卿文慧
老四哥原本有一個很威風很神氣的名字,但院里的孩子們叫習慣了,便也不愿意改口,仍“老四哥、老四哥”親熱地叫著。老四哥從不反駁,還會淡淡微笑著答應,仿佛這是個傳統(tǒng)一般——醫(yī)院里工作的人們管他的父親叫老三。
在這個住滿了醫(yī)生和護士的院子里,老四哥家也毫不例外。他的母親是醫(yī)生,身材如男人般高大,平日里穿一身微黃的白大褂,能用龍飛鳳舞的字體填滿我永遠也看不懂的藥單。她的近視度數(shù)很高,可又不戴眼鏡,因而常常瞇縫著眼。那兩條象征著歲月流逝的、深深刻在她嘴角兩側的法令紋,更為本就不茍言笑的她添了幾分嚴肅之感。
相比之下,老三伯伯可就有趣多了。作為距離醫(yī)院很是遙遠的水電站工作人員之一,他每天都騎著一輛踏起來會吱呀吱呀響的自行車上下班,風雨無阻,且從不休假。老三伯伯總是早出晚歸,因而我們也總是盼望著自行車到達醫(yī)院大門時響起的清脆鈴聲,這是他到家的標志。他個頭很高,根本不用下車,只一條腿支地,從車把上掛著的布袋子里掏出一把糖果給我們。那時,他的背后定是彩霞和夕陽,樹木和花草被火燒云蒙在紅紅的紗霧里。
在我的記憶里,那可真的是一輛能被稱為年代久遠的自行車,車鏈脫落的一節(jié)被重新裝回,表面生了銹卻又擦了油,锃亮锃亮的,足以顯示出主人對它的愛護。車架很高,還有點晃,是當時的我踩著凳子才能勉強爬上去的高度。我想,在整個院子里,也許只有老四哥一家和父親們才能駕馭這輛鳳凰牌自行車。
等到傍晚火燒云散去,暮色彌漫開時,老四哥會用這輛破舊的自行車載著孩子們在院里打轉兒。在眾多個充滿歡聲笑語難以忘懷的夜里,“吱呀吱呀”的聲音總是不離席的。
那輛承載了我們太多歡樂的自行車總是停在老四哥家廚房門口的柚子樹下。柚子樹枝葉繁茂,即使隆冬季節(jié)也仍是綠油油的一片。它的葉片形狀像芭蕉扇似的,好看極了,但它結出來的柚子的味道卻不盡如人意,又酸又澀,遠遠沒有院門口的石榴好吃。
石榴樹可就比柚子樹高多啦。假如說老三伯伯伸出手就能夠摘到柚子,那么要想摘到石榴則需要老三伯伯拿起一根屋檐那么高的竹竿。不過吃到石榴也是件困難事,先不說院子里住著多少眼巴巴期盼著的人,院子外停著多少只嗷嗷待哺的鳥,光是打下來沒接住,就足以讓一個色澤誘人的石榴摔得稀巴爛。
我家門口有一棵蘋果樹,羸弱而矮小,大概只有成年人的一半高。它長在一堆青里透白的蔬菜中間,竟也不顯得突兀。據(jù)說是因為我小時候把蘋果核扔到菜地里長出了小苗,我媽發(fā)現(xiàn)之后也舍不得拔掉,就一直讓它自由生長。因而當大家夸贊著鮮紅的石榴亦或是想要尋求刺激的味蕾感覺而摘下柚子時,都會不約而同地想起院子里有一棵從未開過花也從未結過果的蘋果樹。
如果說柚子樹是一名睿智的長者,石榴樹是一位熱情舞動的少女,那么蘋果樹就一定是個奶氣十足的小屁孩。不過正巧,石榴樹和柚子樹分別栽在院子的兩側,而蘋果樹就在院子的正中間。如果有一天我爸媽做的菜不好吃,那么當我盛了滿滿一碗飯,從石榴樹走到柚子樹再返回蘋果樹,受到叔叔阿姨們的熱情款待后,碗里的菜可能比飯還要多。
有一年暑假回來的小孩很少,這導致我們在醫(yī)院大廳里玩不了那些有趣的游戲,便只能在后院的菜地里找樂子。那年的夏天很熱,打破夏日寧靜的蟬鳴如海浪般一陣接著一陣。柚子樹光滑的葉片被陽光照得更亮了,剛開過一輪的石榴花枯萎后落在地上,石榴樹正孕育著汁水清甜的果實。
老四哥帶著我們浩浩蕩蕩地奔向后院的菜地,于是我們從桂花樹的枝干上、供豆角攀爬的支架上、摸起來很粗糙的紅色磚墻上小心翼翼地摘下一個又一個蟬的空殼,像對待藝術品一樣。它們有著像樹干一般的深棕色,它們與蟬一般大小,它們是透明的,是緊緊粘在翠綠的植物上的,讓我們能夠輕易發(fā)現(xiàn)的,滿足了我們對于自然的強烈好奇心。
它們甚至會在柚子樹上,我們就需要去叫老四哥或踩著一張高高的凳子去攀;在石榴樹上,我們會想辦法借來一根纖細的竹竿力圖捅下它。就算它們被我們扒下后并不是那么完整,但我們在找尋好幾天,看到那些蟬殼裝滿大半個老四哥家里用破的大鐵盆后,還是高興得想要歡呼雀躍。
我們仍驚喜地在院子里不斷發(fā)現(xiàn)蟬殼,并逐漸把那個鐵盆填滿。寒假的時候老四哥賣去了滿滿的一盆,用賣得的錢換了一整套《三國演義》給院子里所有的小孩看。在那個寒冬里,我們偎依在炭火旁,每人都捧著一本小冊子如饑似渴地閱讀著。那些書最后變得皺巴巴的,但是書頁里都仿佛浸透著蟬殼的味道。
后來老四哥到市里去讀書,我爸離開了這個地方,我到這兒的次數(shù)也隨之減少。在這期間,我又見過老四哥幾面,摘過十余只蟬殼放到老四哥家廚房門口的破鐵盆里,并且見到那棵仿佛風一吹就倒的蘋果樹第一次開出了粉白色的花。再后來我媽也離開這里,我便最終沒有了回來的理由。
我感到我再也回不到無憂無慮的童年時代,正如我再沒回到過那個花香撲鼻的院子,再沒見到過老四哥和我的小伙伴們,再也沒有頂著炎炎夏日小心翼翼地拎起一個蟬殼去放到那個被摔出一個破洞的鐵盆里。
那些美好的回憶正在逐漸離我遠去,但當夏天來臨,蟬聲連綿再起的時候,我卻又不斷回想起了院子里開得正盛的榴花、能酸掉人牙的柚子、破鐵盆里盛得滿滿當當?shù)南s殼,和在昏黃路燈光下朝著我笑、遞給我一冊《三國演義》的老四哥……
我想,這些應該是屬于那個院子的最珍貴的寶藏,也應該是我最想要留存的寶藏。
責任編輯? ?劉燕妮
特邀編輯? ?張? 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