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洋
(中央民族大學預科教育學院,北京100081)
清代桐城派古文名家姚鼐在《古文辭類纂》中把中國古代的文章分為論辨、序跋、奏議、書說、贈序、詔令、傳狀、碑志、雜記、箴銘、頌贊、辭賦、哀祭十三類[1]。這種文體分類的方法雖然和現(xiàn)代的文體分類有些差別,但便于古代文章的研究,本文就沿用姚鼐的文體分類方法來研究王安石的文章?,F(xiàn)存王安石的文集,目前最好的版本當屬中華書局1959年排印出版的 《臨川先生文集》,此文集以嘉靖三十九年(1560)撫州何遷翻刻南宋撫州知州詹大和1140年刻印的《臨川先生文集》本為底本,參照鐵琴銅劍樓藏南宋紹興刊本等補校,每卷之末附有校記,并有島田翰(日本)、陸心源、朱祖謀、唐圭璋諸人輯佚的詩、文、詞合為一卷,名《臨川集補遺》,附在文集最后,作為附錄,本文即以這一版本為據(jù)?!杜R川先生文集》正文目錄第一至第三十四卷皆為詩,第三十五卷為挽辭,第三十六卷為集句詩,第三十七卷為集句詩和詞,第三十八卷為四言詩、古賦、樂章、上梁文、銘和贊,第三十九卷為書疏,第四十卷為奏狀,第四十一至四十四卷為劄子,第四十五至四十八卷為內(nèi)制(包含冊文、表、青詞、密詞、祝文、齋文、詔書、口宣等),第四十九至五十五卷為外制,第五十六至六十一卷為表,第六十二至六十九卷為論議,第七十卷為論議和雜著,第七十一卷為雜著,第七十二至七十八卷為書,第七十九至八十一卷為啟,第八十二至八十三卷為記,第八十四卷為序,第八十五卷為祭文,第八十六卷為祭文和哀辭,第八十七至八十九卷為神道碑,第九十卷為行狀和墓表,第九十一至一百卷為墓志。從《臨川先生文集》的卷次目錄和上舉清代姚鼐的文體分類名稱比較來看,從宋代到清代,除了個別文體的名稱有些出入外,中國古代文章的文體變化不大。王安石現(xiàn)今留傳下來的文章有1500多篇,大致包括了中國古文的各種文體。不同文體的寫作方法和美學風格不盡相同,本文擬對王安石有代表性的文章風格加以探討。
王安石的書信之文以剛勁峭折的美學風格見勝,如著名的《答司馬諫議書》:
蓋儒者所爭,尤在于名實。名實已明,而天下之理得矣。今君實所以見教者,以為侵官、生事、征利、拒諫,以致天下怨謗也。某則以謂受命于人主,議法度而修之于朝廷,以授之于有司,不為侵官;舉先王之政,以興利除弊,不為生事;為天下理財,不為征利;辟邪說,難壬人,不為拒諫。
至于怨誹之多,則固前知其如此也。人習于茍且非一日,士大夫多以不恤國事,同俗自媚于眾為善。上乃欲變此,而某不量敵之眾寡,欲出力助上以抗之,則眾何為而不洶洶然?盤庚之遷,胥怨者民也,非特朝廷士大夫而已。盤庚不為怨者故改其度,度義而后動,是而不見可悔故也。
如君實責我以在位久,未能助上大有為,以膏澤斯民,則某知罪矣。如曰今日當一切不事事,守前所為而已,則非某之所敢知。無由會晤,不任區(qū)區(qū)向往之至[2]。
熙寧三年(1070),正當變法在激烈斗爭中推行時,司馬光接連三次寫信給王安石,要求廢除新法,恢復舊制。司馬光的第一封信寫于這年的二月二十七日,全文長達三千多字。司馬光在信中指責王安石特設(shè)“制置三司條例司”負責制定新法,是侵犯其他官員的職權(quán);派遣官員到各地去推行新法是惹事生非;“青苗法”等新法只是征斂財富的手段;拒不接受反對派的意見,這就是著名的“侵官、生事、征利、拒諫”的四大罪狀。王安石接到這封信后,只是略作回答,未與之辯論。司馬光又寫了一封信給他,王安石這才寫了這封回信。對于司馬光的數(shù)千言,王安石僅以359字作答。書信第一段,開頭措辭很有禮貌,“與君實游處相好之日久”,接下來筆鋒一轉(zhuǎn),“而議事每不合,所操之術(shù)多異故也”,指明了和司馬光矛盾的關(guān)鍵所在,是治國方略、治國之術(shù)的不同,旗幟鮮明地指出了自己的立場。接下來又客套了兩句,但軟中帶剛,柔中見硬,為下段駁論作鋪墊。第二段和第三段是書信的正文。書信第二段為駁論部分,開頭即剛健有力,引用儒家的話語辯明名實關(guān)系,表明變法師出有名。然后逐一批駁司馬光指出的四大罪狀,文風峭折,文筆犀利。每條駁論雖只是寥寥數(shù)語,卻能擊中要害,使人感到氣足神完,義正詞嚴。書信第三段對“天下怨誹”的原因進行了深刻剖析,指出士大夫們因循茍且、不愿改革、同俗自媚于眾是其根源,并以“盤庚遷都”作比,表明了改革是“度義而后動”,是合乎道義的,是高瞻遠矚的,是為了國家更好的長遠發(fā)展的,同時也表明了自己不同流俗、不畏人言、堅持己見的精神。書信最后聲明,只接受“未能助上大有為”,不能接受“一切不事事”,實是進一步有力地回擊,表現(xiàn)出推行變法的決心和無所畏懼的氣概。文章結(jié)構(gòu)謹嚴,語言簡練犀利,劉熙載嘗評此文說:“半山文善用揭過法,只下一兩語,便可掃卻他人數(shù)大段,是何簡貴!”[3]這封書信理足氣壯,全文洋溢著“剛勁峭折”之美,為千古名篇。
又如《答曾公立書》:
示及青苗事。治道之興,邪人不利,一興異論,群聾和之,意不在于法也。
孟子所言利者,為利吾國,如曲防遏糶,利吾身耳。至狗彘食人則檢之,野有餓莩則發(fā)之,是所謂政事。政事所以理財,理財乃所謂義也。一部《周禮》,理財居其半,周公豈為利哉?奸人者因名實之近,而欲亂之,?;笊舷?,其如民心之怨何?始以為不請,而請者不可遏;終以為不納,而納者不可卻。蓋因民之所利而利之,不得不然也。然二分不及一分,一分不及不利而貸之,貸之不若與之。然不與之而必至于二分者,何也?為其來日之不可繼也。不可繼則是惠而不知為政,非惠而不費之道也,故必貸。然而有官吏之俸,輦運之費,水旱之逋,鼠雀之耗,而必欲廣之,以待其饑不足而直與之也,則無二分之息可乎?則二分者,亦常平之中正也,豈可易哉?
公立更與深于道者論之,則某之所論無一字不合于法,而世之嘵嘵者,不足言也。因書示及,以為如何[4]?
本文是王安石繼《答司馬諫議書》之后對“反變法派”的又一次反擊。宋神宗熙寧二年(1069),朝廷采納王安石的建議推行“青苗法”,但受到一些大臣的抵制,本文則是王安石反駁曾伉而寫的一封回信。在封建時代,有人愛標榜儒家的“仁義”,非難某些經(jīng)濟革新措施,認為是“圖利”,王安石這封信開門見山,只就青苗法立論,有針對性地強調(diào)“理財乃所謂義也”。孟子所說的“利”,是指有利于國家的利益,理財和儒家仁義雖然實際上并不是一回事,但作者側(cè)重從抑制兼并、從改變“狗彘食人食”和“野有餓莩”的社會現(xiàn)象的方面,來闡明推行“青苗法”的意義,讓人感到這種“因民之所利而利之”的做法確實符合“仁義”的精神?!罢滤岳碡?,理財乃所謂義也。一部《周禮》,理財居其半,周公豈為利哉?”王安石信中一再強調(diào)“因民之所利而利之”的理念,并且重點向曾伉解釋說一定要收取二分利息是為了能夠長久推行“青苗法”,是有利于百姓生活和國家運轉(zhuǎn)的長久之策。全文頗有氣勢,給“青苗法”找到了理論根據(jù),駁論充分,遒勁有力。
王安石這樣的書信還有很多,如,《與劉原父書》既對開河之舉的勞人費財、無果而終表示愧疚,又含蓄地批評了士大夫中因循茍且的風氣;《請杜醇先生入縣學書二》中,王安石先寫了一封邀請信,請杜醇到縣學教書,杜醇引用孟子“人之患在好為人師”和柳宗元“不敢為人師”來推辭,于是,王安石又寫了第二封信,對杜醇的觀點一一駁斥,希望杜醇不要顧忌世人的誹謗或贊譽,而秉承“適于義而已”的信念,以培養(yǎng)后進為責任,去縣學擔任老師;《上田正言書》開篇先宣稱田況“介然立朝,無所跛倚”,然后回顧田況當年在對賢良方正策時敢于直言,無視名利,進而批評現(xiàn)在的田況雖然身為諫官,反而不進一言,有違初衷,最后向田況提出了“不矜寵利,不憚誅責,一為天下昌言,以寤主上;起民之病,治國之疵,蹇蹇一心,如對策時”[5]的要求與希望。以上諸篇,皆理直氣勝,義正辭嚴,剛勁峭折。
奏議之文是臣子向皇帝上書言事、條議是非的文字的統(tǒng)稱,有時也包含官員向比自己官職大的上級上的條陳。王安石的奏議之文論理充分,言之有據(jù),具有雅正莊重的特點。
如著名的《上仁宗皇帝言事書》,全文洋洋灑灑,長達萬言,是王安石在嘉祐四年(1059)任三司度支判官時上給宋仁宗的奏疏。文章比較全面地分析了當時的政治形勢,指出了當時國家內(nèi)外交困、風俗敗壞的現(xiàn)狀:“顧內(nèi)則不能無以社稷為憂,外則不能無懼于夷狄,天下之財力日以困窮,而風俗日以衰壞?!保?]王安石認為造成這種情況的根本原因在于國家不懂得建立法度,而當時已有的法令制度又大多數(shù)都不符合古代先王的政治主張,因此,必須效法上古三代的治國精神,進行變法革新。他強調(diào)指出,改革的首要問題是人才問題:“在位之人才不足,而草野閭巷之間亦未見其多也。夫人才不足,則陛下雖欲改易更革天下之事以合先王之意,大臣雖有能當陛下之意而欲領(lǐng)此者,九州之大,四海之遠,孰能稱陛下之指,以一二推行此,而人人蒙其施者乎?臣故曰其勢必未能也……然則方今之急,在于人才而已。”[7]接著人才問題,王安石又提出了培養(yǎng)人才的關(guān)鍵在于教育制度的改革:“人之才,未嘗不自人主陶冶而成之者也。所謂陶冶而成之者,何也?亦教之、養(yǎng)之、取之、任之有其道而已。”[8]接下來文章圍繞陶冶人才這一中心,逐次展開,系統(tǒng)闡明為革除種種弊端應采取的具體措施。這篇文章表明了王安石執(zhí)政變法的總體綱領(lǐng)已基本形成,他登上相位后,基本上就是按照這篇文章的思路進行改革的。全文結(jié)構(gòu)經(jīng)穿緯織,條分縷析,行文雅正暢達,有條不紊,說理引經(jīng)據(jù)典,縱貫古今,是長篇政論文中的典范。梁啟超評此文為“秦漢以后第一大文”[9],明代茅坤評此文說:“此書幾萬余言,而其絲牽繩聯(lián),如提百萬之兵,而鉤考部曲,無一不貫。”[10]
又如《上時政疏》:
臣竊觀自古人主享國日久,無至誠惻怛憂天下之心,雖無暴政虐刑加于百姓,而天下未嘗不亂。自秦已下,享國日久者,有晉之武帝、梁之武帝、唐之明皇。此三帝者,皆聰明智略有功之主也。享國日久,內(nèi)外無患,因循茍且,無至誠惻怛憂天下之心,趨過目前,而不為久遠之計,自以禍災可以無及其身,往往身遇禍災而悔無所及。雖或僅得身免,而宗廟固已毀辱,而妻子固已困窮,天下之民固已膏血涂草野,而生者不能自脫于困餓劫束之患矣。夫為人子孫,使其宗廟毀辱,為人父母,使其比屋死亡,此豈仁孝之主所宜忍者乎?然而晉、梁、唐之三帝以晏然致此者,自以為其禍災可以不至于此,而不自知忽然已至也。
蓋夫天下至大器也,非大明法度不足以維持,非眾建賢才不足以保守。茍無至誠惻怛憂天下之心,則不能詢考賢才,講求法度。賢才不用,法度不修,偷假歲月,則幸或可以無他,曠日持久,則未嘗不終于大亂。
伏惟皇帝陛下有恭儉之德,有聰明睿智之才,有仁民愛物之意,然享國日久矣,此誠當惻怛憂天下,而以晉、梁、唐三帝為戒之時。以臣所見,方今朝廷之位,未可謂能得賢才,政事所施,未可謂能合法度。官亂于上,民貧于下,風俗日以澆薄,財力日以困窮,而陛下高居深拱,未嘗有詢考講求之意。此臣所以竊為陛下計而不能無慨然者也。夫因循茍且,逸豫而無為,可以徼幸一時,而不可以曠日持久。晉、梁、唐三帝者不知慮此,故災稔禍變生于一時,則雖欲復詢考講求以自救,而已無所及矣。以古準今,則天下安危治亂,尚可以有為。有為之時,莫急于今日,過今日,則臣恐亦有無所及之悔矣。然則以至誠詢考而眾建賢才,以至誠講求而大明法度,陛下今日其可以不汲汲乎[11]?
本文是王安石在嘉祐六年(1061)任知制誥時所作。全篇章法謹嚴,頗見法度。文章首先引述晉武帝司馬炎、梁武帝蕭衍、唐明皇李隆基這三位歷史上著名的君主在位時享國日久、不思進取,最終導致危機甚至有的喪失政權(quán)的史實,進而加以分析,得出因循守舊必然招致危亡的結(jié)論。接著,文章借古喻今,將宋仁宗時代的社會狀況與這三位皇帝的時代加以比較,揭露了當時在太平景象下掩蓋的深重政治危機,希望給仁宗敲起警鐘。最后,文章再次強調(diào)了進行以“大明法度,眾建賢才”為主要內(nèi)容的改革的必要性。全文以史論今,結(jié)構(gòu)完整,雅正莊重,擲地有聲,詞簡意深。
王安石奏議之文中體現(xiàn)這種風格的作品還有很多,如,《進戒疏》警戒剛即位才一年的神宗,只有“不淫耳目于聲色玩好之物”,才能“精于用志”,然后才能“明于見理”、“知人”和“疏遠佞人”,最后才能達到“法度之行,風俗之成”的盛世;《本朝百年無事札子》首先敘述并解釋了從宋太祖至宋英宗這百余年間國內(nèi)太平無事的情況和原因,接著全面剖析了宋仁宗在位時政治措施的得與失,最后尖銳地指出了當時在太平景象掩蓋下的社會危機,從而論述了變法改革的必要性和迫切性;《上五事札子》向宋神宗匯報了五項改革措施的施行情況,其中“和戎”“青苗”二法已初見成效,而免役、保甲、市易三法,存在著這樣的情況:“此三者有大利害焉。得其人而行之,則為大利,非其人而行之,則為大害;緩而圖之,則為大利,急而成之,則為大害?!保?2]以上諸篇都議論懇切,鄭重醇厚,體現(xiàn)了王安石一心報國、一片赤誠、忠心為主的真情,也體現(xiàn)了他渴望做一番大事業(yè)的雄心和壯志。
雜記之文,包羅最廣,或描摹祠宇亭臺、登山涉水之景,或記載宦情隱逸、遺聞軼事之跡,或記載讀書覽史、品評人物之感,皆可稱之為“雜記”。
王安石的雜記之文,總是能發(fā)前人所未發(fā),蘊含哲理,如《游褒禪山記》。此文是王安石同幾位親朋游覽褒禪山后所寫的游記。文章前半部分記事,寫褒禪山各種異名的來源和游后洞半途而廢的經(jīng)過。后半部分展開議論:
古人之觀于天地、山川、草木、蟲魚、鳥獸,往往有得,以其求思之深而無不在也。夫夷以近,則游者眾;險以遠,則至者少。而世之奇?zhèn)ス骞址浅V^,常在于險遠,而人之所罕至焉。故非有志者不能至也。有志矣,不隨以止也,然力不足者,亦不能至也。有志與力,而又不隨以怠,至于幽暗昏惑而無物以相之,亦不能至也。然力足以至焉,于人為可譏,而在己為有悔。盡吾志也而不能至者,可以無悔矣,其孰能譏之乎?此予之所得也。余于仆碑,又以悲夫古書之不存,后世之謬其傳而莫能名者,何可勝道也哉!此所以學者不可以不深思而慎取之也[13]。
王安石通過觀山攬勝揭示了一個深刻的道理,世上奇?zhèn)ス骞值娘L景,常在險遠而人跡罕至之地,想要游覽這些風景要具備有志向、體力、不隨便怠惰、有物以相之等各種條件,人生路上想要成就大事亦同此理。同時,王安石還因為看到路邊碑文漫滅,聯(lián)想到很多古書散佚不存,而后世謬傳,提醒學者深思而慎取之。本文以游記的形式,寄托人生哲理,是宋代游記散文的名篇。明代茅坤評此文“逸興滿眼而余音不絕”[14],正指出了本文令人回味無窮的思想深度和哲理之美。
又如《傷仲永》:
金溪民方仲永,世隸耕。仲永生五年,未嘗識書具,忽啼求之。父異焉,借旁近與之,即書詩四句,并自為其名。其詩以養(yǎng)父母、收族為意,傳一鄉(xiāng)秀才觀之。自是指物作詩立就,其文理皆有可觀者。邑人奇之,稍稍賓客其父,或以錢幣乞之。父利其然也,日扳仲永環(huán)謁于邑人,不使學。
予聞之也久,明道中,從先人還家,于舅家見之,十二三矣。令作詩,不能稱前時之聞。又七年,還自揚州,復到舅家,問焉。曰:“泯然眾人矣?!?/p>
王子曰:仲永之通悟,受之天也,其受之天也,賢于材人遠矣。卒之為眾人,則其受于人者不至也。彼其受之天也,如此其賢也,不受之人,且為眾人。今夫不受之天,固眾人,又不受之人,得為眾人而已邪[15]!
本文是王安石在慶歷三年(1043)回臨川故鄉(xiāng)或其后不久時所作。方仲永五歲時未曾讀書識字,卻能寫詩,號稱“神童”??墒撬母赣H為了牟利,終日讓他拜見他人,卻不讓他加強后天的學習,以至于他十四五歲時“泯然眾人矣”。于是,王安石非常有感觸:方仲永有受之于天的通悟,卻因后天不學習而成為眾人,如今天生普通的人們,再不加強后天的學習,恐怕會連眾人都不如。王安石在文章中闡明了他的學習觀點:天賦固然重要,但后天學習是成才的關(guān)鍵,比天賦更重要。本文先敘事,后議論,由感性到理性,敘議結(jié)合,因事言理,事理統(tǒng)一,蘊含哲理逸興之美。
再如《龍賦》:
龍之為物,能合能散,能潛能見,能弱能強,能微能章。惟不可見,所以莫知其向;惟不可畜,所以異于牛羊。變而不可測,動而不可馴,則常出乎害人;而未始出乎害人,夫此所以為仁。為仁無止,則常至乎喪己;而未始至乎喪己,夫此所以為智。止則身安,曰惟知幾;動則物利,曰惟知時。然則龍終不可見乎?曰:與為類者常見之[16]。
這篇小賦借龍喻人,托物言志。全文通過描述龍能顯能隱、不能馴服的性格和為仁為智、知幾知時的能力,贊頌了一個知時利物、識見超卓的非凡人物,寄托了作者宏大的胸懷。通篇用隱喻手法,寓意讓讀者體味,是一篇富有哲理之美的短文。
王安石的雜記之文名作很多,如,《芝閣記》通過比較真宗仁宗兩朝對靈芝的不同態(tài)度,抒發(fā)了士之貴賤與機遇有關(guān)的感慨;《石門亭記》通過記述石門亭修建的由來,提出了“好山,仁也……求民之疾憂,亦仁也……成人知名而不奪其志,亦仁也”[17]的高遠觀點;《揚州龍興講院記》通過對高僧慧禮以一己之力修建成一所佛寺的事跡的記述,贊頌了慧禮高潔堅韌的品行,并慨嘆儒門當中可以像慧禮這樣吃苦耐勞、守道不茍的君子越來越少了;《送陳興之序》借興之的仕途坎坷不順發(fā)出了“悲大公之道不行焉”[18]的慨嘆;《讀孟嘗君傳》一反古人對孟嘗君的評論,提出了孟嘗君只是依靠一些“雞鳴狗盜”之徒,根本算不上“得士”的見解;《讀柳宗元傳》借八司馬屢遭貶謫尚能自強求列名于后世,為失意者鳴不平,并嘲諷了當時那些有始無終、與世俯仰的所謂君子;《知人》篇引用王莽、隋煬帝、鄭注的歷史故事,說明奸佞之人善于偽裝,以假象迷惑別人,從而論證知人知難的道理;《興賢》篇運用史實,從商周兩漢到唐朝,指出“有賢而用之者,國之福也;有之而不用,猶無有也”[19],闡明國君只有選賢任能才能實現(xiàn)三代之治。以上諸篇,皆論述精警,頗有見識,蘊含哲理之美。
王安石的書信之文有剛勁峭折之美,表現(xiàn)出他卓然自立的鮮明個性;奏議之文有雅正莊重之美,表現(xiàn)出他變法圖強的雄心壯志;雜記之文有哲思逸興之美,表現(xiàn)出他讀書廣博又能獨抒己意的高遠見識。如果要作進一步概括的話,王安石的文章具有的主體美學風格應是“剛勁峭折的陽剛之美”。
姚鼐在《復魯絜非》一文中談到:
文者,天地之精英,而陰陽剛?cè)嶂l(fā)也。惟圣人之言,統(tǒng)二氣之會而弗偏。然而《易》、《詩》、《書》、《論語》所載,亦間有可以剛?cè)岱忠?。值其時其人告語之,體各有宜也。自諸子而降,其為文無弗有偏者。其得于陽與剛之美者,則其文如霆,如電,如長風之出谷,如崇山峻崖,如決大川,如奔騏驥;其光也,如杲日,如火,如金镠鐵;其于人也,如憑高視遠,如君而朝萬眾,如鼓萬勇士而戰(zhàn)之。其得于陰與柔之美者,則其文如升初日,如清風,如云,如霞,如煙,如幽林曲澗,如淪,如漾,如珠玉之輝,如鴻鵠之鳴而入廖廓,其于人也,漻乎其如嘆,邈乎其如有思,暖乎其如喜,愀乎其如悲。觀其文,諷其音,則為文者之性情形狀,舉以殊焉[20]。
應該說,王安石文章的“剛勁峭折的陽剛之美”是符合姚鼐所說的“陽與剛之美”的基本特征的。錢基博先生也曾經(jīng)評論王安石的文章說:“……筆力天縱,以折為峭,特峻而曲,辭簡而意無不到,格峻而筆能使轉(zhuǎn),愈峭緊,愈頓挫?!保?1]錢先生對王安石文風的評價是比較精準的。
王安石文章的陽剛之美來源于他對儒家經(jīng)學尤其是《孟子》的學習和繼承,來源于他對韓愈文章的學習和借鑒,再加上自己的改造和實踐,不懈地刻苦努力,最終融會貫通,自成一家。當然,王安石的文風和他襟懷坦白、高瞻遠矚、淡泊名利、率直剛強的人格精神也是分不開的。
應該說,剛勁峭折的陽剛之美是王安石文章的主體風格,但雅正莊重和哲思逸興與剛勁峭折是有一定關(guān)系的。由于不同的文體有不同的行文特點,例如奏議之文往往是寫給皇帝或自己的上級的,就不宜行文太過剛硬,需要適當溫和莊重一點,所以王安石的剛勁峭折一變而為雅正莊重。又如雜記之文多為隨筆、雜感、游記,包含較廣,可以隨意抒發(fā),侃侃而談,也不必過于剛硬,所以剛勁峭折一變而為哲思逸興的風格。不過,王安石的哲思往往是斬釘截鐵,議論精警,王安石的逸興往往是意氣風發(fā),元氣充沛,也能體現(xiàn)出他行文剛勁沉雄的一面??傊?,王安石的文章以剛勁峭折的文風為主,以雅正莊重和哲思逸興的文風為輔。王安石的文章簡潔有力,剛勁峭折,充滿了陽剛之美,足以成為我們后人學習作文的典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