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靜潔
(北方民族大學 法學院,寧夏 銀川 750021)
2010年,國務院印發(fā)的《關于加強法治政府建設的意見》中首次提出了“法治思維”的概念,自此,法治思維從一個學理概念上升為政治概念,并在我國的政治實踐中不斷體現。此后,在黨中央出臺的一系列文件中,法治思維都作為國家對各級領導干部執(zhí)政素質的基本要求被反復提及。在黨的十九大報告中,習近平總書記仍然在強調堅持法治思維。在這樣的背景下,學理上對于法治思維理念的探討更多著眼于提升領導干部的法治素養(yǎng)。但是,從全面推進依法治國的國家戰(zhàn)略層面來講,全民守法同依法執(zhí)政一樣,都是推進依法治國不可或缺的重要環(huán)節(jié)。同時,公眾擁有法治思維,接受法治方式是建設法治的心理基礎[1]。因此,法治思維作為依法治國的觀念基礎,不僅應當是領導干部干事用權的思維方式,也應當成為公民從事社會活動、開展社會交往的基本思維方式。我們有必要關注普通公民法治思維的塑造和落實。只有領導干部和普通公民都有意識地運用法治思維處理事務、解決糾紛,全面推進依法治國才具有堅實的社會基礎和民意保障,我國也才能更好地向建設社會主義法治國家邁進。
法治思維是以合法性為出發(fā)點,以追求公平正義為目標,按照法律邏輯和法律價值觀思考問題的思維模式[2]。以法治思維指導社會實踐,前提是必須對法治思維的內涵有明確的認識。對此,多數學者都在學理上進行了系統(tǒng)的闡釋與論證,就目前的研究來看,盡管在具體內容上存在分歧,但大體在以下幾個方面形成了普遍共識。
法治是一種社會治理方式,法治的物質載體是法律體系。法律是由一整套規(guī)則組成的,規(guī)則構成了法律的基本單位[3]。法治思維是基于法律規(guī)則的一種思維方式,具體體現為一種規(guī)則意識。這種規(guī)則意識主要是指對各種規(guī)則的遵守和執(zhí)行意識。簡言之,即是規(guī)則至上。我們通常所謂的樹立對法治的信仰,究其核心意蘊而言,就是對規(guī)則的無條件服從和信賴。法治思維意味著在運用公權力和行使權利的過程中有意識地尋求事先制定并頒布的規(guī)則的支持,同時確保自己的行為在規(guī)則的范圍內。在這個意義上,規(guī)則思維也是一種底線思維。長期以來,我們更多從關注干部用權的角度出發(fā),理解作為規(guī)則思維的法治思維,因而更注重借助法律來約束公權力可能被濫用的現象,對于普通公民逾越法律邊界則少有關注。其實,在現代法治社會,法律已然深入社會生活的各個角落,浸透在每個人的日常生活中。因此,對于普通公民可能逾越法律界限的行為應當保持足夠的警惕。畢竟,對法治的信仰并不僅僅是掌握公權力的公職人員的職責,而應當成為每個公民的自覺追求。
站在公權力掌握者的立場,作為權利思維的法治思維,其基本要求就是在行使權力的過程中,應當明確其終極目標是維護公民的合法權利,而不是損害甚至是侵犯公民的合法權利[3]。我們可以將其概括為保護權利的思維。沿著這個邏輯,站在普通公民的角度,權利思維就是一種通過法律來捍衛(wèi)權利的思維。這種觀點固然正確,但卻忽略了另一個方面,即對他人權利的尊重。當普通公民的權利之間發(fā)生碰撞時,過分地強調捍衛(wèi)自己的權利,往往意味著將自己的權利凌駕于他人的權利之上,很多沖突的發(fā)生就是這種思維導致的結果。雖然,對于公民而言,“法無禁止即可為”,但這并不意味著只要沒有法律的禁止性規(guī)定,我們就可以任意地擴張個人權利的邊界。因此,對于普通公民而言,所謂權利思維不僅指通過法律來捍衛(wèi)權利,還包括尊重他人的權利。
從約束公權力濫用的角度來理解法治思維,我們更多強調的是程序的形式合理性,因為它以一種可見的、中立的運作方式有效地避免了權力的暗箱操作與偏私,從而保證了公民權利。如西方先賢所言,“正是程序決定了法治與恣意人治的基本區(qū)別”[4]。學者們也從中概括出法治的程序要求,諸如機會公平、中立公正、權利救濟等[5]。但同樣的問題仍然存在,站在平等的公民的立場,當我們強調程序思維時,更應當關注程序的權威性,即凡是依照法定程序所做出的影響公民利益的裁判結論,公民都應當無條件服從,即使對于特定的裁判結論有異議,也必須按照法定程序來行使救濟的權利,而不是在程序之外另行尋找救濟途徑。實踐中,出現的多種“鬧訪”現象其實就是違背程序思維的表現。這種“鬧訪”式的權利救濟方式使得很多人將捍衛(wèi)權利、維護利益的希望寄托于非法治的手段,這在很大程度上破壞了原本就不穩(wěn)固的法治根基。在一個健全的法制社會,設計權利救濟的法律程序是立法機關的責任,依照法定的程序運行權力、裁判糾紛是行政機關和司法機關的責任,而服從依照法定程序做出的權利處分決定或裁判結果則是公民的義務。當我們強調程序思維時,對于公民的程序意識應當給予足夠的重視,否則,很難在全社會形成良好的法治氛圍。
從公民的角度梳理法治思維的內涵,一方面豐富了我們對于法治思維的理解,另一方面,也是以此為衡量標準,檢視公民法治思維的現狀,為提升公民的法治思維探索有效路徑奠定基礎。通過對一些熱點事件和話題的梳理和考察,筆者發(fā)現我國公民在確立并堅持法治思維方面還存在很多缺陷。
飽受詬病的“中國式過馬路”現象就是“法不責眾”思想的典型表現。此外,報端頻頻披露的包括“聚眾哄搶”行為在內的“聚眾式”行為也是這一思想的體現。以往,我們習慣于用人們對法律的無知來解釋這一現象,但隨著普法活動的持續(xù)開展,以及依法治國觀念的深入人心,大多數公民對于法律都有了較為清晰的認知。因此,這種現象的出現恐怕已經不能簡單地用對法律的無知來解釋。在筆者看來,這一現象所暴露出來的恰恰是規(guī)則意識和規(guī)則思維的缺失,誠如有論者所言,“法不責眾”現象的出現源于“中國公民所具有的規(guī)則意識不強烈,社會責任感缺失嚴重”[6]。如前所述,規(guī)則思維的核心觀點是,以法律規(guī)定為標準來安排個人行為,遵守規(guī)則是一切行為的底線?!爸袊竭^馬路”現象暴露出來的不是人們對于規(guī)則的不尊重和不遵守,而是將規(guī)則作為利益衡量的因素來對待。當違反規(guī)則帶來的利益超過遵守規(guī)則可能帶來的利益時,突破規(guī)則底線就成為幾乎必然的行為選擇。在這里,我們看到的是所謂“理性人”的精明計算,將利益考量凌駕于規(guī)則考量之上。當然,這種現象的發(fā)生有其歷史原因,也有法律運行過程的不當。但歸根結底,是規(guī)則意識和規(guī)則思維沒有牢牢地印在人們的內心深處,成為自覺的思維方式。
多年普法宣傳的教育效果是明顯的,它在很大程度上提升了公民的法律意識,很多人都會有意識地運用法律武器來捍衛(wèi)自己的權利。權利意識的高漲在法治社會背景下是一種可喜現象,用法律來保護權利更是一個國家法治進步的表現。但在這可喜的進步中卻能夠發(fā)現,許多人在捍衛(wèi)自己權利的同時往往忽視了對他人權利的尊重,甚至有犧牲他人權利來保護自己權利的行為。“人肉搜索”就是權利思維缺失的典型體現。2016年發(fā)生在日本的江歌被殺案中,人們關注最多的不是犯罪嫌疑人,而是作為死者朋友的劉某,因為悲劇發(fā)生的根源似乎可以歸咎于劉某,以及劉某在之后的一系列行為都觸動了人民敏感的道德神經。于是,江歌的母親在網上公開指責劉某并公布了她的個人信息。與此同時,網民們也活動起來,對劉某展開“人肉搜索”,將劉某及其家人的信息公之于眾。一時間,劉某的正常生活被打亂,甚至還有無辜的群眾“躺槍”[7]。江歌母親這一舉動的初衷是希望劉某作證,從而幫助警方盡快破案,但這樣做的后果卻是對劉某個人隱私的侵犯。當事人和普通網民無疑清楚自己行為的法律性質,然而,在很多人看來,為了實現正義,犧牲他人的權利是可以被理解和接受的。這種觀念恰恰是缺乏法治思維的體現。權利思維作為法治思維的組成部分,它不僅要求自身要有權利的自覺,同時還要求尊重他人的權利。就本案而言,盡管劉某的行為從道德層面來講的確有值得譴責之處,但這并不意味著我們可以因此忽視她的權利以及法律對其權利的保護。從這一點上講,我國公民還需要進一步提升法治思維。
在我國的基層社會治理中,經常會出現一類特殊的現象,即“群體性涉法鬧訪”[8]。通常來說,一旦某些人或者某些群體的利益訴求(無論正當或不正當)得不到滿足,便會采取這種繞開正常救濟途徑的極端方式?!棒[訪”現象通常表現為一些群體有意識地利用某個事件作為借口,以“鬧”的方式擴大事件的社會影響力,從而迫使“鬧訪”對象或當地黨委政府做出妥協(xié),滿足其利益訴求。鬧訪現象多數集中在發(fā)生傷亡事故的行業(yè)領域(如醫(yī)療事故)以及與群體性的財產利益相關的方面(如非法集資)?!棒[訪”現象最大的悖論在于,對于類似事件,國家在制度層面安排了一套完整的法律救濟途徑,從行政救濟到司法救濟都有相應的程序規(guī)定,鬧訪群體對此也有相當程度的了解,但他們卻有意識地集體選擇回避正常的法律救濟,而傾向于采取這種極端的、甚至觸犯法律底線的救濟方式。“鬧訪”的結局往往表現為鬧訪者以非法律的方式獲得了比通過正當法律途徑所能獲得的更大的利益。從“鬧訪”現象中我們看到的不是公民對于法律的無知,而是有意識地規(guī)避法律。相比法律救濟過程的復雜、漫長和結果的不可預測,“鬧訪”的確具有快速、便捷及利益最大化的“優(yōu)勢”,但“鬧訪”最大的問題在于明目張膽地漠視法治的權威。程序思維在法治思維中的重要意義在于以程序來彰顯法治的權威,尊重法定的程序就是尊重法治,“鬧訪”繞開法定的程序來救濟“權利”本身就意味著對法治的否定?!棒[訪”現象在中國的普遍存在以及屢屢得逞,也反映出公民的法治意識和法治思維還存在很大缺陷。
當我們以法治思維的規(guī)范內涵為標準來審視公民法治思維的發(fā)展程度時,發(fā)現我國公民在規(guī)則思維、權利思維及程序思維等方面還存在較大缺陷和不足。當然,拆分核心概念的目的是幫助我們較為清晰地發(fā)現問題和認識問題,但思維的腳步并不因此而停止。當我們深入思考這些法治思維缺乏的現狀時,有一個明顯的感覺,即所有缺少法治思維的行為背后都有一個邏輯共性,即法律沒有像道德規(guī)范那樣獲得足夠的尊重,而是成為人們謀取利益的手段和方式。在幾乎所有法治思維缺席的場合,我們看到的從來不是人們對法律的無知,而是對法律有意識的規(guī)避和功利主義式的運用,即法律機會主義。
機會主義的本質是為達目的,不擇手段。法律機會主義的本質是將法律作為實現某種目的的手段,而非應當恪守的基本行為準則。為了說明這一點,可以以最高法發(fā)布的“2018年推動法治進程十大案件”之一——鄭州醫(yī)生電梯勸阻吸煙無責案為例。2017年5月的一天,鄭州的楊先生在小區(qū)電梯內因勸阻一名老人不要吸煙而發(fā)生爭執(zhí),后來老人因情緒激動引發(fā)心臟病離世。老人的家屬以楊先生勸阻為由將其告上法庭,索賠40余萬元。鄭州市金水區(qū)法院基于“公平原則”,一審判決楊先生賠償1.5萬元,后經鄭州市中院二審改判撤銷一審判決,駁回老人家屬的所有訴訟請求。本案值得關注的一個細節(jié)是,一審判決之后,被告楊先生并未上訴,而是原告認為老人的死亡與楊先生的舉動有法律上的因果關系,楊先生的行為存在過錯,因而不服一審判決,提起上訴。
在這個案件中,我們看到了原告對于法律專業(yè)知識的精通以及對法律程序的嫻熟運用,但這絕不是我們所理解和期望的法治社會。從一般人的生活經驗和道德常識來判斷本案,都會得出相對符合二審判決的結論。為什么本案原告一定要選擇通過法律的途徑,最終讓自己承擔額外的付出(包括訴訟費在內的各項費用1.4萬余元)?其實從一審判決中可以發(fā)現一些端倪。原告并非不知道事件的曲直,只不過法律的相關規(guī)定給他們謀取利益提供了似乎正當的理由,而他們通過法律途徑企圖實現的也不是法治意義上的正義,而是赤裸裸的利益訴求。當然,一審法院對法律似是而非的理解和運用,以及“以和為貴”的思維定式給類似原告這樣的人提供了攫取利益的途徑和可能。類似的案件在司法實踐中經常出現,比如,曾有老年游客在景區(qū)無視禁令,攀爬樹木墜亡,家屬以“樹太好爬”為由向景區(qū)索取巨額賠償,等等。在這些案件中,都有法律的身影,但我們感受到的不是人們基于對法治的信賴將其選擇為解決糾紛、實現正義的方式,而是以法治的名義實現非法治的利益企圖。一個最好的例證是,自從“勸阻吸煙無責案”之后,有越來越多的法院選擇不再以“和稀泥”的方式單純地尋求原被告雙方的妥協(xié)以達到息事寧人的目的,而是堅持法律的基本原則,做出符合法治精神的裁判。相應地,類似的索賠訴訟在數量上也大為減少。
在某種程度上,法律機會主義的出現表明公民的法治意識、法治思維與法治社會的要求相比還存在較大差距。多年的普法工作的確做到了讓法律深入人心,但還沒有真正實現讓法律成為公民內心的信仰和依賴。其實,法治思維的本質與前提是必須形成法律信仰。法律信仰,用學者的話來講,是“根源于人類對人性和社會生活的科學分析和理性選擇,進而所形成的對社會法的現象的信任感和依歸感,以及對法的現象的神圣感情和愿意為法而獻身的崇高境界”[9](8)。法律信仰絕不是法律工具主義,而是在思想上對法律的尊崇和價值認同[10]。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有學者認為法律信仰容易使人產生誤解,應該定義為法治信仰才更為準確[11]。
培養(yǎng)和提升公民法治思維的根本目標不僅僅是讓公民更多地了解法律,而是使全民普遍樹立法律信仰,讓法治精神深植于公民的內心。而要實現這一目標,就必須在營造良好的法治環(huán)境上下功夫。首先,執(zhí)法者要嚴格執(zhí)法,真正明確和樹立法律的權威,盡可能避免“運動式執(zhí)法”和“選擇式執(zhí)法”。這兩種執(zhí)法方法本身就是在拿剛性的法律與復雜的社會做妥協(xié),為了迎合某種社會現象而犧牲法律的原則。這樣做的后果將是壓縮法律的適用空間,降低人們對法律的敬畏,助長法律投機行為。其次,司法工作者在裁判案件時應當堅持依法裁判,在法律效果與社會效果之間堅持法律效果優(yōu)先。同時,對于社會效果的理解決不能是息事寧人,而應當是在法律的威嚴下展示人性的關懷。很多時候,嚴格執(zhí)法和公正司法對公民的教育意義遠遠大于純粹的法治宣講。只有當掌握法律、運用法律的人真正做到尊重法律、捍衛(wèi)法律,普通公民的法治思維才能獲得質的提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