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海虹
州里面舉行重大建設項目開工儀式。儀式在這個叫“稗子田”的村子舉行。儀式之后,一個文旅項目將在這里建設。
此刻,我站在村莊對面的山上,看這個曾經熟悉的小山村,在心里和它說再見,像跟一位即將逝去的朋友告別。
稗子是一種喜水的糧食作物,想必這小村曾經一度時期是大量有稗子生長的。而我自認識這個小村開始到如今,見過田里有水稻、玉米,有小麥、蠶豆,有蔬菜,但都沒有在村子里看見過村民種植稗子。
小村屬于我幼年的記憶。初識這小村,是因為一個堂姐的遠嫁。堂姐從壩區(qū)嫁到山區(qū)。出嫁那天,父親帶著我去送親。路程好遠,那時沒有車,連自行車也沒有,即使有也沒用。堂姐從娘家到婆家的路程,有一大半是山路,陡峭、崎嶇,羊腸小道穿梭于林間。送親的隊伍走走停停,發(fā)出陣陣嘆息:要是有好日子,誰家愿意把閨女送到這種地方!雖然一路辛苦,到小村后還是讓我們小孩子很新奇。小村掩映在山坡上的松樹林中,房前屋后種著一些果樹,村口路邊一口老井,村下一渠溪流,即便是在冬天也歡快地流淌。村下的箐里是農田,種著小麥、蠶豆。田邊稍高一些的是村里的菜園,長著綠油油的青菜等。我們在那小村子里住了一個晚上,睡在一個小土樓的一個小房間里,聽著樓下老牛的呼吸,聞著牛糞的腥臭味道。大人們睡不著,談論著日子的艱難。
回家后,我問母親,為什么堂姐要嫁到那么遠的地方。母親嘆息:為了讓弟弟妹妹吃口飽飯。當時我并不懂,后來長大一些后我才知道,堂姐用兩袋玉米作聘禮把自己嫁到了那個小山村。堂姐一家人口多,弟弟妹妹正在長身體的時候,一家人經常是吃了上頓沒下頓,我嘗過他們吃的麥糠,也見過比我稍大一點的另一個堂姐穿著打著結的破衣服。雖然父母也時常接濟,但也力不從心。在那個生產隊集體勞作的時代,誰家也不寬裕。山區(qū)比壩區(qū)要好,人少、田地寬、家里糧食相對充足,被饑餓折磨的堂姐可能就是奔著這去的。
之后的幾年,生活稍好了一些。年節(jié)前,父母總要讓我隨著幾位堂哥堂姐去看望那位遠嫁了的姐姐。我心里老大的不愿意。一是路遠,每次都走得精疲力盡; 二是住在那小土樓里實在難受。盡管不愿意,也還是去了幾次。在小山村里也發(fā)現(xiàn)了一些好玩的東西:采花,摘各種果子,野生的、家種的。當時,水果對于我們壩區(qū)孩子來說是奢侈品,家里沒有多余的錢給我們買水果。所以每年堂姐來給我們送水果時都是我們最高興的時候,對堂姐也就莫名地親近起來,也更愿意在年節(jié)里去看望她一家,小山村和它周圍的松樹林也留在了我的記憶深處。
高興的日子沒過幾年,不久就聽說堂姐病了,風濕病。而我也因為上學,年節(jié)里看望堂姐的事基本就沒參與,小村也就沒再去過。不記得從什么時候開始,堂姐每年一次給我們送水果的儀式也沒有了,她的孩子也到了該上學的年紀,而堂姐的病似乎越來越重。我上高中時,聽說堂姐已經走不了路。上大學后聽說她吃飯都需要人喂。我工作時,到醫(yī)院去看望過她,藥源性心臟病和風濕性關節(jié)炎,已經在生死線上掙扎,是小村里的壯勞力用擔架輪換著把她抬下山送到醫(yī)院的。她告訴我,最大的愿望就是全家搬到通路的地方,這樣她看病就不需要那么多人辛苦送她到醫(yī)院。她才四十多歲,已經被病痛折磨了近二十年。她心痛那個因她的病陷入極度貧困的家,心疼兩個因家庭貧困沒能好好上學的女兒,心疼為了多掙點錢讓她看病而長期負重勞動的丈夫。之后沒幾年,堂姐便永遠閉上了眼睛,被埋在了那個小山村的一堆黃土下。
堂姐的離去讓我想起了《大堰河,我的保姆》。堂姐不是奴隸,但她生活在那段艱難的歲月。她的童年、少年、青年時代都是在饑寒交迫中度過的,為人妻后為了生活往返奔波在那崎嶇的山路上,同生活抗爭,同病魔抗爭。她的苦,是兩個女兒早早輟學,是長期超負荷勞動的丈夫因營養(yǎng)不良暈倒在賣水果的集市上卻無人照顧,是她拼盡全力卻沒有得到命運的眷顧,是直到她閉上眼睛都沒能看到她的家搬出那個小山村……
再次走進小村是2011年的四月。按照干部包村聯(lián)系群眾的要求,那小村成了我的聯(lián)系點。知道我要進村后,村干部安排村民小組長為我們準備中飯,我執(zhí)意到堂姐的女兒家就餐,謝絕了村干部的安排,只請他們捎個口信上去。直到如今我都不能理解當時的想法,難道僅僅是為了看親戚?
小村仍然沒能通公路。因為路遠,又是山路,幾個男同事與我同行。我已經不能想象小村的面貌,不知道小村人的生活。我們買了菜和糖果,用背簍背著在村干部的帶領下踏上了進村的山路。上山、下山,山路比記憶中的寬了一些,感覺不那么陡峭了,但林子里的樹感覺稀疏了一些。因為干旱,我們此行的目的是查看村里群眾生產生活用水情況,進入小村后,我們需要逐戶查問。小村很長,沿著山箐排列開去。記憶中的茅草屋、小土樓已經不見了蹤影,取而代之的土木結構的瓦房。以前堂姐家在村子中段,她女兒現(xiàn)在的家在村尾。房前屋后的果樹稀疏地結著一些果子,田邊的那渠溪水已經完全干涸,村子底下的農田和菜園一片荒蕪。村里幾棵大核桃樹依然濃綠,原來緊靠箐底的松林邊際線已經退到了山腰以上,取而代之的是一大片一大片的桉樹林,沒有葉子,只有樹干。走到村尾已經是午飯時間,堂姐的女兒已經為我們準備了豐盛的午餐,雞、魚、火腿樣樣有,還有堂姐夫在地邊挖來的野菜。我忽然感覺輕松了許多,心里也像落下了一塊石頭。
返回的路上,遇到村民騎摩托車在山路上行進,看得我們心驚膽顫。在這樣的路上騎行,稍不留神就車毀人亡。但他們卻不得不往返于這山路:生活要繼續(xù),種出的東西要拿到山外去賣了買生活用品,孩子們要到山下的學校上學,生病了需要到山下的醫(yī)院去看……小村缺水嚴重,水源滿足不了三十多戶人生產生活的需求。我們協(xié)調給村里打井抗旱,但打井的機械設備運不進去,只好把機械拆開用馬幫運進去再組裝,打完井后又分拆,運出山后又組裝,好一番折騰,前后耗費了三個多月的時間。之后村干部告訴我們村里的群眾要集資修路,我擔心干旱之年集資會影響群眾生活,但大家鐵了心要修路,也只能幫著籌集一些資金,畢竟小村太小,人口也不多,路線又太長,地質條件復雜,修這路確實不是件容易的事。
第二年,小村終于通車了,雖然只是一條稍寬一些的路基,但畢竟越野車、農用車能在上面緩慢行駛了。春節(jié)前我們開車到小村,村里沒什么變化,溪水依然斷流,田地依然沒有生機,村里人依然為我們帶去的慰問品分配而爭執(zhí)。而我,卻在想著已經被埋在黃土下面十幾年的堂姐。如果她沒有嫁到這村子,如果村子通路,如果她不用跟牛一起住在那小土樓上,會怎么樣呢?
之后,由于工作的調整,我的掛點村也調到了其它地方,小村再一次成為了記憶。2016年,小村終于搬遷了,全村搬遷到了壩區(qū)的一個中心村,新村統(tǒng)一規(guī)劃,水、電、路一起配套,建成后的村子像城市里的居民小區(qū)。堂姐的丈夫和女兒一家也搬到了新村,孩子就近上學,終于結束了他們在山路上的奔波之苦。村民搬遷后,小村里有其它工程項目進入,原來的道路經過拓寬改造,大巴車已經能自如行駛。或許若干年后,這里會是一個大型養(yǎng)殖場,或者一個天文觀測基地,小村的名字會逐漸淡出人們的記憶,包括曾經的那些人、那些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