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陳興旺,男,生于上世紀七十年代,安徽潛山人?,F(xiàn)供職于天柱山景區(qū)宣傳信息中心,從事新聞寫作13年。文學(xué)愛好者,有部分作品散見于報刊。
一
2014年農(nóng)歷12月29日,小哥打電話給我,說大哥去世了。透過電波,小哥的聲音沙啞而低沉,夾帶著難以掩飾的焦躁。突然降臨的噩耗深深地刺痛了我的心,我只問了大哥何時走的,說把家中簡單打理一下就回去,就匆匆掛下電話。不到一分鐘,家族的一位叔爺又打電話來,叫我務(wù)必回去,大哥的一些事還等著處理。我說家族的人都能在大年的繁忙中抽身前來,作為一根藤結(jié)下來的瓜,我更加理所當然、責無旁貸。
大哥、小哥是同父異母的兄弟,我們的父親是一奶同胞,這種關(guān)系在我目前的家族關(guān)系中最為親密。父親兄弟三人,大伯、二伯于2009年相繼去世后,祖父膝下的人已經(jīng)為數(shù)不多了。大哥現(xiàn)年59歲,經(jīng)年累月地飽一頓餓一餐,俗語說彎彎個扁擔不折,況且比他年長的大有人在,論死,怎么說也輪不到他??墒且灰怪g他突然就沒了,這讓我始未料及。村里人都說,他死了好,死了享福。我也是這么想的,
一個人的生如果給他帶來沉重的負累,如果得不到悲憫與救助,自己又無能為力,不能承受生命之重,真的生不如死。
往事迅速在我的腦中回放,并將村里人的一些說辭拼接成以下片段:大哥年輕力壯時,是我們陳橋村一等一的好青年,是大隊民兵排長,兼任生產(chǎn)隊經(jīng)濟主管。他膀闊四圍,渾身是力,且能說會算,又能吃苦,當時在全村小有名氣。他是一個唯物主義者。一次集體上山砍柴時,他挖了墳頭上的一棵樹,又把掃四舊掃去的一塊墓碑搬到了家里。村里人預(yù)言,要壞事。這么一個好青年,后來不知怎么就精神失常了,我不知道是不是兌現(xiàn)了村里人的預(yù)言。田地到戶后,他起早摸黑到岳西馱樹、搭磚,蓋起新房子。2000年前后,小哥把瓦房撤掉,建起二層樓房,只剩下一個陂屋。大哥就在里面度過了他30年余生。
大哥悲慘的一生,村里人的說法有兩個版本,一是歸結(jié)于迷信,自己造的孽,怨不得誰。也有人說萬般都是命,半點不由人,他落到這樣的結(jié)果是想老婆想的,是宿命。我比較同意后一種說法。三十年河?xùn)|三十年河西。曾祖父是當?shù)馗粦簦鴵硪磺獾募覙I(yè),曾祖母去世,超度三日,七七祭祀,在屋前擺放100張桌子吃流水席,當時在村里盛況空前。祖父也是買田置地,日子豐裕。到父輩這一代就家道中落了,這也印證了“窮不過三代,富不過三代”的俗言。小嫂進門時,大哥跟大伯說,你把兒子當豬來養(yǎng),大了算事,也不去管下人娶親婚配,水淌到哪算哪。面對大哥的說辭,大伯只有聽著,他不聽著又能說什么呢?他一個富戶人家的長子同樣逃不過歲月的無常與無序,同樣恪守著命運的清規(guī),時過花甲之年,已經(jīng)沒有能力去扭轉(zhuǎn)乾坤。
大伯年輕時娶了一個女人,可她守不住清貧,丟下大哥,順手捋走祖父留下的一些古跡,跟一個男人跑了,為那個男人生養(yǎng)了四個兒女。孔子云:唯女子與小人難養(yǎng)也。世上最難測的是女人心,她可以守住你的年輕、守住你的名利,面對誘惑,卻無法守住道德的底線、守住貧窮,甚至拋夫棄子。后來大伯又娶了一房,生下小哥,但好景不長,得月子病去世了。就這樣,大伯孤身一人拉扯大哥、小哥長大,三個人相依為命。大伯以為,小嫂的進門會為這個家庭帶來一線曙光。然而,“新官上任三把火”,新婚第二天,小嫂就將大哥一腳踢了出去。她在碗柜上釘上一把鎖,鑰匙隨身帶,像防賊一樣防著大哥,防備大伯和小哥趁她不在時拿東西給大哥吃。遇上農(nóng)忙,大哥幫她做事才能得到她的施舍。為了活下去,大哥不得不打零工,管三餐飯,一天5塊錢。田地被種糧大戶承包后,大哥基本上喪失了生活的來源,憑借低保戶1200塊錢維持一年的生計。遇上紅白喜事,好心人總會將桌上的剩飯剩菜倒在臉盆里,讓他端回去,他兩頓吃完,然后四五天不吃東西。在他死時,床前的臉盆里還殘留著他吃剩的飯菜。
二
家族的叔爺在電話里講得很清楚,他讓我到鎮(zhèn)里問問像大哥這樣的情況是不是有政策。我并非好事之人,但很熱心,念及兄弟情分,這也是分內(nèi)之事,因而二話沒說就應(yīng)承下來。之前在縣群眾路線活動辦待過一段時間,跟老家鄉(xiāng)鎮(zhèn)有過一些交集。我想憑著熟絡(luò)的人脈,懇請鎮(zhèn)領(lǐng)導(dǎo)網(wǎng)開一面,或者本著惻隱之心和人道主義,給予一些救濟。在我看來,這點要求并不過分。那天,天一直陰沉著,耳邊呼呼生風,偶爾有爆竹聲響起,把年關(guān)襯托得異常蕭瑟與清冷。到鎮(zhèn)政府已近正午,領(lǐng)導(dǎo)們在食堂吃飯,我在廣場上等。約摸半個小時,牛哥來了。他是大哥異父同母的兄弟。我們先到民政所說明情況,接待的人說沒有政策,你家該怎么辦就怎么辦。他以極其少有的冷漠上傳下達,象征性地履行自己的工作職責,企圖像皮球一般把我踢出門。這種態(tài)度我深有體會,而且不止一次。我并沒有責怪他,工作人員是有苦衷的。而且我在活動辦待過,了解殯葬政策,此次來并非胡攪蠻纏。
我無意評述這種現(xiàn)象,但我真的希望這個世界充滿著溫暖和友愛。在政府樓梯口,碰到剛剛吃完飯的鎮(zhèn)領(lǐng)導(dǎo),后面跟著村書記。我向她打招呼,村書記說很長時間沒有看到我了,熱情地和我握手。鎮(zhèn)領(lǐng)導(dǎo)說,有事?村書記說是剛才匯報的事。她照本宣科,沒有腹稿,侃侃而談,滾瓜爛熟,比念講話稿還順暢。牛哥生氣了,高聲地質(zhì)問。鎮(zhèn)領(lǐng)導(dǎo)的小臉迅速多云轉(zhuǎn)陰,氣憤地轉(zhuǎn)身走了。村書記跟了出去。我跟他打過不少交道,知道他想金蟬脫殼,所以立即起身跟著他到鎮(zhèn)領(lǐng)導(dǎo)辦公室,在門外候著。
村書記從辦公室出來后,我走了進去。我向她解釋牛哥因為一時激動沖撞了她,請她不要計較。等她的氣息順暢了,才坐下來跟她說明大哥應(yīng)該得到政府的關(guān)注與救助,請她相信這個世上沒有哪個家人指望死人賺錢。不知是我的說辭打動了她,還是她賣熟人的一些薄面,最后松了口,說找村書記協(xié)調(diào)。之前我曾經(jīng)找過她,于是說了幾句感謝的話。
三
從鎮(zhèn)政府出來,心里五味雜陳,所幸這一趟沒有白跑。我從事文字工作,常言說:“金玉其外,敗絮其中?!蓖獗淼墓怩r總無法掩飾內(nèi)在的無奈。
騎車往家里趕,不知大哥在前往天堂的路上腳步是否如我這般匆匆。剛到村部,就接到姐夫的電話,說父親在他家,有話跟我說。父親劈頭蓋臉就說與小嫂斷絕來往。我沒有解釋,立即直奔姐夫家而去。父親說的這個小嫂,自從她嫁給小哥之后,就與我家沒有了來往。尤其為了一生未娶的二伯,把兩家關(guān)系推向了風口浪尖。為此我做過諸多努力,但兩家關(guān)系仍處于風雨飄搖之中。1999年,我二伯膽結(jié)石住院開刀,她不聞不問,把所有的擔子都推給剛剛畢業(yè)工作的我。2009年,二伯去世,小哥露一下臉就不知所蹤,下葬時更是在事盡人散時才登臺亮相。而他家遇事都是第一個打電話給我。父親說:“這是柿子撿軟的捏?!蔽也⒉煌馑挠^點,且一直固執(zhí)地認為,無論富有與貧窮,一個人都不能忘記家族,忘記血脈相承、血濃于水的親情。
父親的脾氣暴躁,他這一生,只有我的話能聽進去。任憑他發(fā)了一通脾氣之后,最終還是默許我去。至親的都來了,他們站在廊檐下,坐在屋外的凳子上八卦著,儼然是參加一個以喪禮為名義的家庭聚會,但并不能抹除根植于他們心里的家族情結(jié)。
按照習(xí)俗,大哥被抬到門板上,他單衣薄衫,干瘦的不復(fù)原形了。聽叔爺說,早上種糧大戶送承包款,叫他沒人答應(yīng),小哥就將門撬開,見他蜷縮在壁角沒了氣息,身上尚有余溫,于是喊人將他抬到門板上,扳直身體。想必他死前是無比痛苦的,可前夜小哥并沒有聽見他痛苦的叫喊。就像他寧愿忍饑挨餓也不向人求助的秉性一樣獨自煎熬,獨自承受著生的孤獨和對死的恐懼,直至悄無聲息地離開這個世界。
2009年之前,我對大哥的記憶是模糊的。印象較為深刻的只有三次。第一次是2009年二伯去世時,我和他一起守夜。他的話題總是停留在上個世紀七八十年代,我右耳進左耳出,風過無痕,葉落無跡。他的生活狀況導(dǎo)致了身體虛弱,但說起話來仍中氣十足,并未因我沒有興趣而中斷。按照習(xí)俗,次日須先為二伯擦澡,然后換衣入殮。我推給他,他畏手畏腳,說怕傳染。其實我也怕,當時二伯身體已經(jīng)散發(fā)出嚴重的異味。最后他還是動起手來,擦得很認真。僅僅隔了5年時間,他也跟二伯去了?,F(xiàn)在想來,這個世界沒有人不怕死,即使孤苦無依,也會懼怕死亡。第二次是2012年的年三十晚上。吃過年夜飯,我去鄰居家打麻將,他也來了,偶爾插一兩句話,沒人理他。我叫他回去睡覺,他堅持不走,穿著拖鞋陪著枯坐一夜。散場時我回家,他跟著我到磨子巷,說有一件事拜托兄弟我。一年1200塊錢管他吃不夠,能不能到鎮(zhèn)里為他爭取一個五保戶的名額,足見五保戶一年2000塊錢對于他何等重要。他時年57歲,按照政策只有達到60歲才符合標準。我知道他一定認為我在縣城工作,有幾個熟人,這事能辦成。為了不讓他失望,我還是違心地答應(yīng)他??擅τ谌粘,嵥楸惆堰@件事給忘了。以至于2013年過年回家,他又專門上門找我?,F(xiàn)在想來,除了愧疚,心里充滿了自責。最后一次是2013年臘月二十七,二伯下葬的第二天,我和父親為二伯筑墳冢。一大早他就去挑土。那時他的氣色看起來與正常人沒有什么兩樣,做事很賣力,但仍氣喘吁吁地堅持。父親留他吃飯,說你這伢可憐,遇上這樣豬狗不如的弟妹,困在家里餓,在這里你只管吃。走時我說你沒吃的了,就到小店去拿點吃食,等我回來結(jié)賬,我跟小店打了招呼。這話我從2009年說起,可他一直沒有去店里賒欠過一樣?xùn)|西。
四
沒有裝腔作勢的哭喊,房子里很冷清。我走進去,又走出來,偶爾也有一兩個人進進出出。大哥死后,小哥沒有對父親吱聲,傍晚的時候,父親還是來了。父親禁不住抽泣起來。大伯、二伯和母親去世時,父親沒有流淚,可是大哥死時,他竟然老淚縱橫,也許是親情觸動了他堅硬的內(nèi)心,淡化了所有的不快與恩怨。
生時無人問,死倒一大陣。大哥同父異母的四個兄弟姐妹都來了,他們穿得中規(guī)中矩,像是赴宴和參加一場聚會。他們說起話來人五人六,且出手大方,每人1000塊錢,衣箱、花箱各一擔,裱紙一捆,冥幣幾扎,都是億元大鈔。如果真的有天堂,大哥將會一夜暴富,在極樂世界安享清福。相形之下,我顯得異常寒酸。這些年我混得并不好,除了善良和兩袖清風,再也身無長物。我顯擺不了,只能盡一點綿薄之力,聊表心意。
房子很擠仄,四張桌子擺上便轉(zhuǎn)不過身。雖然擁擠,但大家都喜氣洋洋的,晚飯有念不完的酒經(jīng),大聲說笑沖淡了喪禮的凝重和肅穆。我和家族的一位叔爺同坐一桌,我喝酒,他不時跟我搭訕,說你是一個孝子,對父親好,待二伯像親老子,處理家庭關(guān)系很大度,全村人說起你都伸大拇指。叔爺年近八十,說起話來像漏氣的風箱,不時有飯渣子噴到我臉上。我并沒有在意這些,我仿佛從他身上看到了我老時的影子。
這是一個簡樸的喪禮,算不上肅穆,一切都按照當?shù)氐牧?xí)俗簡化操辦。小哥為了省錢,連“裝老”的衣服都沒做。小嫂以主人的身份安排一切,且言之鑿鑿,說明天就過年了,家族的人家里都有事,不能拖累人家。她忙前忙后,臉上沒有一絲悲憫的情緒,似乎很幸福和知足。也許她的真實比做作要好得多。在她看來,大哥的離去,無疑甩開了一個積壓多年的包袱,晚死不如早死,長痛不如短痛,一了百了。
大哥靜靜地躺在門板上,沒有一套“裝老”的衣衫。他生前得到村里人的接濟,衣服雖然陳舊,但生不帶來,死不帶去,堆滿了逼仄的墻角。傍晚的時候,他單薄瘦削的身軀被裹上一張床單抬進了棺材。
吃完晚飯,人們借口回家睡覺了,老屋堂軒的人為數(shù)不多。由于操辦簡單,道士們自然金口難開。到了后半夜,道士們趴在桌子上酣睡。直至凌晨四點半才鬧熱起來。人死如燈滅。一個人走完一生,臨行前要辭別香火臺。我親歷過母親、大伯、二伯的喪禮,每每這時候,鼻子都酸酸的,總有一種欲哭的沖動。道士們繞棺四匝,用鐃鈸滅了棺材四角的四盞油燈,就意味著大哥辭別了生他、養(yǎng)他的地方,可以安心奔赴黃泉路了。之后人們將他的遺物搬到火場上燒掉,殯儀館的車也來了。
等到晨曦初露,殯儀館的車快出發(fā)了,牛哥兄弟才前來。哀樂響起,增添了幾分肅穆的氣氛。坐在車上,我無力地合上眼,心里無法平靜。
一路上吹吹打打,哀樂和晨風透過車窗飄進來,我的心里充滿了凄涼。一夜未睡,雖然疲憊,此刻卻了無困意。父親本不打算讓我去,但我堅持要送大哥最后一程。殯儀館人群聚集,這是我第一次來這種地方,那種生離死別的場面,即使再堅強的人,也會為之動容。想起一位友人的QQ簽名:來時一絲不掛,死時一縷青煙。今天你為別人送別,說不定哪一天別人又為你送別。想來人生應(yīng)該多些溫暖、慈善、大度和包容這些字眼,少點干涸、勢利、自私和狹隘,這樣的人生才充盈和自在。
回來已是大年三十上午11點,大哥的骨灰被安放在二伯的田里。午飯依然簡單,牛哥的幾個兄弟早就回到了家中。該來時來了,該走時同樣要走。飯后,大家互約著相互走走,就奔自己家去了。
大哥匆匆走完了短暫的59年人生,于他而言,則是無比地痛苦、孤獨和漫長。這時,不知誰家放了一掛爆竹,緊接著又放了幾掛,爆竹聲漸漸濃烈起來,充滿了年味,人們很快遺忘了剛剛結(jié)束的一場喪禮,大哥也開始淡出人們的話題。但愿大哥已經(jīng)出發(fā),前往遠離孤獨、饑餓、歧視和冷漠的天堂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