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稼雨
魏晉門閥世族受到后人指責的一個重要理由,就是門第觀念對于社會發(fā)展所產生的掣肘滯后作用。門第形成的時期,大族們的主要精力集中在擴大家族的勢力及其影響上。而門第一旦形成,一種優(yōu)越感所驅使的門第觀念便成為把大族與庶族區(qū)分開來的強勁異己力量。這種觀念所帶來的影響,不僅為門第的創(chuàng)立者所始料不及,而且對整個中國封建社會的社會心理和價值取向都產生過十分重大的影響。
一、 界限分明:流品尊卑意識嚴格
初讀《世說新語》時,有一疑惑久未得解:為何有晉一代詩壇祭酒陶淵明竟然不得入《世說新語》中?經深入把玩《世說》,方悟此乃《世說》編者及當時盛極一時的門第流品意識使然。陶氏一族晉代以陶侃最為知名,但也常受人輕辱?!妒勒f新語·容止》“石頭事故”條載庾亮畏見陶侃,而溫嶠勸亮往之言曰:“溪狗我所悉,卿但見之,必無憂也?!庇嗉五a引述李慈銘言,認為“溪”當作“傒”,為“雞”之誤,乃前人對江西人之蔑語,猶呼北人為“傖父”。陳寅恪則以為“溪”為溪族,乃高辛氏女與畜狗所生后代。陶侃及陶淵明一族即出于溪族。周一良也支持陳說,并認為:“所謂溪人者,多以漁釣為業(yè),如唐代蠻蜑漁蜑之比。”劉敬叔《異苑》:“釣山者,陶侃嘗釣于此山下水中,得一織梭,還掛壁上。有頃雷雨,梭變成赤龍,從空而去。其山石山猶有侃跡存焉。”《世說新語·賢媛》亦載:“陶公少時作魚梁吏,嘗以坩鲊餉母。母封鲊付使,反書責侃?!彼灾芤涣枷壬f:“蓋陶公正是漁賤戶之溪人,故貴顯后猶不能逃太真之輕詆?!笨梢姟跋贰睘槿藗儗μ帐霞易鍨楣芬岬拿锓Q。正因為陶氏祖先有這樣丑史,所以它一直受到人們(尤其是世家大族)的蔑視和嘲弄。
陶氏家族的地位變化始自陶侃。其經過十分艱辛:
陶公有大志,家酷貧,與母湛氏同居。同郡范逵素知名,舉孝廉,投侃宿。于時冰雪積日,侃室如懸磬,而逵馬仆甚多。侃母湛氏語侃曰:“汝但出外留客,吾自為計?!闭款^發(fā)委地,下為二髢,賣得數(shù)斛米。斫諸屋柱,悉割半為薪,剉諸薦以為馬草。日夕,遂設精食,從者皆無所乏。逵既嘆其才辯,又深愧其厚意。明旦去,侃追送不已,且百里許。逵曰:“路已遠,君宜還?!辟┆q不返。逵曰:“卿可去矣。至洛陽,當相為美談?!辟┠朔?。逵及洛,遂稱之于羊晫、顧榮諸人,大獲美譽。(劉注引《晉陽秋》:“侃父丹,娶新淦湛氏女,生侃。湛虔恭有智算,以陶氏貧賤,紡績以資給侃,使交結勝己。侃少為尋陽吏,鄱陽孝廉范逵嘗過侃宿。時大雪,侃家無草,湛徹所臥薦剉給,陰截發(fā),賣以供調。逵聞之嘆息。逵去,侃追送之。逵曰:‘豈欲仕乎?侃曰:‘有仕郡意。逵曰:‘當相談致。過廬江,向太守張夔稱之。召補吏,舉孝廉,除郎中。時豫章顧榮或責羊晫曰:‘君奈何與小人同輿?晫曰:‘此寒俊也?!庇忠蹼[《晉書》:“侃母既截發(fā)供客,聞者嘆曰:‘非此母不生此子。乃進之于張夔,羊晫亦簡之。后晫為十郡中正,舉侃為鄱陽小中正,始得上品也。”)(《世說新語·賢媛》)
陶母截發(fā)留賓,傳為千古美談。但時過境遷,后人往往從道德和倫理角度,注意到陶母之賢德,卻往往忽略了故事的原汁原味是著意描繪和烘托出一個寒族家庭奔向貴族社會的堅定決心和艱難歷程。陶母的絲絲烏發(fā),未嘗不是寒門對于士族那種盛氣凌人的傲慢態(tài)度的強烈控訴。然而可悲的是,士族的強大勢力使得寒族盡管心有不滿,卻又不得不惟命是從,亦步亦趨,按照士族的理念去安排自己的生活和人生道路。正因為陶氏家族的卑微出身,才使得盡管陶侃已經開始步入上流社會,但其他高門貴族仍然將其視為寒門。
從歷史文獻記載來看,陶氏家族的郡望至今仍然還是一個懸而未決的疑案,這本身就不是世家大族應有的缺憾?!稌x書·陶侃傳》記載:“陶侃字士行,本鄱陽人也。吳平,徙家廬江之尋陽?!彼稳送粼濉妒勒f敘錄·世說人名譜》中收錄名門族譜凡二十六種,未見陶氏在內;另有二十六族無譜者,陶侃、陶范在列其中,未言郡望。直到唐代,陶家的郡望才在有關的姓望材料中被肯定為江州尋陽郡。北京圖書館藏位字七九號唐寫本《天下姓望氏族譜》殘卷和斯坦因敦煌文書第2052號《新集天下姓望氏族譜》中均在江州尋陽郡下載有陶氏家族??梢娞占业目ね仓皇且驗樘召┑墓I(yè)和陶淵明后來的名聲而被肯定下來。在晉宋時期,陶氏家族還是被人蔑視的小族。這一點,在《世說新語》中不乏例證:
王修齡嘗在東山,甚貧乏。陶胡奴為烏程令,送一船米遺之,卻不肯取。直答語:“王修齡若饑,自當就謝仁祖索食,不須陶胡奴米。”(《世說新語·方正》)
陶胡奴即為陶侃第十子(或言第九子)陶范。余嘉錫此條箋疏云:“《侃別傳》及今《晉書》均言范最知名,不知其人以何事得罪于清議,致修齡拒之如此其甚。疑因陶氏本出寒門,士行雖立大功,而王、謝家兒不免猶以老兵視之。其子夏、斌復不肖,同室操戈,以取大戮。故修齡羞與范為伍。于此固見晉人流品之嚴,而寒士欲立門戶為士大夫,亦至不易矣。”陶侃、陶范官居要位,煊赫一時,尚受此不恭,陶淵明一彭澤小令,自然屬小人之列,豈能與士族大角爭勝并列哉?類似情況又如:
劉真長、王仲祖共行,日旰未食。有相識小人貽其餐,肴案甚盛,真長辭焉。仲祖曰:“聊以充虛,何苦辭?”真長曰:“小人都不可與作緣?!保▌⒆ⅲ嚎鬃臃Q:“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yǎng),近之則不遜,遠之則怨?!眲⒁?,蓋從此言。)(《世說新語·方正》)
顧炎武有云:“晉、宋以來,尤重流品?!闭且驗榱髌返膰栏窠缦蓿艜霈F(xiàn)在士族眼中,寒族小人連巴結大族的資格都不具備。在這種環(huán)境之下,有沒有一個顯貴的家族背景就會受到截然不同的對待:
張玄與王建武先不相識,后遇于范豫章許,范令二人共語。張因正坐斂衽,王孰視良久,不對。張大失望,便去。范苦譬留之,遂不肯住。范是王之舅,乃讓王曰:“張玄,吳士之秀,亦見遇于時,而使至如此,深不可解?!蓖跣υ唬骸皬堊嫦H粲嘧R,自應見詣?!狈恶Y報張,張便束帶造之。雖舉觴對語,賓主無愧色。(《世說新語·方正》)
王忱之所以對張玄前后態(tài)度有別,乃得知張玄為吳中豪族身份這一重要信息使然。晉人流品之嚴,于此可見一斑。強調流品的一個重要原因是士族謀求政治權力壟斷的一個方面。此如近人王伊同所說:“高門巨族,以泰山壓卵之勢,陵忽寒士,稍攖其鋒者,驅迫有司,排抑多端,固以自尊,亦所以隱操政柄,明持物望耳?!比纾?/p>
周伯仁為吏部尚書,在省內夜疾危急。時刁玄亮為尚書令,營救備親好之至。良久小損。明旦,報仲智,仲智狼狽來。始入戶,刁下床對之大泣,說伯仁昨夜危急之狀。仲智手批之,刁為辟易于戶側。既前,都不問病,直云:“君在中朝,與和長輿齊名,那與佞人刁協(xié)有情?”徑便出。(《世說新語·方正》)
周、周嵩兄弟為汝南周浚之子。周氏在汪藻譜中雖然在無譜二十六族中,但《世說新語·賢媛》所載李絡秀為門戶計嫁給周浚,知周氏必當大族。且該條劉注亦引《周氏譜》,則汪藻偶漏耳。而刁氏一族則又在汪譜無譜二十六族之外,顯系寒小之族。刁協(xié)本想借助周氏家族擠入政權核心,不想為周嵩嚴厲拒絕。此即王伊同所謂“隱操政柄,明持物望”者也。劉應登評:“仲智如恚弟之泣別,責兄之容佞,其言似正,亦大不近人情矣?!鄙w未解此中蘊藉。
二、 自矜門第:你不如我,舍我其誰!
門第觀念首先表現(xiàn)為自矜門第。大族的地位確立后,不僅對庶族不屑一顧,即便對其他大族,也大有你不如我,舍我其誰的氣勢。有一次,王爽與司馬道子一起飲酒。司馬道子喝醉了,信口喊王爽為“小子”。王爽不緊不慢地說:“我過世的祖父王濛官任左長史,而且是簡文帝的布衣之交;我已過世的姑姑王穆之為哀帝皇后,姐姐王法惠又是孝武帝皇后。這樣的家族怎么能有‘小子的稱呼?”(見《世說新語·方正》及劉孝標注引《中興書》)王爽亮出的幾張王牌,足以令當時天下人仰視。
又比如王述上任揚州刺史的時候,出于對信任官員的尊重,府衙主簿向他請教族諱,以免冒犯??赏跏鰠s對這種問法極為反感,于是便沒好氣兒地說:“亡祖先父海內知名,無人不曉。除了不該出門的婦人內諱外,余無所諱?!保ㄒ姟妒勒f新語·賞譽》)原來,作為世家大族,王述認為主簿這種問法意味著王氏家族的名氣還不夠大,以致還需要來打聽其家諱,這不啻是對王氏家族的蔑視。他這種賭氣的方式,實際上還是要張揚其家族名望。清代學者李慈銘認為王述此舉乃“六朝人矜其門第之常語耳。所謂專以家中枯骨驕人者也”(《越縵堂讀書記》)。
一次謝安和謝萬一起去京都建康,路過吳郡時,謝萬想拉上謝安一起去拜訪一下王恬。謝安說:“恐怕他不一定搭理你,我想還是不去為好?!敝x萬聽不進去謝安的話,執(zhí)意要去,謝安只好讓他一個人去了。到了王恬家坐了一會兒,王恬就起身進里邊了。謝萬欣喜異常,心想王恬一定去給自己準備酒席去了。過了許久,只見王恬洗了頭發(fā),披頭散發(fā)地來到院子里,躺在胡床上曬起頭發(fā)來——把客人晾在一邊,毫不搭理,而且神態(tài)高傲而放縱,完全沒有應酬招待的意思。謝萬這才明白謝安為什么堅持不和自己一起來。當他羞愧地回到船上,大喊受到王恬羞辱時,謝安則說:“他就是這么個不會作假的人啊?!保ㄒ姟妒勒f新語·簡傲》)謝安的聰明,就在于他清楚地知道,王、謝雖然同為大族,但謝姓之顯赫,遠在王姓之后。所以王恬才會對謝萬如此傲慢無禮。而謝萬的淺薄,就在于他對此關節(jié)毫不知曉,以致自討沒趣,受辱而歸。可見大族之間也有小巫見大巫的尷尬和難堪。
又比如王含在廬江為官,貪鄙齷齪,聲名狼藉。他的弟弟王敦為了維護哥哥,竟然在公開場合宣稱王含在廬江政績斐然,得到廬江人民的愛戴和稱贊。當時王敦下屬的主簿何充在座,當即義正詞嚴地說:“我就是廬江人,從未聽說過你這種說法!”有人為何充擔心,可何充卻神態(tài)自若(見《世說新語·方正》)。王敦顛倒黑白是出于回護門第之心,何充揭穿老底,則也未嘗不是門戶之見。
三、 借諱炫耀:“犯我家諱,何預卿事?”
名諱是世家大族張顯和強化其門第聲望的重要途徑。避諱本來是中國歷史上特有的風俗。它起于周,成于秦,盛于唐宋,前后垂二千年。但其演變期間的各自內涵卻存在較大的差異。最早的避諱主要針對死去的尊者,它是周人禮儀和祭祀的一個組成部分。周人往往以忌諱的形式來表達自己對已故尊者的親情,并將其形成為禮儀制度。然而從秦漢開始,避諱便成了統(tǒng)治者權力的一種象征?!妒酚洝纺瓯矸Q正月為端月,是因為它與秦始皇嬴政的字音相同;《漢書》改邦為國,改恒為常等都是為帝王諱。
不過到了魏晉時期,避諱的宗旨和形式都發(fā)生了根本的變化,已經成為士族炫耀家族的手段。當時最為嚴格的就是家諱。違犯者要受到惡報(參見趙翼《陔余叢考》卷三一“覿面犯諱”條)。據(jù)《通典·禮》卷六四“授官與本名同宜改”和“官位犯祖諱”條,父祖及本人名與官職名同者,皆得改選。王舒因父名會,朝廷用為會稽內史,累表自陳,求換他郡。后來改會稽郡為鄶稽,才不得已上任(見《晉書·王舒?zhèn)鳌罚?。江統(tǒng)也經歷過同樣的事情(見《晉書·江統(tǒng)傳》)。
值得關注的是,魏晉時期士族階層有不少有意犯諱的現(xiàn)象,其表現(xiàn)盡管不盡相同,但目的初衷只有一個,那就是借犯諱來炫耀家族,或詆毀他人。如一次盧志在大庭廣眾面前問陸機:“陸遜、陸抗是君何物?”陸機馬上回敬道:“如卿于盧毓、盧珽!”原來陸遜、陸抗分別是陸機的祖父和父親,盧毓和盧珽則分別是盧志的祖父和父親。陸機的弟弟陸云見到哥哥如此不客氣,出來便對哥哥說:“怎么至于這樣?他完全有可能不知道祖父和父親的名字啊?!标憴C嚴肅地說:“我們的祖父和父親的名字名播海內,哪會有人不知道?小子竟敢如此無禮!”本來兄弟二人在眾人心中地位還難分伯仲,謝安因為此事而一錘定音。(見《世說新語·方正》)
盧志和陸機都是“八王之亂”中追隨不同政治營壘的士族人物。陸機兄弟最終遭戮,即由盧向司馬穎進讒言所致。二人之間具有深深的政治裂痕,所以才會拿最不能接受的父祖名諱來向對方挑釁;反過來說,正是因為父祖名諱在當時十分為人看重,所以才會被用為政治排斥的手段。在不重名諱的時代,倘若還想用政治對手的父諱來攻擊對方,倒是愚蠢之舉。因為對此未能深諳,所以后人有對陸機兄弟的優(yōu)劣看法與謝安及時人不同者。宋代葉夢得在《避暑錄話》中說:“以吾觀之,機不逮云遠矣。人斥其祖父名固非是,吾能少忍,未必不孝。而亦從而斥之,是一言之間,志在報復,而自忘其過,尚能置大恩怨乎?若河橋之敗,使機所怨者當之,亦必殺矣。云愛士不競,真有過機者,不但此一事。方穎欲殺云,遲之三日不決。以趙王倫殺趙浚赦其子驤而復擊倫事勸穎殺云者,乃盧志也。兄弟之禍,志應有力,哀哉!人惟不爭于勝負強弱,而后不役于恩怨愛惜。云累于機,為可痛也!”凌濛初也評道:“士龍亦自雅量。”都是因為沒有設身處地地設想當時作為家族利益重要體現(xiàn)的家諱在士族心目中的位置是如何遠遠超過了其他因素。余嘉錫似乎看到了個中三昧:“六朝人極重避諱,盧志面斥士衡祖父之名,是為無禮。此雖生今之世,亦所不許。揆以當時人情,更不容忍受。故謝安以士衡為優(yōu)。此乃古今風俗不同,無足怪也?!?/p>
還有一種不帶有政治色彩和非惡意的有意犯諱,但其效果也是彰揚大族名諱。比如一次晉文帝司馬昭和陳騫、陳泰一起乘車經過鐘會家,便招呼他一起上車,可沒等鐘會上車就駕車走了。鐘會趕到后,晉文帝反倒嘲弄他說:“與人期行,何以遲遲?望卿遙遙不至?!辩姇卮鹫f:“矯然懿實,何必同群?”司馬昭又問:“皋繇何如人?”答曰:“上不及堯舜,下不逮周孔,亦一時之懿士?!辩姇母赣H名繇,所以司馬昭用“遙遙”來調侃他。陳騫的父親名矯,司馬昭的父親名懿,陳泰的父親名群,祖父名寔,所以鐘會用來回敬司馬昭(見《世說新語·排調》)。又如一次晉景王司馬師的宴會上,有陳群的兒子陳玄伯、武周的兒子武元夏在座。大家都一起來嘲弄鐘繇的兒子鐘毓,司馬師問:“皋繇何如人?”鐘毓回答說:“古之懿士。”又回過頭來對陳玄伯和武元夏說:“君子周而不比,群而不黨?!保ㄒ姟妒勒f新語·方正》)
這是一場君臣之間互相以祖上名諱取樂的玩笑。可能令人不解的是何以這樣的玩笑雙方竟然能夠相安無事,而且似乎還樂在其中?答案就在于他們所謂犯諱與其說是犯諱,還不如說是一種善意的恭維。其潛臺詞實際是向對方暗示自己沒有忘記對方的家諱。這照樣可以看出大族的頭腦中是如何時刻將各族的名諱爛熟于心的。類似情況還有,一次庾園客去拜訪秘書監(jiān)孫盛,正遇上孫盛外出,只見孫盛的兒子孫齊莊在門口玩耍。庾園客想試試這孩子的靈氣,就故意問道:“孫安國(孫盛字安國)何在?”齊莊應聲答道:“庾稺恭(庾園客的父親庾翼字稺恭)家?!扁讏@客一邊大笑,一邊用孫盛的名字打趣說:“諸孫大盛,有兒如此!”齊莊又答道:“未若諸庾之翼翼。”又把庾園客父親庾翼的名字含在了里邊。回到家中后,孫齊莊還得意洋洋地對人說:“還是我贏了,把那家伙父親的名字連叫了兩遍!”(見《世說新語·排調》)這種犯諱既非惡意,也非善意,而是有些知識競賽的味道。而這種試題的目的,就是為了檢測應試者的家族名諱意識及其基本常識扎實與否。
至于那些無意犯諱的故事,則又從另外一個角度使人看出家諱意識是如何深入人心。晉元帝初次召見賀循的時候,問起東吳的一些往事:“聽說當時孫皓燒紅了鋸子鋸斷了一個姓賀的人的頭顱,那個人是誰?”賀循沒有回答,元帝自己回憶起來說:“好像是賀劭吧?”只見賀循淚流滿面地說:“我父親遇上了無道昏君,我萬分痛苦,無法回答陛下的問話。”元帝聽了非常慚愧,三天沒有出門(見《世說新語·紕漏》)。又如殷仲堪的父親生病而心跳發(fā)慌,聽到床下螞蟻爬動,竟然以為是牛在相斗。晉孝武帝有一次想起這件事情,就問殷仲堪這是誰干的。殷仲堪流著眼淚起身說道:“臣進退維谷?!保ㄒ姟妒勒f新語·紕漏》)桓玄被任命為太子洗馬后赴任路上,船停泊在荻渚。王忱服用了五石散后帶著醉意去看望桓玄?;感跃蒲缦啻?,沒想到王忱服用五石散后不能喝冷酒,就頻頻告訴侍從說:“溫酒來!”(桓玄的父親叫桓溫)桓玄立刻嗚咽哭泣起來,王忱莫名其妙,起身就想離去?;感ν醭勒f:“犯我家諱,何預卿事?”事后王忱贊嘆說:“桓玄的確很曠達!”(見《世說新語·任誕》)
從以上故事可以看出,無論是君臣之間,還是士族權貴之間,都難免有一時疏忽而忘記別人家諱的情況。對此,被犯者既不能表示無動于衷(那樣等于認可對方盡管是無意的冒犯),也不能大動肝火(那樣又顯得氣量狹?。?。被犯諱者的共同舉動是流涕而哭。這正是當時的普遍習俗。余嘉錫云:“……聞諱而哭,乃六朝之舊俗。故雖兇悖如桓玄,不敢不謹守此禮也?!笨梢娭灰皇钦螌α⒌脑颍瑹o論是有意還是無意犯諱,都是可以容忍甚至是會意其內涵的。但無論何種原因,被犯者的反應必須敏捷。因為這是維護家族聲望,炫耀家族地位的必要準備。則避諱一事至魏晉其內涵的轉變也就可見一斑了。
(作者單位:南開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