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遼河的月光（組詩）

燕南飛

月光謠

我的幸福，要追逐月光十萬里

我的昨日，在喉嚨中輕輕啜泣。這月光啊斬殺了多少他鄉(xiāng)之客琵琶緊

收養(yǎng)了多少顆莊稼暗戀泥土的心

這一晚，月亮總會逃出手掌：四野

光陰在枯萎也在來臨。

推窗可見三秋近。一棵莊稼叩拜一片黑土野鳥的舌頭融化一碗寒露的漣漪

老榆樹的倒影，與它相擁而眠：那些鱗片

與秋風相愛

揮手作別的瞬間，卻弄疼了自己

這月光啊

不必再等十萬年，多等一年都會老了

將一曲童謠倒得滿地都是，將所有的空弦

都弄亂了

說甚么三生三世我等你，干脆

要亂就亂這一生

哪怕我只有月光般皎潔的骨灰

哪怕只有幾滴透骨的淚

也會洇出幾行小字：每一截樹樁都是我的腿骨

是月光洗亮它

讓它像墓碑那樣站立

在上面寫下：我愛你

就是墓碑上兩個相依為命的草民

山谷

斧痕太深，以至于隱約可見

大地的斷骨。那些打家劫舍的賊

曾在此深居簡出

他們對斬首也怕得要死

有老僧，也會有妖精

當它們從一座山頂上跑著碎步逃到谷底

聽牧羊人吊嗓子，采石人

一錘一錘砸著自己的命，才知道最大的幸福

莫過于成為一座山的首領

太深了。

煙縷托著寂寞，黃花笑它一輩子也

沒能從山谷中取走什么

那是一只花籃掛在半空，勝也好敗也好

都是從重重埋伏中

搶出一顆落日，狠命地舉過頭頂

是的，滾滾雷聲失陷

那是它遲遲捉拿不到偷走光陰的人

美人白頭，忍一下自己的慌亂：那年杏花微雨

我弄丟了能打開一座山的鑰匙

我想念山谷深深深得毫無道理

有人用鐘聲放牧石頭，幾萬年只得過

一種?。捍蟮貜埧?/p>

那么好聽的曲子，也沒能填滿這只酒盅

西遼河怪柳記

在臺河口，西遼河

還在探聽黃水私奔的音訊

天黑了

天亮了

一顆心揪得正緊

古老的風聲是馬頭琴的顫栗，縱有七十二變

那妖精哦

每一根毫毛都被栽種成河灘上怪柳

長成它任性的孩子

戍守人間最蒼茫的距離

整個北國在它們身上復活

暗箭藏身，仇人的名字念念不忘。手指

摳住泥土，聽野鳥晝夜修習經(jīng)文如戲文

忍下利刃插在大河胸口

百年修成怪柳模樣

有呼號

有叩拜

有挽弓十萬煙塵烈

有枯藤老樹問四野

此良霄，可曾鎖得住斑駁倒影

一聲斷喝跌入水中

聞折柳

愛已在嘎巴一聲輕響時淪陷

河床是尚未平息的古戰(zhàn)場。柳林中

鳥鳴的領地步步驚險莫測

擅入者

記憶將被小爪子捉走。那一刻，你會知曉愛，就是用命筑成巢穴

你習慣用柳藤垂釣風聲。

浪子背井離鄉(xiāng)時，都會在此隨手插下信物

——若不能返鄉(xiāng)，就替我在大河口上揮手

每一棵老樹都是一個想家的人

直等它老了

枯了

朽了

“手指輕叩一下

我還會應答一聲”

迷宮是最美的結(jié)局。

在這里，怪柳們一直相互傷害，又相互愛著

像一盤棋下到一半換了主人

像圓周率算不到盡頭

像每一棵老樹，都沒有名字

村莊守望者

我愿意像一根白發(fā)，守望額頭那樣

守著一座村莊，一片長滿骨骼的領土。

所有星辰都是黑夜的解藥

從幾聲鳴啼開始

從幾聲咩叫

幾聲能置人于死地的鐘鳴開始

每一個院落都深藏敬畏之心

磅礴的煙縷從未放棄它的孩子們

燈火如刃

插入肺腑

——我懂你

一片泥土的啞奴。他彎腰的樣子

就是一把鐮刀

步步逼緊，讓自己和對手都命懸一線

笑過了

哭過了

我不會去扶起田壟里伏倒的莊稼

如同我叩拜一捧黃土

那是一百年，只須一種姿勢的親近

那一年，我呱呱墜地

那一年，我學會咩叫，鳴啼，和啜泣

那一年我成為老村名字里的一滴墨

一滴淚

一滴血

我記得它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而它卻早已忘記自己，與一根根白發(fā)

成為一個繩結(jié)上的記憶

小孤城

一條河流就是大地的脊骨

我不知該如何安慰它的哽咽。一座城，遙遙鎮(zhèn)守

像老鷹屹立在青石上巡視領土

養(yǎng)一片戈壁和沙漠吧

種植我祖先的骨頭，牛羊的骨頭，和炊煙的骨頭

幾只鳥窩見證一雙翅膀的流亡。

請把你的菩薩請出來，讓他洗去一座老城的風塵

讓它露出殘磚碎瓦，幾盞燈苦讀的模樣

哦，這些祭臺上的行者

以半卷辭書替落草者喊幾聲救命。你的骨頭在我手上

我喜歡你掙扎時流下的淚水。

我喜歡壯士去磚石上找啊，找啊，找出那上面的

暗傷和碑文

你和仇敵都戴著面具，手中的刀子早已疲憊

孤零零地死守這么多年

誰能在亂石中找出羔羊跪乳

一只飛蛾找到窗戶

我無法抵擋青石的誘惑

那上面養(yǎng)過一只鷹的老骨頭，那上面

養(yǎng)過一只只猛虎的身影

古城的關(guān)節(jié)咔咔作響。

一個肯在身體上鑿出深淵的國，豢養(yǎng)過閃電

行走時的快感，和一件鐵器

抵在胸口時的左右為難

鐮刀辭

1

那是光陰的暗器，掌管了整個天空

也掌管了曠野

手握刀柄的都是被貶下凡間的童子

江山如畫，一寸寸泛黃

沒人告訴他，該向哪一棵莊稼下手

刀鋒吟唱：九月是一道宴席

斬首聲中，與落日推杯換盞

2

飛鳥重獲自由。

為了完成它的收割之夢，去山脊上

磨利翅膀的驚訝

它喜歡咔嚓咔嚓地吃掉光陰

劊子手是一個好父親。一直活在

一把鐮刀的記憶中

大地的骨架多么完美

它們彼此遙遙問候，卻各自

堅守著天大的秘密

3

誰也無法搶走最后一塊領土

銹跡斑斑的民謠活在茬口上，你一定會為

幾寸傷口失眠

故鄉(xiāng)的味道是從刀口里流出來的

琪琪格正一鐮刀一鐮刀地收割呼喚

小蟲子的叫聲近了

弄亂了小婦人怎么也割不完的河山

哎，你的領土要多寬廣有多寬廣

卻還是盛不下一把鐮刀對泥土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