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蜀中小吃多。什么“龍抄手”“賴湯元”“麻婆豆腐”“擔擔面”……看得人眼睛發(fā)花不說,喉嚨管里都能伸出爪爪來。
雨鎮(zhèn)這個地方,最有名的是“夫妻粉”。這夫妻粉雖不見上書,不入菜譜,但說起來也是很有來頭的。聽老輩子們講,早在前清光緒皇帝的時候,就起鍋開了張。攤主是一個姓鮑的跛子和他的婆娘鮑羅氏。兩口子手藝精湛,潛心經(jīng)營,竟把那碗平平白白的粉條做得開了花;這開了花的粉條,又把千萬張嘴巴弄得直“嘖嘖”,“嘖嘖”過后,又都吐出四個字來:硬是安逸!
碗頭的粉條根挨根,大路邊上人挨人。不久,這粉攤的名兒就傳到二十里外的雅州府。于是,府大人便坐了八人大轎,專程到雨鎮(zhèn)來吃粉。三碗粉條下肚,府大人順著舌頭拍案叫絕,問:“此粉何名?”這一問卻把兩口子問了一個跟頭,不知如何作答。尋思好久,才道:“此乃賤民粗做的下食,無名?!备笕宿壑?,微微一笑,又道:“此粉如是鮮美,豈有不名之理?來,本官今天便予你們正一個名!”說罷,差人取來文房四寶,當即就在那張活搖活甩的粉攤上鋪上宣紙,落下三個字:“夫妻粉”。兩口子如獲至寶,叩頭謝恩。第二天就找來鑿刻高手,把三個字化在匾上。從此,這粉攤便日益興旺,經(jīng)久不衰了。
如今,這粉攤經(jīng)過幾代的單傳,傳到了鮑大勺手里,那手藝已經(jīng)是爐火純青了。
鮑大勺的婆娘無生養(yǎng),因此,這粉攤上賣的是名副其實的夫妻粉。攤上只有兩張案桌,是用四條長板凳支起的。為了找平,凳腿兒底下總是塞著幾塊瓦片兒。案桌周圍參差不齊地擺著幾把竹椅,幾個方凳和幾個石墩,那便是食客們的座位。旁邊,是一張放調(diào)料、碗具、家什的條桌和一個泥爐。泥爐上架著一只深底鐵鍋。鍋上沒有蓋兒,卻橫著一個鉆著密密麻麻小眼的桃木壓漏。因為夫妻粉的傳統(tǒng)忌用現(xiàn)成兒干粉條,說是“干粉不鮮”;都是把粉面和好了,放入壓漏里擠壓,直接從眼兒里落水下鍋的。這樣,煮出來的粉晶瑩透亮,有鮮氣。這粉攤整個設(shè)在露天街沿上。因此,還用斑竹竿扯起了一張白布做篷。說它是白布,實在是有些不準確。因為上面補了四五處藍布巴不說,還整個地泛了黃。只是由于人們視覺上的慣性,才認定它原來是塊白布。不過,這倒并不重要。它照樣避雨、遮陰、擋落葉、防鳥糞??傊@粉攤是寒酸的。而且它還不處于熱熱鬧鬧的“正街”,而處于一條又窄又短的“背街”。
然而,人美不怕衣裳粗,好酒不怕巷子深。這粉攤天天都擠滿了食客。座位有限場地無限,人們寧肯站著吃,從街沿這邊站到街沿那邊,也要來光顧。這和正街上那個叫“一枝花”的國營粉館人稀客少的場面,形成了一鮮明的黑白反差。人多逼得手腳忙。兩口子半天下來,褲檔里都是汗。
是的,這粉攤有些與眾不同:只賣半天。倒不是怕忙,而是要用半天去預備調(diào)料。飯靠火候,酒靠窖,百樣佳肴靠調(diào)料嘛!這粉,絕就絕在調(diào)料上。
咋絕?醬油醋,蔥姜蒜,味精白糖辣子面。這些普通的玩意兒它都下,自不必說。可有兩樣東西,卻是外界人不大曉得的。那就是娃娃椒和雅魚湯。
娃娃椒又叫母子椒,這是離雨鎮(zhèn)十五里地青溪山上的特產(chǎn)。一般的椒,一粒就是一粒,可娃娃椒大粒上還背著個小粒,肉頭厚,潤色好,油氣重;不但麻味濃,還有一股醉鼻舒肺的特殊香氣。這娃娃椒在青溪山上只有幾十棵樹,夾雜在遍坡遍嶺的普通野椒之中,而且,還專愛往那懸崖峭壁上長。所以,是不好得的。
雅魚則是雨鎮(zhèn)邊羌江里的獨產(chǎn)珍品。肉細嫩,且無刺,熬出湯來,又白又醉又鮮。清朝時曾是皇帝的貢品。因此,在當?shù)赜钟杏~之稱。可是,這御魚專生于江邊激流拍岸處的石穴、石腔,像皇帝一樣,深居簡出。因此,得此物不但很難,而且,還有幾分危險。歷來夫妻粉的攤主兒都有“上青溪,懸采娃娃椒;下羌江,險提雅御魚”的本事。不然,就當不了攤主。
然而,也曾有人把以上調(diào)料樣樣數(shù)數(shù)弄了個齊,但做出粉來,卻仍然比不上“夫妻粉”。于是納悶兒了,日怪!這是咋球搞的?他們不曉得,這料的齊全,還只是事情的一半,還有那怎樣配料的另一半呢?
配調(diào)料也像和墻泥、抓中藥一樣,得嚴格地講究比例,這就全靠人的摸索了。
如今的鮑大勺,是朗個在配調(diào)料?那是金口玉牙也問不出來的。人們只是傳說著,說他都是五更半夜起來配,把窗戶掩了,把門閂子上了,還要用屁股抵著門扇,連他婆娘都不許看。因為有祖訓,配調(diào)料傳男不傳女,怕她們漏給了娘家人。女人們只能燒水、熬湯、收碗、抹桌子,招呼食客。
在鮑大勺這輩夫妻粉攤的食客中,有一個是最為精細的了。那就是糖酒公司退休的袁老頭兒。這老頭原是公司的品酒員,那味覺器官靈得令人吃驚。蜀中之酒,甭看商標,他抿幾口就能叫出名;而且,酒里摻?jīng)]摻水,摻了多少,是什么糧食做的,是何種香型,都能一一報出、用這張嘴來吃粉,那體驗當然就比別人更為深、細,評價得也就更為中肯。這幾年老頭兒退休在家,嘴閑得慌,沒那么多酒品了,就一頭扎進了雨鎮(zhèn)的小吃攤兒。這夫妻粉攤當然是常來的。他要像品酒那樣,來細細地品一下雨鎮(zhèn)的小吃風味。什么事情都是觸類旁通,就像那花腔高音學京戲,彈三弦的學琵琶一樣,打幾個滾兒就會。很快,他就能把雨鎮(zhèn)的小吃說得頭頭是道了。從心理學的角度看,這大概就是一種技能的正遷移吧。
“喂,鮑老板,”有一回,袁老頭兒吃完粉,一邊捏著根火柴剔牙,一邊就對夫妻粉評起來:“這粉,入口酸辣,入喉麻辣,回味香辣,酸中有甜,甜中有咸,香中透鮮。安逸得很喲!我的舌頭兒都差點吞下去了。”
鮑大勺猶如高山流水遇知音,自然愜意。一樂之下,便把自己那張竹馬架搬了出來,給袁老頭兒做了一個專座。只有他來,才打開。
隨著生意興隆,票子大把進,婆娘便來話了:
“我說,把這套破家什換了吧。馬要鞍裝,人要衣裳,這粉攤子也該伸抖伸抖了?!?/p>
“你曉得個球!肥狗有肉在毛里邊,烏龜有肉在殼殼頭。桌椅吱嘎,篷子補巴,這是祖訓。”
鮑大勺說的這個祖訓確實有。那是在舊社會,小本生意人,為了減少苛刻的捐稅,在賺錢的同時,總是要把門面故意弄得寒寒酸酸的。以后就作為一條生意經(jīng),一輩輩交待下來了?,F(xiàn)在時代不同了,但傳統(tǒng)的車滾子還有慣性。你看這鮑大勺吧,他就還堅持著兩個“凡是”:凡是祖上傳下來的規(guī)矩都不能改。凡是……
“既不肯換攤子,那就多賣半天嘛,”婆娘忍不住又說,“大家都在向錢看,咱不當出頭鳥,也別做排尾雁呀?!?/p>
“多賣半天?”鮑大勺覺得婆娘說話太可笑,“那找哪個去給我下江捉雅魚?第二天還賣不賣了?”
“我說你就是個鐵腦殼,三根砧子打彎了都打不透。離了紅蘿卜就不成席啦?沒有雅魚湯,就用草魚湯頂嘛,北市上天天有,又好熬,省得又是那文火呀,細火呀,慢火的,弄得天天黑了睡不伸腰。”
這回,婆娘的話來得有點沖。
鮑大勺眼睛一鼓,想發(fā)火,但和婆娘的眼光一碰:又馬上收住了。他就像放牛人深知牛性一樣,深知婆娘的體性。這婆娘的體性就像牛,平日里溫溫順順,一旦發(fā)了毛,眼珠子一紅,也是要踢人的。剛才他就看到了,婆娘的眼睛有些發(fā)紅。于是,便賠了個笑臉,口氣軟軟地:
“嘿嘿!這魚湯怎么能換呢?祖上沒這個規(guī)矩,再說,讓人吃出來,不就丟人現(xiàn)眼了嘛。”
“你呀,就是……”就是什么,婆娘一時找不到合口的詞兒,就跳過去說,“那些吃粉的,哪個不是窸窸乎乎,幾個三下就攪完了?還像戲臺子上吃飯呀,慢下慢下地品?孫二娘開黑店,用人肉包包子,不是看到幾根什么毛,武松還吃不出來呢!”
“不會品?袁老頭兒會不會品?”
“雨鎮(zhèn)上有幾個袁老頭兒?他不來,又咋樣?”
是的,就是袁老頭兒不來,也不會影響夫妻粉生意的。夫妻粉名聲在外,就是換了魚湯,一般人馬上也不會就吃得出來。特別是那一群一群來雨鎮(zhèn)旅游、公干的人,他們曉得個啥?可是,鮑大勺還是不愿這么做。因為他看慣了袁老頭兒吃完粉后那眉毛胡子一齊舒展的樣子,聽慣了他的“嘖嘖”聲。似乎那就是最高的獎賞。還有,那么多掛不住相的食客,不能對不起人家。做食道的不能背了祖訓去欺人,要不,是要遭天災(zāi)人禍的。想到這幾層,鮑大勺有了底氣。他決定,不管婆娘朗個豬吼狗叫,這換魚湯的事,斷然不能做。
婆娘拗不過他,最終只好罵一句了事:
“你狗日連這點形勢都看不清,早晚有你著辣的時候!”
婆娘的話真還說準了。不到兩月,鮑大勺碰到了難事:由于農(nóng)村的承包越來越徹底,青溪山的林坡劃給了十戶農(nóng)民。這一劃,陣式就不同了。以前,歸集體的時候,他只要同意隊長、書記和他們的婆娘娃兒,舅子老妹到雨鎮(zhèn)吃粉不給錢,就可以上山采它一大簍娃娃椒。拿回來焙干磨細,夠用一年的了??扇缃?,各家各戶的地盤里,特別是那些經(jīng)濟林子,都攔了刺墻,還插了不少“嚴禁入內(nèi),違者罰款”或者“此處下有夾子,危險”的牌子,讓人一看就有些提心吊膽。要吃娃娃椒,只剩一條路:買??墒?,現(xiàn)時的物價,又興自調(diào)了。物以稀為貴,物以需為貴。娃娃椒對于鮑大勺來說,既需又稀,因此,人家就拿竹杠敲他了。要三十塊錢一斤。天哪!比以前整整多了五倍。俗話說:要得你不挨,除非你不來。既然來了,總不能白跑一回,于是,一百二十塊錢只拿了四斤椒子回去。
這事使鮑大勺很傷心。那十戶農(nóng)民,可以說每回到雨鎮(zhèn)趕場,都要吃他的粉,吃過又都不止一次地豎起大拇指連聲稱道,如何如何的好,又價廉,又物美。還牽及到人,說鮑家兩口子的品性也好,沒有因為有塊金招牌,就黑起心腸要食客的高價??墒牵@些人的臉,朗個一下子都變了呢?手頭有點娃娃椒,熟人熟事的,就能厚起臉皮說出那么高的價!
這一下,婆娘有話了:
“我說你龜兒沒看清形勢吔,你還不信。聽我的話,莫球那么認真了。從明兒起,草魚湯。這四斤娃娃椒,也別用了,留著自己吃。供銷社那毛毛椒有的是,屁股一轉(zhuǎn)就稱得來?!?/p>
婆娘的一席話,像一串連錘,敲在鮑大勺的勺子上。作用、反作用,抵銷、承受,最后,“嘣”的一聲,鮑大勺那幾塊堅硬的支撐頭骨終于碎了。
從此,夫妻粉攤起了一番大變化,桌椅板凳都換了新不說,還增了一倍,營業(yè)時間也變成了一天,還雇了個漂漂亮亮的待業(yè)姑娘來打雜活。
“嗬喲!硬是王大娘的皮蛋——變得個快耶!”一天,袁老頭兒又來吃粉,人沒到,聲就到了。他把手上的鳥籠兒往旁邊街沿的柳樹丫上一掛,這兒鮑大勺便將竹馬架放開了:
“你老快坐!”
袁老頭兒穩(wěn)穩(wěn)當當?shù)刈?,便吩咐道:“只消一碗。重紅(多放辣子)寬湯(多點湯)、老火(要后撈的)、加點咸翹(榨菜粒兒、鹽菜絲兒等帶咸味的附料)。”這老頭兒不愧是老食客,幾句點詞兒甩得抑揚頓挫,有板有眼。他這幾天有點感冒,口發(fā)澀,鼻子也有些不通泰,想吃粉發(fā)發(fā)汗。
“來嘍!—— 看穩(wěn)!—— ”
婆娘接過鮑大勺下好料的粉,在空中挽一個花兒,右小腿一提,一收,再一邁,輕飄飄穩(wěn)當當?shù)匕岩煌敕勐涞皆项^兒面前。
袁老頭兒吃完粉,覺著要打噴嚏,便忙從兜里掏出手絹兒來捂鼻子?!鞍⑻纭钡降讻]捂住。也好,鼻眼兒通泰了許多。
“袁大爺,”婆娘邊撿碗筷邊問,“這粉味兒,你老覺得咋樣?”
袁老頭兒沒馬上回答。因為這時那手絹兒捂在鼻口上,他正使暗勁貼著鼻下往嘴唇擦,他要一次性完成,別讓人看出什么洋相來。是嘛,一把胡子的人了,一定要講究點老者風度。剛才“阿嚏”一聲,已夠不風度的了。如果再一下擦不凈,那就更失體統(tǒng)。這道手續(xù)做完后,才說:
“好,好,當然是好嘍!”
“好好!”鳥籠里那只虎皮鸚鵡也伸脖兒晃腦袋地學了起來。
婆娘得意地把眼睛一覷,斜著掃了一眼鮑大勺。那眼里分明藏著話:咋樣?服沒服?
鮑大勺裝作沒看見,卻也暗自尋思起來:看樣子,這椒和湯,都是換得的。連這老頭兒都覺不出,何況那些只圖飽肚子,吃招牌的人了。
當晚,兩口子都扯撲打鼾地美睡了一夜。
沒過兩天,袁老頭兒又來了。還提著那鳥籠,嘴里哼著一段不知哪個戲目里的川腔:
“耳聽得,那半天云,轟隆隆地在響,看樣子,五雷要抓你這,黑心郎。龍丑龍丑當那個一丑當……”
“袁大爺,你老來啦!”
婆娘老遠就笑嘻嘻地招呼。
“來吔!—— ”
袁老頭兒拿腔拿調(diào)地來了一個川腔叫頭。隨即照例地掛上鳥籠,坐入竹馬架。
“你老今天來幾個數(shù)?咋吃法?”鮑大勺問。
“今天,來兩碗吧。輕紅、緊湯、嫩火、一咸翹、一甜翹(糖漬黃豆瓣兒、糖漬洋姜粒兒等附料)?!痹项^今天叫得更順溜兒。
“來嘍!—— 看穩(wěn)!—— ”這回是那漂亮的待業(yè)姑娘了。那嗓音脆生生的。不過,她不敢把碗在空中挽花,腳頭子上也沒那功夫,只是慢慢地端了過來,“大爺,這是頭一碗,二碗隨叫隨來?!?/p>
“好!好!”袁老頭兒歡喜得眉毛胡子都在顫。他一輩子無兒無女,一見哪個青年人對他和氣,就會激動得氣都出不贏。
袁老頭兒彈彈指甲,慢慢地舉起筷子,清了清喉嚨,開始吃粉。
“窸乎”頭一口,袁老頭兒稍微頓了一下,緊接著就是第二口。這第二口一進嘴,他就久久地停住了。眼睛半閉,似睡非睡。住會兒順順舌頭,住會兒咽咽口津。那樣子,猶如天仙乍食人間煙火。
這老頭兒咋的了?幾個近處的食客投來詫異的目光。鮑大勺不由心頭有些發(fā)緊。他曉得,這老頭兒是在品味。于是,用胳膊肘兒撞了撞婆娘,又朝竹馬架那邊努了努嘴。那意思是:你看,今天怕是要翻船。婆娘向那邊刮了一眼,搖搖頭。那意思也很明白:你慌個啥?莫來頭的。她心里有底:上回你袁老頭兒都說好,這回,你還能……
兩口子正尋思,就見那袁老頭兒眼睛一睜,來話了:
“鮑老板,你過來一下?!?/p>
鮑大勺扯起圍腰揩著手,心心慌慌地走過來:
“袁大爺,你老,有啥事兒?”
那聲音又細又小。
“我說,”袁老頭兒捋捋胡須,招招手,示意鮑大勺把耳朵貼攏來,“你這粉,朗個變味了呢?麻中淡香,湯中淡鮮,沒有先頭安逸了嘞?!?/p>
“這……什么都沒……變,變呀。是不是,你老……”鮑大勺心虛,說話也磕巴起來。
這時,婆娘扭著屁股過來,膀子一抱,眼睛望著天:
“袁大爺,怕是你老竹馬架墊在屁股上,把口味也墊高了吧?看樣子,我們這淡水堰塘是不敢再留你這咸水魚嘍!”
“你,你這是什么話,”袁老頭兒氣得眼珠子都不活泛了,“千金難買良言一句,不是那個人,我還不說呢:我袁老頭兒,不敢說嘗遍了蜀中名吃,可川北這一百單八樣攤食,我還是深知其味的……”袁老頭兒越說越起勁,不知不覺聲音大起來。
鮑大勺更慌了,忙把自己泡的那壺蒙頂茶拿過來:
“你老心靜些,來,消消火?!?/p>
“哼!”婆娘不買賬,屁股一掉,過去了。她操起撈粉的漏勺,故意在鍋沿上拍得山響。這時,一只老花貓鉆到條桌下,也被她踢了一腳,隨口罵道:“快滾!你這老不死的貓,這兒沒你吃的!”
這不是指著禿驢罵和尚嗎?袁老頭兒從竹馬架上起來,氣得嘴皮子牽著胡須一齊抖。他想罵,可到了嘴邊的話又被抖回去了。唉,人老了就是這樣,好多事情都力不從心,想罵都罵不出來。多窩火喲!他只狠狠地瞪了那婆娘一眼,取下鳥籠,憤憤地走了。
“喂!老人家,還有你一碗粉!”漂亮的待業(yè)姑娘遠遠地喊著。
袁老頭兒沒回頭,也沒答應(yīng),很快就拐過了前面的街口子。
婆娘有點納悶:這老頭兒頭次沒吃出來,這回咋就吃出來了呢?她粗心了,忘了頭回老頭兒是口發(fā)澀,鼻子不通泰。
從此,袁老頭兒就再沒來過粉攤。一年,兩年。當然,夫妻粉照樣鬧得很紅火。盡管又有一些人陸續(xù)提過味道問題,但終究也是提提而已。既告不到法院,也擋不住大多數(shù)人去吃粉。因為牌子早就闖出去了。再說,即使不要娃娃椒和雅魚湯,其余十幾樣調(diào)料一放,也還是有滋有味的。
兩口子發(fā)了,硬是發(fā)了。存折上到了五位數(shù)。婆娘變得白白胖胖的,連涮碗的時候都哼著曲兒。那漂亮姑娘呢,連招工都把她招不走了??墒牵í氝@鮑大勺并不感到樂。相反,倒是經(jīng)常地露出幾分煩惱和惆悵。他總覺得心里不踏實,像是缺了點啥。是啥?他也鬧不清。白天,他不敢看食客們的眼睛,晚上,夢中的眼睛又不敢看夢中的先人。有一回,他在北市上買草魚,剛付了大票等找錢,就看見袁老頭兒提著鳥籠子過來了。他慌了,就像大年三十見了要賬的人,而那欠賬的數(shù)目又是那樣的大。于是急忙提起草魚躲開了,那找錢,也不要了。他還怕聽那個“假”字和“騙”子,一聽就心驚肉跳??蓱z的鮑大勺喲,背上就像壓了一副沉重的磨盤。
婆娘不知他的心,以為是身體有了什么毛病,就天天給他做好吃的。然而,就像孔夫子說的,“心不在焉,食而不知其味?!逼拍镎?、炒、炸、燉的絕招都使出來了,也沒換到鮑大勺一張笑臉。婆娘琢磨了又琢磨,推算了又推算,終于,還是摸到了事情的邊邊,說:
“你這東西,是不是還在掛著那個背時的袁老頭兒哦?”
是的,鮑大勺是在掛著袁老頭兒。自從袁老頭兒被氣走之后,他起初只是覺著對不起人家,為此,還跟婆娘干過仗。隨著時間的久長,他越來越覺得,事情還遠遠不止如此。心頭不光是欠著袁老頭兒的面子,還深深地覺著直發(fā)空。就像那戲臺子上的名角一下子失去了最懂行的觀眾。他再也聽不到像袁老頭兒這樣的內(nèi)行來稱道他的粉了,再也看不到他那眉毛胡子一齊舒展的樣子了,如此一來,竟覺得這日子里缺了什么味道。是哦,百個外行夸百句,不如一個內(nèi)行夸一句。要不,古人咋會有“士為知已死”那個話呢。想到這里,他又怨起婆娘來,要不是她那餿主意,還有,她那張臭嘴,袁老頭兒又朗個會走?他幾次想把夫妻粉復了原味,可是,袁老頭兒又不來,他不來,又有什么意思?加之,婆娘又正干在興頭上,自己身體也欠點安,提不起下羌江的勁兒,這事也就擱下了。
唉,袁老頭兒喲,你什么時候還能來!
有天晚上,兩口子正在剖草魚,忽聽得有人敲門。開門一看,鮑大勺愣住了。來者竟是袁老頭兒。手上拄了根藤杖。那臉,在燈光的照映下不但沒抹上一層紅暈,反倒顯得像蠟一樣黃。
“你老,是來找我的?”鮑大勺詫異而興奮,緊忙把袁老頭兒讓進門,又緊忙挪椅子、泡茶。
袁老頭兒沒答話,卻從懷里摸出三張“大團結(jié)”拍在八仙桌上。
鮑大勺蒙了:
“你老,這,這是啥意思?”
袁老頭兒清了口痰,提了口氣,看樣子很激動,說:
“這二年呢,我雖沒到你攤攤上來,可也間或要打發(fā)公司里的娃兒來端一碗回去。唉,沒想到,你這粉味一直就沒變。今天呢,我們就月亮壩頭耍大刀—— 明砍了吧。你們呢,是要向錢看的;我呢,就出個大價錢,一塊錢一碗,怎么樣?只要你給我弄一碗地地道道的夫妻粉,這是三十塊錢,先交給你。這個月,我每天吃你一碗。從明天起,我打發(fā)個娃兒來拿?!?/p>
鮑大勺被袁老頭兒一席話弄得辣一陣麻一陣的。
婆娘呢,卻有些惱了,說:
“袁大爺,你也太踏屑人了。做生意嘛,講個兩廂情愿。你覺著好吃,你可以吃,你覺著不好吃,也可以不吃。說那么多疙里疙瘩的話,牛都踩不爛,我們可受不了?!?/p>
鮑大勺忙吼婆娘:
“你一張臭嘴,朗個盡吊起亂說呢?!還不給老子滾到里屋去!”
又轉(zhuǎn)過來對袁老頭兒:
“你老莫來氣……”
鮑大勺一句話沒說完,袁老頭已憤憤地走了出去。出門兩步,又轉(zhuǎn)身停住,哆嗦著嘴皮,甩出一句:“你們呀,真,真真是喪了你鮑家先人的德!”
那藤杖把門坎敲得嘣嘣響。
這時,婆娘抓起八仙桌上的錢趕出來,一下塞到袁老頭兒兜里,說:
“好好好,你這尊菩薩,我們冒犯不起,你老好走?!?/p>
袁老頭兒氣得直喘粗氣,憋了好久才迸出一句:
“黑了,人心都黑了!”
然后,從兜里又掏出那疊錢,“咔哧咔哧”撕成幾節(jié),甩在地下,走了。
“錢,這是錢呀!鮑大勺要攔沒攔住,趕緊蹲下去撿。
“不要了,它對我,沒得用了?!痹项^兒邊走邊說,很快消失在黑暗中。
袁老頭兒的此舉把兩口子都鎮(zhèn)了。婆娘剛才還臉紅筋脹,氣乎乎的,這會倒靜了下來。心想,這老頭兒張飛上戲臺——耍的是真家伙嘞,心里竟流過一股佩服之感。鮑大勺則沉思起來。他萬沒想到,他鮑大勺的手藝,竟有這么大的拿人勁兒。
第二天,兩口子細手慢工地把那三張碎票子拼齊粘妥,由鮑大勺拿著去找袁老頭兒。
“這位同志,請打聽袁大爺住哪?”鮑大勺來到糖酒公司的宿舍大樓,問院壩里一個正晾衣服的女人。
“他叫啥名字呀?我們這兒三個袁大爺?!?/p>
“這,就是,就是會品酒的那個?!?/p>
“噢,曉得曉得。就是得癌癥的那個嘛,他住在四樓,靠右手?!?/p>
怎么,袁老頭兒有癌癥?鮑大勺一驚,忙又問:
“他啥時得的癌哦?”
“上個月才查出來的,是肺癌。住了一個月醫(yī)院,這才回家休養(yǎng)?!?/p>
“哦!”
鮑大勺心急火燎地鉆進門洞,又一步三階地躥著往上爬。才爬到四樓口,又停住了。尋思尋思,又一步三階地顛下了樓,急急地走了。
這人咋的啦,神經(jīng)?。×酪路呐酥狈敢?。
鮑大勺回到家,門背后,床底下到處翻,忙腳忙手的,整得直出動靜。婆娘問他找啥,他也不說。
“撞到你媽的鬼啦?”婆娘來氣了。
“嘿嘿,找著了?!滨U大勺屁股還在床外頭,嘴巴就在床底下說話了。
婆娘一看,他扯出來的原來是那個竹笆簍。便問:“你又要搞啥子?”
“搞啥子,你老板娘還看不出來?老子要下羌江!”
鮑大勺像給皇帝做御食樣的,做了一大碗粉,真正的夫妻粉,用竹蓋兒蓋了,小心翼翼地放入一個細絲兒篾提篼,走了。一路上,他愜意極了。小鎮(zhèn)的街,似乎也寬了許多,各家商店門匾上的那些早已看膩了的廣告,今天也似乎放出了異采,顯得格外好看;甚至,房檐上嘰嘰喳喳的“麻拐”子叫,也都那么悅耳。當然,他也小心極了。他不敢走街面,怕撞著自行車,他走的是街沿,而且,總是防著那些蹦蹦跳跳的半截子娃兒。
他終于又來到糖酒公司的宿舍樓。他有些激動了,但并不慌,幾乎是一步一并腳地挪上了四樓,最后,在靠右手的門口站穩(wěn)。
“袁大爺!”他邊敲門邊喊。
隨著幾聲咳嗽和一陣拖鞋聲,門開了。
“啊,是,是你?!痹项^兒聲音又干又細,兩只眼睛像那快盡油的燈。
鮑大勺心里不覺有些發(fā)酸,忙說:
“我給你老送粉來了?!?/p>
袁老頭兒不語,臉上淡淡漠漠的,轉(zhuǎn)身朝里屋走去。鮑大勺跟到里屋,把提篼打開,把那碗粉蹾在茶幾上,笑嘻嘻地說:
“這粉,正熱著,你老嘗嘗?”
說完,又轉(zhuǎn)身到廚房。摸來一雙筷子。
袁老頭兒一下軟到沙發(fā)里,拿眼刮了一下那粉,問:
“你這粉,還是那粉?”
“對對,還是那粉?!滨U大勺忙應(yīng)著,覺得好像不大對頭,又補充著,“就是兩年前那粉,真正的夫妻粉,真的。瞞得過你老的眼睛,還瞞得過你老的舌頭呀?要有一顆米的差味,我鮑大勺站著就死在這兒。”
袁老頭兒終于把筷子舉起來了。
“窸乎”一口,袁老頭兒便久久地停住了。還是那個樣子,眼睛半睜半閉,似睡非睡。
鮑大勺在旁邊,心里七上八下的,就像一個小學生交完作業(yè),正等著老師的評語。
“窸乎”,又一口。沉默。
“窸乎”,又一口。袁老頭兒的眼睛到底睜開了。那張眉毛胡子一齊舒展的樣子,又呈現(xiàn)在鮑大勺的眼前。
不用說,老頭兒是品出來了。我的手藝。鮑大勺興奮得心口子直蹦。是啊,他好久都沒有領(lǐng)受過這種被人真正承認的滋味了。
袁老頭兒一碗鮮粉落肚,精神似乎好了許多,說:
“好啊,這好啊,這么做,就對得起世道人心嘍。”
啊,世道人心!鮑大勺心頭隱隱一震。他把那三十塊錢悄悄塞到老頭兒的枕頭下,忙說:
“往后,我就天天給你老送一碗來,今天,我就告辭了。”
走到門口,又說:
“你老年事大了,要好生注意身體。”
“是哦是哦,”袁老頭兒把鮑大勺送到門口,“我這身體呢,還算是過得去喲?!?/p>
然而,袁老頭兒一個月都沒過去,就謝世了。
巨石落水千重浪,樹葉掉地細無聲。袁老頭兒的離去,當然沒給雨鎮(zhèn)帶來多大的響動。但夫妻粉攤,卻從此又賣起了半天粉。而且,那扯篷子的斑竹竿上,還飄起了一副對子。上聯(lián)是:精下料,不欺世道。下聯(lián)是:細調(diào)味,善對人心。橫批是:夫妻粉。
這粉味如何?那就有待于人們?nèi)ゾ芳殗L了。好料能造御廚子,好味可養(yǎng)美食家。這雨鎮(zhèn),興許還會出幾個袁老頭兒,也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