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夢到我了,他站在半掩的門后,同樣回我以望。
所以我悚然醒來,額汗涔涔。而頭腦一俟清明,那“我”的形象面貌,連同夢之本身,統(tǒng)統(tǒng)糊涂褪色了。這個無由來的夢令我不安,像蛞蝓爬上背脊。
之醫(yī)生表示,夢到自己是很常見的壓力反應,據(jù)他所知,許多人都這樣,不必多慮。他建議我回江南故鄉(xiāng)休養(yǎng)一段時間,很快就會安心定神的。
在這段話里,也在醫(yī)生的眼里,我是一個二十來歲的青年,不高,偏瘦,近視,留寸頭。以上短語似乎拼湊了一個“我”的形象。
當然首先,我不滿意這樣化約至極的自我介紹,因為在我看來,我是一個鮮活個性的主體。其次,這些枯燥信息也不能滿足你們讀者的胃口,無論你有何種小說風格上的偏好,如果文本中可見某個主角,那你或多或少都會期待些什么,比如他或她的職業(yè)、階級、社會關系、審美品位、個人癖好和關鍵回憶等等?;谶@些,你才能去把握主角,理解其行為邏輯,進而共情地投入小說故事的走向中去。換言之,我們(即我本人和你們讀者)達成了共識,都要呼喚一個看上去活生生的角色。不過,該呼喚在本篇小說中卡殼了。
我聽了之醫(yī)生的建議。所以此刻,我正坐在回鄉(xiāng)的火車上,琢磨自己。
蒙塵的窗外,所見是似曾相識的南方景觀:丘陵如伏,霧罩的、水道隔連的居所,以及綠的榛莽。細凝種種這般,忽遠又近,對我陌生。
我久久打量窗上(在玻璃的邊側,有一條細長的、乳銀色的、某種軟體動物留下的黏涎)映現(xiàn)的自己,疾退的南景模糊了它的輪廓:
短發(fā)密匝,因未修整而顯得張揚蓬雜,在后腦勺處有一道狹長的白疤,據(jù)說那是我幼時登高,不慎跌落留下的。我始終嫌惡自己發(fā)量過多,且發(fā)質太硬。曾留長發(fā)至肩,大概一副邋遢相,置氣全剃了干凈??纱丝蹋乙严氩黄鹉鞘呛螘r,長發(fā)又是什么模樣了。我的眉毛原本應該濃密過分,似乎奶奶和幼兒園老師都對此嘖嘖,現(xiàn)在它冒出幾塊不規(guī)律的疏處,尤其左眉尾像是截斷一道。我鼻梁高,而鼻翼肥寬。戴一副方眼鏡,銀金屬邊框,灰藍的樹膠鏡腿。有人說過我的眼鏡哐里哐當,像是簸路上的自行車,可準確來說,它更多時候是因沙眼癥而耷拉眼角。我有發(fā)呆時摳嘴唇的習慣,偶爾還啃指節(jié),所以我的下嘴唇常常是龜裂的,或發(fā)炎微腫。耳朵是我最尋常的五官。
半身映像里,還見我的肩膀,因少鍛煉它并不結實,與手臂大致同粗。我稍有駝背。穿著提花的藍染古巴式襯衣,領口顯露白背心的一截??ㄆ渚G的長褲太低,未映入窗。我不習慣戴表。
這般細致的自我介紹似乎讓我具體可感了些,這能讓你們稍有滿意嗎?當然現(xiàn)在,你們還遠遠不能對我產生共情,請稍安勿躁。
旅途漫漫,我何時睡著,做了場記不起的久夢。再醒來時,前座坐著一位新乘客,他大約二十來歲,看上去似曾相識??晌蚁氩黄鹈?。而他主動寒暄起來。
“你不記得我了嗎?我是石梓元,”他說,“以前我們一個學校,你畢業(yè)那年我剛上初一。你那時是個體育好手,還是周邊有名的好事分子啊?!彼蝗粧伋鲈S多信息,我不免一時惶惑,語塞了。
“你最近都干些什么呢?”為了緩解氣氛,我找了個話頭。
他好像想說點什么,又咽下了,肘支膝蓋,半彎下腰來。這時火車進入隧道,光角變換的瞬間,我和他的窗中映像重疊了?;蛘叽_切說,兩個映像抹消了前后之分,夢幻似暈染合一了。不過很快,黑暗沉下來,黯淡了這個異衍的合像,而窗面上那條乳銀色的細長黏涎卻反更明晰了。隧道頂部緊急燈的綠光有節(jié)奏地掃過車廂,石梓元手表反射著薄光,緩和,調子漸息。何時起,一層朦朧而漿白的霧罩在窗外生發(fā),這一氣象倏忽而來,火車也隨之減速了。直到穿過長長的隧道,火車在某標識難辨的站臺前停了下來。
廂內的乘客一時間都起身了,其人數(shù)之多超出我的預料,他們(都背向我)極有條理地收拾各自的行李,沒有任何騷亂。然后半分鐘,或半小時,乘務員開始播報通知,大意是:由于氣候突變,本趟列車將于此終止,請全體乘客自覺下車。石梓元長出一氣,拍拍我的肩。“真不巧。不過我常來淡竹鎮(zhèn),帶你去我常住的旅店。”他說,“之后天晴了你再回家不遲?!?/p>
他如此說著,像是對我了如指掌。
下車,發(fā)動機已停轉了。這是個極小的車站。只有兩道不足十米的月臺,正四方醞釀的霧涌間,“淡竹站”的黑藍色站牌似是懸于中空。撲面來濕重的水氣,我環(huán)顧前后,勉強可辨兩座半月形的綠湖,它們古怪,陷在莽莽的不知是青稻還是野草間。
我同石梓元有一搭沒一搭閑扯,向地下通道去,水泥立柱在余光中隨步重合。遠處某根后,探出一糊涂的半身,他著暗調上衣,還以藍口罩蒙臉,古怪。月臺上眾客已散盡了。他顯然半低著頭正看向我。
我加緊上了自動扶梯,借身旁不銹鋼擋板的反射回顧背后,那個陌生怪客并沒有跟上來。
“別擔心,一切我都會安排好的。老同學?!笔髟f。
霧氣沿扶梯沉降下來。我差點觸著了扶手上的一只蛞蝓。它很大,很靜定,不知是睡著還是死僵。
我們來到“再來旅店”,其招牌上用蹩腳英文注著“Again Hotel”,不過內飾和構造有模有樣。登記入住時,我發(fā)現(xiàn)自己丟了錢包,身份證等一概證照皆在里面。而我出行匆忙,也沒帶上補辦證件所需的相關材料。
于是石梓元疏通店主,讓我在紙本記錄上填寫個人信息。我照做了。錄寫的條目相當詳細,待填畢,我們身后已排起了長隊。他們大概都是受大霧耽擱的旅客。取來房卡,正等電梯,店主叫住了我們,拎著登記簿手指年齡一欄:“你看,他像是三十四歲的人嗎?分明都四十往上了。”
石梓元側身打量我,言之鑿鑿地表示:“我現(xiàn)在二十三,按道理,你應該是二十九才對嘛?!?/p>
他們兩個爭論起來,大廳內的所有眼光都聚焦在了我身上。老板叫來一旁的清潔阿姨,讓她下個論斷,她只一瞥便甩甩手:“這小伙和我上小學的外孫差不多?!睜幷撚l(fā)不可收拾了,眾人不知不覺中趨近上前,將我團圍起來。
某刻,電梯到了,我能清晰看見反射在電梯內鏡中的自我側臉映像(一張五官平凡的亞洲臉孔。短發(fā)密匝,因未修整而顯得張揚蓬雜。眉毛有幾塊不規(guī)律的疏處,左眉尾上截斷一道因角度問題而不可見了……讀者們,我仍如自己所繪敘那樣),不過多次反射已讓這幅肖像無可避免地變形,難辨年紀。人群中,冒出一尖銳的女聲:“你們別再湊上去了,撞倒這老頭就難辦啦!”
意見不能統(tǒng)一,石梓元用他的身份證開了一間單人房。于是,我終于暫住下來,以二十三歲石梓元的身份。
“你好好休息吧,還……”臨別時,石梓元沖著正閉合的電梯里的我說。
隨著叮一聲,我的形象拼湊完整了。房間在三樓,號碼是303。老式旅館用的還是鑰匙。
意料中,我又失眠了,在黃昏或者午夜,久久地在房內踱著回形的步,所見是似曾相識的旅館房間。
左手邊是梳妝臺,長橢圓形的妝鏡安置在旋轉底座上,此刻是筆正的,在其同一水平軸上,依次看得到陽臺(鏤空的滑門緊閉著,雕紋細密,霧和隱風飄起紗簾)和浴室,那立一扇厚木門。門幾步外,掛著休眠的有線電視。我清楚它的線條透視基本穿過房間正門的中軸。位于中央的是一張單人床,其上堆著一疊凌亂的被褥,那些熱帶植株的黑綠寬葉交迭密捱著。我記不清在何處也睡過此樣的印花;而霧正彌散,這整個房間都帶著一種似有若無的既視感。
我凝向梳妝鏡,出神了,摳摸嘴角的粗痂。在這段文本里,也在鏡子的反映里,重現(xiàn)的是房間的半側,那扇浴門,還有半掩門后露出的一面鏡子。它光滑、乳銀、空無一物,綢如蛞蝓的質地。
私語聲復透壁傳來,窸窣的,時斷時續(xù),何人在何處密議什么。我唇上的舊創(chuàng)口又撕開了。
心神不定,我決定下樓去找點酒來,松懈精神。穿過走廊,鼾聲四起,波及旅館中央的老式天井,似乎旅人多已睡去了。前臺和大廳皆空,茶室里還亮著獨燈,石梓元坐在靠門邊一桌,身邊坐著一個陌生女孩。
而茶室暗處角落還有一人,隱約看得見上衣的暗調子。
當時,我只能先回應二人的招呼,再回頭,那人已經(jīng)背身過去,勉強只見隱隱漆黑一輪了。
“我就知道你會來?!苯又髟蛭医榻B女孩,“這是旅館老板的女兒,你就叫她伊吧。”
“他不用多說了吧,我剛跟你講了不少他的趣事了?!彼D向了伊。
女孩面前攤著一本素描簿,微笑,問我是否喝茶。我表示想來點酒。她即刻去取。出走期間,我順手抄起她的簿子,就著弱光打量,上面是畫到一半的速寫:前景是原型茶桌,石梓元半身側臉是說話的勢態(tài),畫幅中央空缺著,淡淡的人形輪廓靜待。這里此刻正坐著的是我。我那無所適從又生發(fā)出來,似乎什么事只要涉及了石梓元,就預告了注定。
伊從廚房帶回了半瓶冬釀?;璋道锝贿f時,我先握到處子式輕涼的骨節(jié),而后才接住酒瓶,一股廚房爐灶和黃酒性子雜糅的燠熱。她埋下頭來,重新畫起那幅未完成的速寫來。遠燈光在她的綰發(fā)還有額頭上打出一層菲薄的淡紗影。前刻那奧妙落差的觸感勾勒伊在我頭腦里的印象,不必再介紹了,我早先就見過她了。
“我們剛才聊著高中故事,你還記得嗎?”石梓元看向我,“重名那回事。伊可被逗笑了?!?/p>
我搖了搖頭。于是石梓元詳細重復了一次,大致如此:
念初中時,學校高中部也有個叫石梓元的學生。他是個好好學生。不過后者體格強健,身材高大,是周邊校區(qū)聞名的好事分子。某天,酷暑,兩人所在班級都在上體育課,當時學校里正在重修運動場看臺,上面護欄都撤走了。到了下半課時,全體自由活動,高中石梓元何時從最高一階斜栽到看臺背后,老師趕緊派學生去通知相關人員。他恰好離事發(fā)點最近,好奇,繞過去看。然而那里空空,結果后續(xù)蜂至的老師、醫(yī)生和同學圍將過來,場面一片混亂,把他抬進醫(yī)務室。
“后來父母也來了。我怎么說他們也不信。非說我栽腦震蕩了,架我去醫(yī)院做CT?!笔髟a充。敘至此,酒勁漸起,我昏沉起來。而伊畫完了,托腮問他:“所以那個石梓元去哪了呢?”“這你得問他,他是高中部的?!笔髟种庵Я酥?。事實上,我對此一無所知,胡謅道:“那是外校混混找他麻煩。他拍拍屁股起來,就爬過看臺后的學校圍欄,找他們算賬去了?!?/p>
伊沉思片刻,鄭重表示:“故事這么講就沒意思了?!?/p>
暈浪從后腦陣陣來,坐立不住了,我支靠在茶桌上,腦袋很自然偏側過去。遠處那陌生男人何時挪了座位,換到了能直視我之處。他還戴上了口罩,模樣極近月臺立柱后的那個怪客。即刻,我感覺脊背濕涼,那種體驗又發(fā)生了。我邊說自己要回房休息,邊起身,被桌腿絆得趔趄。石梓元扶住了我。
“你喝不了酒嘛,讓伊送你回去吧。”他說,“我們兩個還要再聊一會?!?/p>
霧已充盈中庭,井旁的玉蘭已不得見了。或許因為酒精,原先那窸窣的私語此刻聽來清晰可辨,眾聲兩兩一對,都在討論某個可疑的陌生男人,表示要戒備這個捉摸不透的危險角色。
伊沉默,直到房門口,她將那幅速寫從簿子上取下,送給了我。
而我一進門,衣褲也懶得換下,倒頭睡去。我似乎做了夢,大概又沒有,渾噩的長眠。
翌日,掛鐘指示近十點了,整幢旅館出奇得靜,連先前那私語聲也止歇了。
靠床背坐著,我回想起昨夜石梓元的告別來,他要同誰再聊一會,當時只剩下那個形跡可疑的陌生男人了,既然他們相識,為什么不共坐一張茶桌呢。摳著下唇沿,不知覺中血滲了出來,我琢磨不清。
伊的速寫丟在枕邊,我拿起打量,同最初所見原稿,這畫沒有大變化,只是“我”之形象的輪廓線條似乎更密、更沒有信心了。任何目睹該畫的人都不難想象,作畫人在捕捉這一形象時遇到了很大的困難(或許是因為光線的問題),她回旋地、竭力地削打肖像的輪廓,每每又推倒重畫。這最后導出了一套彼此迭代的人形,不同角度的骨架共時呈現(xiàn)在了本該是一張臉孔的畫位上。
很久或即刻后,三十來歲的青年從牙科椅上起身,穿過了我,成為了我。
彼時,磨砂玻璃外的候診室空空,之醫(yī)生站在后窗前,感慨:“這霧天真是沒完沒了啊?!蔽疑锨?,指著荒原似的、什么都不是、什么都沒有的外面,問他:“再往前,就過了淡竹鎮(zhèn)的地界嗎?”
“是吧,”他答,身形正漸淡,“但首先,它是一篇小說的邊界。我這次作為之醫(yī)生的戲份就到此結束了?!?/p>
他補充:“你的口音聽起來像是南方人。回鄉(xiāng)休養(yǎng)一段時間吧,很快就會安心定神的……”
所剩無幾的之醫(yī)生被我的呼吸擾亂了輪廓,他越發(fā)稀薄了,至于原被緊握的窗欄直接穿模了他的雙手。我試著抓住他:“再等等……”診室外突來一陣電話鈴打斷了我,急促的,無人應答的。
我再強調:“我家在,”但之醫(yī)生蒸發(fā)了。或者說,他融于霧了。
呆佇于窗前,我琢磨那片無垠的霧原到底有什么意味,而其中是否也藏著怪客正對我投以窺視。不知覺的苦思間,我脫口而出:“喂!是你嗎?你在看著我嗎?”
沉默。
“我聽著呢?!痹入娫掆彽姆较騻鱽硪粋€人的聲音。
我推開門,進候診室,發(fā)現(xiàn)之醫(yī)生正坐著,無恙。他在打電話,聽筒里依稀透出伊的聲音,她在那頭說起了自己有朋友不適。目睹這些,我恍悟了,種種怪相都講通了。我轉身要走。
“記得帶上,”之先生捂住收音口,指著藍色候診椅上的那袋唇炎藥膏,對我說,“嘴角早晚各涂一次?!?h3> 9
回旅館途中我不出意外地迷路了,但我毫不擔心。因為我已悲傷地明了,自己是一個人物,一個為夢到自己所苦的人物。明了不僅是悲傷,還暗示了我還得繼續(xù)煎熬下去。
而其之所以還沒結束,是因為我還沒履行自己作為人物的宿命,為此我需要厘清自己的人物欲望。它濃縮為一張身份證,會無可辯駁地確定我之為我,擺脫夢里二我相望、蛞蝓行背的恐怖體驗。至為關鍵的是,有了身份證,我才能搭上南下的火車回鄉(xiāng)。
一輛晃悠悠的銀色面包車駛經(jīng)過我,停下來。司機探出頭來問我要不要上車:“這種天氣,你們外地人在淡竹一定會迷路的?!蔽尹c頭,請他帶我去淡竹火車站。他訝異,表示縣城才有火車站。遲疑片刻,我問:“那去湖邊吧,就是那兩座半月形的小湖。”他點頭,汽車啟動了,似是漫無目的地向前。
后視鏡上掛著一只藍色口罩,我取下問司機:“這是你的嗎?”
“好像是之前哪個外地人落下的。”他滿不在乎地表示,“鎮(zhèn)上人都不用這東西。你要的話就拿走吧。”
我謝過他,仔細地、翻來覆去地打量這只口罩。它是中號的。完全嶄新,不帶褶皺,鼻梁條也是筆直。我小心戴上,朝旁側的后視鏡看去,其中映現(xiàn)的是一個形跡可疑的青年——寸長短發(fā),再配上一邊斷眉,倦怠的眼神——這些種種綜合一起,無不令人起疑,這人深懷不為人知的密謀,要刻意隱瞞自己。
“我們到啦。二月湖?!毕乱豢?,司機停車,指著面前的空霧如是說。
我直行,印象中淡竹站在兩湖所夾之間,腳下沙土的質地漸變得濕軟。我直行。水漫過腳踝。我從來沒體驗到此刻般強健明晰的自我感。我游起來,在水霧不分的懸滯里游。沒有水草,沒有魚蟹,因為寫作者原本寫作二月湖,只將其當做一個交代南境的背景,就像都市戲劇里油彩涂抹的平面霓虹。我會游到彼岸,登上火車站臺。接著。我在站臺上來回搜尋,而不得。霧的站臺是空空。接著。走到盡頭,我在護欄上發(fā)現(xiàn)一套勉強風干的衣服:白背心、提花的古巴式襯衣還有卡其綠的長褲。我換上它們,把濕衣服晾在原地。接著,我會躲在某根立柱背后,緊貼耳朵,耐心諦聽那將從遠方傳來的、似曾相識的火車轟鳴。
我和石梓元又來了,車門打開,他們隨著人潮踏上淡竹鎮(zhèn)似曾相識的地界。
自現(xiàn)在起,我最好稱那個不帶口罩的我為他,或者說,異鄉(xiāng)人。使用第三人稱意味著,我同他劃出界限了,相比暗示四目相交之對話的“你”,“他”代表了一個后腦勺,這個身體符號象征著,在不知情中其本人被討論、被監(jiān)視、被思索的被之狀態(tài)。而異鄉(xiāng)人的說法也是殊途同歸。
此刻,他來回張望著,以一種全然無措的神態(tài)。而我藏在柱后窺望,注意到了他卡其色長褲的右兜略鼓,猜想那里揣著錢包。他們向地下通道去,漸被兩邊及腰的矮墻遮擋,我不自覺地探出身去,恰好被回頭的他察覺。我索性從暗處光明正大地出來,跟了上去。
在通衢或小徑上,抑或稱不上路的平面上,我們三人行走。彼此不見彼此,灰霧抹消了輪廓。這就是所謂南方水鄉(xiāng)的濃郁哀調嗎,不見影光,只有耳畔不絕的綢線似的霧的水波。我試著回憶自己在故鄉(xiāng)的童年,那里有明信片里的烏篷船和長蒿嗎,黃酒壇上板結了的土泥質地如何,雨呢,漫無盡頭的黃梅天里的青梅呢,青梅沿山坡滾下擱淺于溝的濕漉漉的腐敗呢?這樣的霧涌,這樣的南方要素,如此種種都不真切,就像是我頭頂?shù)陌装桃话悖瑹o論保姆還是爸媽,他們各有故事,都消解了彼此自以為真的回憶。只有此刻的行走是無疑的,我能感覺到自己雙腿前后交替,遵循著一套無從追溯起源的生理記憶,不斷完成行走這個復雜動作。
對于他和石梓元來說,也是如此。我們時不時肩肩相撞,還踩踏彼此的腳背,膝蓋接頂膝窩,腦門碰上后腦,甩起的手糾纏起來。有時碰撞是如此激烈,仿佛我們懷著無比強的恨意,要撞進對方那無形而中空的輪廓中去,宣布己方的主權。而有時,我們又遠遠分離,像一滴水珠被白鐵菜刀劈分三瓣,摔進數(shù)不清的積洼。
某一刻,有似人的開始發(fā)聲了:
“前幾天,又還是幾周前,醫(yī)生說我應該回家去修養(yǎng)一段時間?;氐郊椅視残?,壓力自然就卸去了。”
“我奶奶告訴我,滿月抓周,我選了書本、算盤和秤砣。”
“初中流行星座,前桌女生告訴我,你是摩羯座,它的形象是半馬半魚??晌翌^上沒有角,下身也沒長魚鱗?!?/p>
“高中時,我在一所軍事化管理的學校念書。那時我只念書。”
“互聯(lián)網(wǎng)算法時時追蹤我的個人趣味?!?/p>
“我有兩年的煙齡,不過現(xiàn)在好像都流行電子煙了?!?/p>
“上司教育,我該更social點,這對前途大有裨益。自我表現(xiàn)是現(xiàn)代關鍵。”
“我爸告訴我,小時候我的理想先是成為科學家,后來是廚師??晌叶己翢o印象?!?/p>
“起名時,一個先生說,我命里缺木。另一個說,我五行皆具,但貪生怕死?!?/p>
“我有怪誕的性幻想。在現(xiàn)實里卻總是古板又小心?!?/p>
“坦白來說,我是個,有時候,秘密趕時髦的人。不過心有余而力不足,朋友們說我身上有股老干部氣?!?/p>
“有時,我向往中產階級那種穩(wěn)健的生活。有時我又恨之入骨,想懈怠時間,居無定所。”
“每當有人夸獎我,我都非常戒備,懷疑別人話中有話。但當受了指摘,我定靡靡不振?!?/p>
“每次自我介紹,我開口都舉步維艱。性別、愛好、民族、外觀、技能、榮譽這些種種,能夠定義我嗎,它們都只是古老榕樹的無數(shù)氣根之一簇而已。若是它們綜合起來就有了意義,那么從量變到質變的轉折點又是什么呢。它是我之為我的關鍵嗎?!?/p>
我應該或許能確定自己不是說話者之一,可能是異鄉(xiāng)人在自言自語,也可能是石梓元,當然不排除是多重獨白的混響。霧罩使得聽感也一同麻痹了。這場漫長的自白令我昏昏欲睡。謹慎地,在彼此碰撞中,我要摸索一個鼓囊囊的右兜,我的宿命就在那里面,它是一張薄薄的塑料磁卡,蓋著權威的紅符,搭配每人獨一無二的數(shù)字,被小心保存在錢幣的城池當中。
身形交替,我再而三地摸索,不知道是在摸誰,又是哪一個是否已摸過多次的口袋。這個故事的大霧天把所有線索都搞得一團糟了。
“Again Hotel”的招牌可辨時,他們已站在旅館臺階之上了。而我躲在對街發(fā)廊的轉燈背后,正準備打開盜來的錢包,卻被發(fā)廊里的一個年輕女聲打斷了——“你覺得這個好看嗎?”——伊坐在轉椅上,朝我亮著她掛在脖子上的小玻璃瓶,蛞蝓正沿壁游行。我隨便對付了她,把錢包徹底翻了個遍,沒找到任何一張帶身份資料的卡證。其中所有的是:三百元錢,及一張兩寸的免冠照,其上是一位青年,偏瘦,近視,留寸頭……
“這是你嗎?”伊從我身后探出頭來,指著照片天真地問道。
我進旅館,在茶室坐下,剛好能瞥見大廳的前臺。在那,老板、石梓元還有其他旅人,正爭論那個他究竟幾歲的老問題。我脫下口罩和襯衣,靜待著。
對面,木質水臺上,齊列著玻璃茶壺,其旁是一臺已停的壞鐘,時針也不知所蹤,扭曲的我之映像排開一列,回我以望。他們看上去蒼老,滿是瘢痕和皺紋。我厭煩他們了,起身倒了一杯水。于是他們中某位,不察覺間,又溜進了我面前的水里,晃曳著,愁眉苦臉。我一口喝掉了他。
“你好好休息一場吧,還等著你表演吶?!眰鱽硎髟脑捯簟?/p>
這表示那異鄉(xiāng)人正乘電梯上樓。我苦苦琢磨,既然他的表演才剛剛開始,那我的又要如何推進呢?,F(xiàn)在只有三種可能性:身份證遺落在車,而火車已返程了;身份證沉入了淡竹鎮(zhèn)的霧洋;身份證根本沒被寫進這則故事。無論何種是真,回鄉(xiāng)宿命都無限擱淺了。陷于這般境地,我昏然了,反正沒什么值得著急,也沒什么需要解決了。
古典英雄所面對的難題是一個大寫的問號,其允諾惡龍和寶劍,讓人期待一場無論成敗的惡斗,而異鄉(xiāng)人角色呢,連省略號都不屑于象征他們的窘境,它是一道霧蒙的空景,薄土只孕抒情和帶毒的苦草。
一眾旅人在我視界里來來回回,不知疲倦地,起身,又坐下,上了發(fā)條似的,熱烈討論著世上所有無關緊要的話題。我知道他們也是故事角色。
我徹底放棄了回鄉(xiāng)的打算,可能淡竹鎮(zhèn)就是一個收容我這樣失敗角色的地方,我可以去開那種銀色的面包車,要不就在這間“再來旅館”當幫工,干什么都可以。我投降了。正當我如是決定,伊和石梓元走進了茶室,在靠門邊的桌子坐下,后者又講起他高中的重名故事。片刻后,那個異鄉(xiāng)人也來了,他要酒喝。
我累極了,只想好好睡上一覺,而且事已至此,我也無心偽裝了。沒帶口罩,我光明正大從他們三人前走過。
遠遠地,我聽見那似曾相識的窸窣私語聲從背后傳來。“你們看到那人了嗎?我覺得好像在哪見過他?!?/p>
來到303號,我掏鑰匙開門,目睹熟悉的房間和陳列令我舒暢不少。脫下襯衣長褲,赤足走進浴室準備洗漱,踏上冰涼瓷磚的那一刻我才反應過來:303已經(jīng)是他的房間了。愣在原地,面前是鏡子,還有鏡中模糊的、無有界限的、似乎不同角度彼此重疊的我之映像。
這異衍的疊相讓我捉摸不透,以為是鏡上蒙了霧的水汽,故而伸手去拭。輕輕用力,食指卻戳進臉部中央,捅出一個黑洞。
原來這不是浴鏡,而是一張畫著正臉的、A4大小的膠版紙。它此刻如下。
青年,二十來歲的青年,不高,偏瘦,
留密而硬的寸頭,未修整而顯得張揚蓬雜
鼻翼肥寬,上夾一副銀色金屬邊框的方形眼鏡
眼角因困倦而下耷著,能看到眼球中的隱隱血絲
濃眉,但有幾塊不規(guī)律的疏處,尤其顯眼的是左側斷眉
嘴唇上薄下厚,右嘴角下沿帶著暗紅新痂,唇炎微腫
多有揮拳,壯實的三角肌,肩膀顯然大手臂一圈
背挺筆直,腦袋不自覺地小幅歪向右邊
有仁心,睚眥必報,大眾主義,贊同柏拉圖的哲人王設想
溫柔是我冷硬是我超脫是我。想要愛滿世間,蚊蟲與盲流滅絕
想要天道酬勤,稟賦是越不過的門檻。我是沒有個性的異見分子
我說我時想要說的是你,我說你時想要說的是他,我想要說他時說的是我
左派的右派,手性對稱的鏡像。生活在此在的別處。一出場就死的生意盎然
胡吃海喝而饑腸轆轆,在陸上行舟,在床上跋涉。我的恒久孤獨一秒就結束。
有愚拙的高見,甜蜜的痛苦。我的瘋癲講形式邏輯。我的文質彬彬是野蠻的。
我靜止地行走,我閉眼地凝視,我緘默地言語,我發(fā)呆地思考,我健忘地回憶。
屏息,瞇眼,我湊近那捅破的黑洞,妄想看一看。在小說的結尾,也在這張我的肖像畫背后,藏著的究竟是不是故鄉(xiāng)。
責任編輯:張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