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芾

我想，這下好了，我徹底沒錢了。我只剩下行李了。行李這個時候幫不了我，我現(xiàn)在又不需要睡覺。我早該意識到我到零莊的時候就沒錢了，我離家還有六百公里，我不知道怎么回家了。他們經常跟我說，年輕人就應該大膽地闖一闖。我一直搞不清楚什么是“大膽地”，我就在很多事情上裝作不在意。對我來說，我覺得不在意最接近大膽。但現(xiàn)在我無法不在意了。我覺得很不安全。我有些懷念我剛出發(fā)的日子，那個時候我見誰都覺得可愛，他們很有禮貌，每個人都很愉快，好像坐下來我們就能聊天，甚至擁抱。我剛出發(fā)的時候，我父親跟我說：“擦擦你鞋上的灰?！蔽腋赣H總是這樣，鞋上的灰為什么要擦呢？我在外面看到很多人鞋上都有灰，但他們從來沒對我提起過這件事情。

我在零莊花光了所有的錢，她們讓我買花，我就是那個時候認識了玲玲。她對我說：“買些花吧，前面沒有花了?！蔽覜]有要送花的人，我說：“回家為什么要帶花呢？”我走到一家餐館吃飯的時候又碰到了她，她也正在吃飯，花被她放在了水泥地上。她走了過來，對我說：“先生，你要買花嗎？”我看了她一眼，她還挺好看的，但她看起來很疲憊。我說：“你的花買不出去嗎？”她搖搖頭。我坐直了一些，看著她的花說：“你看我是像需要花的人嗎？”她說：“先生，不管誰都會需要花的?！?/p>

我拿著玲玲的花繼續(xù)上路了。買這捧花我花了所有的錢，我早該意識到的。我父親跟我說不要把錢裝在一個地方，我以為在另外兩個地方還有錢，就大方地把所有的錢都給了她?，F(xiàn)在我很餓，我看著那捧花，我不認識這樣的花，紅色的花瓣又細又長，晚上會束成一個個白色的花苞，第二天中午又會打開。它像動物一樣。我要是像我表哥一樣擁有草藥知識就好了，現(xiàn)在我不知道能不能吃它。要是有人在我旁邊，我肯定就吃了它了，但是現(xiàn)在除了蟬在叫，就我一個人在這間廢屋里，我對這件事情沒必要裝作不在意。

我又餓又困，把我的行李打開后，我突然聽到了腳步聲。我把花藏了起來，往腳步聲的方向看過去。他說：“你也沒找到住的地方？”我說：“太晚了，旅館沒有房間了?！彼吡顺鰜?，對我說：“我叫王淼?！彼谋亲雍艽?，穿得破破爛爛的，對我笑著。他坐了下來，看著我把行李合上，對我說：“我對這個屋子很熟。”我想他真幽默，這間廢屋就這一個房間，我剛到這兒就已經對它很熟了。他說：“這是什么？”我往他的方向看過去，拿起那捧花給他看，他說：“你把蘿卜插在一起干什么？”我說：“這是花，晚上它要休息?！彼c了點頭。

我繼續(xù)整理我的行李，他坐在那里看著天上的星星。我的肚子在叫，我咳嗽了兩聲，把我的行李合上，放在鋪蓋旁邊。他看著我說：“你要睡覺了嗎？”我對他點了點頭。我的肚子又叫了，我翻了個身。王淼說：“你要去什么地方？”我說：“回家。”王淼往我這邊坐了坐，他的屁股壓住了我的鋪蓋。我說：“你不準備睡覺嗎？”他說：“我白天睡覺，晚上不睡?！蔽蚁脒@個人真奇怪，我不準備跟他說話了。我把花往我這邊挪了挪，閉上了眼睛。

我被餓醒了。我睜開眼才看清楚這間屋子，陽光簡直就是不停地摔在屋頂上，快要把地砸爛了一樣。我看了看我的花，它還在睡覺。我看向我的鋪蓋，王淼昨天坐的地方出現(xiàn)了兩個屁股窩。我努力站了起來，我的力氣都集中在胃上了。我把鋪蓋整理好，準備走的時候我又聽見了腳步聲。我看向正在走過來的王淼，他好像洗了一把臉，要不然就是昨天晚上夜色太黑了。他走到我面前，遞給我一袋東西，笑著對我說：“這些給你?！蔽掖蜷_塑料袋，里面密密麻麻的都是食物，我看向他的背影，他轉回頭對我說：“你叫什么？”看到食物后，我的胃一直在削我的肚皮，我張了張嘴，沒有發(fā)出聲音。我看到王淼又對我笑了一下，他說：“先生，下次見?！彼吡诉M去，躺了下來。

我吃完了食物后，我的花就開了。我還要走五百多公里的路，吃東西也沒讓我開心多少，反而我有力氣去想更多讓人傷心的事情了。太陽比早上小了一些，它把力氣集中了，把我往后推著。我擦了擦汗，才想起來我的花可能要喝水。我從公路上又跑到了土路上，把我的花浸泡在水里。我看著水里面我的倒影，不知道為什么高興了一下。

公路上有輛三輪車停了下來，我走了過去。他整理好了褲襠看著我，匆忙地又上了車。他發(fā)動了車子，又看了我一眼，對我說：“你想搭車嗎？”我對他點了點頭。車廂里都是蔬菜，還有一些動物的肉體也放在上面。我把兩只腳并攏，這才有了我自己的空間。

他轉頭看了我一眼，對我說：“你要去哪里？”我想了想，他肯定不會把我送回家，我就說：“我到前面的鎮(zhèn)上?！彼硨χ尹c了點頭，說：“我也去鎮(zhèn)上?！蔽业靡饬艘幌?，這樣他就不會問我更多的問題了。

車子開起來了，我看著離我而去的風景。我不記得我出發(fā)的時候有沒有經過這里，那個時候我眼睛里沒有風景。我幻想著我會遇到更多的人，跟他們打交道，聽他們說話。我那個時候眼睛里都是人，腦子里也是。那個時候我沒看過風景，我想，風景也是人搞出來的，要是一路上看不到一間房子，你總會覺得風景里缺點什么，或者你干脆都不會把它們叫作風景。我那個時候希望遇到房子們的主人，等著他們邀請我住進去，喊他們朋友，跟他們成為相熟的人。

我看了看我手里的花，我現(xiàn)在除了行李，就剩下這捧花了。它對我開著，我這個時候才看清楚每一朵花里只有一個黃色的花蕊，可能是因為我坐上了車的緣故，坐車比走路無聊多了，我才能發(fā)現(xiàn)它的花蕊。

他把車子停好之后，掀開了他屁股下的座位。他抬起頭對我說：“愣著干什么，下來幫忙?！蔽?guī)退褍蓧K木板搬了下來，他支好了攤位。我有些累了，站在他旁邊對著人群張了張嘴，他們都穿著長衣服。我問他：“你們怎么都穿著長衣服？”他說：“這樣太陽就曬不到皮膚了?！蔽铱戳丝次衣冻鰜淼母觳?，白色的陽光確實把它們曬黑了。他把菜和肉都擺在了兩塊木板上，坐在了馬扎上，開始吸煙。我靠近他，對他說：“你是干什么的？”他朝我吐了一口煙氣，說：“我是賣菜的?！蔽艺f：“那你賣肉干什么？”他笑了笑，對我說：“先生，我活了50年了，你是第一個問我這個問題的人。”我把我的行李和我的花從車廂里拿了下來，正準備離開的時候，他說：“有買菜的，有買肉的，一起賣，他們就不知道自己想要買什么了。困惑會把他們帶到我這里的?！蔽矣洲D過身，他正在整理那些動物的肉，我說：“你靠這個掙錢嗎？”他吸著煙，看著我，說：“我離掙錢的日子越來越遠了?！蔽乙部粗?。那些肉擺好了之后，他吸了口煙，看向我的時候說：“年輕人，你身上都是力氣，有的是錢?！蔽蚁胨欢ㄔ陂_玩笑，我身上的力氣只會讓我覺得累。我說：“是的，我會有的是錢的?！?/p>

我又看了他一眼，他喊住我說：“你手里拿的是什么？”我把花給他看，他點了點頭，說：“太陽會使它發(fā)生變化的。”我說：“會變成什么樣子？”這個時候來了一個買菜或肉的人，他把煙頭丟在腳旁，看起來像丟掉了自己著火的腳趾頭一樣。

買菜或肉的人過了很久才走，這個時候他才回答我：“你要是有空的話，可以在這里幫我賣菜?！蔽蚁胛椰F(xiàn)在還不餓，我還有路要趕，我對他說：“我要在天黑前離開這里?！彼噶酥柑煺f：“已經快要黑了?！爆F(xiàn)在天確實有點黑了，但不是我說的那種天黑，我就對他說：“正是因為這樣，我要快點離開這里。”

他看了我一眼，就繼續(xù)忙他的菜的事兒了。我站在那里看著他，要是在我出發(fā)的時候他這樣邀請我，我肯定就答應了，但現(xiàn)在我要回家，我知道家在哪里，光是這一點就讓我足夠著急了。我趕著回到家里，我甚至對他住的房子都喪失了興趣。我跟他說：“再見。”他對我招了招手，他的意思應該也是再見，因為他嘴里叼著煙，他不容易發(fā)出這個聲音。

太陽變薄了，但它還是在我頭頂上，讓我走得很慢。我想它什么時候會跑到我腳底下呢？我在等待饑餓來臨，饑餓來得越快，我離家也就越近了。

我看見遠處有個女孩兒站在路邊，每一輛車過去她都轉過頭去看車的屁股。我走到了她的面前，她像看車屁股一樣看著我。我停了下來，轉回頭跟她說：“你是在等人嗎？”她搖了搖頭，我繼續(xù)走了。

沒一會兒她趕了上來，邊走邊對我說：“先生，你準備吃飯嗎？現(xiàn)在應該是晚飯的時間了?！辈挥盟f我也知道自己需要吃飯了，每邁一步，我的鞋子跟公路的距離就越來越近了。我說：“謝謝你，我現(xiàn)在還不餓?！彼f：“等餓了再吃，菜就沒有味道了。我知道一家很棒的餐館，現(xiàn)在吃最合適?！蔽椰F(xiàn)在還不想拒絕她，就對她說：“還有更多的人現(xiàn)在需要吃飯的，你可以再等一等?！彼f：“先生，我們這個餐館剛開業(yè)，是免費的。”我停了下來，對她說：“我時間很急?！?/p>

我坐了下來。原來那個女孩兒是餐館的服務員，她端了一杯水上來，對我笑著。這家餐廳確實很新，除了我坐在這里，其他地方都空著。女孩兒說：“先生，這是我們的菜單?！蔽蚁?，如果我點他們最貴的菜，我就太像沖著免費的來的了，我翻到第三頁，點了五個普通的菜，女孩兒對我笑笑，就離開了。

我望著窗外，太陽已經不見了，它跑哪兒去了我不知道，有可能正在我的腳下，但是因為我坐著，我感覺不到它。這個時候我看向我的花，花瓣開始慢慢合上了。我想，即使我不知道太陽在哪里，我也知道現(xiàn)在已經是晚上了，我的花會告訴我這件事情的。窗外有個小男孩兒貼在玻璃上沖我吐舌頭，我一直盯著他看，不久之后他就離開了。他的口水粘在玻璃上，把遠處的房子變得有些扭曲。我低下頭，讓自己的視線透過他的口水扎在那些房子上，道路也扭作了一團，像那些房子的污漬一樣。我又低了一下頭，這個時候道路貼在了那些房子的墻上，像是提前被畫好了一樣。

女孩兒喊了我一聲，我立刻轉頭看向她。她推了一個餐車過來，把我的菜擺在了桌上，對我說：“先生，你的菜上齊了?！蔽铱吹讲耍胖垃F(xiàn)在真的已經是晚上了。

我吃得很快，我的胃里裝了太多食物了。正當我拿起我的花要走的時候，女孩兒過來說：“先生，一共是三百元?！蔽铱粗龑ξ倚χ?。我把花又放在了座位上，看著她說：“不是免費的嗎？”她說：“是的先生，但我們這里的座位是收錢的?！蔽业谋臣褂行┌l(fā)熱，我想，我暴露出我是沖著免費的食物來的了。我扭頭看了一下菜，作出疑惑的神情看著她，這個時候，疑惑是能解決問題的。

她把一張紙條放在了我面前，上面確實寫著：靠窗座位，三百一位。我拿起那張紙條，我沒有費多大工夫就想明白了她說的事情。我說：“你沒有告訴我這件事情?！彼χ鴮ξ尹c了點頭，說：“難道你是為了免費的食物來的嗎？”我想，她不太值得我對她袒露我的想法，我當然不會回答她這個問題。

我一直盯著那張紙條看，她就一直站在那里。我看了看我的花，才知道外面的路燈已經亮了。我說：“那邊的座位多少錢？”她看向我指的大廳的位置，對我說：“那個地方的座位是免費的，但食物是收錢的?！蔽艺f：“我要是坐在那里還用付錢嗎？”她搖了搖頭說：“先生，我告訴過你了，我們剛開業(yè)，坐在那里這幾天是不要錢的?！蔽矣悬c糊涂了，我又看了一眼紙條，對她說：“為什么我坐在這里就要付座位費呢？”她向我靠近了一下，看著我說：“先生，坐在這里是能看到窗外的?！蔽艺f：“難道我要為你們的窗戶付費嗎？”她笑了笑，她這幾次的笑跟我第一次遇到她的時候一點兒都不一樣。她說：“先生，一邊吃飯還能一邊想著其他的事情，只有在這里能完成。”

這個時候來了一個男人，他很胖，臉上都是胡子。我在剛出發(fā)的時候也見過臉上有胡子的人，我對他們感到都很親切，我想，有一天我也會有這么多胡子的，但這個男人看起來很嚴肅。女孩兒與那個男人對視了一眼，那個男人發(fā)出了很溫柔的聲音，他說：“先生，我們遇到問題了嗎？”他們當然沒有遇到問題，是我遇到問題了。他的意思是我的問題會不會導致我們的問題，我當然不希望跟他們之間有什么問題。我的問題已經夠多了，我還有五百公里的路要趕。更何況，我現(xiàn)在一點兒錢都沒有了。

我知道他不是第三者，跟他傾訴是沒有任何用處的。我又往窗外看去一眼，我剛才確實在吃飯的時候想了很多事情，但我不知道是窗戶的作用。

我說：“我不會為這個座位買單的，要付錢我也是為這些食物付錢?！蹦腥伺c我對視著，他似乎顯得很無奈。女孩兒對我說：“我們昨天，今天和明天，食物都是免費的?！蔽艺f：“我們的問題就出在這里?！?/p>

男人好像明白了我說的話，他笑了笑，對我說：“怎么稱呼你？”我說：“剛才她已經稱呼過我了?！蹦腥藢ξ艺f：“先生，我們不會收取你食物的費用，但這個座位的費用是三百元，你只要為座位買單就可以了?！蔽艺f：“恰恰相反，我只會為食物買單。”我拿起我的花，準備走出座位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他之所以這么胖，是因為剛好堵住了座位的出口。我躬著身子站在那里看著他。

他說：“先生，我想我們已經說得夠清楚了?！彼麄兊氖澄锎_實給了我力氣，我對他們大聲地說道：“我也說得很清楚了?！蔽彝懊鏀D了擠，那個男人站在那里一動也不動。他扶了扶我，我立刻往后退了一下，對他說：“你要干嘛？”他把雙手舉了起來，對我說：“先生，不要誤會?！蔽业芍麄?，我心里很難受，我不知道哪里來的難受。我想起來了在我出發(fā)前我父親跟我說的那句話，我心里更難受了。

女孩兒站在那里，她似乎有些著急。男人對我說：“先生你看，我們已經說了這幾天食物是免費的，如果傳出去你為食物支付了費用，我們就沒辦法獲得其他顧客的信任了?！蔽矣行├哿?，我光是看著他們兩個就已經很累了，我不想再對他們說話了。我又坐了下來。

我說：“你們把菜單拿來吧。”女孩兒看了男人一眼，她過去拿菜單了。那個男人還在那里站著，我又看向窗外。那個男孩兒的口水現(xiàn)在吸引了很多灰塵，它們干在了上面，透過他的口水，窗外的一切有些霧蒙蒙的。我想了想，如果我不來吃飯，現(xiàn)在應該走了很多的路了，說不定我正在找一個地方休息。夢會掩蓋饑餓的，饑餓不是大事兒。不知道為什么，我想起來王淼，我突然覺得他很可愛。自從我準備回家的時候，我很少遇到可愛的人了。我想起來我出發(fā)前對我父親說：“我要認識比你這一輩子認識的人還要多的人?！蔽腋赣H對我點了點頭，對我說：“祝你和你的朋友們愉快?！蔽也恢劳蹴邓悴凰阄业呐笥?，但現(xiàn)在我想不起來其他的人了。

她把菜單拿了過來，我又點了十道菜。我說：“我不是一個不講道理的人?！迸焊艺f：“我們并不是想跟你講道理，食物是完全免費的，你可以隨便吃。”我點了很多肉食，把菜單遞給他們，我對他們說：“我還沒吃飽?！蔽乙呀洺圆幌氯魏螙|西了，我想，這些是他們最貴的菜，他們不會不在意的。

女孩拿著菜單走了，那個男人還站在那里。我看著他，他對我溫和地笑著。我越過他的視線打量著這家餐館，他們把這里整得確實很漂亮，我要是路過這里，是不會進來的。這么漂亮的餐館會把菜和肉變得很貴。那個男人似乎已經很累了，他動了動身子。我對他說：“我要上路了。”他又站在了那里，對我說：“你的菜還沒有上齊?！蔽腋械胶軉蕷猓巴獾男切且呀洺鰜砹?，再過一會兒就能看到月亮了，我已經耽誤太多的時間了。我站了起來，看著他，他還是對我溫和地笑著。

我把花拿給他看，我說：“我的錢全在這里面了?！彼f：“先生，我們不需要花的。我們這里有的是花?！彼麄儾宛^里確實擺滿了很多花，一個個都開著。我說：“這是我用我的錢買的。”他說：“可能你沒理解我的意思，我們只要三百元，不是花?！蔽掖舐暤貙λf：“這就是我的錢。”

他還是站在那里，笑了笑，對我說：“這是花?！蔽也恢涝撛趺聪蛩忉?，我說：“花不是我用錢買的嗎？”他點了點頭說：“如果你說是的，那就是的?！?/p>

我大聲地說：“是的。那為什么不可以？”他看著我，又看了一眼我的花，對我說：“這世界上并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樣需要花的。”我說：“我也不需要。”他說：“那你更不能把花給我們了?！?/p>

這個時候，那個女孩兒又推著餐車過來了，上面擺滿了我剛才點的菜。那個男人讓了一下路，好讓女孩兒把餐車推到桌子附近。我看著那些菜，心里覺得很難受，它們居然都是免費的，我對它們一點兒胃口都沒有了。

男人又站在了我面前，對我說：“如果你要是沒錢的話，你可以留下來做工還錢?！彼f完這句話， 窗外開始響起了車聲。我看向他們兩個人，他們都對我笑著，車的聲音離我越來越近。我往后退了退，向那個男人的身上撲過去，他的身體砸在了餐車上。女孩兒為了躲避倒下的餐車，向后退的時候滑倒在了地上。

我看了看他們兩個，抓起我的行李和花，立刻向大門跑了過去。我看見一路的星星像飛了起來，月亮比我跑得還快?？煲諒澋臅r候我轉頭看向那個餐館，那個男人和女孩兒趴在窗戶前正看著我。我不知道我的視線是不是又透過了那個男孩兒的口水，他們看起來很模糊，像一直住在里面的人一樣。

我轉回頭繼續(xù)往前跑著，終于追上了那輛車。那輛車看起來很熟悉，我喘著氣走了過去，快要接近那輛車的時候，我看到了車廂里擺滿了菜和肉。我想，這正是我白天遇到的那輛。大叔發(fā)現(xiàn)了我，他把車子停了下來，轉回頭看了我一眼。他正吸著煙，煙蒂一會兒變得通紅，一會兒又暗了下去。

他看了我一會兒，像是認出了我，對我說：“你怎么喘這么粗的氣？”我想說話，但是發(fā)不出任何聲音，我的呼吸已經塞滿我的嘴巴了。他把身子扭向了我，把煙從嘴巴上拿了下來，我才想起來剛才他說那句話的時候嘴里正叼著煙。我的衣服已經濕透了，皮膚很不適應，它們想遠離這些衣服，在努力收縮著毛孔。我打了個冷戰(zhàn)，終于讓我的皮膚和衣服間有了些空隙。我扶住了他的車廂，努力抬起頭對他說：“大叔，我要趕路?！?/p>

他把煙丟在了地上，對我說：“你不是一直在趕路嗎？”我聽見車子發(fā)動了起來，他挪了挪自己的屁股，好像在跟車說話一樣。我的手從車廂拿了下來，他又看向我一眼，對我說：“年輕人，不要把力氣都用光了?！敝笏烷_車走了。

我看著他的車往前開著，他開得很慢，車燈把道路上的草迅速照亮了之后，又迅速地把光線收回了車燈里。那些草本來都在看向月亮，被車燈拽了一下后，都往那輛車看過去了。我站在那里，那輛車離我越來越遠，車燈的光線變得像一把掃帚了。我想擦擦汗的時候，突然發(fā)現(xiàn)我也站在了一束光線里，這束光線很強，我瞇起眼睛往后看過去，看到一輛車正在向我開過來。

我想，這束光正好追到前面那輛車的屁股，他們把整條路都照亮了。我站在那里看著那輛車，發(fā)現(xiàn)了兩個熟悉的身影，我知道他們追過來了。

我把行李背到了背上，在車燈的光線里，我看到我的花似乎打開了花苞，露出了一些紅色的裂縫。我想起來玲玲賣給我花的時候，她說她已經好幾天沒吃飯了。我當時坐在餐館里，問她：“你剛才不是正在吃飯嗎？”她說：“我沒有錢吃飯，只能把花都給他們了?！彼龔募磳⒔o餐館里的花叢里抽出來一捧花遞給我說：“這是最好的花，它有靈性。”我說：“你看我是像需要花的人嗎？”她說：“先生，不管誰都會需要花的?！蔽覍λf：“那我送給誰呢？”她把花往我面前遞了遞，對我說：“花不一定要送人，它也一樣會開的?！?/p>

車燈離我越來越近，我的花好像已經要開了。我抬頭看了看天空，月亮慢慢地在變圓，好像是太陽剛剛洗好了澡，正在脫掉它的浴巾一樣。我想起來我出發(fā)的時候，太陽還正在出汗，我當時正在整理行李。我父親吸著煙，他把煙從嘴巴上拿下來，問我：“你要去哪里呢？”我把我的短袖疊好了之后，對他說：“父親，您知道赤道的形狀嗎？”他又把煙放回了嘴巴上，搖了搖頭。我說：“沒有關系。我想告訴您的是，我要回家。”

我出發(fā)的時候，太陽已經不再流汗了，它穿上了自己漂亮的白色襯衫。我脫掉了拖鞋，穿上我的鞋子后，父親對我說：“擦擦你鞋上的灰?！蔽铱戳怂谎?，收緊了我的行李，對他招了招手，就開始上路了。

責任編輯：張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