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同一個“摩西”，打開“等待”的方式不同
——從跨文本對話角度評莫言新作《等待摩西》*
2019-12-12 08:28:10復旦大學
國際比較文學(中英文) 2019年4期
劉 平 復旦大學
Different Modes of Waiting for the Same Moses:Review of Mo Yan’s“Waiting for Moses”from a Cross-Textual Perspective
諾獎作家莫言（1955—）小說中的基督教元素日益引起讀者與學界的廣泛關注。《紅高梁家族》《豐乳肥臀》《蛙》等代表作不難讓人發(fā)現(xiàn)，莫言作品中的傳奇性、魔幻性都可以用來表達宏大而普遍的救贖與懺悔主題。相對于陀思妥耶夫斯基（Fyodor Dostoyevsky，1821—1881）、托爾斯泰（Alexei Nikolayevich Tolstoy，1882—1945）等俄羅斯作家深受東正教濡化而在曠世巨著中鮮明地表達出對終極關懷的訴求，莫言作品以儒學發(fā)源地山東為自己創(chuàng)作的文化土壤。對于后者中的基督教元素，漢語讀者盡管普遍頗感訝異卻也不甚了了。但是，坊間也一直并不多見莫言以基督教元素為標題與內(nèi)容創(chuàng)作的小說。短篇小說《等待摩西》，可謂莫言作品中的一個例外。它甫一問世，即刻引起讀者與學界的關注，其理由不言自明。一是在莫言榮獲諾獎之后，萬眾“等待”的新作面世不多；二是莫言以前的小說從來沒有直接以基督教為創(chuàng)作元素；三是《等待摩西》全文不過一萬一千多字，分為十一節(jié)，但是敘事的歷史跨度與小說篇幅完全不成比例。莫言用萬字講述一個甲子的個人歷史。如此不成比例尚能獲得讀者與學界的青睞，足以證明莫言的文字駕馭能力之嫻熟程度。此外，莫言在這部短篇小說中所使用的語言淺白、素雅，少了一貫的恣意張揚、鐘情細節(jié)刻畫的文風。有鑒于此，從跨文本對話角度，即從《等待摩西》與古代近東文明經(jīng)典《希伯來圣經(jīng)》/《塔納赫》（the Hebrew Bible/theTanakh
）跨時空對話的角度對這部短篇小說做出深度評論也算得上是一件值得“等待”的事。一、 在跨文本對話中，打開兩個“摩西”
《等待摩西》以第一人稱講述被同輩稱作“三哥”的“我”與柳摩西之間一個甲子的交往史，透過作為柳摩西老同學、好友、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我”的眼光，柳摩西六十余年的人生簡略而生動地躍然紙上。從大歷史敘事來看，《等待摩西》以白描而寫實的手法敘述當代中國前后跨越六十多年的三個歷史時期：“文革”前十七年，“文革”期間，后“文革”的改革開放時代。小說的主要篇幅聚焦在第三個階段（第3—11節(jié)）上，而前兩個階段只用兩節(jié)（第1—2節(jié)）簡略帶過，發(fā)揮為后九節(jié)布置敘事背景的功用。《等待摩西》中的主角柳摩西在大時代的激蕩巨變中的人生軌跡起起伏伏、大起大落，但是小說對人生如此顛簸跌宕的主角的敘事反而簡明簡潔、波瀾不驚。它按照順敘并輔以插敘鋪陳“我”眼中的主要人物的人生百態(tài)。
“文革”前，柳摩西與“我”大致同一年（1955年）出生于莫言筆下的文學高地山東省高密市東北鄉(xiāng)的一座小村莊。所以，“我”們同鄉(xiāng)同村同鄰，而且還是同班同桌的小學同學，屬于知根知底的發(fā)小與同齡人。舞勺之年的“我”效仿《水滸傳》系列連環(huán)畫中沒羽箭張清，苦練飛石神功，癡迷于“舞石”，有一次誤傷“挺著大肚子的‘摩西他娘’”。那時還不是“柳衛(wèi)東（那時他還沒改名字）”的柳摩西挺身而出，以一股武俠小說中常見的拜把子兄弟義氣為“我”共擔責任，讓“我”免遭父親傷筋動骨、可能要了小命、至今讓“我”“心有余悸”的體罰。
“文革”期間，柳摩西更名為柳衛(wèi)東，積極參與紅衛(wèi)兵的批斗活動，甚至向因基督徒身份而被貶損為政治賤民（political dalit）的爺爺柳彼得建議改其名為柳愛東，被拒后，對血脈相承的親爺爺（sibling’s grandfather）拳腳相加，被爺爺“張嘴咬斷了他一根手指”，由此“成了大義滅親的英雄”。1975年，“我”參軍入伍，農(nóng)村青年柳衛(wèi)東因為爺爺在政治上受到牽連，無法如愿以償?shù)卮┥袭敃r最為時髦的綠軍裝，旋即與同鄉(xiāng)女子馬秀美結婚。馬秀美堅持與柳衛(wèi)東自由戀愛，撕毀已與“林業(yè)工人”未婚夫所訂婚約。馬家在賠償毀約的經(jīng)濟損失之后幾近傾家蕩產(chǎn)，導致馬秀美的兩個哥哥暴打柳衛(wèi)東，差點喪其性命。這對被棒打而不散的鴛鴦新婚后不久就被男方原生家庭所拋棄，“兩口子在村頭搭了個棚子暫住，日子過得很凄慘”，生下大女兒柳眉，成了貧窮鄉(xiāng)村的“棚子”戶、經(jīng)濟賤民（economic dalit）。
1980年代初，柳衛(wèi)東抓住改革開放的契機經(jīng)商，成為“東北鄉(xiāng)的首富，成了一位據(jù)說經(jīng)常與縣里領導在一起喝酒的頭面人物”，小家庭的日子轉而過得紅火、時尚，而此時馬秀美皈依基督信仰，并喜得第二個女兒柳葉。1982年，“東北鄉(xiāng)首富”、時代的弄潮兒柳衛(wèi)東成為失蹤者。因欠下巨款，家中被債主一洗而空，母女三人過著無異于乞丐的生活。爺爺柳彼得也在雪中拒絕送炭，甚至見死不救，百歲無疾而終。2017年，“我”與戰(zhàn)友聚會，偶然中與柳衛(wèi)東的弟弟、母腹中曾被我誤傷、原名為柳馬太的柳向陽重逢，得知失蹤三十五年之久的柳衛(wèi)東最終回到故里。在尋訪柳衛(wèi)東的過程中，“我”了解到“我”束發(fā)之友深陷于無中生有的詐騙計劃而無法自拔。他的兩個女兒因為父親長期失蹤或遺棄母女而不愿接納他。只有妻子馬秀美一直打探他的下落，不計前嫌地完全寬容他過往的一切。等“我”最終找到柳衛(wèi)東的家，“幸福女人”馬秀美告知“我”，柳衛(wèi)東恢復原名，并歸入耶穌門徒的行列，成了“教徒”“教友”?！拔摇斌E然之間發(fā)現(xiàn)：“一切都很正常，只有我不正常?！薄拔摇痹谔と肓ξ鞣块g前的一剎那間，決定與三十五年未曾謀面的柳摩西不辭而別。
《等待摩西》中的東北鄉(xiāng)人摩西以及其家人名字、生活都與基督教《圣經(jīng)》中的舊約與新約密切相關。主要人物柳摩西之名直接源自舊約或《希伯來圣經(jīng)》出埃及記中的以色列人摩西。除此之外，柳摩西的爺爺“彼得”、胞弟“馬太”的名字直接取自于新約中的四福音書，屬于耶穌創(chuàng)建的使徒團隊中的兩大主力隊員。既然如此，在《等待摩西》中的東北鄉(xiāng)人摩西與《希伯來圣經(jīng)》中摩西五經(jīng)或妥拉（the Torah）中所記述的以色列人摩西作穿越對比與對話，可能會給讀者帶來不同的閱讀體驗。實際上，《等待摩西》用來描述柳摩西的篇幅以及柳摩西的行跡與摩西五經(jīng)中以色列人摩西之間具有一定的對應之處。
摩西五經(jīng)花費四卷（除創(chuàng)世記之外的出埃及記、利未記、民數(shù)記、申命記）經(jīng)書描寫以色列人摩西的行跡。根據(jù)摩西五經(jīng)的記述，以色列人摩西的生平總共一百二十年（《申命記》34:7），而摩西五經(jīng)的主要篇幅都用來講述他最后四十年帶領以色列人出埃及為奴之地及其之后在曠野漂流的生活和事跡（《民數(shù)記》14:34，20:12），只極其簡略地交代他前兩個四十年的生平（《使徒行傳》7:23,30）。解經(jīng)家們通常根據(jù)三個四十年來劃分以色列人摩西的人生階段。
在第一個四十年（《出埃及記》2:11—15），在以色列人摩西出生之前，南下移民埃及的以色列人由推行反猶主義的法老秉政。法老不僅迫使以色列人為奴，而且因懼怕奴隸人數(shù)極速增長而給埃及造成社會動蕩，下旨殺死初生的以色列男嬰。以色列人摩西出生時，躲過血光之災。他的家人先隱藏他三個月，在實在無法隱藏之后，把他安放在蒲草箱中，將箱子擱在尼羅河邊的蘆葦叢中。法老的女兒恰巧來到尼羅河邊洗澡，看見箱子就打開。她在確知這個男嬰是以色列人之后，依然出于憐憫之心領養(yǎng)他，給他起名為“摩西”（Moses），意思是“因我把他從水里拉出來”。此名寓意豐富，預告以色列人摩西將來帶領以色列人抵抗埃及人，“把”整個希伯來民族“從”埃及為奴之地“拉出來”。他以此成為他第三個四十年人生的志業(yè)。以色列人摩西以養(yǎng)子身份入埃及王宮。不惑之年的以色列人摩西為拯救一位自己的同胞而打死欺壓以色列人的埃及人。以色列人摩西因為故意殺人而成為殺人犯，又因負罪潛逃到米甸地而成為逃犯。
在第二個四十年（《出埃及記》2:16-22），作為殺人犯、逃犯的以色列人摩西在米甸地水井邊偶遇米甸祭司葉特羅的七個女兒來打水。有一些牧羊人霸凌她們，摩西出手相助，趕走他們，并取水給她們的羊群喝。摩西由此得到葉特羅的賞識。葉特羅把女兒西坡拉許配給摩西為妻。摩西在米甸結婚，生有兩子，以替人牧羊為業(yè)養(yǎng)家糊口。他在曠野幫助人以及給群羊水喝，為他最后四十年在曠野牧養(yǎng)以色列人并給他們水喝埋下伏筆。
在第三個四十年（《出埃及記》3:1—《申命記》34:12）的開始，某一日，杖朝之年的以色列人摩西在何烈山為岳父牧羊時，見一片荊棘經(jīng)火而不燃，以色列人所信的雅威（YHVH）在火焰中顯現(xiàn)，要他回埃及拯救以色列人脫離奴役之苦，回到流著奶與蜜的故鄉(xiāng)迦南之地。他領受使命后，回到出生地埃及，與哥哥亞倫一同請求法老讓以色列人離開埃及。法老不準，雅威十次降災于埃及人，使心里剛硬的法老被迫同意放行以色列人歸回故里。以色列人摩西帶著先祖約瑟的骸骨，率以色列人東渡紅海，進入西奈半島，途中歷經(jīng)艱辛。在西奈山下安營后，他應雅威之召上西奈山頂，代表以色列人與雅威立約，接受雅威所授的十誡。之后，摩西第二次應雅威之召上山停留四十晝夜，接受雅威所傳的各種典章、制度、律法。以色列人久等不歸，造一金牛犢像代替雅威，對之頂禮膜拜。他下山時見此情此景，憤而摔碎雅威所賜的兩塊法版，焚毀金牛犢，下令殺死三千多以色列人。之后他又上西奈山復得兩塊法版。下山后，以色列人摩西按照雅威的吩咐在營中建造會幕。以色列人摩西率以色列人在西奈曠野流浪近四十年后，以雅威之名為以色列人擊打磐石取水，兩次推行人口普查，率軍征戰(zhàn)，最終抵達約旦河東岸、與故鄉(xiāng)一河之隔的摩押平原。以色列人摩西終因曾憑借一己之意擊石取水而不得入迦南之地。他臨終前發(fā)表長篇告別演說，回顧歷史，重申誡命，要求眾以色列人嚴守與雅威所立之約。花甲重開時，以色列人摩西無疾而終于尼波山上，葬于摩押地伯毗珥對面的谷中。以色列人為他哀哭三十日。
從根據(jù)上述簡述所制作的“兩個摩西行跡與篇幅表”來看，兩個摩西的人生軌跡明顯可以劃分為與大時代變遷相摩相蕩的三個階段。兩個摩西的前兩個階段所占篇幅極少，僅僅起到交代下文背景的作用。兩個摩西的第三個階段才是焦點所在。東北鄉(xiāng)人摩西與以色列人摩西在第三個人生階段所經(jīng)歷的遭遇都極為坎坷，但也極為華美?？部朗遣谎远鞯?；華美在于他們的心路歷程都達致芳華之境。
兩個摩西行跡與篇幅表
二、 兩個浪子摩西的心路歷程
《等待摩西》的焦點人物是柳摩西。他在開篇引發(fā)的更名事件直接或間接涉及到整篇小說中的三條更名線索：他本人的更名事件，他試圖給自己的爺爺“東北鄉(xiāng)資格最老的基督教徒”柳彼得更名事件，以及弟弟柳馬太更名事件。整篇小說主要通過第一個也是主要人物的更名事件為情節(jié)沖突的起點，進而串聯(lián)起全篇敘事的脈絡，并使整個敘事具有看似簡單實為復雜的內(nèi)在張力。
三條更名線索中的第一個是柳摩西自己的更名事件。而且柳摩西的更名為重新劃分《等待摩西》的文學結構提供了新的分界尺度。
“我”的老同學柳摩西生于山東省高密市東北鄉(xiāng)的一個基督徒家庭，自然而然，所起的名字帶有基督教圣經(jīng)元素：摩西。少年東北鄉(xiāng)人摩西一如尋常孩子，與“我”“雖然也打過幾次架，但總體上關系還不錯”。在“我”飛石誤擊他身懷六甲的母親時，對“我”以兄弟義氣相待：“站在我的面前，像個大人一樣對我父親說：大伯，我跟你兒子是結拜兄弟，我們雖不是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我們發(fā)誓要同年同月同日死！眾人都被柳衛(wèi)東這番話給鎮(zhèn)住了?！绷ξ魅诵×x氣大。他敢于為朋友同生死共患難的俠氣與豪氣獲得“我”父親的高度點贊：“后來我父親說：這個摩西，人小口氣大，長大了必定是個大人物?！?/p>
“文革”初起時，“我”的老同學柳摩西第一次改名，追隨時代潮流，取名“衛(wèi)東”以代替“摩西”，顧名思義，其目的是為了“保衛(wèi)毛主席”、“捍衛(wèi)毛主席”。柳摩西不但自己更名為衛(wèi)東，而且還要“炮打親爺爺”。原名柳摩西的柳衛(wèi)東為了表現(xiàn)自己徹底的破舊立新的決然姿態(tài)以及自己崇高的無產(chǎn)階級立場，自己給自己更名以表決心之外，還要給自己的爺爺改名。柳衛(wèi)東建議自己的爺爺將“彼得”改為“愛東”。顯然，柳彼得孫子的用意是，爺爺從更名開始，并以更名行為表達自己內(nèi)在的思想改造，成為一位“熱愛毛主席”、“熱愛賽過親爺爺?shù)拿珷敔敗钡臓敔敗Ａl(wèi)東的好心好意遭到柳彼得斷然拒絕。為了劃清界限，他取消柳彼得的爺爺資格，將他歸入到階級敵人陣營。“爺爺”“柳彼得”消失在少年衛(wèi)東的整個思想與視野之外，成為“假洋鬼子”“洋奴柳彼得”“帝國主義走狗柳彼得”。更名為柳衛(wèi)東的“我”的老同學，在以毛主席為自己靈魂中的親爺爺之后，積極參與紅衛(wèi)兵批斗地富反右壞活動，甚至枉顧人倫，在批斗會上親手暴打在他眼中已經(jīng)不再是自己親爺爺?shù)挠H爺爺：
批斗柳彼得時，柳衛(wèi)東特別賣力。他帶頭喊口號：“打倒洋奴柳彼得！打倒帝國主義走狗柳彼得！”他還跳上土臺子，扇柳彼得的耳光，揪柳彼得的頭發(fā)，往柳彼得臉上吐唾沫。柳衛(wèi)東扇柳彼得耳光時，柳彼得并沒有遵循上帝的教導把另一邊腮幫子送上去，而是張嘴咬斷了他一根手指。柳彼得為此差點被紅衛(wèi)兵揍死，柳衛(wèi)東也因此贏得了信任，成了大義滅親的英雄。
在這次更名事件中，有一個細節(jié)意味深長：學校里的紅衛(wèi)兵頭頭也反對，因為他爺爺是批斗的對象，批斗假洋鬼子柳彼得，感覺上很對路，但如果批斗一個名叫柳愛東的人，就覺得不對勁兒。
隨著“柳摩西”更名為“柳衛(wèi)東”，“柳摩西”就獲得新生。“柳衛(wèi)東”誕生后，原來的“柳摩西”就不復存在或消失了。“柳摩西”原來的整個政治身份隨之發(fā)生質變，由階級敵人“柳摩西”轉變成為階級朋友“柳衛(wèi)東”，由政治賤民“柳摩西”擢升為政治紅人“柳衛(wèi)東”?！靶l(wèi)東”不僅如字義所言要“保衛(wèi)毛主席”、“捍衛(wèi)毛主席”，而且也是一道政治護身符，可以用來“衛(wèi)護”一位名字叫“衛(wèi)東”的人。由于“衛(wèi)東”的字義藏有“毛澤東（1893—1976）”三個字中的“東”，而“毛澤東”如同《希伯來圣經(jīng)》中的圣號“雅威”一樣具有神圣性，一旦被加附到個體身上，后者也雨露均沾，可以分有“毛澤東”的神圣性。但是，這種屬性分有只能在無產(chǎn)階級及其先鋒隊內(nèi)部陣營的成員中間進行，而被排除在此之外的階級敵人則嚴厲禁止加入分有隊伍。若非如此，階級敵人的邪惡與黑暗會玷污或有損于偉大導師、偉大領袖、偉大統(tǒng)帥、偉大舵手、萬萬歲的“毛主席”的神圣性。紅衛(wèi)兵神學（Red Guard Theology），在本質上是以個人崇拜、意識形態(tài)上的階級斗爭摧毀、侮辱個人的天賦尊嚴與基本權利。從這種紅衛(wèi)兵神學來看，“假洋鬼子”“洋奴柳彼得”“帝國主義走狗柳彼得”，甚至卑賤到連“毛澤東”的名字出現(xiàn)在自己名字之中的資格都沒有，嚴厲禁止享有更名中帶有“澤”“東”的莫大恩寵、無限恩典。這正是“學校里的紅衛(wèi)兵頭頭”認為“批斗一個名叫柳愛東的人，就覺得不對勁”的原因所在。
這次更名事件成為他個人與爺爺人生際遇中標志性的轉折點?！拔母铩敝械牧l(wèi)東通過更名而表現(xiàn)出斗志昂揚的姿態(tài)。但是，“我”有幸穿上軍裝后不久，曾經(jīng)打了靈魂雞血的柳衛(wèi)東變得一文不名。但是，他贏得大他五歲、秀美的馬秀美的愛情。馬秀美不惜以悔婚賠償大筆錢款為代價與柳衛(wèi)東結婚生女、清貧度日。1980年代初期改革開放伊始，柳衛(wèi)東借此東風一躍成為“柳總”。此時，回鄉(xiāng)探親的“我”親眼目睹柳衛(wèi)東容光煥發(fā)，新蓋了大瓦房，妻子馬秀美懷上二胎。1983年“我”再次回鄉(xiāng)，聽聞柳衛(wèi)東失蹤。自此柳衛(wèi)東失蹤長達三十五年。由此可見，“我”的老同學柳摩西以柳衛(wèi)東之名沉浮于“文革”與改革開放時代的巨變之中，經(jīng)歷一場大起大落-大落大起-大起大落的人生三次跳：從大紫大紅的紅衛(wèi)兵到窮困潦倒的農(nóng)村青年，從農(nóng)村極貧戶到“東北鄉(xiāng)首富”，從有頭有臉的人物到無頭無臉的失蹤者。而爺爺柳彼得一直坐不改名死不改姓，捍衛(wèi)自己的基督徒身份而與孫子柳衛(wèi)東之間關系極度惡化，直至老死彼此也不相往來。
2017年，“我”聽說在傳聞中被死亡的柳衛(wèi)東歸回故鄉(xiāng)，之后尋訪到他的家。馬秀美已經(jīng)含辛茹苦拉扯大兩個女兒柳眉與柳葉。兩個女兒各自獨立生活，分別從商與從教。大女兒膝下有兩個孩子。“幸福女人”馬秀美在家中迎接“我”，告訴“我”柳衛(wèi)東如今皈依基督，又改己名。不過，第二次更名并不是給自己再次取合乎時代風潮的新名字，而是回到原點，改回舊名柳摩西。“柳衛(wèi)東”之名實際跟隨“我”的老同學前后五十年之久。這也他人生中最風華正茂的五十年。相對而言，“柳衛(wèi)東”之前的“柳摩西”雖然沒有基督信仰，但畢竟受到基督教家庭背景的熏陶以及普遍良知的感化，不僅調(diào)皮搗蛋，也有一股風發(fā)的意氣?！傲l(wèi)東”之后的“柳摩西”則拋棄之前的自我，特別是“柳衛(wèi)東”名下的五十年自我，與自己的妻子不曾改名的馬秀美“這個虔誠的教徒、忠誠的女人”共同過天路客生活。
從以上綜述柳摩西更名經(jīng)歷來看，柳摩西的一個杖鄉(xiāng)之年可用外在的“原名-新名-原名
”結構來總括。若以“新名”“柳衛(wèi)東”為參照系，此結構也可稱為“舊名-新名-舊名
”。這是一個螺旋式上升的結構，勾勒出柳摩西風風火火、大起大伏的五十年折騰及其歸宿史。柳摩西原本期望可以借助于“新名”而獲得一個“新我”，扭轉“農(nóng)村青年”的人生軌跡。從這個“新我”來看，“舊名-新名-舊名”反映出柳摩西在自我意識上的自我變革結構：“舊我-新我-舊我
”。在這個“新名”下的“新我”一直緊跟時代而不斷變換自己的身份：紅衛(wèi)兵，在溫飽線上掙扎的農(nóng)村青年；首富，頭面人物，企業(yè)家；失蹤者，被詐騙團伙洗腦后的詐騙者。這樣一位自以為屬于“新我”的柳衛(wèi)東用五十年時光證明“新名”連安慰劑都算不上。這樣的一位“新我”作惡多端?！靶挛摇眴适Щ救藗?，隨作為晚輩的一己之見提出建議更改長輩的名字，此為不禮?！靶挛摇北┐?、詛咒自己的爺爺，此為不禮不孝不仁。盡管具體原因與過程不詳，但是，“新我”有意破壞馬秀美的訂婚之約是不爭的事實，此為不義?！靶挛摇辈粨袷侄沃\取財富，雖然具體情況不明，但是，“據(jù)說柳衛(wèi)東失蹤之前，已經(jīng)欠下了巨額的債務，柳失蹤后，討債的人把他家值錢的東西都給拿走了，只給這娘兒三個留下了一口燒飯的鍋?！边@個傳聞也絕非捕風捉影，至少可以證明“新我”欠債不還之事為實。此為不信。“新我”拋妻別女，讓小女兒嗷嗷待哺，母女三人以“拾破爛收廢品”為生。此為不仁。失蹤期間，“新我”被詐騙所迷惑。此為不智。但是，“舊名”之下的少年柳摩西與晚年柳摩西之間既有區(qū)別又有相似之處。兩者都以普遍良知為自身的價值底線。但是，少年摩西與晚年摩西之間又有一個質的躍遷過程，一個由少年懵懵懂懂受到基督信仰熏陶到晚年正式認信基督為個人生命之主的過程。從內(nèi)在生命的反轉來看，柳摩西經(jīng)歷了一個從“舊我”柳摩西到“新我”柳摩西的質變過程。“舊我”少年摩西依然是一位基督教意義上悖逆上帝的罪人，一個仍舊是“舊我”的罪人。而“新我”晚年摩西則成為一個在基督信仰之中的新人。而從“新我”晚年摩西來判斷，原來的“舊我-新我-舊我”結構中所謂的“新我”不過是一種“偽新我”。由此來看，柳摩西的人生路線圖“舊名-新名-舊名”，從現(xiàn)實物質主義來描述就是“舊我-新我-舊我”，但是從內(nèi)在生命來描述則是“舊我-偽新我-新我”。對于信仰意義上的“新我”晚年摩西，《等待摩西》點到為止，給讀者與研究者留下無限的想象空間。但是，從不離不棄他的妻子馬秀美的信仰見證來看，他一定會成為一位與“幸福女人”馬秀美相媲美的“幸福男子”：摩西復活了，衛(wèi)東徹底死去。小說結尾的景物描寫無疑隱喻晚年摩西新生命的圖景：“我看到院子里影壁墻后那一叢翠竹枝繁葉茂，我看到壓水井旁那棵石榴樹上碩果累累，我看到房檐下燕子窩里有燕子飛進飛出，我看到湛藍的天上有白云飄過……”
若從“舊我-偽新我-新我”結構中的“新我”來看，曾為柳摩西的柳衛(wèi)東或現(xiàn)為柳衛(wèi)東的柳摩西，在整個靈魂更名后的“偽新我”與“新我”之間呈現(xiàn)出巨大的反差。這個“新我”將上述的儒家倫理進一步推進到摩西十誡（Ten Mitzvot/Ten Commandments/Decalogue，出埃及記20:2—17；申命記5:6—21）。若從后者反思“偽新我”柳衛(wèi)東的靈魂，那么，其罪孽深重可謂罄竹難書。曾為柳摩西的柳衛(wèi)東建議爺爺更名，由此違背第五誡“要孝敬父母”；羞辱、辱罵、虐待自己的親爺爺及其信仰，由此違背有關敬上帝的第一至第四誡以及第六誡“不可殺人”；欠下巨款后失蹤，由此違背第八誡“不可偷盜”與第十誡“不可貪戀別人的……財物”；兜售詐騙計劃，由此違背第九誡“不可作假證陷害人”；以自由戀愛而促使馬秀美撕毀婚約，由此違背第七誡“不可奸淫”與第十誡“不可貪戀別人的妻子……”
如果將東鄉(xiāng)人摩西與以色列人摩西作跨時空、跨文本研究，以色列人摩西的行跡也可以根據(jù)他的內(nèi)在生命軌跡予以重新劃分。第一個階段只有三個月時間（《出埃及記》1:1—2:2）。以色列人摩西在凄苦的處境下降生，出生后被藏匿三個月。第二個階段跨越前后八十年時間（《出埃及記》2:3—22）。身為奴隸的以色列人摩西在出生三個月后，意外被埃及公主收養(yǎng)而在埃及成為王子。成年后的以色列人摩西出于維護自己以色列同胞的正義感而殺死埃及人。為了逃避懲罰，身為殺人犯的以色列人摩西逃到米甸地。摩西在米甸娶妻生子，并牧放他岳父的羊群，成為牧羊人。第三個階段四十年，是以色列人摩西一生最為輝煌也最為艱難的時期（《出埃及記》2:23—申命記34:12）。值得注意的是，對于以色列人摩西的前兩個階段八十年悠悠歲月，摩西五經(jīng)只用兩章全部概述完畢，而最后四十年則幾乎占摩西五經(jīng)四分之三篇幅。從根據(jù)上述分析制作的“兩個摩西內(nèi)在生命行跡與篇幅表”來看，《等待摩西》與摩西五經(jīng)在描述兩個摩西的內(nèi)在生命上所使用的階段劃分極其一致，都經(jīng)歷“舊我-舊我/偽新我-新我”的跨越過程。所不同的是，《等待摩西》側重于敘述“偽新我”即“新名”“柳衛(wèi)東”之下的東鄉(xiāng)人摩西的人生，而摩西五經(jīng)以詳細描述以色列人摩西的新我為重點。這種差別來自于各自創(chuàng)作的目的：《等待摩西》從非宗教角度刻畫東鄉(xiāng)人摩西“新名”“柳衛(wèi)東”之下的“偽新我”的起伏人生，而摩西五經(jīng)無疑具有鮮明的宗教意蘊，其淡妝濃抹的是新我的人生起伏。如果說前者試圖講述一個當代版的浪子回頭故事
，那么后者則敘述的是一個古代版的浪子回頭故事。就此而言，在內(nèi)在生命的內(nèi)在邏輯上，東鄉(xiāng)人摩西故事的續(xù)集正是作為“新我”的以色列人摩西
。
兩個摩西內(nèi)在生命行跡與篇幅表
三、 另外兩個更名事件與人生際遇
第二個更名線索與柳衛(wèi)東更名事件直接相關。柳衛(wèi)東自己完成給自己改名后，還試圖進一步推廣自己的成功經(jīng)驗，建議自己的爺爺“東北鄉(xiāng)資格最老的基督教徒”柳彼得更名為“柳愛東”。這個不成功的更名事件導致的后果極其嚴重且久遠。柳摩西自己更名為柳衛(wèi)東。這已經(jīng)觸犯了給他起名的長輩，更加辜負了長輩對他的殷切期望：如《希伯來圣經(jīng)》中最偉大的先知摩西一樣，在人生中經(jīng)歷靈魂出埃及而成為一個有基督信仰的人。而更名后的柳衛(wèi)東建議爺爺更名，這無異于大逆不道：觸犯爺爺?shù)膫€人宗教信仰，觸犯爺爺?shù)膫€人基本尊嚴。命名行為看似簡單，實際上是大多數(shù)文化中共同具有的現(xiàn)象。它既是一個（通常是長輩或德高望重者）向被命名者寄托希望的行為，也是一個人的身份符號之一，且往往緊隨人的一生，與實際的個人軌跡之間存在著一種或隱或顯的關系。在漢語語境的人名中，有一個約定俗成的禁忌：同一家族中的晚輩不得與長輩重名，否則會被視為不孝不敬不禮。因此之故，柳衛(wèi)東的破舊立新之舉遭到他爺爺柳彼得的激烈反抗：“當時，他不但自己改了名，還建議他爺爺改名為柳愛東。他的建議，換來了他爺爺兩個大耳刮子?！保ǖ?頁）柳衛(wèi)東在回擊柳彼得的耳光時，其行為達到令人發(fā)指的程度：“扇柳彼得的耳光，揪柳彼得的頭發(fā)，往柳彼得臉上吐唾沫?！苯又?，被反著綁手、接受紅衛(wèi)兵批斗的爺爺柳彼得反擊自己的孫子。莫言在此間接引用了《新約》登山寶訓中的一句經(jīng)文“有人打你的右臉，連另一邊也轉過去由他打。”（《馬太福音》5:39，和合本修訂版）柳彼得“并沒有遵循上帝的教導把另一邊腮幫子送上去，而是張嘴咬斷了他一根手指。”柳彼得為此反擊付出沉重的代價：他“差點被紅衛(wèi)兵揍死”。這次因改名引發(fā)的祖孫大戰(zhàn)所導致的嚴重后果就是，爺爺柳彼得直至百歲安息主懷，徹底斷絕他與柳衛(wèi)東之間包括血親關系在內(nèi)的一切關系。換言之，在爺爺柳彼得眼中，他已經(jīng)“咬斷”與曾為孫子柳摩西的柳衛(wèi)東之間的關系。對爺爺而言，孫子柳摩西死了，或者說，孫子柳摩西“已經(jīng)”“失蹤”了；他需要等待名字為“柳摩西”的孫子重新歸來。不過對于曾經(jīng)是柳摩西的柳衛(wèi)東而言，情況也是如此：不愿成為柳愛東的爺爺柳彼得死了。這一點通過未能踏上“一條光明的出路”的青年柳衛(wèi)東對柳彼得的咒罵赤裸裸地表現(xiàn)出來：
他［柳衛(wèi)東］很羨慕我［《等待摩西》中的“三哥”“我”］，因為對當時的農(nóng)村青年來說，當兵是一條光明的出路。他也報過名，但最終還是因為他爺爺柳彼得的基督教徒身份受了牽連。我記得他當時悲憤地說：我這輩子，就毀在柳彼得這個老王八蛋手里了。
自此以后，原本至少不會落入到如此絕情境地的家庭關系與人倫情感走到絕決的破裂與相互的冷漠。此后，柳衛(wèi)東經(jīng)歷婚前被暴打、婚后被趕出家門、發(fā)財致富、破產(chǎn)失蹤等人生一系列重大變故時，在世的爺爺柳彼得都不曾在場。特別在柳衛(wèi)東失蹤后，母女三人陷入赤貧困境：“馬秀美靠撿破爛收廢品把兩個女兒撫養(yǎng)成人”，爺爺柳彼得對此只作袖手旁觀狀，且用一套神學理論為自己的行為辯護：
……柳彼得在集市上吃爐包［水煎包，此處指高密爐包，又稱煎包，當?shù)孛耖g傳統(tǒng)名吃］喝酒，他的孫媳婦馬秀美帶著孩子在集市上撿菜葉子，那孩子看他吃爐包，饞得流口水，他卻視而不見，只管自個兒吃。旁邊的人看不過去，說：老柳，看看你那重孫女饞成什么樣子了，你少吃一個，給她一個吃嘛。柳彼得卻說：我不能夠，她們正在承受該她們承受的苦難，然后才能享平安。
甚至在馬秀美母女三人貧病交加直至等死之際，柳彼得也作壁上觀，毫無惻隱之心，繼續(xù)以自己的神學為自己提供徹底拒絕援手的理由：
我［柳眉］記得我妹妹［柳葉］三歲那年，發(fā)高燒，我娘也發(fā)高燒，沒錢去醫(yī)院，在家里等死。我去求我老爺爺［即曾祖父，此處指柳彼得］給我錢，老爺爺就說：主啊，饒恕他們吧。我去求我爺爺奶奶，爺爺奶奶關著大門不見我。
從上述兩處描述來看，一方面，柳彼得在道德上并不合乎基督教的基本倫理要求，但是，另一方面，柳彼得的絕情也反映出曾經(jīng)為他“孫子柳摩西”的柳衛(wèi)東給他及其整個家族造成的心靈創(chuàng)傷又有多么深刻、多么沉重。關于柳彼得的宗教觀，下文將詳細剖析。
相對于前兩者，第三個更名事件一筆帶過。當“我”2017年在山東蓬萊與戰(zhàn)友聚餐，在酒桌上偶遇蓬萊最大的房地產(chǎn)開發(fā)商，此人在自我介紹時提及：“我是柳衛(wèi)東的弟弟柳向陽，小名叫馬太?！庇纱丝梢酝茢?，在“文革”之前出生的柳衛(wèi)東弟弟原名柳馬太，后出于時勢變遷，其家人為了自保而更改其名。對于他本人而言，屬年幼而被迫更名為向陽。改名時間估計與柳摩西更名為柳衛(wèi)東同時。相對于爺爺柳彼得更名風波，這次更名事件極其順利?！跋蜿枴保櫭剂x，如向日葵時時刻刻“向著紅太陽”毛主席。在酒桌敘談中，“我”一直以“馬太”稱呼柳衛(wèi)東的弟弟柳向陽。這也說明即使在更名后，原名柳馬太的柳向陽在日常生活中可能會被人稱為柳馬太。“文革”之后，已經(jīng)發(fā)家的柳向陽也沒有改回原名，而是兩者兼而用之：大名“向陽”，小名“馬太”。柳向陽的發(fā)跡史顯然與曾經(jīng)的東北鄉(xiāng)首富柳衛(wèi)東毫無關系；柳衛(wèi)東失蹤時，柳向陽還是陌上少年。他可能依靠原蓬萊守備區(qū)副政委的丈人掘取第一桶金。盡管他沒有皈依基督信仰，但是由于受到嫂子的影響，在“生意做得很大”時，依然有慈善之心：“我們村［“我”、柳衛(wèi)東、柳向陽的出生地］集資修建村后那座大橋時，出資最多的就是他。東北鄉(xiāng)的基督教徒修建教堂時，捐款最多的還是他。”
可能會被人忽略的一點是，這兩次更名事件中的當事人人如其名：希臘文人名“彼得”，在亞蘭文中為“磯法”，意即“磐石”。在新約四福音書中“彼得”原名為“西門”，即“傾聽者”。此人為耶穌的大弟子，如磐石般聽從耶穌并堅守基督信仰。根據(jù)傳統(tǒng)，“彼得”認為自己不配與耶穌同樣被釘十字架，后被倒釘十字架殉教而死。爺爺柳彼得不愿聽從柳衛(wèi)東的建議，舍命持守自己的信仰，同時對柳衛(wèi)東及其家人態(tài)度決絕。他身上流露出“彼得”/“磐石”的品格與性格?！榜R太”在四福音書中原為猶太稅吏，與商業(yè)活動相關。柳馬太成年后從商且暴富。
四、 對同一個“摩西”，打開“等待”的方式不同
《等待摩西》中最重要的事件無疑是所有與柳衛(wèi)東相關的人都以不同的方式“等待”失蹤的柳衛(wèi)東最后的下落：到底是生是死？這就是整篇小說的核心所在：東北鄉(xiāng)人摩西到底是生是死？對同一個“摩西”，打開“等待”的方式不同。
對于現(xiàn)為柳衛(wèi)東的柳摩西，他的爺爺柳彼得因為“文革”中與他結怨，至死都冷眼旁觀、生死不問；他的父母親因為兒子與馬秀美結婚，將新婚夫妻趕出家門，兒子失蹤后因懷疑馬秀美勾結他人害死自己的兒子，至死也與馬秀美母女三人斷絕往來，對兒子的生死既無能為力，也幾近不管不問。
債主以切齒之恨“等待”他回來還債。既然失蹤前的高密鄉(xiāng)首富欠下巨額債務，在他失蹤后，債主們“只給這娘兒三個留下了一口燒飯的鍋”，由此不難推測，他們極其迫切地想知道柳衛(wèi)東的去向，且最為迫切地希望柳衛(wèi)東活著并帶著巨款回來。當然，他們希望柳衛(wèi)東活著且以富人身份活著回鄉(xiāng)，并不出于人道主義關懷，而純粹是為了自己的經(jīng)濟利益之需。
與“我”和柳衛(wèi)東同村、開小賣部的王超是村里的消息靈通人士?！拔摇庇嘘P柳衛(wèi)東夫婦的傳聞多半都出自他。“我”、王超、柳衛(wèi)東之間的聯(lián)系圖“‘我’-王超-柳衛(wèi)東”足以證明，“我”自1975年入伍后，與柳衛(wèi)東之間除了柳衛(wèi)東寄給“我”一份索贈軍帽為新婚禮物的書信之外，沒有其他任何直接的聯(lián)絡。而王超對失蹤前兩年發(fā)跡為柳總的柳衛(wèi)東的心態(tài)是羨慕嫉妒恨：既羨慕同村鄰里柳衛(wèi)東一夜之間暴富，享受飛機、高檔煙酒等物質消費，又如吃不到葡萄的狐貍心中溢滿嫉妒的酸醋味，甚至語含譏諷，散布謠言中傷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柳衛(wèi)東夫婦，以此幸災樂禍來化解內(nèi)心的恨人有：
我去小賣部打醬油時他告訴我：柳總昨天去深圳了——我感到他把柳衛(wèi)東稱為“柳總”帶著明顯的諷刺意味——猜猜看，柳總如何去深圳？坐飛機！——80年代初，農(nóng)民坐飛機還是一件新鮮事兒——柳總坐飛機可不是第一次了，聽說過些天柳總還要去日本呢！也是坐飛機去。
我去小賣部買煙時他對我說：別看你是小軍官，但你抽的這種爛煙，柳總連看都不看！柳總抽英國的“555”，美國的“良友”。柳總抽煙，那派頭，不亞于電影明星——王超用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夾著一支粉筆，模仿著柳總抽煙的姿勢。
我去小賣部買酒時，主動問他：柳總肯定不會喝這種爛酒，柳總喝什么酒呢？——他愣了一下，哈哈大笑起來。然后神秘地對我說：聽說柳總要跟他老婆離婚呢！我說：這不可能吧，他們可是真正的自由戀愛，真正的患難夫妻?。∷f：此一時彼一時也，柳總現(xiàn)在身份變了，馬秀美帶不出門嘛！
等到柳衛(wèi)東失蹤三十年之后，早已進城開超市的王超，偶然與“我”在縣城洗浴中心相遇。這時候，在桑拿房里汗流浹背的王超對汗流浹背的“我”神秘地說：“三哥，你那個老同學，三十年前就被縣城的四大公子合伙謀害了……”在柳衛(wèi)東失蹤期間，王超對柳衛(wèi)東家人了如指掌，他知道“馬秀美靠撿破爛收廢品把兩個女兒撫養(yǎng)成人”，也知道柳衛(wèi)東妻女貧病交加，但是與爺爺柳彼得一樣袖手旁觀：
我［柳衛(wèi)東大女兒柳眉］記得我妹妹［小女兒柳葉］三歲那年，發(fā)高燒，我娘也發(fā)高燒，沒錢去醫(yī)院，在家里等死?！燮蚯笞约旱脑娓噶说靡约盃敔斈棠虩o果之后］我在大街上哭喊：好心的大爺大娘們，大叔大嬸們，我娘病了，我妹妹也病了，可憐可憐我們吧，借給我?guī)讉€錢，讓我去買點藥給我娘和我妹妹治病，我娘和我妹妹要是死了，我也就沒有活路了……柳眉抹著眼淚說，村子里的人怕得罪我爺爺——我爺爺一直認為是俺娘勾結人把俺爹害了……
最終，除了“我”的母親援手之外，包括王超在內(nèi)的同村鄰里都拒絕人道關懷。在小商人王超的認識世界中，柳衛(wèi)東僅僅是他商業(yè)活動的消費對象、口舌活動的發(fā)泄對象。他與柳衛(wèi)東夫婦及其兩個女兒的關系僅限于商業(yè)與饒舌。在他眼中，柳衛(wèi)東是一個消費品、一個物、一個談資。
妻女三人“等待”他回家團圓，支撐起家庭的脊梁骨。直至柳衛(wèi)東的兩個女兒成人并獨立生活、工作：
這兩個女兒都要將母親［馬秀美］接去養(yǎng)老，但她堅決不去。她守著那個曾經(jīng)很氣派，現(xiàn)在已經(jīng)破敗不堪的房子等待著丈夫的歸來
。在她家前邊，十年前就建了一座加油站，來往的汽車都在這兒加油。馬秀美每天都會夾上一摞尋人啟事，提上一小桶糨糊，往那些大貨車上貼尋人啟事。與母親馬秀美的忠貞、堅韌、仁愛相比較，兩個女兒對失蹤的父親柳衛(wèi)東經(jīng)歷了從最初的愛到最終的恨之心路傷痕。愛，是出于血緣與親情；恨，源自于現(xiàn)實極端貧困與冷冰冰的生活壓力，讓她們由最初的心有所愛到愛中有恨，直至讓她們姊妹倆將愛轉化為恨——恨自己的父親莫名其妙地拋母別女，留給她們?nèi)说闹挥心抑行邼c四壁空空。這一點從兩個女兒對父親柳衛(wèi)東失蹤三十五后突然歸來而決然拒絕認他為爹的態(tài)度中可以一覽無遺?！拔摇睘檎业秸宰碛谒奶幫其N“討還民族財富”計劃的柳衛(wèi)東最新的落腳點，先找到他的大女兒柳眉。她回答說：
他［父親柳衛(wèi)東］根本就沒到這里來。他怎么有臉到我這里來？他來了我也不會認他。他把我們娘兒仨扔下，三十多年，我們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委屈？我記得我妹妹三歲那年，發(fā)高燒，我娘也發(fā)高燒，沒錢去醫(yī)院，在家里等死。
在“我”一番勸導之后，姐姐柳眉間接表達了妹妹柳葉的態(tài)度：“我妹妹比我的態(tài)度更堅決，她說只要這個男人到她家，她會立即報警?！保ǖ?2頁）接受過高等教育、在省府濟南一家高校任教的知識分子妹妹稱呼自己的父親為“這個男人”。由此可見，在她們姊妹倆看來，失蹤的父親已經(jīng)死了；失蹤的父親不僅死了，即使活著，也是一個已經(jīng)成為她們共同仇敵的男人。
柳衛(wèi)東的巨賈胞弟對自己胞兄的歸來，不僅失望，甚至蔑視。他對“我”打探他一母所生的哥哥失而復得的回應，并非是喜極而泣或滿心歡喜，而是對被詐騙計劃迷了道的哥哥不屑一顧：
柳向陽略帶嘲諷地說，“但是我要提醒你，三哥，你可千萬別讓他給忽悠了，我已經(jīng)給柳眉和柳葉打了電話，讓她們提高警惕。他手里那些文件，制作精美，凹凸紋，水印，嵌著金屬線，簡直比真的還像真的。而且，你不知道他的口才有多么好。”
在富商、成功人士柳向陽眼中，曾經(jīng)老家的首富哥哥柳衛(wèi)東現(xiàn)如今不過是一個低智商、神經(jīng)錯亂、被時代拋棄、連傻瓜都不如的失敗者。
作為老同學的“我”一直以人道主義精神“等待”柳衛(wèi)東失蹤后的生死信息，而柳衛(wèi)東的生死本身比不上他的生死信息重要。柳衛(wèi)東失蹤后的第二年即1983年春天，“我”作為軍人回鄉(xiāng)探親，聽聞柳衛(wèi)東失蹤。春節(jié)期間，“我”帶著孩子去供銷社買東西，在集市上偶遇柳衛(wèi)東的妻子馬秀美。作為柳衛(wèi)東的老同學“我”與“我”的老同學柳衛(wèi)東的妻子馬秀美之間有兩句對白：
她眼里噙著淚花問我：“兄弟，你說，這個王八羔子怎么這么狠呢？難道就因為我第二胎又生了個女兒，他就撇下我們不管了嗎？”
我說：“大嫂，衛(wèi)東不是那樣的人?！?/p>
“那你說他能跑到哪里去了呢？是死是活總要給我們個信兒吧？”
“也許，他在外邊做上了大買賣……也許，他很快就會回來……”
兩個一問一答說明，作為柳衛(wèi)東老同學的“我”只彬彬有禮地關懷“我”的老同學柳衛(wèi)東。彼此之間根本沒有書信往來，甚至依賴“我”-王超-柳衛(wèi)東之間的聯(lián)系圖獲取有關老同學柳衛(wèi)東的信息。在探親期間，“我”也沒有主動上門問候失蹤者的家屬。面對窮困潦倒的柳衛(wèi)東妻子，作為“兄弟”的“我”寥寥幾句，用兩個躲躲閃閃的“也許”安慰（實際上搪塞）“眼里噙著淚花”的“嫂子”馬秀美。而發(fā)跡后在理發(fā)鋪里偶遇“我”的柳衛(wèi)東對“我”一見如故，快言快語，甚至主動為“我”支付理發(fā)費，特別派大女兒請“我”到他的“新居”做客。柳衛(wèi)東夫婦熱情好客，豪爽直率，對“我”如親“兄弟”。與此相比，“我”對被等待的柳衛(wèi)東，在理性上顯得尤其冷淡，在道德上顯得尤其懦弱，在行動上顯得尤其猥瑣。至2012年，柳衛(wèi)東失蹤已經(jīng)整整三十年。對此，“我”也并未對他的家屬及其兩個女兒表示過愛心下的給予行動，而是僅僅心中推測，如果柳衛(wèi)東還在世，也已是花甲老人，并從熟人之處知道，在柳衛(wèi)東失蹤的三十年中，只有“他的老婆一直等待
著他”?！拔摇?012年5月寫于陜西戶縣、尚未發(fā)表的紀實小說以柳衛(wèi)東為素材。但是苦于無法給小說人物提供結尾，一直擱在電腦中未曾打開。直至2017年8月1日，“我”在山東蓬萊八仙賓館從酒宴上得知柳衛(wèi)東的失蹤事件已經(jīng)有了喜劇結尾，就回到801房間，匆匆打開電腦，并對柳衛(wèi)東失蹤三十五年后回家與妻子見面的場景浮想聯(lián)翩：也許，當馬秀美提著一棵大白菜、拄著拐棍從集市上回到家門時，會看到門檻上坐著一個人，他雙手捂著臉雙肘支在膝蓋上，只能看到他滿頭的白發(fā)。當他聽到馬秀美的問詢抬起低垂的頭時，馬秀美一下子就猜到了而不是認出了他是誰。馬秀美手中提著的大白菜會掉在地上嗎？不會的，對一個過慣了苦日子的女人來說，即便她跌倒在地，她也不會放開手中提著的東西的。馬秀美會暈倒在地嗎？不會的，如果暈倒就不是馬秀美了。那她會怎么樣呢？我回憶著讀過的文學作品里的類似情節(jié)，回憶著那些當事人的表現(xiàn)，似乎都安不到馬秀美身上。但我必須解決這個問題，必須給出一連串的描寫，來展示這個苦難深重、苦苦期盼的女人突然看到失蹤三十多年的男人坐在自家門檻上時內(nèi)心的感受和外部的表現(xiàn)，似乎怎么寫都不過分，似乎怎么寫都不能令人滿意，似乎怎么寫都會落入俗套。
此處“我”豐富的想象世界勾勒出的患難夫妻團圓圖暴露出，身為作家的“我”將失蹤的柳衛(wèi)東僅僅當作一個儲存在電腦中的虛構人物，當作一個小說創(chuàng)作的對象，當作一次寫作活動所需要的物，當作一個小說信息或素材?！拔摇睂t衛(wèi)兵柳衛(wèi)東、“農(nóng)村青年”柳衛(wèi)東、暴發(fā)戶柳衛(wèi)東、失蹤后回家的柳衛(wèi)東，與對失蹤者柳衛(wèi)東一樣，都是一種有距離、情感上的人道主義。因此，“我”只是在人道主義情感上與柳衛(wèi)東的債主、小商人王超、柳衛(wèi)東的爺爺柳彼得、柳衛(wèi)東的父母等有所不同，但是在實質上，“我”與他們并無二分：柳衛(wèi)東是一個對象化的物，彼此之間僅僅是猶太哲人馬丁·布伯（Martin Buber，1878—1965）意義上的“我-它”關系（I-It Relationship）。
“等待”行為需要一個不在場的人物或事實才能形成。《等待摩西》花費主要篇幅所要描述的是“等待(失蹤者)衛(wèi)東”，講述柳衛(wèi)東失蹤前后以及期間圍繞柳衛(wèi)東所發(fā)生的事情。就小說結構而論，若以此失蹤事件為標尺，那么全篇可以分為：柳衛(wèi)東失蹤前的第1—6節(jié)，失蹤期間的第7—8節(jié)，柳衛(wèi)東失蹤后回家的第9—11節(jié)。由此來分析，《等待摩西》的主題是“等待（失蹤者）衛(wèi)東”，而不是“等待摩西”。但是，小說中還隱藏著另一個等待事件。自柳摩西改名后，“柳摩西”就死亡或失蹤了，成為一個不在場的存在。在這種意義上，《等待摩西》的主題正是“等待摩西”。若以這種意義上的等待事件來劃分小說篇章，那么全篇出現(xiàn)一個新的分段結構：東鄉(xiāng)人摩西失蹤前的第1節(jié)，東鄉(xiāng)人摩西失蹤后的第1—10節(jié)，東鄉(xiāng)人摩西失而復得的第11節(jié)。從這樣的結構來看，毫無疑問，“等待”不在場的“摩西”是重心所在，而“等待衛(wèi)東”只是嵌入其中的一個環(huán)節(jié)。這一點正切合全篇的主旨：通過柳摩西的更名-復名行為，《等待摩西》既等待浪子柳衛(wèi)東的肉身再出場，又等待柳摩西的死而復活（參見“《等待摩西》中兩個失蹤事件與篇幅表”）。
《等待摩西》中兩個失蹤事件與篇幅表
若再回到摩西五經(jīng)，若從以色列人摩西角度來看，以色列人摩西也曾經(jīng)歷過兩次失蹤事件，前后長達八十年。以色列人摩西誕生三個月后被迫失蹤于埃及王宮，四十而不惑的以色列人摩西因為捍衛(wèi)以色列人而殺死埃及人，在短暫出現(xiàn)于以色列人面前之后就再次被迫失蹤于米甸曠野四十年。摩西五經(jīng)的重點是兩次失蹤后出現(xiàn)在以色列人面前的以色列人摩西。他帶領以色列人出埃及，在曠野漂流生活。但是，摩西五經(jīng)對兩次失蹤事件著墨不多，對其中的第一次失蹤事件或以色列人摩西的宮廷生活只字未提；對第二次失蹤事件也只用七節(jié)經(jīng)文簡單帶過，其目的僅僅為第三個四十年開端發(fā)生的荊棘燃燒事件作鋪墊。摩西五經(jīng)未提及以色列人對以色列人摩西失蹤事件報以何種看法。這種集體沉默與《等待摩西》中的“等待摩西”事件不同。后者雖以失蹤期間的相關人物活動為主要內(nèi)容，但是失蹤者本人柳衛(wèi)東還是出現(xiàn)于小說中人物口傳之中，可謂只聞其名不見其人。其中的理由顯而易見，失蹤者的失蹤生活是作者或“我”無法直接知曉的，即使二手信息本身也不能佐證必然為真。對比而言，正如上文所述，《等待摩西》重在講述東北鄉(xiāng)人摩西的內(nèi)在生命轉變，而摩西五經(jīng)所聚焦的是以色列人摩西內(nèi)在生命轉變后的模塑歷程。
兩個摩西失蹤行跡與篇幅表
五、 自由的馬秀美：東北鄉(xiāng)人路得/東北鄉(xiāng)女摩西
在整個“等待摩西”事件中，與主要人物柳摩西密不可分的是與他自由戀愛結婚的馬秀美?！兜却ξ鳌分械鸟R秀美貫穿全篇始終（第1—11節(jié)）。在一定意義上，《等待摩西》是一部有關馬秀美等待丈夫-失蹤者柳摩西回家的故事。從這個角度剖析《等待摩西》，馬秀美的生命軌跡集中于兩種自由經(jīng)歷上，尤其值得關注。
小說中的馬秀美出場就非同一般。她第一次出現(xiàn)在柳衛(wèi)東寫給“我”的書信中。至此伊始，馬秀美的履歷按照順時針清晰地呈現(xiàn)給讀者：
馬秀美，女，1950年生，與“我”、她的丈夫柳衛(wèi)東同鄉(xiāng)同村。與舊名為柳摩西的柳衛(wèi)東自由戀愛
。為此撕毀已定婚約，導致原生家庭賠出巨款，致使男友柳衛(wèi)東被馬秀美兩個兄弟暴打，險致其命。婚前人如其名，“秀美”，“是我們村里最漂亮的姑娘”?；ㄐ拍耆A之際，與小自己五歲的柳衛(wèi)東結為夫妻，新婚后不久小家庭被夫家“攆了出來”，另立門戶，“在村頭搭了個棚子暫住，日子過得很凄慘”，此后徹底與夫家決裂，生下長女柳眉，其外在與內(nèi)在面貌如下：她穿著一件油脂麻花的男式夾克衫，肚子挺著，臉上有一道道的灰和一片片蝴蝶斑，眼角夾著眵，目光悲涼，頭發(fā)蓬亂，身上散發(fā)著爛菜葉子的氣味?？礃幼樱瑸榱诉@場戀愛，［她與柳衛(wèi)東］兩個人都付出了沉重的代價。
……馬秀美就搖搖擺擺地迎了出來。我想象中她應該腰背佝僂，骨瘦如柴，像祥林嫂那樣木訥，但眼前的這個人，身體發(fā)福，面色紅潤，新染過的頭發(fā)黑得有點妖氣，眼睛里閃爍著的是幸福女人的光芒?！乜诋嬃艘粋€十字……
馬秀美的人生與丈夫柳衛(wèi)東一起在時代的起起伏伏中起起伏伏。若將柳衛(wèi)東與馬秀美夫婦置于大時代背景下，兩者在行跡與篇幅上高度重合與一致（參見“柳衛(wèi)東與馬秀美夫妻行跡與篇幅表”）。
柳衛(wèi)東與馬秀美夫妻行跡與篇幅表
但是，若將柳摩西與馬秀美整個內(nèi)在生命軌跡相互比較，整篇小說將馬秀美的人生軌跡分為兩個階段：皈依前與皈依后。馬秀美自幼并無基督教家庭生活的影響，她整個靈魂更新之后超過柳衛(wèi)東而一直走在前面。正是依靠這種內(nèi)在信仰的支撐，在丈夫失蹤后，她越來越柔弱的肉身以及不堪一擊的家庭經(jīng)濟并沒有陷入魯迅（1881—1936）筆下的祥林嫂悲劇。辛亥革命前，祥林嫂早寡，因懼怕婆婆把她賣掉，連夜跑到魯鎮(zhèn)，在魯四老爺家做幫傭，因勤勞吃苦得到太太歡心；不料又被婆婆搶走，強迫與賀老六成親；所幸的是賀老六忠厚善良，但為湊錢還債累死，兒子也被狼吃掉，祥林嫂又不得不回到魯四老爺家重操舊業(yè)；她怕死后閻王分尸，把一年工錢捐給土地廟門檻；在祝福之晚她興沖沖端出供品時，魯家的不平待遇給她帶來重創(chuàng)，從此精神恍惚，被趕出去而成為乞丐；在祝福之夜，她死在漫天風雪之中。馬秀美走出一條完全不同的人生旅程。在丈夫無異于死亡的失蹤期間，內(nèi)在信仰幫助馬秀美度過人生應當最美好但實際上雖凄苦但頑強自立、不卑不亢的三十五年韶華。她完全獨自一人帶著年幼的一雙女兒艱苦度日，將她們撫養(yǎng)成人。甚至在女兒們自立后家境改善的情況下，她依然不曾喪失尋夫的毅力與耐力以及其背后的仁愛與寬恕精神，“守著那個曾經(jīng)很氣派，現(xiàn)在已經(jīng)破敗不堪的房子等待著丈夫的歸來。”自2002年開始，“馬秀美每天都會夾上一摞尋人啟事，提上一小桶糨糊，往那些大貨車上貼尋人啟事。說是尋人啟事，其實是她請人寫給丈夫的一封信?！边@封由馬秀美口述的尋人啟事流露出她尋夫的誠意與愛心：
衛(wèi)東，孩子他爹，你在哪里？見到這封信，你就回來吧，一轉眼你走了快三十年了，咱的外孫盼盼都上小學三年級了，可他連姥爺?shù)拿孢€沒見過呢。衛(wèi)東，回來吧，即便你真的在外邊又成了家我也不恨你，這個家永遠是你的……我把家里的電話和女兒的手機都寫在這里，你不愿理我，就跟女兒聯(lián)系吧……
馬秀美稱呼如同亡夫的柳衛(wèi)東為“孩子他爹”，并引用創(chuàng)世記3:9中雅威在第一個人犯罪后發(fā)出的第一次懇切呼求——“你在哪里？”這種呼求一直從創(chuàng)世記3:9的伊甸園回響到21世紀的地球村?！澳阍谀睦?？”所追問的不僅是不在場者的地理方位
，而且是不在場者的靈魂方
位，即：你的靈魂如今在哪里漂泊？馬秀美的懇切呼求表現(xiàn)出她愿意完全寬恕丈夫無故失蹤及其給她造成的創(chuàng)傷。由于信仰已經(jīng)不斷治愈這種不斷加添的創(chuàng)傷，馬秀美的尋夫之問中不僅有親情的溫暖，也有對丈夫遺棄之罪的饒恕——“我也不恨你”?？v觀全篇《等待摩西》，唯獨馬秀美真正以馬丁·布伯意義上的“我-你關系”（I-Thou Relationship）對待柳衛(wèi)東。在皈依后的“新我”馬秀美眼中，柳衛(wèi)東首先是一個人本身、一個具有雅威形象的人本身，而絕非一個物、寫作對象、談資。為此她愿意以愛與和解之心待之，并鍥而不舍地“等待摩西”歸來：等待肉身的失蹤者東北鄉(xiāng)人摩西歸來，等待靈魂流浪四方的柳衛(wèi)東歸來，成為真正的東
北鄉(xiāng)人摩西。
柳摩西與馬秀美內(nèi)在生命行跡與篇幅表
在全篇《等待摩西》中馬秀美追求過兩次自由：戀愛自由與靈魂自由。她愿意為戀愛自由付上全部身家性命；她也愿意為靈魂自由而甘愿背負所有的十字架磨難。這樣一位東北鄉(xiāng)人馬秀美可與《希伯來圣經(jīng)》小五卷（Five Megilot /Five Scrolls）之一路得記中的摩押人路得
相媲美，成為“東北鄉(xiāng)人路得
”馬秀美。在以色列歷史上的士師時代（前13世紀—前1030年），以色列地發(fā)生饑荒。在以色列地的伯利恒，以色列人以利米勒帶著妻子拿娥米與兩個兒子瑪倫、基連移民摩押地。以利米勒去世后，他的兩個兒子與摩押女子結婚，其中的一個兒媳名叫路得（Ruth）。十年后以利米勒的兩個兒子去世，唯獨中年寡婦摩押女子路得愿意跟隨老年寡婦婆婆歸回以色列地并皈依雅威信仰，對婆婆拿娥米發(fā)出自己的、以后成為猶太-基督教婚禮誓言的信仰宣言：你［婆婆拿娥米］往哪里去，我也往哪里去；
你在哪里住， 我也在哪里??；
你的百姓就是我的百姓；
你的上帝就是我的上帝。（《路得記》1:16）
摩押人路得移民至以色列地后，在前夫的以色列親族中找到新的丈夫波阿斯，由此成為以色列最偉大的君王大衛(wèi)的曾祖母。路得記沒有記述摩押人路得的自由戀愛活動，但是從路得的信仰宣言以及寡居生活來看，摩押人路得與自己的以色列丈夫之間夫妻關系融洽，對以色列丈夫忠貞不二。若將《等待摩西》與路得記作跨文本比較研究，兩個路得在內(nèi)在生命行跡與篇幅上基本一致：兩者都經(jīng)歷“舊我-新我”的更新，都經(jīng)歷丈夫死亡或與死亡無異的失蹤，都以夫妻團圓或再婚的喜劇方式劇終，都不以早年的“舊我”路得為主體，而是以中年后的“新我”路得的信仰生活為重（參見“兩個路得行跡與篇幅表”）。正因為如此，東北鄉(xiāng)人路得曾經(jīng)發(fā)出的“你在哪里？”之終極追問，所表達的正是面對人類靈魂的自我追問：你的靈魂在哪里？而馬秀美所渴求的答案已經(jīng)由摩押人路得在三千年前回答了。
兩個路得行跡與篇幅表
就靈魂行跡與篇幅而論，《等待摩西》中的馬秀美與摩西五經(jīng)中的以色列人摩西也基本一致（參見“兩個摩西靈魂行跡與篇幅表”）。就舊我來看，《等待摩西》用前兩節(jié)扼要描述“文革”期間馬秀美青年時期的婚姻經(jīng)歷。她與柳衛(wèi)東自由戀愛后反悔已訂下的婚約，義無反顧地與柳衛(wèi)東結婚生下一女，并為此付出巨大的經(jīng)濟與身體上的代價。摩西五經(jīng)只用二十二節(jié)經(jīng)文更為簡略地敘述以色列人摩西前八十年的生活，講述他出生在埃及為奴之地，被領養(yǎng)為埃及王子，成為殺人犯后潛逃到米甸曠野，與米甸祭司女兒西坡拉結婚生下兩個兒子，以牧羊為生。就新我來看，《等待摩西》余下的主要篇幅（第3—11節(jié)）詳細敘述了馬秀美皈依后的生活經(jīng)歷。改革開放后，馬秀美的丈夫柳衛(wèi)東經(jīng)商發(fā)財，馬秀美皈依基督，生活富足穩(wěn)定，懷上二胎。不久，丈夫柳衛(wèi)東失蹤三十五年，馬秀美獨自苦苦支撐家庭，撫養(yǎng)兩個女兒成人，并一直堅持尋夫，最終失蹤的丈夫柳衛(wèi)東歸家并歸入基督。摩西五經(jīng)則更為詳盡地將以色列人摩西生命轉變后四十年波瀾壯闊的人生歷程勾畫出來。在何烈山的荊棘燃燒事件中，以色列人摩西領取來自雅威的天職，由妻子西坡拉給兒子行割禮，表明全家歸入雅威信仰，帶領以色列人出埃及，過紅?；蛱J葦海，在西奈山代表以色列人領受雅威的訓示（torah），塑造出以一神主義為核心的希伯來文明，帶領新生的以色列民在曠野漂流四十年，直至達到約旦河東岸，以一百二十歲高齡無疾而終?！芭f我-新我”模式可以在《等待摩西》與摩西五經(jīng)之間建構出一種篇幅與靈魂歷程上的對稱關系：《等待摩西》與摩西五經(jīng)都以東北鄉(xiāng)人馬秀美與以色列人摩西的新我為重點；他們同樣經(jīng)歷舊我的磨難以及新我的苦難與輝煌。就此而言，東北鄉(xiāng)人馬秀美才是真正意義上的以色列人摩西，可謂是東北鄉(xiāng)女摩西
?！兜却ξ鳌分械鸟R秀美與摩西五經(jīng)中的摩西并未發(fā)生更名事件，但是她與他的皈依才是真正的更名事件——靈魂更名：從“舊我”到“新我”中的馬秀美與摩西?！兜却ξ鳌菲┝粝碌牧ξ黟б篮蟮纳瞻滓呀?jīng)通過馬秀美預先告知讀者。莫言此處的惜墨如金表現(xiàn)出他小說創(chuàng)作功夫的精湛。
兩個摩西靈魂行跡與篇幅表
六、 作為一種本土宗教的基督教
《等待摩西》兩次提及“柳彼得是我們東北鄉(xiāng)最早的基督教徒”。從學術史料來看，基督教最早在1322年經(jīng)由羅馬天主教傳入山東。元朝滅亡后，羅馬天主教在山東幾近絕跡。明朝時，羅馬天主教再度入魯。1598年，利瑪竇（Matteo Ricci，1552—1610）與郭居靜（Lfizaro Catfino，1560—1640）抵達臨清，郭居靜留下，此后羅馬天主教在山東開始傳播，再無中斷。新教于1859年、東正教最遲于20世紀30年代傳入齊魯大地。1950年代后，中國新教進入后宗派時代，原有的宗派色彩淡化。但是，中國新教與中國天主教之間的區(qū)分非常明顯?！兜却ξ鳌凡⑽凑f明柳彼得以及馬秀美究竟屬于哪個基督教宗派。從馬秀美“家墻壁上掛著的耶穌基督像”、“跪在耶穌基督畫像前，往胸口畫著十字”、“她往胸口畫了一個十字”以及東正教在華傳播歷史短暫且并未生根落地來看，她所歸入的可能是中國天主教。而對于柳彼得的具體宗教背景，《等待摩西》只字未提。
整篇《等待摩西》總計提及四位基督徒。第一位出場的是柳彼得，被譽為“東北鄉(xiāng)最早的基督教徒”。“文革”之初，柳彼得慘遭自己的孫子柳摩西更名之辱及其被紅衛(wèi)兵的一頓暴打。但是，他面對慘烈的迫害，始終不曾放棄信仰。不過，他也因此與更名為柳衛(wèi)東的孫子之間絕交，一生對此事心懷千千結。在柳衛(wèi)東失蹤后，柳彼得的孫媳婦與兩個重孫女的生活極其窘迫，而身為基督徒與親人的柳彼得堅持自己的律法主義與因果報應論，堅決拒絕提供任何人道幫助：
……柳彼得在集市上吃爐包喝酒，他的孫媳婦馬秀美帶著孩子在集市上撿菜葉子，那孩子看他吃爐包，饞得流口水，他卻視而不見，只管自個兒吃。旁邊的人看不過去，說：老柳，看看你那重孫女饞成什么樣子了，你少吃一個，給她一個吃嘛。柳彼得卻說：我不能夠，她們正在承受該她們承受的苦難，然后才能享平安。
柳彼得的律法主義體現(xiàn)在作為基督徒的他對孫子給他造成的創(chuàng)傷一直沒有如同皈依后的馬秀美一樣得到信仰上的治愈，反而一直站在道德高地上將直接當事人柳衛(wèi)東釘死在恥辱柱上，甚至將對他的怨恨歸算到柳衛(wèi)東妻女身上。而柳衛(wèi)東妻女與柳衛(wèi)東羞辱、毒打爺爺事件毫無瓜葛。但是，柳彼得將因果報應擴大到無辜的柳衛(wèi)東妻女身上：柳衛(wèi)東失蹤是罪有應得；失蹤者柳衛(wèi)東妻女的凄苦生活也是罪有應得——都是“文革”初期作惡的報應。作為旁觀者的“我”對身為基督徒的柳彼得的行為直接提出嚴厲的批判：“一個人，只要能對自己違背常理的行為，給出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別人還真不好說什么，何況是借著上帝的名義。”柳彼得要把柳衛(wèi)東及其妻女釘死在道德恥辱柱上，最后自食苦果——“借著上帝的名義”將自己釘死在怨恨柱上。
另外，“我們東北鄉(xiāng)最早的基督教徒”柳彼得“活了一百多歲無疾而終”，“教徒們常以柳彼得的健康長壽為榜樣，勸說群眾信教?！钡牵说靡簧鷥煞N對立的見證——堅守信仰與“違背常理”——必然導致對立的回應：有的人皈依基督，有的人借用上述冷血事件反唇相譏。東北鄉(xiāng)基督徒以柳彼得長命百歲無疾而終作為如彩云般的見證。其中隱藏著一種成功神學（theology of success）或興旺神學（prosperity theology）：信仰會帶來地上健康長壽的賞賜。這種成功神學在信仰與世上的福祿壽喜之間確立為一種因果關系，以此取代古舊福音——信仰必定帶來世上的福祿壽喜，世上的福祿壽喜可以證明一個人的信仰；反之若無世上的福祿壽喜，則證明一個人沒有信仰，或信仰不夠虔誠。因此，成功神學也被稱為興旺福音（prosperity gospel）、壽富福音（the health and wealth gospel）、成功福音（the gospel of success）。這種成功神學也就是馬丁·路德（Martin Luther，1483—1546）五百年前所批判的榮耀神學（Glorious Theology）：一個人要依靠自己的功德來榮耀上帝，為自己贏得來自上帝的平安，“她們［柳衛(wèi)東妻女三人］正在承受該她們承受的苦難，然后才能享平安”。老基督徒柳彼得以冠冕堂皇的榮耀神學取代十架神學，以此來為自己推卸基本的人道關懷以及基督教意義上的道德責任提供借口。
與柳彼得有所不同的是皈依后的馬秀美以及“我”的外甥。前文已經(jīng)述及馬秀美“舊我-新我”意義上的靈魂飛躍。“我”對苦難深重的馬秀美之所以能忍耐到底所能找到的原因只能是信仰。正是信仰扶助、支撐馬秀美艱難度過苦難歲月。“我”在小說結尾給予馬秀美最高的評價是：“虔誠的教徒、忠誠的女人”，即作為教徒的馬秀美，對信仰虔誠、忠誠，作為妻子的馬秀美，對丈夫忠誠?！拔摇钡耐馍頌榛酵揭矠樗@天地泣鬼神的抗苦、堅韌精神而感動落淚：
由此我也想到：馬秀美之所以能夠忍受著巨大的痛苦堅持到最后，是不是也是因為她的信仰？盡管她的文化水平很低，無法自己閱讀《圣經(jīng)》，但對教義的理解有時候并不需要借助文字，有很多心靈感應的東西，是很難用常理解釋的。我聽我的一個信仰基督教的外甥說，東北鄉(xiāng)所有的教徒中，沒有比馬秀美更虔誠的了。每次做禮拜，她都熱淚橫流，失聲痛哭。她跪在耶穌基督畫像前，往胸口畫著十字，嘴唇翕動著，嘴里念叨著：主啊，保佑他吧，保佑這個迷途的羔羊吧……而我這個外甥每次對我說起馬秀美的虔誠時，也是眼含著熱淚。
馬秀美的虔誠與法利賽人柳彼得形成尖銳的對比：對苦難毫無怨言，對無故遺棄妻女的丈夫報以絕大的寬恕。馬秀美的祈禱如同《路加福音》耶穌寓言中的稅吏，而柳彼得則是其中的法利賽人：
有兩個人上圣殿去禱告，一個是法利賽人，一個是稅吏。 法利賽人獨自站著，自言自語地禱告說：“上帝啊，我感謝你，我不像別人勒索、不義、奸淫，也不像這個稅吏。我每周禁食兩次，凡我所得的都獻上十分之一?！蹦嵌惱暨h遠地站著，連舉目望天也不敢，只捶著胸，說：“上帝啊，開恩可憐我這個罪人！”（《路加福音》18:10-13）
但是，馬秀美的思想明顯具有中國本土色彩。這一點表現(xiàn)在她在懷上二胎之后，祈求上帝保佑她生一個兒子：
我看著她［馬秀美］挺出來的肚子，問：“什么時候生？”
她憂心忡忡地說：“主保佑，這一次但愿是個帶把兒的?！?/p>
基督教的價值觀主張男女平等，男孩女孩都一樣。而馬秀美在此流露出根深蒂固的香火思想。除此之外，馬秀美特別喜歡上帝的顯靈：
“主啊，您又顯靈
了……”她［馬秀美］往胸口畫了一個十字，嘴里嘟噥著，又說：“大兄弟［“我”］啊，還真被摩西說中了，他說這兩天必有貴客上門，果不其然，你就來了……”馬秀美與新近皈依的柳摩西都相信上帝會顯出靈驗，即通過某個預言而驗證上帝的作為。這種做法明顯具有靈恩意味。最后一位基督徒就是《等待摩西》的主角第二次更名后的柳摩西。對此，《等待摩西》沒有交代柳摩西的皈依過程以及信仰經(jīng)歷。正如上文所言，可以預料，柳摩西在新一位“老基督徒”、自己的結發(fā)妻子、“幸福女人”馬秀美的熏陶下，必將“眼睛里閃爍著的是幸福男人的光芒”。
七、 結語：懸疑與母題
《等待摩西》從柳摩西的老同學“我”的眼睛來了解兩個主要人物平行又交叉的心路歷程：柳摩西本人與柳摩西妻子馬秀美。敘事主體“我”本身限制了文本進入人物內(nèi)在世界的可能性。“我”只能通過“我”自己的直接交往與間接交往而勾畫小說人物。正是緣于這種自我設限，《等待摩西》給讀者留下五大疑團。其一，為什么柳衛(wèi)東會與大自己五歲、已經(jīng)訂婚的馬秀美自由戀愛？“我”所知道的困惑是：
柳衛(wèi)東和馬秀美的戀愛故事?lián)涿娑鴣?。大家都說，柳衛(wèi)東其貌不揚，家境也一般，但他勾引女人確有高招。詳細問下去，也沒有精彩情節(jié)，但事實就是，本來已經(jīng)連去東北與那林業(yè)工人結婚的車票都買好了的馬秀美，突然翻悔了……
其二，柳衛(wèi)東失蹤期間到底經(jīng)歷了哪些？“我”從柳衛(wèi)東胞弟柳向陽的口中知道柳衛(wèi)東歸家后語焉不詳，似乎有精神病之疑：
“問他［柳衛(wèi)東］，他支支吾吾，云山霧罩的，一會兒說在黑龍江，一會兒說在海南，一會兒說在一個荒無人煙的小島上，一會兒說在深山老林里，總之，沒有一句話可信，”柳向陽無奈地說，“連手機也不會用，信用卡也沒見過，思維還停留在80年代?！?/p>
我問：“他現(xiàn)在在哪里？我要見他。”
“前天還在我這里，要我投資他的‘討還民族財富’計劃，我沒搭理他，昨天氣哄哄地走了，說是要到黃島他女兒家?！?/p>
“什么叫’討還民族財富’計劃？”我問。
“換湯不換藥的騙局唄！什么末代皇帝在美國花旗銀行存有三億美元的巨款，加上利息超過三百億，但需要一筆資金啟動啦，國家出面不方便，委托民間辦理……老一套，連傻瓜都不信，但他信。”
但是，柳衛(wèi)東胞弟的敘述大體上可以幫助讀者推測出，柳衛(wèi)東失蹤期間為了賺大錢走南闖北，最后被詐騙團伙利用、被洗腦。
其三，柳衛(wèi)東夫妻為什么遽然之間皈依？ 馬秀美在改革開放初期丈夫發(fā)家致富、女兒成雙的順境中皈依基督?！拔摇弊詈笤谑й櫤髿w家的柳衛(wèi)東院內(nèi)見到他妻子馬秀美，并從她口中得知柳衛(wèi)東的脫胎換骨事件。但是，《等待摩西》對夫妻倆皈依的具體原因、過程均只字未提：
我問她：“衛(wèi)東呢？”
她悄聲說：“他已經(jīng)不叫衛(wèi)東了，他叫摩西?！?/p>
我問：“那么，摩西呢？在家嗎？”
“在，正在跟幾個教友談話，你稍微等會兒，我給你通報一下?！?/p>
其四，尋訪歸來后的柳衛(wèi)東的“我”為什么最后沒有與自己隔空關懷的柳衛(wèi)東謀面，哪怕“我”與他之間只有咫尺之遙？《等待摩西》運用寓情于景的筆法考驗讀者的想象力：
我看到［柳摩西家］院子里影壁墻后那一叢翠竹枝繁葉茂，我看到壓水井旁那棵石榴樹上碩果累累，我看到房檐下燕子窩里有燕子飛進飛出，我看到湛藍的天上有白云飄過……
其五，《等待摩西》結尾之處，“我”采用語意雙關的一句話為自己見而不見之舉辯護：
一切都很正常，只有我不正常。于是，我轉身走出了摩西的家門。
“一切都很正常，只有我不正常”何意？讀者至少可以提供兩種不同的解釋。從外在生命來看，柳衛(wèi)東恢復原名，夫妻團圓，兩個女兒、一個女婿、兩個外孫（女）的物質生活無憂，算得上恢復到世俗生活的常態(tài)，且“很正常”，超乎“我”的預期，因此“我”對他及其家人的擔憂、掛慮顯得“不正?！?。從內(nèi)在生命來看，“我”對柳摩西的再生并不了解，但是柳摩西如此幡然醒悟的確讓“我”無從解釋，只好自嘲自己四處尋訪、登門拜訪為多此一舉的“不正?！薄Ｉ鲜鑫宕髴乙啥肌暗却弊x者深度發(fā)掘。
“等待××”一直是人類生存的基本狀態(tài)。愛爾蘭現(xiàn)代主義劇作家貝克特（Samuel Beckett，1906—1989）的兩幕悲喜劇《等待戈多》（En attendant Godot
，1953年），以“等待”為主題，將等待的主體、對象以及行為虛無主義化，使“等待”本身成為虛空、無意義的象征?！兜却ξ鳌贩雌涞蓝兄Ｄ缘默F(xiàn)實主義精神貫通全篇，將兩種等待——等待衛(wèi)東與等待摩西——的主體、對象以及行為以顯明或隱藏的方式擺在讀者面前，激發(fā)讀者在21世紀新時代作出自我反思。旅美華人作家嚴歌苓（1958—）的長篇小說、由張藝謀（1950—）改編為電影《歸來》（2014年）的《陸犯焉識》，與《等待摩西》一樣取材于現(xiàn)實，以“文革”為敘事史的起點，展現(xiàn)個體一個甲子的坎坷人生?！兜却ξ鳌分械霓r(nóng)民馬秀美等待三十五年，等來了團圓與皈依；《陸犯焉識》中的知識分子陸焉識等待二十二年，只為和妻子再廝守，但妻子已經(jīng)患上失憶癥。比較而言，《等待摩西》以現(xiàn)實關懷對抗現(xiàn)實虛無主義，由此與《等待戈多》迥然不同；《等待摩西》雖然具有深刻的現(xiàn)實主義，但是又進一步提升這種現(xiàn)實主義的深刻，試圖將一種內(nèi)在靈魂的深刻帶入到當代漢語語境，由此與《陸犯焉識》之間的懸殊不言自明。本文主要從跨文本對話角度，將《等待摩西》與《希伯來圣經(jīng)》中的摩西五經(jīng)、《路得記》作跨時空的比照，探討《等待摩西》中當代中國版浪子回頭故事。主題“等待摩西”主要述及曾改名為柳衛(wèi)東的浪子柳摩西與浪女馬秀美的生命故事?！兜却ξ鳌芬浴拔母铩背跗诟录殚_篇，圍繞《等待摩西》中的兩個東北鄉(xiāng)人摩西（“東北鄉(xiāng)人摩西”柳摩西與“東北鄉(xiāng)女摩西”馬秀美）六十多年的人生，揭示出當代中國兩大典型性難題：如何安頓個體的靈魂？如何在今世今生完成個體以及一個民族-國家的出埃及壯舉？以此來看，《等待摩西》中對“摩西”的“等待”構成21世紀新時代中國的母題：個體與民族-國家都在歷史轉折點上“等待”一位“摩西”?，F(xiàn)實的中國依然不離這樣的現(xiàn)實：正如《等待摩西》所揭示的，對于同一個“摩西”，有著不同的打開“等待”的方式。正如《等待摩西》所期許的，21世紀對同一個“摩西”，雖然打開“等待”的方式不同，但是東北鄉(xiāng)女摩西為打開“等待摩西”提供了典范?！兜却ξ鳌分泻喚毰c白描化的寫實似乎缺乏莫言小說一貫具有的傳奇性與魔幻性。但是，平淡、平緩、平靜的敘事，并不缺乏小說人物在“等待摩西”事件上在內(nèi)心與外在生活中生發(fā)出的驚濤駭浪般的變化。內(nèi)在生命的翻騰與更新正隱藏于這樣的字里行間，讓明白的人更加明白，讓不明白的人也有所觸動。
Bibliography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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