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潔

秋雨近乎有點瘋狂，打落了石榴樹枝頭的葉子，一串串花瓣碎了，該不會擊落那隱藏在樹葉下的柚子吧？我非常擔心。

我家客廳外有一個窄窄的陽臺，在裝修時，給它添加了鋼筋防盜網，這是效仿樓上樓下的做法。其實，于我，是不情愿的，也是多余的。如果留一點可以不被雜物遮擋而可以放眼遠處的小空間，既是對生活空間的拓展，亦是對心靈最好的釋放。不足兩平方米的陽臺，朝北，呈長方形，被建筑者設計成花壇。我當初就是愛著這個花壇，才愛上這間小屋的。

我們是2005年國慶節(jié)那天入住的，婆婆當天從老家挖了三棵樹，并親自送來，給栽到陽臺的土里。一棵是迎春花，栽在花壇的最東邊;一棵是石榴樹，栽在花壇的最中間;一棵是柚子樹，栽在花壇的最西邊。入住后，幾位好友來看新房子，還送來了好幾盆盆栽花。那個秋天格外迷人，陽臺的花仿佛瞬間把我們帶進了絢麗多彩的春天。

哦，不是春天，是秋天，石榴樹上分明掛著乒乓球一般大小的小石榴，一半淺紅，一半淡黃。當秋日金色的陽光從樓宇的間隔中擠進來，那一縷耀眼的金光，是陽臺這些植物朋友最美的大餐，也溫暖了生活在新房中的我們。

第二年春節(jié)剛過，那株迎春花就開始孕育新芽和花苞，頓時感覺春時早至，花勢最美。那時候，我二十多歲，女兒半歲有余，都是最愛熱鬧的年齡。看見迎春花趕在春陽最暖時節(jié)，吐蕊獻姿，金黃的小花在細長的枝條上搖曳，一穗一穗的花串，一半在窗內，一半在窗外，第一時間映入客廳，彌漫在我的眼里，定格在我的心里。這般艷麗，這般美好。迎春花花期較長，一般到四月中旬才完全謝幕，近兩個月的陪伴，已很享受。

第十五年的這個秋天，恰逢中秋佳節(jié)，爸媽與弟弟一家去了重慶，女兒要上課，于是，我便滯留在家。睡懶覺，收拾衛(wèi)生，洗衣做飯，顯得很是無聊。下樓走走，見樓下阿姨正在修剪花枝，我便立即有事可干了。

盆栽的木槿和三葉梅都長高了，摘去了枯黃的葉子，修剪了旁枝，顯得錯落有致。也剪去了石榴樹的旁枝，只留了一枝主干，主干上沒有結一個石榴，因為今年六月，一場狂風暴雨吹落了所有花瓣，怪可惜的。凝視著早已高出屋檐的柚子樹，那繁茂的枝葉，幾乎占據了花壇二分之一的空間。該怎么修剪呢？只留一根主干，還是全留著？我真是猶豫不決。正好先生回來了，他建議都剪去吧。我便問原因，他說：“十五年了，沒開一次花，沒結一個果，留著何用？”

這聽起來十分合情合理，但真要下手，我還是做不到。不論如何，在這里生活了這么久，呵護了這么多年，從一米左右長到五米有余，也十分不易。進退維谷，我不想成為柚子樹致命的殺手。

放下大剪刀，走出門，來到樓下，仰望這棵柚子樹，我竟然有了驚人的發(fā)現。在斜伸出窗外的高枝上，在巴掌大的葉子下，竟然藏著一個碩大的柚子。激動得我竟然像個三歲小孩一般，大叫道：“結柚子了，結柚子了！”

先生完全不信的模樣，甩來冷語：“過一陣子剪了，免得遮擋光線，影響其他的植物生長。”

“真的結柚子了！你快看！”我用手指著那個大柚子隱藏的方向。

“騙鬼吧！”很冰冷的一句話。原來，他對柚子樹的憎恨太深了。我沒有再次替柚子樹辯解，而是拿出手機，調亮光度，尋找一個最佳角度，為這個隱藏的大柚子拍了照，發(fā)到微信朋友圈，希望替它洗冤。

我仔細端詳著這個柚子，東邊升起的陽光，好像還帶著昨夜的美夢，從遠處直奔過來，悄然落在柚子上。我感受得到柚子內心的激動，不，還有隱藏的風度。以前見過很多柚子，都是高高掛在枝頭，隨時隨地可以享受到日光的撫摸，隨時隨地可以聆聽到月亮的呢喃，隨時隨地可以聽見行人的贊嘆，只有完全成熟后才能贏得主人的青睞。而我家的這個柚子，好像不大一樣，它喜歡隱藏在別人看不見的地方，難道它生性膽小嗎？或許它害怕過于喧囂，影響了生長和成熟的速度吧。或許都不是。

此刻，我突然想起三年前的國慶節(jié)，我們兄弟姐妹陪爸媽在武漢東湖邊看到的那一株柚子樹，樹上幾十個大大小小的柚子，已經成熟了，在枝頭隨風搖曳。路過的行人，有的使勁搖樹枝，似乎想搖落一地，有準備撿拾回家的嫌疑。這風景區(qū)的柚子，抗風險的能力十分強悍，只可惜，它很難把神秘的美感隱藏起來。

望著眼前的柚子，我又想起了我那苦命的婆婆——她佝僂著背栽樹的畫面。在我們一起相處的十多年里，每年中秋節(jié)我們都回老家陪她，她總是把屋后的柚子、洗凈的花生、半紅半綠的蘋果，以及剝好的板栗等原生態(tài)的美食一股腦兒塞進后備廂里，自己總是舍不得吃，總是希望我們多吃一點。雖然她一直生活在農村，一輩子走得最遠的地方就是安康，但是，她給予我們的愛從未斷線。而現在，她給我們新家栽的三棵樹，都長高了，開花了，結果了，她卻因病匆匆離我們而去，已經六年有余。我知道，她非常舍不得離開我們，便默默化作一縷陽光，溫暖著我們，照耀著這三棵樹。婆婆不善言語，但她一直把愛默默隱藏在行動中，永遠也品不夠。

時光的扉頁里，愛從未缺席，我在雨里低聲吟著馬致遠的《秋思》，只為您。我不會寫小令，只能用這蒼白的文字，攜著全部的虔誠與敬畏，來記錄您栽的樹，告訴您，我愛您栽的柚子樹，更愛您賜我的秋天。

美術插圖：知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