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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把鎖

      2019-12-12 09:54岳占東
      山西文學(xué) 2019年12期
      關(guān)鍵詞:半生

      1

      昨晚再一次夢到被狗咬,在我們老家那地方,夢狗咬,是兇夢。兇夢別于噩夢,噩夢夢境恐怖,兇夢征兆兇險。我原本不信夢境會有征兆,可自從有一年,夜里夢到被狗咬,白天往往狀況不斷,我便相信兇夢。

      早上迷迷糊糊醒來,腦子里仍舊縈繞著昨夜夢境。我明明回老家的舊院子看望父親,突然院門上躥出一只狗來,一下子咬住了我的手,費了好大勁才將狗嘴扳開,將手拉出,順勢攀爬到院門樓子上,那狗仍對我窮追不舍,又咬住了腳后跟,我仍舊往開扳狗嘴。夢到自己狗嘴脫險后,還惦記著應(yīng)該去打防疫針,卻醒了。

      醒了,我才知道自己又做幾年前那種兇夢了,心想著,起床前萬萬不可與別人說話。父親曾經(jīng)教給我破解兇夢的方法,說夜里夢到兇夢,早上起來千萬別說話,在紙上默默寫上一句話,將紙貼到旭日高照的西墻上就能解破噩運。

      我惟恐別人走進辦公室來和自己說話,憋一口氣在一張公用信箋上草草寫下一句偈語:夜夢不祥,寫在西墻,太陽一照,化為吉祥。我耷拉著頭將那張紙貼在院子西邊土墻上,迷迷瞪瞪看公用信箋上紅色字跡分外逼真地在晨風(fēng)中一上一下飄動,心中仍舊想著那個夢境。

      坐在辦公桌前,看著桌子后面零亂的床鋪和床鋪上面一張張釘在墻壁上的圖標(biāo),我又泛起呆來。那圖標(biāo)像一面面旗幟,在這間石窯洞里為我樹起了人生歷程中第二個航標(biāo)。剛參加工作時,單位張副處長作為我的直接上司,對我說過,我們這些當(dāng)干部的,一定要注重“三面”,即紙面、桌面、墻面,這“三面”就是當(dāng)干部的航標(biāo),如果“三面”搞不上來,即使把工作做到底,也是事倍功半。張副處長和我講這些話時語重心長。后來我慢慢品味,覺得這“三面”就像我們村上人常說的一句話——會做的,不如會說的。我考公務(wù)員入機關(guān),年輕人天性孟浪,只會做,不會說,入職剛過見習(xí)期,張副處長說年輕人需要鍛煉,便安排我到A縣土溝村扶貧。住入這間辦公室兼宿舍的石窯洞后,再次想起張副處長那句語重心長的話,我不敢怠慢,將自己辦公室的墻面好好武裝一番。我的航標(biāo)由省城的機關(guān)搬到了這個滿眼是黃土的山村窯洞。

      再次將目光投向窗外,看那張在晨曦風(fēng)中微微抖動的公用信箋,目光卻被一陣疾走而來的身影擋住了。還沒等我回過神來,門被嘩地一下推開。

      “岳書記,你昨天回來得晚了吧,我一早起來才看到你的汽車?!蹦莻€身影帶著一股寒氣一下子杵在我面前,像山一樣,讓我不由自主從椅子上跳起來。

      我也弄不清為啥自己的表情轉(zhuǎn)換得這么快,剛才還一臉憂郁,這會兒卻堆出了笑容,幾乎要握住那人的手說:“不早了,路上堵車,我進村時,全村沒一家燈亮的,連狗也睡了,不愿叫幾聲!”

      我的調(diào)侃,讓那人發(fā)出幾聲干沙沙的笑聲。他仍舊急火火地說:“早知道你昨天回來,我們就不半夜三更開會了,昨天夜里,我們又開了一陣會!”

      他的話讓我原本多云轉(zhuǎn)晴的心情,突然間不啻晴天霹靂。我一臉尷尬地說:“怎么,你們又背著我開小會了?”

      “你那鐵桿老搭檔沒給你匯報?”他盯著我,也許從表情上看出了我內(nèi)心的變化,便嘿嘿笑了。語氣也發(fā)生了一百八十度大轉(zhuǎn)彎,他一臉狡黠,說:“那你就等他給你匯報吧!”說完,也不管我是否還想和他說什么,一下子將頭從門上探出去高喊:“半生家,半生家,給岳書記做好飯了沒——”他的喊聲能讓半個村的人聽到,給我做飯叫“半生家”的女人,就住在隔壁院里,他這一嗓子出去,估計能震下人家墻皮來。

      看著他疾走到隔壁院里的身影,我無奈地?fù)u搖頭。說實話,自來土溝村扶貧后,我真是怕了他這種捉摸不定的人。

      此人叫張三槐,也算村上一霸。他走起路來能踢倒山崖,嗓門高得能震落瓦片,對你好,能割身上一塊肉給你吃,鬧起矛盾,三頭牛也拉不回來。可是,他要是動起腦筋來,滿腦子的鬼點子讓你防不勝防。就是這么一個人。我剛進村時,帶頭將我趕出村的是他,現(xiàn)在一大早上來看望我,關(guān)心我起居飲食的,仍舊是他。

      我剛來土溝村,工作熱情相當(dāng)高漲。由省城到鄉(xiāng)村,雖然工作和生活環(huán)境一下子跌到了冰點,可想想下基層鍛煉,用張副處長的話講,無異于鍍金,便十分積極接受了張副處長的安排。何況我原本就出生在農(nóng)村,這種滿眼黃土的生活環(huán)境再熟悉不過。

      鄉(xiāng)黨委和單位的人送我進駐土溝村擔(dān)任第一書記召開全體黨員會議,全村8個黨員,僅有3個在村,就連村黨支部書記還是前一夜鄉(xiāng)黨委臨時通知才回村的,其他兩個黨員,一個滿嘴僅剩三顆牙,一個走路靠著三條“腿”,都是七十開外的老人。但這種局面并沒有讓我氣餒。在村上安營扎寨后,第二天我就到縣城里做了幾塊牌子,一個人丁丁當(dāng)當(dāng)搗鼓了半天,將牌子釘?shù)轿宜幼「G洞的門框上。我始終記著張副處長的教誨,不敢忘記“三面”理論的積極意義,想著,招牌一掛,就意味著我這個第一書記開始工作了,即便是縣鄉(xiāng)的領(lǐng)導(dǎo)下來檢查工作,一看這一溜新的牌子,也會對我的工作肯定三分。

      那天,我的舉動招來了村上十幾個看熱鬧的老人,他們圍在不遠(yuǎn)處的土坡上用奇異的目光打量我,有的老人還向別人打問我是干什么的。他們有的將我說成是收購糧食的外地“侉子”,有的將我說成是供銷社販賣化肥的商販。他們口齒不清,耳朵又聾,仍舊饒有興趣猜測和打聽我的情況。這種場面,在村里,大多數(shù)發(fā)生在孩子們中間,看到陌生人進村,孩子們便會結(jié)伙成群跟在后面,嘰嘰喳喳議論半天。可惜,現(xiàn)在村上幾乎看不到一個小孩,取而代之是一群六七十歲老人讓寂靜的村落里多了幾處人聲。

      我原準(zhǔn)備向他們介紹我在村上的職責(zé),可等我釘完牌子后,他們大多數(shù)人已回了家,有幾個年紀(jì)稍微小一點的走進村委會院子向我問長問短。我告訴他們,我是省里派來扶貧的,是村上的第一書記。幾個老人喲喲地點頭問我:那鐵槐的支書不當(dāng)了?我知道他們說的鐵槐,就是村支部書記張鐵槐。就說:鐵槐仍舊是村黨支部書記,我是第一書記,是組織上派我?guī)椭迳献龉ぷ鞯?。我說了半天,他們也沒弄明白我的意思,不過,嘴上卻一個勁地“喲喲”著,好像十分贊成我的到來。

      誰知牌子釘出去剛過一夜,第二天就被一伙人砸得稀巴爛。帶頭砸牌子的就是張三槐。那家伙邊砸,邊氣勢洶洶對我說:我們土溝人不要這些牌子板子哄人的東西,我們也不認(rèn)識你這第一書記,你要是真想住在我們村,就給我們解決路的問題,水的問題!你要解決不了,就不要拿這些牌子嚇唬我們,最好趁早滾出我們村!

      我想和他們理論幾句,他們根本不搭茬,說話的語氣稍重一點,那家伙的眼睛瞪得和牛眼睛沒有兩樣,那樣子似乎能吃了我。我沒法和他們溝通,只好去找支書張鐵槐。可是張鐵槐當(dāng)天就回城了,他在城里工地上有活干。那天,我開上自己下鄉(xiāng)前專門買的二手車,準(zhǔn)備去鄉(xiāng)上找領(lǐng)導(dǎo)反映這些問題,走到半道上,我便猶豫了。我是省機關(guān)派駐下來的第一書記,剛?cè)氪宓谝惶炀捅淮迕駭f出來,去鄉(xiāng)上又能怎樣。鄉(xiāng)里如果能解決村上的矛盾,組織上為什么還要從省機關(guān)抽調(diào)我來當(dāng)?shù)谝粫浤兀课彝O萝噥?,獨自站在公路旁看那處遠(yuǎn)離的山村,想著剛才村民圍攻我的場面,想著村支書悄無聲息外出打工,再想想我實在不愿意一副狼狽相去鄉(xiāng)上求助,那一刻,我感到空前的無助與憤怒,一種從未有過的屈辱從心底升起。我感覺到自己的眼睛里突然間流出淚來,在空曠的山野中,第一次感覺到春季的山風(fēng)依然是那么冰冷刺骨。這是我下鄉(xiāng)扶貧以來第一次流眼淚。

      那天原想著回省城見領(lǐng)導(dǎo),車到了高速路口,抬頭看到路牌上標(biāo)著家鄉(xiāng)的名字。倏忽間,一種思鄉(xiāng)的情愫迅速彌散心頭,細(xì)細(xì)一想已有兩個月不回老家了,家中的老父親盡管有哥哥姐姐照顧,可每年我至少回去幾趟。于是,我索性不去想扶貧中所遇到的挫折,老父親仍舊生活在農(nóng)村,我不去管自己的親生父親,卻和一些油鹽不進的鄉(xiāng)村莽漢生氣,值嗎?我將心一橫,狠狠地踩下油門,向老家方向駛?cè)ァ?/p>

      家鄉(xiāng)的山水依舊那么熟悉,道路兩旁的田地里到處是勞作的農(nóng)民,他們駕駛著拖拉機正在深翻土地,將白花花的地膜鋪在地里,用半自動化的小農(nóng)具播撒種子。土地散發(fā)出新鮮的泥土氣息。禁不住打開車窗,一縷縷泥土清香隨著窗外涼風(fēng)一起吹了進來。同樣是在農(nóng)村,幾個小時之前,當(dāng)我氣呼呼離開土溝村,滿眼看到一片黃漠漠的世界,走進家鄉(xiāng)的田野時,這些黃土地卻煥發(fā)出生機,讓我突然之間,對那個遠(yuǎn)離了的山村莫名地產(chǎn)生了一絲愧疚。

      我歸來,獨居鄉(xiāng)村的父親終于找到了傾訴對象,他聽說我也被單位派到村里扶貧,喋喋不休跟我講村內(nèi)扶貧的事情。父親說,我們村由縣農(nóng)牧局包村扶貧,農(nóng)牧局的工作人員已進村入戶,給每戶人家發(fā)了一袋面粉和一桶油的慰問品。父親的講述,在我看來多少有點炫耀的味道,他十分賣力將那袋面粉和那桶油提到我面前,用一種由衷贊嘆的語氣對我說:“不賴,現(xiàn)在的公家對老百姓不賴!”不賴,是老實木訥的父親唯一能說出的最好的贊美詞。那一刻,從父親的語氣中我突然感覺到自己愚笨,盡管自己出身于農(nóng)村,其實并不十分懂得父輩這茬人。在他們眼里,一袋面粉,一桶油就是國家的扶貧政策,我在土溝村從沒給他們分發(fā)這些,卻丁丁當(dāng)當(dāng)搗鼓那些牌子,村民咋會認(rèn)可我呢?

      那天我匆匆告別父親,又開車向自己的扶貧點駛?cè)?,我沒有回土溝村,而是直接將車開向了縣城。等我的車子停在縣城的大馬路上時,已是華燈初上。一整天開車,頸椎又開始隱隱作痛,我仍舊跑步進入縣城一家最大超市。心中細(xì)細(xì)算了一下土溝的村民,也就三十幾戶人家。我向超市要40桶獨立包裝的食用油,超市老板見我買這么多,很是詫異。他問:現(xiàn)在不是不讓發(fā)福利了嗎,你哪家單位的?咋還敢發(fā)呀?!我說,這是扶貧油,不是福利。那老板便稱贊我的善舉,還主動每桶降了五元。我將自己的二手車塞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連夜開車向五十多公里外的土溝村駛?cè)ァ?/p>

      我回村看望父親時,兩手空空,走時一心想去給土溝村人買東西,也沒給父親留錢,當(dāng)時看著父親一直沉浸在面粉和油的滿足中,也沒多想。等第二天一大早,我挨門逐戶將食用油送到土溝村每戶人家時,看著他們同父親一樣的表情,一下子又想起了父親,想起了他一臉炫耀的神情。

      2

      “岳書記,吃飯了——”張三槐的喊聲再次響徹村委會的院子。這種狗熊拍蚊子般的熱情,委實讓我很是受用。俗話說,人心換人心,八兩換半斤。土溝村人吃了我的油,不再毫無情面地排斥我,尤其像張三槐這樣的“二桿子”,雖然從心底里未必能看起那桶食用油來,但當(dāng)村上的扶貧工作一點一滴出現(xiàn)成效后,他對我的認(rèn)可程度也與日俱增。

      我走進隔壁院落,那個叫半生家的女人已將饅頭稀飯擺上桌,張三槐叫過我之后,兀自出去了。我有心問他昨夜開會的內(nèi)容,可想想他那種大咧咧的性格,我實在不愿在他面前低三下四。

      半生家女人是個五十出頭的女人,兩個孩子都在外面打工,他們兩口子在村里種地,農(nóng)閑時半生也到縣城打零工。我住村,需要一個伙夫,張三槐就介紹半生家女人給我做飯,說這婆娘會做飯,也講衛(wèi)生,能侍候了你這城里人。

      邊吃飯,邊琢磨張三槐他們昨夜開會的內(nèi)容,突然間又想到了昨晚的夢,頃刻間,心中又七上八下起來。

      半生家卻在一旁和我拉閑話。她說,咱村這深井水熬出的小米稀飯,和旱井水熬出來的顏色不一樣。

      我無精打采地問,有什么不一樣?

      她說,旱井水熬出來的稀飯是灰湯子,你看咱這稀飯顏色金黃金黃的。

      我說,你們那幾年就喝那灰湯子了?怪不得你們村的告狀信滿天飛!

      她說,要告也是他們相互告,我們小老百姓能告誰?人家讓我們咋活,我們就咋活,實在住不下去,大不了搬走,他們還能不讓人活了?

      半生家說的深井水和他們,就是張三槐砸我牌子時提到水的問題。給每戶人家送了食用油后,我才慢慢從村民口中了解實際情況。土溝村不大,全村在冊人口三百多人,常住人口卻不足百人,全村自古以來只有張姓一族,卻分為三派。張鐵槐、張金槐、張三槐同姓同宗,卻分為三個支脈,村內(nèi)的支書主任三家輪流坐。十幾年前,縣上為土溝村打了深井,解決了全村靠吃旱井水(蓄積下來的雨水)的歷史??稍诮鼛啄?,三家在村內(nèi)修路、建水房、水費收繳等一些事務(wù)上矛盾不斷,致使三家用三把鐵鎖將井房門鎖了,讓全村村民斷斷續(xù)續(xù)吃了三年旱井水。從村民的眼神中,我能感覺到全村人最迫切的愿望就是能解決這互不相讓的三把鎖,讓他們盡快吃上甘洌的深井水。

      鎖了三年的井房,能在三天、甚至三周內(nèi)打開嗎?聽了村民的反映,我心里一直泛嘀咕。如果這三把鎖容易解決的話,鄉(xiāng)里早就解決了,村民還要眼巴巴地盼望我來解決。從那一刻起我從心里打定主意要打開這三把鎖,我十分清楚,這三把鎖能不能打開正是考驗我能不能在土溝扶貧的關(guān)鍵。

      三把鎖一時無法打開,在村民飲水問題上我必須亮明自己的態(tài)度。在村內(nèi)走訪幾天后,我打電話給張副處長,向他匯報土溝村吃水的問題,直接向他建議給土溝村三十多戶人家拉水,以解村民燃眉之急。張副處長沉吟半天,問我拉水的費用,語氣非常嚴(yán)肅地問我,到底什么時候能打開這三把鎖?我清楚,他這樣問我,是怕我陷入無休止村內(nèi)紛爭中。我告訴他,拉水花不了多少錢,打開鎖雖然一時還無法確定時間,聽村民們口氣,如果再這樣下去他們就集體上訪,有村民支持,打開這三把鎖應(yīng)該沒多大問題。張副處長在電話里,又是一番語重心長的教誨,無非是一些注重大局,注重策略老生常談的話,最后也沒干干脆脆說一句,拉水究竟能不能的話。但從他的教誨中我聽明白,只要能打開這三把鎖,拉水是可行的。

      給張副處長打完電話,我又給支書張鐵槐打電話,很干脆地告訴他,我們扶貧單位將給村民拉水。張鐵槐是村支書,三把鎖其中有一把就是他的。張鐵槐在電話里喏喏連聲,說一切都聽我的安排。我說,那你什么時候能得空回來,咱們一起解決村內(nèi)供水的問題。張鐵槐那邊有點憤憤,說,人們都說水井房上鎖了三把鎖,其實他那把屬于正常管理的鎖,只有張金槐和張三槐兩把鎖才是“鬼鎖”,他們是村上地地道道的灰人,他們鎖住了全村人的水源,別有用心。他的話聲從電話那邊傳來,伴隨著電波的回音像從地底下傳來的喊聲,沉悶得像敲擊風(fēng)干牛皮鼓。我在電話里也無法和他談?wù)撨@些他們之間的恩恩怨怨,只希望他能回村履行一個村支書的職責(zé),畢竟他才是這個村的領(lǐng)頭羊。

      第一車深井水拉進村來,村民幾乎是在搶。別看這些村民都是六十開外的老人,行動起來,絲毫不遜色年輕人。他們手里提著大桶小桶,甚至還端著搪瓷盆子,圍在農(nóng)用三輪車水箱前,毫無秩序地爭搶不停,弄得拉水的師傅不知道該如何放水。我喊他們排隊,按照次序接水。原本毫無秩序的老人們卻排成了三列,一個水龍頭前站了三支人,究竟先讓誰接水,又成了問題。我扯著嗓門喊,讓他們排成一列,這樣才能有秩序接水??扇螒{我如何喊話,他們始終頑強地站成三列,涇渭分明地站在水車前,像專門考驗拉水師傅的技術(shù)。拉水師傅突然明白了什么,也沒有再讓他們排隊,便輪著為最前面的三個人放水。等水放到最后,秩序又亂了,老人們唯恐自家的水不夠用,將接水的桶和盆子擠得東倒西歪。有兩個老太太爭著接水,將手中的搪瓷盆子擠得咯咯作響,水灑了一地,也灑濕了她倆的衣服。她倆相互埋怨,嘴里僅有的幾顆牙齒咬得咯咯作響,腮幫子氣鼓鼓地繃著,仿佛有深仇大恨。

      拉水時張鐵槐仍舊沒有回村,張三槐和張金槐也沒來接水,都是他們的妻子提著水桶站在人群后面。張鐵槐妻子,五十多歲,一直和同隊中幾個老漢聊天。她一臉笑嘻嘻模樣,和這個老漢聊兩句,又將笑臉湊向另一個老漢,還不時地笑著推搡別的老漢一把。張金槐妻子和張鐵槐妻子年齡相仿,站在另外一支里,臉一直緊繃著,對張鐵槐妻子不屑一顧。張三槐妻子還算年輕,最初也是靜靜站在第三支的后面,看到拉水的師傅面對三支人有點手忙腳亂,就跑到前面維持秩序,后來接水的老人們擁擠到一起,她的話也不起任何作用,有的老太婆還用搪瓷盆子故意推搡她,嘴里也就干凈不到哪里去,她乖乖地退到一邊,一臉無奈地對我笑笑。

      第一車水就這樣在爭搶中毫無秩序邊灑邊接分完了。實話說,面對這些亂糟糟的人群,我有點束手無策。很明顯土溝村人已經(jīng)分成了勢不兩立的三派,就連接水這樣的小事都站成了三列,可想遇到事關(guān)切身利益的大事,他們會變成什么樣子呢?而且他們絕大多數(shù)是六十開外的老人,對他們說話重不得也輕不得,真有點像父親當(dāng)年說的,豆腐跌到灰堆里,吹吹不得,打打不得。我正在為分下一車水發(fā)愁,張三槐妻子湊到我跟前說,村民每家每戶都有蓄水窖,再拉來的水就每三戶人家分一車水,直接將水倒到水窖里就行了,這樣一來,村民也不用搶水,水窖里的水夠村民吃上一陣子。咦,這倒是個辦法。過去我只知道水窖用來蓄積雨水,我卻從來沒有想到水窖還可以用來存放井水。

      張三槐妻子的熱心腸讓我慢慢改變了對張三槐的看法。那個看似兇神惡煞的漢子,能娶到這么一位待人和善的媳婦,應(yīng)該骨子里也壞不到什么程度。他能帶領(lǐng)村里幾個半大老漢砸我的牌子,敢口出狂言攆我走,說明這個人至少在他們這一派村民中還有點威信。那么他為什么要鎖水井呢?難道他真的像張鐵槐說的那樣,是村上地地道道的灰人嗎?

      有了他妻子的幫助,我又一次踏進了張三槐的家門,這也是自上一次送食用油后第二次來他家。張三槐的院子是上世紀(jì)五六十年代蓋的傳統(tǒng)院落,大門上還隱隱可見農(nóng)業(yè)合作社時的標(biāo)語,也有幾十年來釘在大門頭上的各種銘牌。其中最惹眼的是一溜五張光榮人家的紅色銘牌,雖經(jīng)風(fēng)雨侵蝕略顯滄桑,但幾個不同字體“光榮人家”,足以讓我對這一戶人家另眼相待。

      張三槐妻子仍舊是那么熱心,還沒等我的腳完全邁進院門,就奓著兩只手從屋子里迎出來,嘴里喊著——哎,這灰小子,你咋來了,快進屋,快進屋!她喊我“灰小子”,說明她對我親熱,土溝村人喜歡用這種看似罵人的話顯示倆人心無芥蒂的關(guān)系。

      張三槐從另一間屋子慢騰騰地出來,顯然他沒有妻子熱情,只是悻悻地向我走過來??吹剿拮訆L著手和我黏黏糊糊說話,他卻“嗐”了一聲,說:咋這回沒帶東西?!我原本對他笑著,他的話卻一下子讓我尷尬不已,我感覺到他分明是在諷刺我上一次為每家每戶送食用油的舉動。妻子卻推他一把,說:就能瞎說哩,人家岳書記剛進你家門,你就耍笑人家!她接著轉(zhuǎn)身對我說:別聽他瞎說,他這人,就愛耍笑人!

      張三槐妻子的周旋讓我對她更加刮目相看。那天我知道她的名子叫燕妞,我猜測這應(yīng)該是她的乳名。她很快將我讓進屋,又是拿煙又是倒水,好像我真是什么值得稀罕的貴客。張三槐也不再那么悶聲不響了,拿出香煙讓我抽,我說我不會。他卻說,是個男人咋不會抽煙哩?在村里不會抽煙喝酒,連個人群也入不了!話說得硬梆,讓我又不知如何應(yīng)答。燕妞邊倒水邊說:誰像你個二毬坯哩,抽煙喝酒兩不誤,人家岳書記是省城的,能學(xué)你那灰樣哩!燕妞將原本責(zé)怪的話,嘻嘻哈哈,半是嗔怨半是親昵,一下子稀釋了我和張三槐之間的尷尬。

      燕妞的左右調(diào)停,我第一次親耳從張三槐嘴里聽到有關(guān)水房鎖三把鎖的緣由。按照張三槐的說法,土溝村打深井的項目還是他當(dāng)村主任時辦的。他當(dāng)村主任三年,光縣水利局就跑了整整兩年,整個兒現(xiàn)宰的羊送出十來只,好不容易在村上立起了鉆井架,結(jié)束了祖祖輩輩靠吃雨水的歷史。就在深井打到快見水時,村上換屆,張金槐到鄉(xiāng)上告狀,說他打井時多吃多占,還有貪污嫌疑,換屆時硬是將他的村主任下了,換成了張金槐。他當(dāng)時買羊花銷的錢還沒來得及報銷,賬就讓封了,改成了張金槐說了算。他找張金槐討要十幾只買羊的錢,張金槐推三阻四,讓他找鄉(xiāng)上,他去找鄉(xiāng)上,鄉(xiāng)上又讓他找張金槐協(xié)商。

      “和張金槐能商量出個屁來!”說到張金槐,張三槐一下子憤怒起來。“當(dāng)初往下鬧我,看到我當(dāng)村主任給村上跑下了深井項目,他就眼紅得不行,成日跑鄉(xiāng)政府告我的狀,他會給我報這些送禮的錢?”

      燕妞在一旁見張三槐氣急之下,眼睛瞪成了銅鈴,接著張三槐的話說:“他張金槐當(dāng)了主任,也稱心不了幾天,水井房和拉水的路都是他修的,可水井房剛修好,張鐵槐就當(dāng)上了支書,他也是成天追在張鐵槐屁股后面算賬要錢,說村上欠他這錢那錢的!”燕妞的話語中大有可心的快意。

      聽張三槐兩口子這么說,我不覺笑著插了一句。說,你們土溝村的干部就愛背后刨別人一镢頭,抄人家的后路!”

      燕妞說:“這村子,從我嫁來第一天起,我就覺得他們村風(fēng)不好,過去常聽三槐的奶奶講,張金槐家土改時還欠他們家一條人命。三槐的老爺爺就是被張金槐他爹給打死的,要不是三槐的二爹是部隊上的人,張金槐不知道該怎樣欺負(fù)我們家哩!”

      我問燕妞說:“那張金槐和張鐵槐是咋回事?”

      燕妞說:“我們土溝村不要看小村小社的,關(guān)系還挺復(fù)雜,張金槐父子過去一直是村上的干部,橫行霸道了幾十年,張鐵槐入了黨,就和張金槐對著干。聽三槐奶奶說,張金槐的爹在農(nóng)業(yè)社時沒少批斗張鐵槐的爹,張鐵槐的爹臨死前還咽不下這口氣,還拉著張鐵槐的手,讓他爭一口氣,替他報仇。張鐵槐在村上忍氣吞聲十幾年,最后入了黨,就開始和張金槐對著干!”

      燕妞正滔滔不絕地說著,張三槐在一旁卻嘆了一口氣說,都是陳芝麻爛谷子的舊事了,主要是張金槐心太短,他眼紅我也罷,還害村上人,他問張鐵槐要不下錢,就在水井房上鎖了一把鎖,說只要村上不還他的錢,他就永遠(yuǎn)鎖著!

      我問張三槐,你為什么也鎖一把?

      張三槐眼睛又瞪成了銅鈴:狗日的張金槐能鎖,我為啥不能鎖,村上欠他張金槐的錢,他張金槐當(dāng)村主任時難道不欠我的錢嗎?

      燕妞在一旁卻說,張金槐是不像人,現(xiàn)在弄得我們在村上也抬不起頭。我勸三槐不要跟上張金槐鎖水房的門,可他就是不聽……

      燕妞的話還沒說完,張三槐的眼睛又瞪起來了,斥責(zé)燕妞說:“不鎖?為啥不鎖!他張金槐要是開了這鎖,我馬上也開!”

      我看到張三槐的臉漲得通紅,他在我面前第一次這樣斥責(zé)自己的妻子,想必是真惱了。燕妞卻低垂下眼瞼,不再說話。

      那天張三槐的話說到這個份上,我一下子意識到,張三槐看似一副兇神惡煞的樣子,其實是一個很實在的人,再加上他有這么個通情達(dá)理的老婆,我覺得他的這把鎖最容易打開。而燕妞和我說的那些話,卻讓我久久不得平靜,看來一個村分為三派,絕不是一朝一夕形成的。

      3

      在半生家的嘮叨中,我匆匆吃罷早飯,腦子里總是浮現(xiàn)出一張疙丁疙瘩的臉。

      半生家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厥帐爸肟?,嘴上卻一個勁地說:哎呀,遲了,遲了,要遲到了!

      我看她慌慌張張的樣子,笑著問她,這農(nóng)閑季節(jié),忙著做什么?

      半生家說:去跳廣場舞呀,不是說還要去鄉(xiāng)上比賽嗎?

      我知道,這是村上辦文化大院的事。精準(zhǔn)扶貧以來,上級號召扶貧先扶智,讓每個貧困村先從改變?nèi)罕娋衩婷踩胧帧>屯翜洗暹@種“窩里斗”的情形,老實說,不僅精神面貌需要改變,更主要的是三派之間的關(guān)系應(yīng)該好好融洽一下,最起碼應(yīng)該消除他們?nèi)伺c人之間的隔閡。看到城里大媽們將廣場舞跳得如火如荼,我就想將這種扭秧歌式的廣場舞搬到土溝村來,可惜全村一多半都是六十歲以上的老人,像半生家這種五十歲左右的婦女,實在是鳳毛麟角。從省城購得擴音設(shè)備,我便動員半生家學(xué)廣場舞,然后教給村上其他女人。半生家起初還忸忸怩怩推辭,說怕人笑話。我勸說她,從跳廣場舞鍛煉身體,說到聽音樂能愉悅心情,再說到女人們在一塊跳舞能增進鄰居和睦家族團結(jié),就差點說跳廣場舞能減輕女人更年期綜合癥了。半生家最終在我的勸說下,開始跟我學(xué)起了廣場舞。我從手機視頻上一節(jié)一節(jié)教她,她起初手癡腿慢,跟不上節(jié)奏,有點氣餒,可學(xué)了幾天后,她自己卻上了心,跳舞的勁頭比我預(yù)想的還要瘋。沒幾天,在我吃飯的小院里,她叫了村上好幾位老太太一起學(xué)。令我哭笑不得的是,等半生家將廣場舞帶到村委會前的小廣場讓全村人參與活動時,廣場上奇異地又出現(xiàn)了三撮人,他們各自為陣地形成了三個廣場舞陣營。

      我問半生家,你們還是分為三撮人跳舞嗎?

      半生家將匙碗碰得丁當(dāng)作響,說:不了,不了,三圈人終于合成一群人了,他們有跳不了的舞,還得跟另一家學(xué),學(xué)著學(xué)著就在一搭跳了!半生家說著,就咯咯地笑起來,好像在慶祝自己成功。

      我說:這都是你的功勞哇!

      半生家倒有點不好意思起來,紅著臉說:這全怪張金槐父子,當(dāng)初要不是張金槐的爹為王霸道,今天批這個,明天斗那個,這土溝村哪能鬧下三派哩,還有張金槐,學(xué)他老子的灰樣,當(dāng)個村干部就想一手遮天,我們這兩支人要不團結(jié)起來,早讓他欺負(fù)死了!

      半生家是張三槐介紹來給我做飯的,自然與張三槐是一支人。她的話再次讓我想起張金槐那張疙瘩臉來。

      了解了張三槐的心事,我重點攻克張金槐這把鎖。

      將每家每戶的水窖拉滿,是在一個淫雨霏霏的午后,我撥通了張金槐的手機。之所以這樣做,是因為張金槐與張鐵槐一樣行蹤不定,據(jù)村民反映,張金槐自從將水房門加了一把鐵鎖后,很少露面。村民有的說他在城里打工,也有的說他沒臉見村民才故意躲起來。但不管怎樣,我覺得下雨天氣,他肯定在家的工夫要比平常要多。

      接電話的是個女人,她毫不客氣地問我是誰。我告訴她,我是村上的第一書記,找張金槐了解點事。電話那邊沒了回音。我又問她老張在不在。那邊一直無人應(yīng)答。我以為手機信號不好,看手機屏幕一直是接打狀態(tài)。我又問了一遍,那邊才生硬地說,你來家找他吧!說完便掛斷了。

      我怵怵地站在屋檐下,心情沮喪得像屋檐外雨幕一樣一塌糊涂。我弄不清接我電話的究竟是張金槐那位看似孤傲的妻子,還是他家中的其他人,但無論是誰,電話中冷冷的腔調(diào),即使是通過無線電傳播,仍舊能感受到徹身的寒冷。夏日的雨天,陰潮悶熱,而那女人的腔調(diào)卻讓我心膽俱寒。掛斷電話,久久地看著屋檐外的雨霧,是不是去找張金槐,我有點猶豫。那一刻,我突然記起了張副處長所謂的“三面”理論,在這個黃土漫漫的小山村,張副處長的理論顯然大打了折扣。在機關(guān),也許你成日面對的是來自上級嚴(yán)肅的臉孔,當(dāng)你真正下沉到鄉(xiāng)村,面對一群灰頭土臉的老百姓時,你才發(fā)現(xiàn),他們雖然不頤指氣使,雖然善良得像一只老山羊,可他們有時卻冷漠得像一塊冰冷的石塊,脾氣倔犟得像一頭驢。

      但無論如何我必須攻克張金槐這把鎖。那天我躊躇再三,最后還是冒雨向張金槐家走去。出了村委會的院門,雨明顯大起來。路上的雨水突然間像從地上冒出來,雨霧遮住了整個山村,我手中的傘,在雨中似乎也失去了作用。我只好躲在村委會的大門下避雨。

      土溝村在雨中顯得涇渭分明,村委會西邊是一溜煙的老屋,在雨中愈發(fā)顯得灰蒙蒙一片,村委會東邊卻是清一色藍(lán)磚紅瓦的房子,瓦片在雨中泛著紅釅釅的光澤,多少讓人覺得有點鶴立雞群的感覺?,F(xiàn)在村上很少有人蓋這種新房子,人們都一窩蜂往城里鉆,想必村東青磚瓦房也是上世紀(jì)八九十年代的產(chǎn)物。張金槐就住在村東頭,上一次去他家送食用油,我曾差點被他家的紅漆榆木大門擠了手。當(dāng)時我正提著油桶吃力地推開他家氣派的大門,誰知里面卻有人使勁將大門合上了,要不是我伸入門縫的手縮得快,我的手也許會在這個小山村掛彩。推門的人就是張金槐的妻子,我敲門向她說明來意,她并不像村上其他女人那樣熱情,而是冷冷地說,放那兒吧。既沒有讓我進屋,也沒有和我多說一句話,徑直又關(guān)上了那扇笨重的紅漆榆木大門。

      在雨中重新審視那些青磚瓦房,我心中突然間冒出了小時候?qū)W習(xí)趙樹理《李有才板話》中的話:模范不模范,從東往西看,東頭吃烙餅,西頭喝稀飯。聽村上的老人講,農(nóng)業(yè)合作化時,土溝村地多人少,還算周邊一等一的好村社,雖說一年到頭累得夠嗆,可工分值錢,別的村一個工分最多五毛,他們村能評到八毛,遇好年景時能評到一塊。村集體也算富裕,磨坊、油坊、豆腐坊、牛犋院、庫房樣樣俱全,鋼鐵牛55型拖拉機還有兩臺。這些隨著包產(chǎn)到戶,都被張金槐的父親賣了。村上的老人不說賣,叫“作?!绷?,和“糟蹋”一個意思。從他們的話音中我能聽出,這些老農(nóng)民對村干部胡作非為不滿,最為首當(dāng)其沖的就是張金槐父子。

      雨變小了,我再一次站在張金槐家的紅漆榆木大門前,為了避免上一次的風(fēng)險,這一次我先叩響了門環(huán),盡管這在農(nóng)村很少鎖大門,但我仍舊沒敢貿(mào)然去推那扇笨重的大門。叩了幾下,門內(nèi)卻沒有動靜,我試著去推那扇門,門吱吱扭扭地開了。我向門縫喊了句:老張在家嗎?

      院子里卻走出一只大白鵝,鵝鵝地叫著,邊走邊摔著身上的雨珠,我原本一驚,以為有狗,本能地想將大門關(guān)上,見是一身雪白的鵝慢條斯理地伸長脖子窺視我,便坦然地扶著門扇等院內(nèi)的回應(yīng)。一個女人終于從堂屋門走出來,我再問一聲:老張在家嗎?她便將大門拉開,用手指指東邊的廂房,示意我進去。

      我心想也許是張金槐在廂房有營生做,推門走了進去。屋子里光線很暗,而且有一股雨后的泥腥味,靠墻的邊上有一盤火炕,炕上躺著一個人。我喊了一聲,老張。那人才從炕上爬起來。我看到一張滿臉疙瘩憔悴的臉龐。隨我進來的女人走向炕邊,說,這是村上新來的干部,給咱送過油,他來要向你問些事。女人說著,又回頭和我說,他病了,病了好長一段時間了。

      我一臉驚愕,原來傳說中的張金槐竟然是這么一副模樣。滿臉疙瘩,目光呆滯,頭發(fā)稀疏,胡子拉碴,身子瘦小,邋里邋遢……將所有用來描述容貌猥瑣的詞用在他身上一點都不過分。

      張金槐拍打著炕上的灰塵,讓我坐。我沒有坐。那女人趕忙將地下的尿盆端了出去,我也緊隨著她出了廂房。我問她,人都病成這樣了咋不送醫(yī)院去?

      那女人說:送了,又回來了。

      我問:病沒看好,咋能出院呢?

      她說:看不好了,得的賴病。

      “賴病”是當(dāng)?shù)厝藢^癥的稱呼,“好病”能治好,“賴病”就成了無法治愈的絕癥。我這才想到張金槐一臉的疙瘩肯定與疾病有關(guān)。

      我說:那也應(yīng)該在醫(yī)院里養(yǎng)著呀,興許還有轉(zhuǎn)機,再說大病有醫(yī)保報銷,總比在家里強啊!

      她說:他知道了病情,好說歹說要出院,說醫(yī)院就是個無底洞,他不想讓別人知道他得了這賴病。

      我又問:老張病了,咋村上沒一點音訊,人們也不閑叨拉。

      女人說:他不讓對外說,家里來串門的他也不讓人家進屋??床∽邥r別人不知道,回村時他也不想讓村上人知道。

      女人幽幽地說著,這是她第一次和我說這么多話。那時我才突然明白,她一直不茍言笑冷冰冰地對待別人的原因??蓮埥鸹睘槭裁匆桃庠诖迳想[瞞自己的病情呢?

      女人苦笑著說:他就是這么個脾氣!說完便長嘆一口氣,又折身進了廂房。

      我從身上摸出五百元錢,也隨她再次走進光線昏暗的屋子。

      張金槐直直地坐在炕上,見我進來,就窸窸窣窣地從褥子底下摸著,最后摸出一把鑰匙來。

      我將手中的五百元錢放在炕上說:老張,我不知道你病了,來時也沒帶什么,這些錢聊表心意。

      張金槐笑著說:別聽老婆們瞎說,我有啥病,我沒病。我也就是累了,躺下歇幾天。他說著,就將手中的鑰匙推過來,又說,我知道你來是向我要鑰匙的。我這幾個月也聽說了,你這娃娃不賴,自來到咱村,又是送東西,又是拉水,又是辦文化大院,難為你的一片苦心了,水房門的鑰匙你拿去開吧。

      那天傍晚,夕陽的余暉灑在土溝村崖畔上,將褐色的土崖抹上了一絲金色,老榆樹上成群的麻雀嘰嘰喳喳聒噪個不停。在這一片聒噪聲中,我再一次推開了張金槐家的榆木大門。

      大門后面仍舊蹣跚著那只大白鵝,鵝鵝叫著,滴溜溜轉(zhuǎn)著小眼睛瞅我,也伸長脖子叫主人。張金槐妻子從門上走出,看到是我,臉上露出一絲笑容,是那種憂郁神情中淺淺一笑。我正要對她說我來看老張,她卻指了一下廂房,輕聲說,他睡了。她把我讓進另外一間屋子,神情仍就訕訕的。我問她:老張究竟得了什么病,昨天你也沒告我。

      她說:癌癥。

      我問:什么癌?

      她又說:醫(yī)生說腮腺腫瘤。

      我又問:醫(yī)生說這病治不好了?

      她搖搖頭,一臉凄苦地說:醫(yī)生讓做進一步檢查,沒瞞住他,他聽說是癌癥,說死說活不治了。

      我說:這哪成呢,腫瘤也有良性惡性的,癌癥也有治好的可能,咋能說不治就不治呢?

      她的眼角已有了淚水,說:他就是這么個人,犟得誰說也聽不進去,在醫(yī)院住了一禮拜,一下花掉兩萬多,他知道病情就說死說活不住了?;氐郊?,又躲著誰都不見,說是怕別人看他的笑話。她說著捂住了嘴,我看到她眼淚撲簌簌地流下來,臉憋得紅一塊白一塊的,但她還是沒讓自己哭出聲來。

      我嘆口氣說:還是讓他住院才有希望,醫(yī)藥費藥保就能報銷百分之七八十,余下的錢咱們想辦法,待在家里總不是個事呀!我知道我無法安慰她,只能說出此行的目的。

      她帶著哭腔說:可他死活不去醫(yī)院,這可咋辦呀!

      看著她無助的表情,我突然明白眼前這個女人是如此的軟弱。她也許長期屈服于自己男人,就連眼前生死大事,也全然沒了主意。從村民的口中我能感受到張金槐平素的脾氣,他喊神跺鬼的架勢和一副兇神惡煞的面孔,讓村上人人望而生畏,想必在家中也和氣不到哪里。

      我安慰她道:你別著急,我來勸他。

      正說著,廂房那邊卻有了聲音。張金槐喊道:你和誰說話哩?他聲音惡狠狠的,好像是怪怨妻子將人帶到家里。她慌慌張張去了廂房,我也隨著她走出屋門。大白鵝看到我,又鵝鵝地叫開了,不斷地甩著尾巴上的羽毛,直著脖子從階臺上走過,一副雄赳赳的氣勢。

      她旋即又從廂房里出來,說張金槐叫我。我走進廂房后,屋子里已亮了燈。張金槐蓋著被子半仰在炕上,頭頂上雪白的燈光打在他光禿禿的腦袋上,愈發(fā)顯得整張面容憔悴不堪。

      張金槐看我進來,臉上露出了笑容,掙扎著身子,不斷地用手掌拍打著炕讓我坐。我半蹲在炕沿上,讓他躺著。他便伸手抓住我的手,聲音完全沒了剛才的戾氣,對我說:我正讓她去找你,你就來了。

      我說:我來是想讓你去住院,現(xiàn)在醫(yī)療這么發(fā)達(dá),你咋能說不看就看呢。

      他聲音低沉地說:我不是和你說這些,我找你,是想讓你開一下會,算一算村上欠張三槐的錢,前幾年村上打井,張三槐貼了不少錢,我手上沒給他算清,這幾天我一想到這事,就睡不著覺,你現(xiàn)在是支部的書記,能給張三槐還了錢,我就心安了。

      他這樣說,讓我大感意外。按張三槐的說法,村上不僅欠張三槐錢,還欠了其他人的錢。張鐵槐就一度懷疑我答應(yīng)了張金槐什么條件?,F(xiàn)在他卻開會讓我解決所欠張三槐錢的問題,而對自己的錢卻只字未提。難道一個突然面對生死的人,才會這樣大徹大悟光明磊落嗎?

      那天我答應(yīng)他一定將村集體欠款的事情處理好,并勸他住院看病。他只是一味地說自己沒有病,我勸他看病,他卻和我談扶貧上的事情,說了半天,我勸他看病的話他也沒聽進一句。看著他那張疙瘩臉下面犟硬的臉孔,我知道再勸也無濟于事,只是當(dāng)我瞥見躲在燈影里他妻子那張掛滿淚痕的臉,我感到十分窩火,我恨不得從炕上將他一把揪起,扔到我那輛二手桑塔納車上,然后毫不遲疑地將他送進醫(yī)院。

      5

      坐在村委會辦公室里,我一直糾結(jié)在自己昨夜的夢中。張三槐說我回省城這幾天他們又開會了,他們究竟是開了大會,還是開了小會,還是開了不可告人的“黑會”,我想了一早上也無法想清。只是心中默默念著他們不要再生出事端來。

      那天從張金槐家出來,剛剛拐進村委會前面的街巷里,我就看到一團黑影蹲在墻根下。我原為是一只狗或村上其它牲畜,誰知當(dāng)我走近,那黑影卻一下子站起來,一支香煙正一明一滅地在我面前閃爍。我禁不住一驚,知道是個人,心卻嚯嚯跳個不停。

      “岳書記——”那人叫我一聲。我聽出是張三槐的聲音。

      我問:張三槐你半夜三更蹲在這里干什么?

      張三槐卻嘭嘭吸著煙,嘿嘿地笑著說:我見你一個人出去了,就看你干甚去了。

      我說:我能干甚,這村里一到黑死氣沉沉的,能讓人頭發(fā)生出銹來,我能上哪兒去?

      張三槐仍舊嬉皮笑臉的,說:你這是第二次到他家了。

      我一怔。你狗日的還跟蹤我,你真不是個東西!我罵道。

      張三槐說:我主要是怕你敵我不明,被人家拉下水!他油腔滑調(diào),一副狐皮襪子沒反正的熊樣。

      我罵道:虧人家還對你的事情念念不忘,就你這屌樣,狼吃狗啃了沒人管才正好好!

      張三槐聽出我話中有話,就問我誰還關(guān)心他。我將他領(lǐng)到村委會辦公室,一五一十把張金槐的話告訴他。這家伙一聲不吭地蹲在門檻上聽我說話,煙一支接著一支抽,頭都快要耷拉到褲襠里了。

      第二天我叫了張鐵槐,開誠布公和他商量這些遺留問題。剛開始張鐵槐一直耷拉著眼皮不說話,雙手交叉抱在胸前,一副冷冷的面孔,只是時不時地撩起眼皮瞅瞅我,看到我盯著他時,他就呲開嘴向我無聲地笑笑。很明顯是抵觸張金槐和張三槐的,按他的說法,張金槐和張三槐就是地地道道的灰人,他咋會贊同我為灰人解決遺留問題呢?我看他一副滾刀肉的架勢,就問他,你和張鐵槐張三槐是一個爺爺?shù)淖訉O嗎?

      張鐵槐突然見我問這種莫名其妙的話,似乎想到他前幾天向我介紹他們那片窯洞的歷史,就說:我們是一家村,老輩子上肯定是一個爺爺。

      我說:既然是這樣,一筆寫出兩個張字,你們還鬧甚了,還有甚爭斗的?

      張鐵槐就不說話了,我看見他長長嘆了一氣,思想上應(yīng)該是有所松動。我便趁熱打鐵向他說了張金槐的情況,說張金槐拉著我的手告訴我,不解決張三槐的欠款就睡不著覺。我原本是答應(yīng)張金槐夫婦不將病情向村上任何人說,就連昨天夜里,我都沒告訴張三槐。但看到張鐵槐一直游離在他們過去的恩恩怨怨上,我只能和盤將張金槐的慘樣托出來,這樣對張鐵槐肯定有所震動。

      果然,張鐵槐聽到張金槐的情況,像是不相信我說的話,嘴上一直嗞嗞地吸涼氣,不斷地問我,這人咋會得了這種賴?。?!

      最后張鐵槐同意清還張三槐欠款,他嘴上仍舊發(fā)出嗞嗞的哀嘆,說我年紀(jì)小,胸懷卻大,他們張家門上要是有我這么個大胸懷的,咋會爭斗這么多年,給子孫留下這種事情呢?張鐵槐又在表揚我,可我聽出他這次表揚與在電話里表揚我打開水房門上的鎖完全不同,電話里那是打哈哈,這次應(yīng)該是發(fā)自肺腑的。

      那天我把我們商量的結(jié)果告訴張三槐和燕妞,張三槐就呵呵地傻笑,我看他沒拿到一分錢就開心成這個樣子,當(dāng)初打深井的時候要是不下他的村主任,還指不定帶領(lǐng)土溝村的村民真能鬧出大名堂來。和他倆說了還錢的結(jié)果,我又將張金槐得病的事和他倆說了。頃刻,張三槐一直咧著的嘴巴,就合上了。他一臉懵懂問我:張金槐得了賴?。磕阕蛱煺]和我說。

      我說:說什么,他都病成那樣了,還窩在家中不愿讓外人知道,我能隨便說嗎?

      張三槐說:我看他是虧心事做多了吧!

      我罵他:你咋還是這么個熊樣,屬豬的,只會咬,不會放!

      燕妞在一旁早被張金槐的病驚得臉色白一塊紅一塊的,見張三槐這樣說,也拿手捅他的后背。張三槐自覺說慣了嘴,就再沒吭聲。

      燕妞卻開口了,說:我過去看他臉上疙丁疙瘩的,黑封起來,樣子更可怕,我還以為他那是惱的,沒想到是病。

      張三槐說:那也與成天生氣有關(guān)。

      燕妞問我:他那病真治不好了,他還小哩。

      我說:關(guān)鍵是他現(xiàn)在不愿住院,誰說也不聽。

      燕妞說:他還真不怕死!

      張三槐在一旁卻憤憤地說:不怕死?我看沒有不怕死的!你們勸不了他,我一說他,保準(zhǔn)不送他,他自己也要爬到醫(yī)院去。

      我一聽他這話就笑了,問他:你能說動他?

      張三槐說:不信?你讓我試試。

      那天我自作主張帶著張三槐去了張金槐家。張金槐的妻子看到張三槐走進她家紅漆榆木大門時,臉?biāo)⒌匾幌伦兊猛t。我和她說明來意,她眼圈就紅了,嘴上一個勁地罵張鐵槐。我們商量好先由我進去向張鐵槐說還張三槐錢的事,再讓張三槐進去。

      我進到廂房,張金槐仍舊是那副半死不活的樣子,和他說我與張鐵槐商量的結(jié)果,他就嗯嗯地點著頭,最后長長嘆了一口氣,像放下一副重?fù)?dān)似的。

      我叫張三槐進廂房來見張金槐,張三槐卻讓我出去,說他想單獨和張金槐說會話。

      我不知道他葫蘆里賣的什么藥,但看到他態(tài)度堅決,就走出了廂房,我估計他倆在一起也不會出什么事。張金槐的妻子卻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她擔(dān)心有什么事發(fā)生。我勸她說,都是本家弟兄,不會有事的。

      那天我和張金槐的妻子站在廂房的屋檐下聽倆人在屋里的動靜。那只大白鵝也許是看到了我這個陌生人的緣故,一直鵝鵝地叫著,吵得根本聽不清他倆說話的聲音。女人急了,操起院里的掃帚扔過去,大白鵝受到驚嚇,叫得聲音更歡。正當(dāng)她不知如何對付這只討厭的大白鵝時,我突然聽到屋子里傳出張金槐低沉的哭嚎聲。女人一驚,要往屋里沖,我一把拽住她,說,沒事的,他正勸著,哭出來就好!

      他倆在廂房里足足待了半個多小時,最后當(dāng)張三槐從屋里走出時,張金槐卻顫顫巍巍地送出來,女人慌忙去攙扶他,卻被他甩開了手。我看到,兩個男人的眼睛都紅紅的。

      離開張金槐家,我問張三槐是如何勸張金槐的,他卻癡愣愣地不說話,我再追問,他便說:咋勸呢,請將不如激將!

      他媽的,這家伙……我算是服了。

      第二天我開車送張金槐夫婦去醫(yī)院,張三槐和燕妞,張鐵槐領(lǐng)著村上的會計都來送他倆。張鐵槐對我說,他已算好了村上欠張金槐的錢,就讓會計將賬上僅剩的幾千元錢先給張金槐看病,等村上有了錢再給張三槐。張三槐咧著嘴說,不忙,不忙!

      張金槐的“賴病”能不能徹底治愈,我不得而知,但當(dāng)他們?nèi)齻€人同站在我的車前,像三個親兄弟相互幫襯著,我知道多少年結(jié)在他們心中的那把鎖算是徹底打開了……

      一個上午我邊填寫扶貧手冊,邊想著來年的工作。這次回單位張副處長對我近一年的扶貧給了充分肯定,當(dāng)然他只是從我的匯報總結(jié)料中了解了我的工作情況,所謂“三面”工作在他的悉心調(diào)教下似乎已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至于我在土溝村那些無法寫入報告中的瑣事,他應(yīng)該無從知曉。他指示我要制定好來年的扶貧計劃,讓土溝村的貧困戶盡早脫貧。一路上我已想好了幾個項目,原想著白天與張鐵槐開支委會商量,可我心中七上八下的,也拿不出個具體商量的章程來。

      這樣想著,原本一大早晴朗的天空突然間陰沉下來,到晌午時分紛紛揚揚飄起雪花來,而且越下越大,就連我貼在院子西墻上那張公用信箋上也沾滿了雪花,白花花的,像上面多加了一個框子。臨近黃昏時,院內(nèi)的雪已沒過腳面,已有四五寸了。

      黃昏時分,張鐵槐和張三槐冒著大雪來我辦公室和我一起核算今年村民的收入。他倆很高興地告訴我,今年的糧價漲了,村里每戶人家的收入比去年至少多收入一倍。張三槐說著,卻轉(zhuǎn)了話題,說昨夜他們開會商量給我和我們單位各送一面錦旗。他的話讓我心中一激靈,原來他一大早神秘兮兮說他們昨晚又開了一個會是商量的這事,害得我提心吊膽了一整天。張鐵槐說,錦旗上寫什么話,你有文化你定,我們都是些土包子說不好,可心卻是誠的。張三槐就拿我開涮,說:給岳書記的錦旗上就寫上開鎖能手吧!

      他倆這樣有說有笑和我談工作,讓我很欣慰。倒不是因為他們給我送錦旗表揚我,而是我希望在我所住的這間村黨支部辦公室里,以后一直保持這種團結(jié)友善的氣氛。

      那晚上就在我和他們談得興致高漲的時候,我的手機突然響了。電話是哥哥打來的,他語氣急促地告訴我,父親病危讓我趕緊回去。突然間的變故讓我簡直亂了方寸,我明知大雪封山,還是發(fā)動了汽車,我必須趕回去見上父親最后一面。我少年喪母,父親含辛茹苦拉扯大我們姊妹幾個不容易。這幾年盡管我已成家立業(yè),卻沒能在父親跟前盡一份孝心,如果在病危之際我都不能見父親最后一面,我將抱憾終生。

      原本勸我天亮后再想辦法的張鐵槐和張三槐更是坐立不安。他們見我決意要回家,張鐵槐便說,那咱們召集村民給岳書記掃路去,從村上掃到大馬路上,路上就沒問題了。他們也不管我同意與否,就去叫人。不大一會幾乎全村的男人(其實都是一些老漢),手里拎著掃帚和鐵鍬向村外走去。在白茫茫的雪地里,他們揮動著手中的工具,硬是在通往主干公路的山路上為我清理出一條可以通行的路面來。他們在前面掃,我駕著車跟在后面,在最需清理積雪的地方,他們都搶著去打掃。我看到張金槐的妻子、燕妞和半生家女人也來了,她們提著鐵鍬一刻也沒離我的車旁。直至將我送上公路,感到安全了,才揮揮手,高喊著讓我慢點的話,才折身回去。五里的山路,在那一夜是那么慢長,看著他們頂風(fēng)冒雪的身影,淚水幾次從我眼中涌出,如果不是小心駕車,我肯定會哭得一塌糊涂。

      站在主干公路上,看著他們?nèi)缍沟纳碛跋г谕ㄌ煅┌椎纳揭爸?,那一刻我看到在白光光的山路上,一串歪歪扭扭的腳印分外逼真地留在車輪印跡中間。

      【作者簡介】岳占東,1973年生。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散文學(xué)會會員、山西文學(xué)院簽約作家。作品散見于《黃河》《山西文學(xué)》《五臺山》等刊物。著有中短篇小說集《躁動歲月》 《今夜誰陪你度過》、長篇小說《厚土在上》、長篇紀(jì)實《西口紀(jì)事》《黃河邊墻》。作品曾先后獲中國校園文學(xué)評比一等獎,《文藝報》作品研討二等獎,《中國青年報》專題報告文學(xué)征文二等獎,“紅袖添香”網(wǎng)絡(luò)文學(xué)征文三等獎等獎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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