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占廠
麥收之后,暴雨就是常有的事了。
在某個午后的暴雨來臨之前,它會給足暗示,譬如天上翻卷的鉛云,空中凌亂的烈風,地上焦灼的螞蟻,水里停食的游魚。即便粗心的農(nóng)人沒有注意到這些,那么也會有閃電和雷鳴做最后的提醒——當然,這提醒特別的急促,像戲劇里大人物的出場,要在一陣響鑼鳴鼓之后。
豆大的雨滴斷珠似的灑下來,砸在地面上彈出灰塵來,屋頂上一陣急促的“啪啪”聲,鳥兒嘰喳一通亂飛,射入林子里,家禽家畜們早已在圈里噤聲。不一會兒,斷珠連成了線,從天上的濃云直刺下來,聲音變成“颯颯”,密織成雨簾。雨再大一點兒,天地間就像是被蒙在混沌的水霧里了,即便風聲再大也聽不分明了,仿佛有千軍萬馬在暗里交鋒。地面上很快就有了積水,積水與積水匯聚,汪成一股股,汩汩地流向附近的河流;莊稼地和菜園子在風雨雷電中靜默著,很難看出它們的輪廓;遠方的大伊山像一頭累癱的老牛趴俯在視野的極限,又像山水畫上凝固的墨。
暴雨就這么喧囂而又安靜地瓢潑著。廊下,農(nóng)夫們抽著劣質(zhì)的香煙或者旱煙,心事若有若無地望著雨幕;婦人們拿出針線活兒,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閑話;從瓦脊匯來的雨水從廊檐川流而下,落入早就備好的盆盆罐罐里,這些水被稱為天水,積聚起來,用作此后幾天做飯燒菜。孩子們總是忍不住把手伸到廊外去,濺濕了半身衣服,大人們也不呵斥。廊檐下,還有貓和狗,也都安靜著,它們之間難得和諧相處。鋤頭、鐮刀、犁鏵、鐵叉、鐵锨、蓑衣、斗篷、雨傘……在檐下無聲無息,但更像是蓄積力量。
濃云越壓越低,暴雨也就遲遲沒有停的意思,地面上的積水不再尋找河流,它們已經(jīng)成了河流。男人們?nèi)拥袅藷?,披上蓑衣——暴雨里雨傘是無用的,卷起褲管赤腳踏出廊檐,手持鐵锨深一腳淺一腳地蹚水而過,但他所能做的實在有限,只好期望著暴雨趕快停止。
終于,云薄一層,天光就亮了,雨就小了一些。慢慢地,雨幕變成雨簾再變回雨珠、雨絲,直到又悄無聲息地離去。雨停了好一會兒,林子里才傳來一聲怯怯的鳥鳴,帶著試探的意味,很快,它的同伴們都叫了起來,婉轉成劫后余生的歡快合唱,震落了樹葉上的滾滾雨珠。蛙鳴不甘示弱,四塞而至,沸騰了近池遠河。
農(nóng)夫們早就沖了出去,只見大河水渾白一片,與岸齊平。洼地的菜園子里,辣椒、黃瓜、西紅柿們只露出一半的身子來,小白菜、韭菜、蒜苗們完全看不到了;田野里霧氣未散,大概玉米、水稻、棉花也都深深淺淺地立在水里。農(nóng)夫們簡單地給菜地的田埂加堰放水,便匆匆趕往田野里,畢竟,莊稼要比菜蔬重要得多。只有當確定暴雨沒有成災,煙火和笑意才重新回到他們的嘴角。
孩子們躍出廊檐,隨意地戲著水,河道上有人開始用罾抓魚,老牛踩著泥濘行于陌上,貓踱過瓦棱,狗奔跑于庭院。農(nóng)婦們開始準備晚飯,濕掉的柴火久久熱不開鍋,炊煙凝重得飛不成直線,她們難免要發(fā)兩句牢騷了。這時候,有老人會說:天老爺真是好著呢!這么大雨,沒下在大冬天,沒下在麥收時,是可憐農(nóng)村人呢。
夕陽驟然掛在西天,黃亮圓潤,把每一片未來得及散盡的烏云都照亮了。
責任編輯:海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