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99热精品在线国产_美女午夜性视频免费_国产精品国产高清国产av_av欧美777_自拍偷自拍亚洲精品老妇_亚洲熟女精品中文字幕_www日本黄色视频网_国产精品野战在线观看

      ?

      小院深深

      2019-12-13 07:20金少凡
      時代文學·上半月 2019年6期
      關(guān)鍵詞:媳婦兒小山

      金少凡

      小時候,我家住在北京城鐘鼓樓下。那會兒我時常仰起脖子,瞅著鐘鼓樓頂上飛翔的鴿子想,若是能騎在它們身上朝下望該有多好,我一準兒能望見我們所在的那條胡同,我還一準兒能認出我們家那個細長而幽深的小院兒。

      那條胡同叫張旺。

      我家住在胡同當間兒的那個22號。

      我們院兒里頭東西南北房,一共住著六七戶人家。先從東邊數(shù),東屋兩間,住的是鋦鍋鋦碗的孫師傅和在小學里供職的譚先生。孫師傅可以說是我們鐘鼓樓這一片兒最好的鋦鍋匠,您家里頭凡是有什么東西摔了打了,甭忙,也甭急,交他,就擎好兒吧!而譚先生呢,也是一頂一的好人,隨和耐心又有學識。老北京的孩子出生的時候,大都沒個大名,等到需要上學了,急著出去學徒了吾的(吾的,即什么的),就都會被爹媽牽著,找到譚先生。譚先生都不用翻那本厚得跟城磚似的《康熙字典》,問了姓氏問了輩分,只略微沉思片刻,當時下就給取個大名。另外,街坊們無論是遇上什么難事,解不開疙瘩了,就會說一聲,得,找譚先生去唄。南屋兩間住的是在鐘鼓樓下擺攤賣泥人的沈師傅和整日里游手好閑的三當家的。沈師傅的攤位上,貨物琳瑯滿目,除了各種泥人之外,還有兔爺跟“嗑咕”鳥兒。兔爺我不用說了,大家伙都知道,只是那“嗑咕”鳥兒卻有些稀奇。用老北京話說,那是蝎子拉屎,獨一份兒!游手好閑的三當家的呢,本是闊家的三掌柜的,住在一所大宅門兒里,趕巧兒正要上高中那年,得了肺病,沒有特效藥可治,便休學在家,家里給買了釣魚竿,置辦了自行車,實指望著他修身養(yǎng)性鍛煉身體,趕緊把病養(yǎng)好,回學校上學,等學業(yè)成了,再上國外深造,得了學位,開了眼界,將來好接管家族的產(chǎn)業(yè)。他們家族,有一個老大的木器廠子。可他卻休大發(fā)了,跟著八旗子弟們開始提籠子架鳥,玩蛐蛐斗油葫蘆,鬧得大宅門兒里頭人嫌狗不待見,盡遭哥哥嫂子的白眼。自然,三當家的也是個要臉面的,于是他便主動提出搬出去單住,不過,他每月都是有充足的銀子供著花的。西屋兩間房是我們家。常住的是我跟我媽,我爸先前跟譚先生一樣,都是教書匠,后來就跑到了口外(張家口)拉駱駝(商隊),一年到頭也難得著家。拉駱駝是個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的買賣,因此我們一年到頭替他擔著心。但凡聽說哪兒一不安定了,我跟我媽的心便忽悠一下子提溜了起來,生怕我爸跟駱駝出什么狀況。我總小心謹慎地問我媽:“我爸這會兒到哪兒了?怹不會有事吧?”我媽不言語,雙手合十雙目緊閉,口中念念有詞,之后又趕緊走到佛龕前邊,敬上三炷香。北屋最大,一溜三大間。房主是劉寶泰,他在東郊的一個大廠子里上班。據(jù)說那個廠子特別遠,出了朝陽門往東還有十好幾里地。據(jù)說,那個大廠子不是一般的大,里頭有鐵軌,能跑火車。還據(jù)說,他們廠子里的人渴了不用到水缸里頭拿瓢舀半下出來咕咕咕咕地喝,人家渴了喝的是一瓶兒一瓶兒的帶汽的水!您聽說過嗎?帶汽的水!一開瓶子蓋兒,砰的一聲,跟放炮似的,弄不好,稍不留神,能嚇個好歹來!劉寶泰有四個禿小子,大水子二水子三水子四水子。

      您都瞅見了?這就是我們的小院兒。小院兒細長,擠擠插插。

      哎,對了,您瞧我這記性,還忘了一個人!

      誰呀?

      耿三兒!

      您瞧這寸勁兒的。說曹操曹操就到。那不是,他來了——

      一、收房租

      門口兒響起了噗噗的跺腳聲。不用瞧,就知道是耿三兒來了。耿三兒干瘦,矮小,細長脖子上,頂一個沒長開便遭遇了霜降的冬瓜似的腦袋。

      耿三兒盡管人看上去相貌不濟,但卻是個極規(guī)矩的人。每逢到誰家門口兒,進不進去不說,都必得跺跺腳,之后仔仔細細地用雙手拍打拍打大褂兒。從肩膀頭兒,到倆胳膊袖子,再到前大襟、后擺。順著往下,再拍打褲子。膝蓋,屁股,就連褲頭腳兒也不忘記。抬腿,彎腰,把褲頭腳兒拍打完了,他就兩腿并攏,立直了身子,雙手自然下垂,雙目朝下,輕輕地咳嗽一下,或是兩下,靜候屋里的動靜兒。若是遇上屋里頭許久都沒人支應,才抬手在門框上輕輕地敲一敲,有時候一下,有時候兩下,但最多不超過三下。末了兒,用不男不女的聲調(diào),叫一聲劉嫂、沈師傅或是三當家的。

      耿三兒是個出了宮的老太監(jiān)?;噬蠜]了,鐵桿兒的莊稼倒了,就仗著有些房產(chǎn)當營生。

      耿三兒每個月的月頭上,都會走進我們住的大雜院子來收取房租。

      據(jù)說,距離我們娘娘廟不多遠的鑼鼓巷,也有太監(jiān)的房產(chǎn),還據(jù)說是大太監(jiān)李蓮英的房產(chǎn),每個月的月頭上,李蓮英的侄女也派人來收取房租。但受托的,是個橫須扎髯,腰間系著一扎多寬、鑲著黃銅扣的大板兒帶,手腕子上戴著黑漆皮護具,敞胸露懷的主兒,因此,所有的房租,不出一頓飯的工夫,就全部收齊了。據(jù)說,那人從來就不用在誰家門口兒跺腳撣衣裳,更用不著挨家挨戶地張嬸李媽媽地哀求,往胡同口上的那棵大槐樹下面一坐,一吆喝就成了。并且,每回來,還必得有租房戶立馬兒把張一元的小葉冰片或是高沫兒在吊子(茶壺)里,用滾開的水給沏得了,會同板凳、茶碗一堆兒,屁顛兒屁顛兒地端過來,嘴里還必得山響地喊著:“容爺,又讓您跑一趟,受累了您吶!”

      真應了我們小孩子家常念叨的那句順口溜兒:“軟的欺負硬的怕,管著橫的叫爸爸?!惫⑷齼簛淼轿覀冊簝?,從來就沒受到過這樣的禮遇,迎來最多的是咒罵。我們家和南屋三當家的還倒好一些,在家里有糧食的情況下,會趕緊開開門,把一個口袋遞過去,塞在耿三兒懷里,說句讓您老費心了;遇上就快要沒米下鍋了的時候,就躲在屋里假裝聽不見。不管耿三兒是咳嗽還是敲門,都假作不知,在屋里的柜子后邊躲著,大氣兒不出。有時候三當家的還會躲出去,袖著手在當街邁單兒(一個人沒目的地閑逛),天多冷或是多熱也不回來。北屋的劉寶泰家和南屋的沈師傅家可就不介了,耿三兒的跺腳聲剛起,屋里就是一陣罵,北邊一句臭老公,南邊一句老不死的一應一和,不絕于耳。罵著,這一南一北的兩所屋子還會刺啦一下子把屋門拽開,劉寶泰媳婦兒和沈師傅媳婦兒唱戲般地高聲喊:“嘿,劉嫂,您今兒個晌午吃的什么呀?”對方立馬兒回一句:“烙餅攤雞蛋!您呢沈師傅家的?”沈師傅媳婦兒也跟著喊一句:“我們是烙餅卷鴨蛋!”(在老北京,當著太監(jiān)的面,是不能說雞蛋鴨蛋的,正因如此,飯店的‘攤雞蛋,取名是‘攤黃菜)倆人有意地把重音都放在了雞蛋和鴨蛋上,喊完了,就瞅著耿三兒,鴨子下水般地嘎嘎樂。倆人的對話,似乎是讓耿三兒很尷尬,渾身上下不自在,就木頭樁子般地杵在當院兒。倆人瞅見了,就樂得更加歡實,肆無忌憚。樂夠了,便像是商量好了,一轉(zhuǎn)身,各自從門旮旯兒里抄起一把笤帚來,呼嚕呼嚕地掃地,從屋里,掃到門口,再從門口掃到當院,直弄得雞飛狗跳,暴土揚場,讓耿三兒在當院兒里也無處立足了。

      每當這個時候,大都是譚先生從屋里出來給耿三兒解圍。他喊一聲:“耿師傅,您來了?請屋里頭吧!”

      我那時候還不大懂事,不知道為什么那兩個女人要說家里吃的是攤雞蛋和卷鴨蛋,因為我見他們明明是喝的棒子面兒粥。我們院兒里頭,甚至整條胡同里頭,為了省嚼谷兒,家家有個不成文的規(guī)矩,但凡當家的(家庭的男主人被稱作是當家的)不在家,女人們自個兒絕不會吃細糧和干糧,一律都是湊合著喝頓稀粥的。我媽也是這樣,我爸不在家,她是細糧和干糧從不沾牙的。要是餓得實在受不了,只多弄塊白薯糊弄糊弄。于是,便問我媽:“攤雞蛋不是應該叫‘攤黃菜嗎?”我媽聽了,趕緊使手指頭杵了我腦瓜頂兒一下,悄聲說:“小孩子家家兒的,別胡咧咧!”

      我們院兒,每月都按時按點交房租的,就數(shù)譚先生了。

      先生在當時下,是專一稱呼在學校教書的老師和瞧病的大夫的。

      譚先生在天橋的靈佑觀小學教書。

      每回耿三兒來,未曾撣罷衣裳,譚先生便端著口袋迎出來?!敖o您,耿師傅。十斤小米?!痹谖覀冊豪?,除了譚先生跟耿三兒稱呼師傅,無論大人孩子,都是管著他叫老公或是耿三兒的。其實,大家伙兒都知道,無論是稱呼師傅還是直呼其名稱耿三兒,都不大合適。耿三是太監(jiān),街坊們無論如何不知道該怎么跟他排輩兒。我還曾經(jīng)聽見過北屋劉寶泰媳婦兒跟她兒子大水子教壞,偷偷地說:“去,瞧瞧那個老公上男廁所還是女廁所,瞧瞧他怎么撒尿!”

      后來,耿三兒把收取房租的時間,改在了晚吧晌兒。一來,劉家和沈家的女人忙著做飯,沒工夫兒罵街、拿笤帚胡嚕地;二來,那時候,各家各戶人最全。

      這回來收房租,耿三兒身后頭還帶著一個人。

      “耿師傅,來了您?”還是譚先生先把房門給打開了,“吃了嗎您吶?”

      “還沒呢?!惫⑷齼河貌荒胁慌纳ひ艋貞?。

      “那您兩位屈尊一塊兒吧,我給你倆添雙筷子去!”譚先生趕緊把耿三兒和他身后的人朝屋里讓。

      “不介了,不介了?!惫⑷齼哼B忙把身子朝后撤,“家里頭的飯也熟了,您慢用您的。這位是新房客,我?guī)е埔谎鄯孔?,順帶把小米帶回去就得!大老劉的排子車還在外頭候著呢。”

      新房客也連連拱手,稱謝。

      “您兩位真不吃?”譚先生說,“那我就不客氣,等趕明兒個有了好吃食兒再請您兩位,這碗粥我先偏(意思是我先吃了)著了。給,這是十斤小米。”

      “您慢用,慢用?!惫⑷齼航恿诵∶?,連忙開始介紹,“這位是譚先生,在天橋的靈佑觀小學當先生。這位是新房客。我跟您說,您打著燈籠也沒地界找這么好的房子去。一個是地界好,都說北京城最熱鬧的是‘東單西四鼓樓前,咱們這鼓樓前,由打后門(地安門)往北,一直到鐘鼓樓底下,這買賣鋪子一個接一個,就跟排隊搬家的螞蟻似的,雖不是廟會,但卻比廟會還要熱鬧。并且您也沒地方去找這么好的街坊去。譚先生,知書達理,學識滿腹,謙和友善。賃我的房子,跟譚先生接壁兒,算是您的福分!”

      給新房客和譚先生引薦完了,還沒等新房客和譚先生倆人寒暄幾句,耿三兒就對新房客說:“從前的房客是每月10斤小米,打您這兒開始,我打算加兩斤,每月12斤,討您個示下,您瞧著合適不?”說完,又扭頭朝著譚先生說,“譚先生,實在不好意思,跟您知會一聲,打下月起,您的房子每月也漲兩斤小米。唉!老街坊住著,張不開嘴呀!我從來都沒覺得這么寒磣過,還請您多包涵著點兒吧!”

      我跟我媽聽見了耿三兒的跺腳聲,原本是在屋里躲著的,聽見他又說,每月要再漲兩斤小米的房租,我連忙抬頭瞅瞅我媽,我媽也低頭瞅瞅我,就更是大氣兒不敢出了。

      耿三兒沒有立即走過來,在我家門口跺腳撣衣裳,像是有意識地讓我們在柜子后頭多躲一會,多憋屈一陣。

      “譚先生,您上回提到的金葫蘆的事,我給您落實了。”耿三兒繼續(xù)跟譚先生扯閑篇兒,說,“那年孫殿英派兵炸了老佛爺?shù)哪?,從里頭搗騰出來不少財寶,聽說其中有一件寶物是個金葫蘆。那葫蘆一拃(手的大拇指和中指以最大限度伸開,讓兩根手指產(chǎn)生最大的距離,用以表示一個物體的長度或高度)來高,大頭兩掐(手的大拇指和中指指尖對在一起,讓兩根手指形成一個圓圈,用以表示一個物體的周長)大小,小頭一掐不到,葫蘆頭上有段葫蘆藤子,卷著,跟個小尾巴兒似的,葫蘆的身上鐫刻著‘金葫蘆的大篆銘文?!?/p>

      譚先生忙問:“您可知道是何朝何代的寶貝?”

      耿三兒嘬嘬牙花子,說:“何朝何代的不太真著,但是經(jīng)過了順治帝、康熙帝、雍正帝、乾隆帝等幾位爺?shù)氖植患?。?/p>

      譚先生再問:“您可知道那個寶貝現(xiàn)如今的下落地點不?”

      耿三兒把抱著的小米口袋,讓一直在院子外等候的大老劉抱到他的排子車上之后說:“這我也給您落實了,那只金葫蘆老佛爺賞賜給了榮祿爺。榮祿爺是怹少年時代的相好,在康圣人鬧‘百日維新的時候又護駕有功保過怹的命。”

      譚先生遲疑了片刻又問:“都傳說,老佛爺臨終前,對著李蓮英的耳朵悄聲說了三個字,就您所知,有這么檔子事兒沒有?”

      耿三兒聽了先是一愣,想了想,急說:“三個字?對呀,您不說我倒是忘了有這么個茬兒了。”耿三兒把倆眼朝四周邊瞅了幾瞅,之后把聲音壓低了說,“老佛爺彌留之際,我們這些奴才都在外頭守著,李大總管在里頭伺候著,我是隱隱約約地見老佛爺顫顫歪歪要把胳膊抬起,可是又沒有力氣,李大總管慌忙俯身問怹:‘您老人家有什么吩咐的?老佛爺就朝他伸出了三根手指頭,之后嘴唇抖了抖,像是說出了點兒什么,會不會就是您說的那三個字兒呢?”

      譚先生聽了,縱了縱眉毛,咂巴了咂巴嘴,又長長地吐了幾口氣。

      倆人說了陣子閑話,待新房客看好了房子,答應了每月12斤小米,耿三兒便跟譚先生告辭。

      耿三兒一定要讓譚先生先回屋,關(guān)上門,才肯離開。離開時,必得先倒退著走三步才肯轉(zhuǎn)身兒。

      聽著譚先生說了“您請”,耿三兒堅持著說“您先請,您先回屋”的對話后,我知道,耿三兒就要過我家這邊來收取房租了。

      我趕緊往我媽身上靠靠。

      我媽把我摟緊了。我們倆人屏住了呼吸。趕緊又往柜子后頭靠靠。

      二、朱頂紫羅袍

      沿著北京的中軸線,從地安門大街往北,進鐘樓灣兒胡同,經(jīng)過鼓樓,走到鐘樓跟前,抬眼朝東北一掃量,便能瞅見耿三兒的宅子了。

      耿三兒的宅子,是個三進的大四合院兒。

      第一進院兒,是整所宅子的門房,院門開在張旺胡同。門房里幾乎沒有什么院子,只有孤零零一排坐南朝北的倒座矮房。過了十分窄巴的一進院兒,是二進院兒。二進院兒是一處寬敞的四合院兒。南北略窄,東西微長。東西南北房里頭住著的人家,您已然都知道了。穿過二進院兒的小窄門,便是耿三兒住的正院兒。正院兒另有一個街門,也是整所宅子的正門,開在娘娘廟胡同。

      這樣,耿三兒的大宅子,就橫跨了娘娘廟和張旺兩條胡同。

      據(jù)說,耿三兒在宮里的時候,是伺候大太監(jiān)李蓮英的。

      據(jù)說,李蓮英在頤和園的修繕工程中,因為受寵于老佛爺,因此就獲準得到了修繕進料的肥差。拿腳趾頭您也能想象得出來,李蓮英一定從這個肥差里撈了不少的銀子,而伺候他的耿三兒也得了不少外快。倆人便相繼在鑼鼓巷和娘娘廟一帶購置了房產(chǎn)。

      還據(jù)說,耿三兒出宮后,曾經(jīng)有過娶一房媳婦兒的念想兒。我們這一片兒,有個媒婆子,媒婆子在旗,因此天足腳大,天生的適合跑媒拉纖。大腳兒媒婆雇著車,南去固安、文安,東去香河、大廠,西去房山、琉璃河,北上懷柔、延慶,拉來了好些位大姑娘和沒了丈夫的小媳婦兒,黑的白的丑的俊的都有,可是緣分不夠,均沒能夠住進這座大宅子里頭。因此,耿三兒的愿望,始終未能如意。

      耿三兒一個人住在高大氣派、青石板鋪地、游廊環(huán)繞的正院兒。

      正院兒和二進院兒之間雖僅有一墻之隔,還有一道窄門相通,但是作為房主的耿三兒,卻很少到二進院兒里來。除了每月一次的收取房租??杉幢闶莵硎杖》孔猓⑷齼阂彩抢@道而來。從正院兒的大門出去,走娘娘廟胡同,再朝南,繞個大圈兒,進張旺胡同,從門房進來。收了小米呢,再老遠地繞回去,還得雇用大老劉使排子車拉著。

      耿三兒很少來二進院兒,我們二進院兒的人,也絕少到正院兒里頭去,就連我們小孩子也絕少去。這樣,那道連通兩個院子的窄門,就時常緊閉著。

      窄門就在劉寶泰家那排北屋的邊上。和耳房緊挨著。閉久了,劉家就在門旁邊堆放了雜物。先是掃把煤鏟,后是磚瓦木料、和煤的黃土,逐漸的,窄門便被他家給堵死了。

      我總覺得,耿三兒不走那道窄門,跟他身上的那股子魔力有關(guān)。二進院兒的人不去正院兒,也跟耿三兒身上的那股子魔力有關(guān)。

      魔力,就是太監(jiān)身上的那股子說不清道不明的勁兒。

      耿三兒若是走到大街上,人們也能感受到他身上的那股子魔力。那魔力總能吸引來無數(shù)的目光;而那股子魔力,又讓人們不大敢接近他。人們對他很好奇,走到哪兒都有人悄聲議論。不知道底細的,就說這人怎么怪里怪氣的;知道底細的,都說他身上有股子怪味兒。

      或許,耿三兒身上所有的魔力,都在那股子怪味兒上。

      那味兒說不上是香。

      也說不上是臭。

      更說不上是酸。

      為此,我們小孩子常跟在他身后頭聞。但誰也說不清楚是股子什么味道兒。

      因為,我們誰也不太敢靠近他。瞅見他,追過去,跟著跑,可湊近了,又呼啦一下子跑開了。仿佛他身體里住著一個魔鬼,只要靠近了,魔鬼吸口氣,就能把我們吞進肚子里去。

      后來,我跟小山子因為一缸金魚接近了耿三兒,還進了正院兒,進了正房。

      可進去了,還是跟耿三兒保持著距離。不大敢靠得過近,更不敢聞他身上的味兒。

      耿三兒的正房是三間大北房,一明兩暗。明間是寬敞的過廳。過廳里一水兒的大漆家具,家具上邊,都拓印著北京百年老店“龍順成”的標牌字號。窗戶下面,是一張八仙桌,桌子兩旁擺著太師椅。墻角上是衣帽架??勘眽κ且粋€烏木柜子,柜子上有多層寶閣,一層層的閣子里面件件擺設(shè)均是金玉器皿,以及鼻煙壺、蟈蟈葫蘆、蛐蛐罐子等精致的小玩意兒。在過廳的正當間兒,是一張稀奇的圓形魚桌,周邊四把圈椅。魚桌像炕桌般高矮,桌面上鑲著一只方形的玻璃魚缸。早有耳聞,魚桌是文人墨客們在品茗時兼顧觀賞品味魚趣專用的物件。

      魚缸里輕緩游動著幾對小金魚,金魚通身紫色,細瞧,各個還都頂著一顆碩大的、朱紅色、珍珠般的頂冠,魚一擺,頭頂上的頂冠就自然晃動。隨著頂冠的晃動,朱紅色的珍珠便熠熠地發(fā)出鮮亮的光彩。

      這些小金魚,耿三兒十分珍視。

      耿三兒說,這小金魚叫“朱頂紫羅袍”。原先深藏于宮中,屬于世間罕見的稀有品種,北京南城金魚池的幾百個魚坑里根本見不到,甚至金魚池上千名魚把式聽都沒聽說過。培育出這個稀世品種的是杭州府一位匠人,他家祖輩以養(yǎng)金魚為業(yè),經(jīng)過幾代人數(shù)十年培養(yǎng)繁殖,在普通紫帽子金魚的基礎(chǔ)上,逐漸形成了朱紅色珍珠般頂冠的這一絕世品種!為了討好老佛爺,杭州府便把這天底下絕無僅有的好玩意兒奉獻了上去。耿三兒說,可是沒承想,魚獻上去了之后,養(yǎng)魚的匠人卻去世了,因此,世間再也沒人能培育出這種魚,從此,這個“朱頂紫羅袍”就成了人間絕品!

      我跟小山子之所以能進入到耿三兒住的正院兒,進入耿三兒的正房,就跟這些寶貝金魚有關(guān)。

      “朱頂紫羅袍”要吃活物,但又絕不能是普通的魚蟲兒。為了保持“朱頂紫羅袍”通身的紫色,腦袋上朱紅色珍珠般頂冠色澤鮮艷,并且繁殖出的下一代品種不退化,必須喂食通身透明的小白蝦米。

      但能不能逮到這樣透明的小白蝦米,我們心里并沒有底。

      不過,耿三兒許給我跟小山子“拿小白蝦米換糖塊兒”的條件,又太有誘惑力了。

      我們跟著耿三兒走進正院兒,走的是娘娘廟的正門。

      原先,我們只在正門的石頭臺階上拍過洋畫兒,扇過元寶,只在石頭臺階邊的大石條上打過出溜兒,還從未跨越過那道高高的、厚厚的、鑲著金黃色銅皮、銅皮上釘著數(shù)不清銅釘子的門檻兒。而正院兒里面那曲折迂回的游廊,游廊上的雕梁畫棟,也只是扒著門縫兒,閉上一只眼睛,偷偷地掃描過幾下。

      那天走進正院兒,我跟小山子的倆眼都不夠使的了。東瞅瞅,西瞄瞄,哪兒哪兒都新鮮。假山石、石榴樹、影背墻,還有香爐佛龕,讓我們目不暇接。

      當我們被帶進正房,瞧見了魚桌上鑲嵌的魚缸里那些個“朱頂紫羅袍”時,更是大氣不敢出了。

      怎么呢?

      原來,小山子是從來不用牙粉的。

      我呢,盡管家里有牙粉,可是嫌棄牙粉的那股子香氣,也絕少用。

      于是就自覺得口氣臭,怕熏著那些個圣物。天老爺,稀世絕品!

      可是,就在我倆湊近了,想把“朱頂紫羅袍”瞧個真著時,小山子忽然大嘴一張,阿嚏!

      ——一個大噴嚏,正對著魚缸而去了!

      這一聲阿嚏,可是把“朱頂紫羅袍”們驚著了。

      它們猛地躥騰了起來!

      魚缸被撞得砰砰響!

      三、大腳兒四奶

      在地安門朝北那一片,有個很有名的媒婆子。有人管她叫大腳兒,也有人管她叫大腳兒四奶。

      大腳兒是外號。大腳兒四奶是官稱。

      大腳兒四奶是旗人,也有人說她在旗,其實都是一檔子事兒。

      大腳兒四奶家住在鑼鼓巷北邊的車輦店胡同。在前清,這條胡同非同小可,是制造、維修和停放官家的車和輦的地界。

      都知道,車和輦是權(quán)力和等級的象征。因此這些制造、維修和停放車輦的鋪子就必須是官家興辦。既是官家興辦,就必須配備相應的官員,對它們進行管理。

      大腳兒四奶的祖上,便是統(tǒng)領(lǐng)車輦店胡同以及那一片所有跟車輦相關(guān)店鋪的官兒。具體幾品我忘記了。

      我聽過大腳兒四奶跟我媽聊天。她說那年月的日子真好過,就沒個煩心的事。想錢了,到月頭,皇上就把銀子給發(fā)下來了,只要是不抽大煙,不敗家失業(yè)地瞎糟害,那銀子就是打著滾兒地花,也花不完。想吃涮鍋子了,招呼一聲東來順,想吃烤鴨子了,招呼一聲全聚德。她說,那會兒,我小的時候,吃餃子從來就沒吃過邊兒。要是想差事兒了呢,男丁就穿上馬甲去當旗兵;女娃呢,練好女紅,等著宮里頭來挑秀女。

      大腳兒四奶的標志,除了那雙大腳,就是滿口的黃牙和一支長煙袋。黃牙里出外進,不大齊整。靠近嘴犄角兒的地方,還缺了一顆,她一樂,就露出黑洞洞的一塊。長煙袋是烏黑锃亮的竹煙袋桿兒,金光閃閃的銅煙袋鍋子,雪白浸潤的玉石煙袋嘴兒,煙袋鍋子下邊,墜著一個繡著荷花的煙荷包。

      或許是因為久抽旱煙的緣故,大腳兒四奶痰盂不離左右。沒說幾句話,便咔一聲咳嗽,啪一口痰吐進痰盂。有回她到我們家做客,因為四下里沒找見痰盂,就把那口痰,吐在了茶碗里,生生地讓我媽膈應了十天半拉月。茶碗扔了,舍不得,不扔別扭,最后只能變著法兒地使沙子搓,使石灰燒,使醋泡,直至心里頭的膈應勁兒下去了為止。

      吐痰的事,我媽沒跟大腳兒四奶撂蹦兒,據(jù)說是她們之間沾點兒親。我媽管著大腳兒四奶叫姐。但是這究竟是怎么個姐,哪兒的姐,我始終也沒鬧明白,我媽也始終沒說明白。只是我媽引著我第一次去車輦店見她的時候,提前就囑咐說:“見了趕緊叫姑兒,聲要高。她在旗,禮數(shù)兒多!”

      我媽領(lǐng)著我去見大腳兒四奶,實際上是為了給我免費剃個頭。大腳兒四奶有一星半點的剃頭手藝,雖比不上挑挑子打換頭正規(guī)的剃頭匠,但是也能湊了吧合,把腦袋給你囫圇個兒地剃光呼了。只要刮幾道血口子你不怕疼,能忍得住。所以,當我在我媽的帶領(lǐng)下,從家里出來,走了好幾里地,到了車輦店胡同13號,一進門,瞅見一位婦女趕緊就叫了聲“姑兒”,直把對方叫愣了,眨巴著倆眼,手足無措地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其實,大腳兒四奶除了剃頭,常給附近的人說媳婦,還掌握著另一種技能。我們這一帶的人,稱之為“叫”。

      “叫”是我覺得非常稀罕的一件事。

      “叫”很神秘。

      但絕不是現(xiàn)代電影和電視劇里演的,在頭上戴點什么,身上穿些什么,腰間系些什么,腳上踩些什么,叮叮當當,裝神弄鬼的樣。

      大腳兒四奶只穿平時的衣裳,甚至從來也不在現(xiàn)場弄出很神奇的氛圍來。

      若我在她身邊時,只是讓我關(guān)上門。說聲:“和平,去!”

      被“叫”的,多是些夜里時??摁[不止的孩子。小孩子們似乎是很容易被嚇著。嚇著了就會驚厥,就會哭鬧,就會不住地咬婦女們的奶頭。

      大腳兒四奶總是讓那些孩子躺在她家的炕上。蓋上她家的被子,四周壓緊,不透風,然后走向墻柜,把蓋子掀開,從里面拿出一個布包。里面是我很熟悉的東西——小米、碗和一塊紅布。

      大腳兒四奶把布包拿到炕上,坐在孩子的身邊,把布包打開,慢慢地把小米裝進碗里,填滿,用紅布把碗口蒙住,在碗底上打個結(jié),攥著結(jié),碗口朝下,然后在孩子的頭上約一尺左右的高度上不停地晃動。她閉著眼睛,嘴皮微動,念念有詞。碗在孩子的頭頂上方左轉(zhuǎn)三圈,停住,再右轉(zhuǎn)三圈。幾個反復之后,再停住,解開碗底的結(jié),打開紅布,神奇出現(xiàn)了,碗里的小米居然少了,她就再添進去些,把碗填滿,用紅布包緊,繼續(xù)晃動。左繞三圈右繞三圈??谥心钅钣性~。我很想聽清楚她到底叨念著什么,可是越想聽清楚就越是聽不清楚。我揣測,那應該是一套咒語,或者是一番祈福。在碗里的小米終于不再出現(xiàn)缺口時,大腳兒四奶就做了收勢。收好布包,再從墻柜里掏出一根和粉條的樣子差不多的東西,然后去灶上點火,往鍋里倒點香油,把那樣東西放進去,再之后,隨著吱啦一聲脆響,滿屋子甚至滿院子便漾起了一陣奇異的幽香。

      在我滿肚子的饞蟲蠕動、嘴里口水四溢的當兒,被“叫”的孩子,嘎吱嘎吱地把那炸得松脆無比的東西咀嚼,吞咽進肚子里。

      大腳兒!

      大腳兒四奶——

      等生病的孩子們被“叫”好了,不驚厥,不哭鬧,也不咬婦女們的奶頭了,大腳兒四奶家屋外就會有人喊叫。他們站在當院里,手里多半端著一只碗,或是一只瓢,里面是餑餑、白面、醬、干棗之類的謝禮。

      其實,我一直很想知道香油炸過的那樣東西的味道。我時常饞得往肚子里咽唾沫,尤其是瞧著被“叫”的孩子們嘎吱嘎吱在嘴里咀嚼的時候,于是有次我就裝病,說腦袋疼,不起炕。我媽趕緊叫了鐘樓灣兒的大老劉,讓他拉著排子車,把我送到了車輦胡同13號。大腳兒四奶把我放在炕上,摩挲摩挲我的腦袋,之后走到墻柜邊上,把墻柜掀開,從里面拿出了那個布包。

      我心里暗喜。

      就要吃到那樣油炸的東西了!

      于是口水便開始從腮幫子上邊,從舌頭下面,呼一下涌出來,想收也收不住。

      我開始不停地吞咽口水。

      開始翹首以盼。

      可是,大腳兒四奶卻并沒有從布包里拿出那像粉條一樣的東西來。

      她掏出了一塊已經(jīng)發(fā)黑了的紅糖。

      之后找來了菜刀,從紅糖的角兒上砍了一小塊,放進瓷碗里。又從桌子上端過暖壺來,拔開塞子,給我沖了一碗紅糖水!

      四、窩脖兒

      我正要跟小山子出去找譚先生請教事情,忽然聽見院兒門處有咕咚咕咚的腳步聲。

      定睛一瞅,先瞅見了一溜兒移動著的家具,由打胡同里,逐漸地移動到了院兒內(nèi)。有柜子,有箱子,有桌子板凳,還有一對兒老高的大瓶膽。之后才發(fā)現(xiàn)了家具下面的人。

      “窩脖兒!”小山子喊了一聲,就跑了出去。

      我也跟著他跑出去瞧熱鬧。

      “窩脖兒”是老北京的“搬家公司”。之所以被稱作“窩脖兒”,是因為他們在搬東西時,無論大件小件,無論是輕是重,無論木質(zhì)石質(zhì)乃至瓷器,一律是扛在后脖頸子上,這樣一來走路時就須得哈著腰窩著脖子,久而久之,脖子上就磨成了繭子,繭子越增越厚,越長越高,于是后脖頸子上頭,就留存下一個厚厚的肉球。

      是新房客搬過來了。新房客姓孫。

      家具都移動到了院子里。

      “窩脖兒”們用一根木棒在身后把家具支住了,從腰間抽出灰不溜秋的手巾來擦汗,大口地喘氣。

      “您哪位是孫師傅?”領(lǐng)頭兒的“窩脖兒”斜側(cè)著抬起頭來朝東屋喊問。

      新房客趕緊迎上去,說:“我我,敝人賤姓孫。師傅您受累了,請您把東西往屋里頭放吧?!闭f著就做了一個請進的手勢。

      領(lǐng)頭兒的“窩脖兒”便走到東屋的房門口。

      我們要瞅的就是他。

      他的身后頭,背著一個特殊的物件。那物件正吱吱作響,還呼嚕呼嚕地冒著蒸汽!

      領(lǐng)頭兒的“窩脖兒”來到東屋的門口后,便繃著渾身的肌肉,把身子直著慢慢地下蹲,再下蹲,直至自己的屁股坐在了地上。

      他后背上背著的那樣特殊的物件,在吱吱的響聲中,被很輕巧很穩(wěn)當?shù)仄搅淘诹说孛嫔稀?/p>

      那是一只著著火的煤火爐子,上面還墩著一把開水壺!

      這是“窩脖兒”行的規(guī)矩。領(lǐng)頭兒的為了展示搬家的背負功夫,要把主家著著火的爐子背起來,上頭再墩上一壺水,一路上,要行得平,走得穩(wěn),到地界了,爐子不僅不能滅,水壺當中的水不能灑,而且水還要一路開著吱吱地冒著蒸汽。同時這也是主家在討吉利?;鸩粶?,水不灑,開水冒蒸汽,寓意著新家新生活美滿幸福。

      新房客孫師傅走到“窩脖兒”頭兒跟前,瞅瞅爐子,提拉提拉水壺,見火旺旺兒的,水一滴沒灑,蒸汽彌漫,相當滿意,拱手稱謝。

      “窩脖兒”頭兒就伸手在自個兒后脖頸子已經(jīng)形成了一個厚厚大肉包的繭子上抹了一把,然后接過來孫師傅的賞錢。

      孫掌柜的您搬家

      我們拍手樂哈哈

      孫掌柜的您發(fā)財

      金銀財寶往里抬

      孫掌柜的喜滿堂

      金銀財寶往里裝

      大盆兒裝了小盆兒裝

      大碗兒裝了小碗兒裝

      盆兒盆兒碗兒碗兒裝不完

      孫師傅您賞我件兒衣裳穿

      忽然間,一幫孩子拿著呱嗒板兒,唱著數(shù)來寶跑進了院兒。

      新房客孫師傅喜笑顏開忙著支應。從口袋里掏出了一把零錢,朝著孩子們?nèi)恿诉^去。

      唱喜歌的孩子們你爭我搶。

      院兒里一片熱鬧。

      熱鬧了陣子,“窩脖兒”們走了,打呱嗒板兒唱喜歌兒的孩子們也散了。我跟小山子正要回屋,這時候新房客孫師傅從東屋走了出來,身后頭跟著一個小女孩兒,看身量兒,跟我們的年齡相仿。

      孫師傅在前,女孩在后。女孩手里頭端著茶盤子。

      孫師傅先敲開接壁兒譚先生的門,拱手,行禮,指引著女孩叫先生,之后又挨家挨戶兒地走過去。孫師傅每到一家門口,都深作揖高拱手,都說聲“叨擾您了”,之后便給女孩指認長輩,并按照大人們的年齡,劉叔兒、劉嬸兒,沈大伯、沈大媽地稱呼完畢。女孩端著的茶盤子里放著芝麻糖。那天,我們?nèi)簝旱娜?,每人嘴里都充滿了香噴噴甜滋滋的芝麻糖味兒。

      到了晚巴晌兒,全院兒每一戶人又都來到了新房客孫師傅家。先在門口高聲喊一句:“孫師傅,給您道喜了!”之后,便端著一碗醬、一碗面、一瓢黃豆走進孫師傅家。

      孫師傅再次高拱手深作揖。

      我媽也把墻柜打開,從一個小包袱里頭掏出幾大把花生來?;ㄉ俏依牙杨^年從鄉(xiāng)下來給帶來的,特意囑咐是給我當零嘴兒吃的??墒俏覌屢恢卑阉_(收藏)在墻柜里不許我動。

      我媽把花生放進一只大海碗里叫我端著。見我不動,就剝開一個,把花生豆兒放進我嘴里,之后對我說:“走,咱們給新房客孫師傅家溫鍋去!”

      五、走主兒

      由打前幾年開始,不知是誰帶的頭兒,我們鐘鼓樓這一帶,都管著小山子叫“野毛兒”。一開始,我也“野毛兒”“野毛兒”地跟著瞎喊??珊髞恚晃覌屄犚娏?,拿手指頭杵了我腦門子一下,說:“別跟著那幫孩子胡沁,多難聽!”經(jīng)我媽一杵,我才明白,“野毛兒”確實不是個什么好詞。

      小山子家跟我們家曾經(jīng)同住在小院兒的西屋里。

      起先,小山子一家過得好好兒的。他也并沒有那么個外號。

      他家里有份很不錯的日子。他爸在西山的煤礦上當?shù)V工,下一回窯,就能帶回好些錢來。因此,他媽總是燙了頭,抹了粉,穿了旗袍和高跟鞋帶著他去逛隆福寺和白塔寺的廟會。每回從廟會上回來,不是從大肉鋪(漢民的肉店)里提回一套燈籠下水,就是從羊肉床子(回民的肉店)上割一條羊后腿回來。他家的燉肉香味兒,隔長不短的,就勾魂兒般地在胡同上空飄蕩。

      可是后來,他爸遭了瓦斯,被埋在了西山下面。

      沒了他爸之后,他家的日子就漸漸地敗落了。小山子年紀小,頂不了門戶,他媽就想方設(shè)法地把日子過下去,可沒別的能耐,只能攬一些糊紙盒或是縫窮(老北京給人縫補衣服的行當)的活計,但又手拙一些個,別人一天能糊幾百個紙盒,她只能糊幾十個,別人一天能縫好幾件衣裳,她一件也縫不完,針腳還不怎么好看,不是疏了就是密了,不是歪了就是斜了,因此,干一個月,連三十天的嚼谷兒都混不周全。

      大腳兒四奶瞅著他們家里頭孤兒寡母的日子實在是艱難,就勸小山子的媽朝前走一步。我媽,還有北屋劉寶泰媳婦兒、南屋范師傅媳婦兒等一些婦女們,也都好言好語地勸過她,說:“朝前走一步,不寒磣。沒人笑話。”劉寶泰媳婦兒還拍著胸脯子說:“誰要是敢笑話你,朝我說,我胡同里一站,腰一叉,嚇死她!”起先,小山子媽說什么也不干,她怕孩子受委屈,說無論如何也要把小山子拉扯大嘍,還說小山子他爸的心愿是能供小山子跟著譚先生念兩年書,等將來出息了,找個好事由兒,娶房好媳婦兒。但是后來,糊紙盒和縫窮的工錢越開越少了,有時候甚至一連好幾天都找不到活計,于是只能朝前走了那一步,在大腳兒四奶的說和下,嫁給了鐘樓灣兒拉排子車的大老劉。

      改嫁在老北京叫“走主兒”。

      寡婦“走主兒”的時辰是后半晌,天將近傍黑兒的時候。

      這是老北京的講究,早清兒結(jié)婚的是頭婚,而“走主兒”的,只能在晌午過后,并且基本上不辦什么席面。

      小山子家的東西不多,只有一口樟木箱子和三個大包袱。我媽和劉寶泰媳婦兒、沈師傅媳婦兒作為娘家人,都去送小山子媽。這是小山子媽央告她們的。小山子媽說,娘家倒是有不少的人,娘舅姨媽都齊全,可是嫌她朝前走一步寒磣,老不光彩的,臉上掛不住,都不樂意來,就求幾位嫂子了。南屋三當家的當時也在,聽了小山子媽這話,又見她一邊說一邊抹眼淚兒的,就拍胸脯子說,我一準兒也去送您!

      南屋三當家的是大家主出身,見過大世面,他提出來,要給小山子媽化化妝燙燙發(fā)。說嘴唇、臉蛋兒都得涂抹紅了,十個指甲蓋,也一定要染上色兒??墒俏覌尮烙嬓∩阶計屛幢叵『边@樣的陣仗,要是頭婚嘛,興許她還有這個心氣兒。另外,小山子家這幾年基本上是靠當東西過日子,家里頭已然折騰空了,眼下未必能有閑錢買化妝品捯飭。于是,我媽就從家里拿了兩張紅紙兒。

      天傍黑時,大老劉才急著趕著滿身灰土滿身汗地跑過來接親。

      其實,自打過了晌午,我們的院里院外就擁滿了瞧熱鬧的人。張旺胡同、娘娘廟胡同,甚至更遠的鑼鼓巷,大、小徑廠,鑄鐘廠等各胡同的,全都聚集了過來,漸漸地,把我們這條胡同已經(jīng)擠得水泄不通了。

      小山子媽在人們的竊竊私語和指指點點中,從我媽手里接過紅紙兒,對折了,把嘴唇舔濕,張開,紅紙兒壓在上邊,用嘴唇來來回回地抿。抿了幾下,又用紅紙兒在臉蛋上搽。我媽瞅瞅紅臉蛋和紅嘴唇已然涂抹好了,就把兩根燒火的火筷子放在煤火上燒,燒熱了,把小山子媽額頭上的頭發(fā)抻過來,用通條刺啦一卷。

      大老劉是趕著去天橋送了一趟貨。進了門,早已等急了的小山子媽嗔怪了一句,之后趕緊從茶吊子里倒出一碗已經(jīng)擱涼了的茶水來遞過去。大老劉胡嚕一口喝干了,喊了一聲:“好茶,真他娘的解渴!”

      這時候,屋外頭就響起了小孩子們拍的巴掌聲:

      這么好的天兒

      飄雪花兒

      這么好的媳婦臭腳巴丫兒

      ……

      新媳婦兒上車嘍

      新媳婦兒上車嘍

      ……

      小山子媽的臉騰一下就紅了。她轉(zhuǎn)眼瞅了我媽一眼,之后便把頭埋在了胸口上。

      在喊聲里,南屋三當家的先抱著那口樟木箱子走出來,之后,大老劉提著那三個大包袱也走了出來。倆人一齊把東西放在了大老劉的排子車上。

      從張旺胡同出來,拐個彎沒幾步,就是大老劉家住的鐘樓灣兒。

      他家的院兒里頭已經(jīng)布置好了。

      院門口,倆人扶著一棵樹樁子充作真樹,屋門口,擺著一只倒扣過來的木頭水筲(水桶)。小山子媽在老劉家的院門口下了排子車,按照寡婦再嫁的規(guī)矩,進院兒后她要先摟抱摟抱樹,之后再拿腳翻一下水筲,于是她就趕緊上前,在那倆人扶著的樹樁子上摟了一下,然后邁著小碎步走到屋門口,抬起一只腳來,把那只倒扣著的水筲給翻過來,擺正了。這個動作剛一做完,院兒里頭的孩子們立即就又拍手兒喊:

      天上下雨地上流

      公母兩個咕嚕軸

      白天吃的是一鍋飯

      黑間枕的是一個枕頭……

      喊聲里,我一扭臉,正好瞅見了大虎二虎和三虎。他們仨,正虎視眈眈地瞪著眼珠子,咕嚕咕嚕地在小山子和他媽媽身上掃。

      六、束脩以上

      大虎二虎和三虎是大老劉的仨兒子。這三只虎,在我們鐘鼓樓這一片相當有名,被稱作大王二王和三王。小山子沒到他們家時,見了他們就好比耗子見了貓似的,這回到了他們家,還要吃他們家的飯,住他們家的房子,就更變成送上門的軟柿子,白饒著讓他們捏咕著玩兒了。

      我是遲疑了好一陣子,才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推門兒進到大老劉家院子的。

      因為我也害怕大老劉家的那三只虎。

      小山子都好幾天沒露面了。耿三兒的“朱頂紫羅袍”們等小白蝦米吃,因為催促得急,我只好去大老劉家找小山子。

      我害怕碰上那哥兒仨。

      我身上掖著倆零錢兒,若是碰上他們,一準兒得被翻了去。

      大老劉家的院子里靜悄悄的,似乎是沒人。

      我悄手悄腳地進去,扒著門縫朝屋里頭瞧,果然沒人,只有小山子一個人在當屋,跟前擺著一只大盆,仔細瞧,似乎是面盆。

      我心里頭想,要真是面盆,小山子一定是要給那一家人做飯了,那可怎么去銀錠橋下面撈蝦米呢?

      我輕聲喊了一聲小山子。小山子聽見了,朝我比畫。我明白了,他果然是要給那一家人做飯。小山子拿手比畫著說,等把窩頭蒸上,就跟我一塊堆兒去撈蝦米。

      他開始和面,把棒子面放進面盆,把水倒進去,之后拉過一個小板凳坐下,把鞋脫掉,把十個腳趾抓撓了幾下,看了看腳上的黑泥,隨后就把光著的腳丫子放進了面盆里。

      他開始用腳在面盆里踩,碾,翻,讓面從腳趾縫兒里滋出來,再把滋出來的面踩在腳下,再滋出來,再踩在腳下,像貓玩弄獵物一樣。

      幾經(jīng)翻踹,棒子面和好了。他把腳從面盆里移了出來,彎下腰,用手從面盆里撈起一團面,然后兩只手來回地把面團在掌心里團,團出一個窩頭的三角形形狀了,再把右腳抬起來,搭在左腿上,讓腳拇趾翹起來,將那團面往腳上伸去,對準了翹著的腳趾,往上使勁兒一戳,窩頭上的眼兒就形成了。

      鍋開了之后,帶著腳趾氣息的窩頭,就被裝進了蒸鍋里。

      跟我往銀錠橋走時,他十分痛快地說,我每天都用腳丫子給他們蒸窩頭。讓他們吃,臭死他們!

      過了鐘樓灣兒,穿過馬路,就是煙袋斜街。出了煙袋斜街,就瞅見銀錠橋了。銀錠橋下,流動著清清亮亮的河水。水由打北邊的玉泉山、頤和園一路緩緩地過來,經(jīng)過積水潭,進入什剎海。夏日里,我們經(jīng)常在銀錠橋下洗澡,還拿銀錠橋當跳臺,朝橋下跳,扎猛子,因此耿三兒一說起他那些心愛的小金魚稀罕吃透明的白蝦米,我跟小山子自然就想到了這個地方。銀錠橋是用大塊的石頭壘砌的,在石頭縫兒里,我們總能見到那些通身通明伸著兩只大鉗子的白蝦米。

      可是,我們沒能立即走到銀錠橋上去,沒能立即脫了衣裳從橋上一個猛子扎到水里頭去。

      怎么呢?原來剛一走出煙袋斜街,迎面就瞅見大老劉家那三只虎在橋上。

      仔細瞅瞅,那三只虎正在跟一幫人吹鋼镚兒賭輸贏。先是每個人拿出幾個鋼镚兒來,鋪在橋面的石頭上,之后劃拳劃出先后順序來,再之后便按照順序輪番趴在地上,把嘴貼在橋面的石頭上,深吸一口氣,對著石板上擺著的鋼镚兒使勁兒一吹,翻過來的,便贏到了手里。

      我們沒敢走過去,就躲在胡同口上一家煙袋鋪子的幌子后面等。

      我心里頭焦急地盼著,橋上的人賭了輸贏趕緊離開,那三只虎趕緊離開。小山子心里都或許比我還要多一份焦急。他一定還惦記著火上蒸著的窩頭。他只能出來半個多鐘頭,時間再長了,鍋就要蒸干了。

      可是橋上的那幫人,卻并不怎么著急。玩了一撥兒,再玩下一撥兒。劃了一回拳,再劃下一回拳,賭個沒完沒了。

      老陽兒不知不覺地就靠在了西山尖上。

      或許,小山子一直是在心里頭計算著時間的?;蛟S,他心里頭不住地想著“還有工夫”“還不到半拉鐘頭”“鍋里還有水呢”。

      可是,大老劉聲嘶力竭咬牙切齒的喊叫聲,卻從老遠的鐘樓灣兒一下刺了過來——“小山子,你個野種,看我不活剝了你!”

      有孩子就跑過來報信兒說,大老劉正舉著胳膊粗的棍子,怒氣沖沖地滿世界踅摸小山子呢。又有報信兒的孩子說,整個鐘樓灣兒都是焦煳味兒。大老劉家的鍋燒化了,里頭的窩頭都變成了炭灰。還有孩子提醒小山子:“趕緊跑吧,大老劉輕饒不了你!”

      小山子就撒丫子跑了。

      跑出老遠去,回過頭來朝我喊了聲:“跟我媽說一聲!”

      我問他:“你去哪兒?”

      他沒回頭,一溜煙就沒影了。

      小山子偷偷溜回到張旺胡同,是找我?guī)退磦€文書。小山子不識字。

      小山子讓我瞅的,應該是一份契約。

      上頭寫著:

      昔者圣賢有言曰:自行束脩以上,吾未嘗無悔焉。由是推之,凡人之技能,或文或武,以及工商百藝,未有不投師授業(yè)用心學習而能精通者。師之道大矣哉!因入門投一技之所能,即系溫飽養(yǎng)家之策,歷代相傳,禮節(jié)隆重,由來已久矣。今有某某某經(jīng)自薦情愿投入某某某門下學藝,于某年某月某日在祖師駕前焚香叩稟,行拜師之禮,入門授業(yè),自后分雖師徒,誼同父子,守先圣之教,對于師門,當之恭敬。身受教誨,沒齒難忘。此后情出本心,絕無反悔,謹據(jù)此字。

      上頭說的是什么?見我瞅了半天不言語,小山子問我。

      我咂么了兩下嘴說:“盡是文詞兒,也瞧不大明白。總歸是拜師,跟師傅好好兒地學,把師傅當老家兒(家長),不能反悔。具體的,我還得去請教請教譚先生?!?/p>

      小山子自打那天跑了之后,就一直沒回家。他媽在大老劉面前不敢提小山子,因為大老劉有話:“往后誰也別在我面前說那王八羔子的仨字兒,就當這個野種死了!”

      其實,小山子媽在大老劉面前一直不敢提小山子的真正原因,是她沒有給大老劉帶過去什么像樣的嫁妝。仨大包袱里頭除了破鋪陳爛襪子,沒什么其他值錢的東西,唯一覺得是件玩意兒的樟木箱子,仔細一瞅,原來就只有兩塊板子是樟木的,其余的全是不上檔次的楊木。

      小山子跑了的當天,伺候完了大老劉的晚飯,又伺候著他歇息了,小山子媽才溜出來,偷偷跑到我家,央告我去幫著她找找,還塞給了我一把零錢當腳錢。

      第二天我在天橋找見了小山子。聽說是他媽讓我來找他,他倆眼立時就紅了。小山子忍了半天,憋住了,沒讓眼淚掉下來。末了一咬牙,說:“回去告訴我媽,讓她老人家放心,天橋大著呢,連瞎眼的老家雀兒都餓不死,我就更餓不死了!”

      瞅著那份文書,我問小山子:“你是要跟著曹麻子學藝?”

      小山子說:“只能跟著他學說書?!毙∩阶诱f,“其實我是想跟著天橋八大怪之一的小金牙學拉洋片,可是,可是引、保、帶的錢,我出不起(舊時學藝,在拜師傅的同時,還要聘請引師、保師和帶師)!”

      小山子那天跑了之后,就一直棲身在天橋。

      天橋有許多像小山子那樣自謀生路的孩子。小山子每天早起,先守在廁所門口,手舉一根香,賣給上廁所的人,讓他們點上防臭,之后再到劇場和藝人們撂地兒的地界去撿煙頭,賣給一家叫“快手”的公司,公司的伙計把煙頭碾碎了,把煙沫子倒在一個筐子里,再摻進去一點新煙絲和香料,之后卷成香煙,裝進花花綠綠的包裝盒,冒充名牌煙出售。夜里,就宿在鋪陳胡同口上的關(guān)帝廟。天冷了,便在劇場門口,揭下一大張海報來當被窩。小山子說:“劇場的人懶,海報貼上去從來不揭下來,而是一層一層地往上糊,所以海報厚厚的,跟被子一模一樣?!蓖瑯幼≡陉P(guān)帝廟,蓋著海報的,還有一位藝人,就是在天橋撂地兒的八大怪之一曹麻子。

      我?guī)е∩阶觼淼綎|屋找譚先生。

      我給譚先生鞠了個躬,說:“小山子要簽的一個文書,里頭有‘自行束脩以上,吾未嘗無悔焉這么句話。請您給講講這段話是個什么意思。”

      譚先生正做飯,就停住手,接過我手里的文書。

      譚先生把文書瞧了一遍后,說:“‘束脩倆字,出自《論語·述而》。脩,也做修。脩也就是干肉。束就是捆綁起來。古時候,每十條干肉為一束。干肉是當時人們走親訪友或是相互饋贈的禮物,也是學生向老師致送的酬金。比方說,南宋哲學家朱熹所著的《四書章句集注》中說,‘古者相見,必執(zhí)贄以為禮,束脩,其致薄者。也就是說,孔子當年收學生,只收十條干肉這樣微薄的禮物,便給學生傳道、授業(yè)、解惑,這實在是一種高尚的美德。和平,我這樣解釋,你明白了嗎?”

      我連連點頭,說,“明白了。束修,就相當于咱們現(xiàn)在送的四盒兒禮,對吧?”

      譚先生說對,并且很滿意地使手胡嚕我的腦瓜頂。

      弄懂了文書,我很高興。

      可是小山子卻倆眼呆滯。

      原來,他是聽我說了四盒兒禮,才杵著不動的。

      又冒出來的四盒兒禮的事兒,難住了他。

      七、娘家人

      其實那天大老劉沒再舉著棍子繞世界找小山子,急赤白臉地非要從他身上扒層皮下來;黑間沒吃上飯,忍饑挨餓也沒敢跟小山子媽摔鍋砸碗地折騰,是我們院兒的幾個婦女把他給鎮(zhèn)住了。

      大老劉“野種、野種”的叫罵聲,剛從鐘樓灣兒傳過來的時候,北屋劉寶泰媳婦兒和南屋沈師傅媳婦就不約而同地站在了當院兒,還沒等大老劉邁著憤怒的步子來到我們張旺胡同,她們便呼啦一下拽開院門,站到了當街上。我媽也放下手里正和著的面,跟了出去。

      大老劉舉著棍子怒氣沖沖地來了,瞅見了我媽,就瞪著眼喊問:“那野種是不是躲在你們家?”

      我媽還沒回話,北屋劉寶泰媳婦兒便雙手叉腰,堵在了大老劉面前。

      “大老劉,”劉寶泰媳婦乜斜著眼,問,“你剛能兒(剛才)說的是什么,我耳拙,沒聽真著,再說一遍我聽聽?!?/p>

      沈師傅媳婦兒用手指頭指著自個兒的耳朵,也說:“大老劉,剛才叫喊什么來著,再叫喊一遍給老娘聽聽!”

      大老劉起先并沒有把劉寶泰媳婦兒這么個矮胖的婦女放在眼里,沈師傅媳婦兒和我媽他更沒放在眼里。便不想搭理她們,打算繞開,于是側(cè)身,扭頭朝我們院兒里頭喊:“小山子,滾出來,你個野……”“種”字還沒喊出來,北屋劉寶泰媳婦兒迅雷不及掩耳一般,腳尖一踮,胳膊一伸,張手就在大老劉的臉上甩了一巴掌。

      “啪”的一聲脆響!

      大老劉立時傻了!

      腳步停住了!

      棍子也放下來了!

      “你你你——”盡管仍然瞪著眼睛,但是大老劉卻捂著腮幫子,一時說不出話來了。

      “你剛能兒喊叫了幾聲‘野種?”院兒里頭的人聽見胡同里的動靜,這會兒就都跑出來了。大人和孩子們,把大老劉團團圍住。劉寶泰媳婦兒感覺身上更有了仗勢,喊聲就更高了?!耙粋€‘野種一巴掌!你不賠,我不賺!”喊罷,就又揚起了胳膊。

      大老劉往后退了一步,站住了,并不示弱地喊:“我找我兒子,我罵我兒子,跟你有什么關(guān)系?你咸吃蘿卜淡操心!”

      “大老劉,你少拿這話說事兒!”劉寶泰媳婦兒喊,“小山子他媽跟了你,這不假,小山子姓了劉也沒錯兒,但你要是欺負他們孤兒寡母的可不行!打我們22號院兒這說,就不行!告兒你說,小山子媽那天過門兒,是我們?nèi)簝核偷挠H,我們?nèi)簝旱娜?,就都是她的娘家人!?/p>

      大老劉朝劉寶泰媳婦兒喊:“知道你們22院兒是娘家人,但即便你們整個張旺胡同都是他們的娘家人,也擋不住我管教我兒子,不是嗎!”喊罷,就要沖出人群。

      這時候,譚先生過來,朝大老劉說:“唉唉,劉爺,您大晚巴晌兒的,張牙舞爪,舞棍弄棒的,這是干什么呀?”譚先生湊到了大老劉跟前,伸手去拿他手里攥著的那根棍子?!肮芙毯⒆邮菓攽值?,可是我沒見過像您這么樣管教的。”

      “哎喲,您瞅這是什么年頭兒啊,怎么這狗跑出來滿大街拿耗子來了?”大老劉把手朝后一躲,棍子繼續(xù)捏在手里,乜了譚先生一眼,說,“我知道您稀罕那娘倆,但是稀罕也沒用,現(xiàn)如今他們跟了我,姓了劉!”

      譚先生瞅準了大老劉的手,一把將那根棍子攥住,說:“劉爺,看著老街坊的面兒上,我今兒個這么尊稱您一句。您剛才說的狗不狗的咱們再論,稀罕不稀罕的也不提,我要跟您說的是,還輪不到您這樣管教那孩子呢!”說罷,譚先生的手上就使了力氣,用我從未見過的嚴厲朝大老劉喊,“您把手撒了,您撒了!”

      “我說,您譚先生喝河水長大的吧?管得可是夠?qū)挼?!可著咱這一片兒,您算是知書達理的,我大老劉拉排子車,肚子里頭沒有丁點兒墨水兒,請教您,討您個示下,這孩子他輪不到我管教,莫不成該您管教?”大老劉繼續(xù)攥著棍子不放。

      譚先生說:“剛才劉嫂說了,我們22號院兒,都是他們的娘家人,再者說了,小山子他爸生前有話,將來要讓我給小山子當先生,所以,這孩子自然就輪到我管教,請您把手撒開!”

      “家有五斗糧不當孩子王,您甭總拿自個兒當個人兒似的,窮教書的,叫您句先生是抬舉您!他現(xiàn)在姓劉,不姓譚!”大老劉瞪了譚先生一眼,就要沖出人群。

      這時候,劉寶泰媳婦兒霍地沖了上去?!按罄蟿?,你死嘎嘣兒的,告兒你說,你如何管教你那只三虎我們管不著,但是這么管教小山子就是不行!今兒個就讓你見識見識我們娘家人的厲害!”

      劉寶泰媳婦兒上去,一把就薅住了大老劉那只攥著棍子的胳膊,之后上去咔嚓就是一口。

      大老劉“哎喲”一聲嚎叫,之后那根胳膊粗的棍子當啷一聲落地。

      大老劉被這一咬,就急了,原本就練過幾年的摜跤,于是攥住了劉寶泰媳婦兒的頭發(fā),一扯一拽,腳底下一使絆子,就要把她推出去。

      那還了得!我們院兒的人見了,當然不干,就一擁而上。沈師傅媳婦兒一頭扎在了大老劉的懷里,手朝他褲襠一伸,大老劉便再動彈不得,并且還發(fā)出了殺豬一般的嚎叫。

      劉寶泰媳婦兒從大老劉手里脫出來,沒顧上被薅散亂了的頭發(fā),便也一把抱住了大老劉。

      其實女人們沒多大力氣,三個兩個的,并不是大老劉的對手。大老劉平時拉車,倆膀子和兩條腿上,有的是勁兒,可是架不住劉寶泰媳婦兒已經(jīng)攥住了他的褲腰帶。“把他給扒了!”隨著劉寶泰媳婦兒的一聲呼喊,我媽也上了手。這之后,大老劉就再沒了還手之力,一心只想護住腰帶。

      大老劉的褲腰帶最終還是被劉寶泰媳婦兒扯下來了。

      大老劉即便是再怎么瞪眼睛,再怎么使性子叫喊也沒用。

      大老劉徹底知道我們22號院兒婦女們的厲害了??墒且粋€大老爺們,又不肯就那么輕易在她們面前服軟。末了兒,還是新房客孫師傅過來給他圓場解的圍。

      孫師傅走在頭前,閨女小芬兒跟在身后。小芬兒手里拿著那只燒掉了底的鍋。

      孫師傅扒拉開人群,走到大老劉跟前說:“劉爺,您甭急,甭上火,我一會兒就幫您把鍋底給換上,耽誤不了您的后晌飯?!闭f著話,就從小芬兒手里接過那口燒掉了底的鍋來,“我換好了底,還跟好的一個樣!”

      八、有鍋來——換底

      原來,東屋孫師傅隨身背著的那口掉了漆皮,油脂麻花的小木頭箱子里,有那么些稀奇的工具;原來他平日里早起晚歸,走街串巷扯著長聲地喊:“有鍋來——換底——”“鋦盆兒鋦婉兒鋦大缸嘍——”就背著它。

      我竟然從來就沒留意過。

      從婦女們手里把大老劉解脫出來,東屋孫師傅準備再把大老劉拽起來,可一瞅他倆手緊攥著褲子的可憐相,就停住了手。想樂,可又忍住了,只是嘴角朝上,輕輕地抿了下嘴唇。孫師傅把手伸給了劉寶泰媳婦兒。劉寶泰媳婦兒自然不理會。她攥緊了大老劉的褲腰帶,說:“孫爺,不是我駁您的面子,您是沒瞧見,大老劉剛能兒那個殺氣騰騰的樣,要不是我們攔著,他逮著小山子,非活剝下一層皮來不成!”孫師傅說:“劉嫂子,我都瞅見了,也都聽見了?!睂O師傅把臉扭轉(zhuǎn)了,對提著褲子、在地上坐著的大老劉說:“我說劉爺,我可也是22號院兒的,也是那娘倆的娘家人!但我不站在娘家人這一方,也不站在您那一方,我說句公道話,要說今兒個這檔子事,劉爺,您可理虧著呢。說出大天來,今兒個也是您的不是。孩子嘛,沒有不貪玩兒的,有個小失小誤的,不興那么寒磣地罵,更不興舞棍弄棒的下狠手?!币姶罄蟿⒉谎哉Z,滿臉漲紅,他就又把手伸給了劉寶泰媳婦兒。“得饒人處且饒人,劉嫂子,您真的忍心瞧著劉爺提拉著褲子從咱們胡同里走出去?不能夠的!給了劉爺吧。誰不知道您劉嫂子是心慈念善的觀音菩薩呀?得了,劉嫂子,快給了劉爺吧。誰都難免有個思量不周、沖動犯渾的時候,我替劉爺保證,就這么一回,再犯渾,您朝我說話,我不但拿了他的褲腰帶,我,我還亮著嗓子吆喝,讓娘娘廟胡同的、鑄鐘廠胡同的,以至于鑼鼓巷的車輦店的和大小徑廠的,就連北新橋的都來瞧熱鬧。您不信我有那么大的聲量?得,那我這就給您亮亮嗓子——有鍋來——換底——”

      孫師傅把右手遮在耳朵上,高揚起頭來的一聲亮堂堂的吆喝,把院兒里的人都逗樂了。

      大老劉也咧咧嘴,想樂。北屋劉寶泰媳婦兒瞅見了,瞪了他一眼,說:“我們說笑話,你樂個什么?”說完一把把褲腰帶朝他身上拽了過去。

      勸走了院里和胡同里的人,又幫著大老劉把身上的土拍打干凈了,孫師傅趕緊回到院兒里。在家門口,打開小箱子,從里面拿出小馬扎,又把一個鐵砧子搬出來,撂在地上。圍上帆布圍裙,孫師傅先把那只燒壞了的鍋擺在鐵砧子上,用一把很小的錘子在上面敲打了一圈,待把浮面上的鐵渣子和焦煳的東西都敲打干凈了,又抄起一把鐵剪子來,把燒壞了的鍋底給鉸下來。鉸去了鍋底,便起身回屋,不一會兒,取出一塊鐵皮來,放在鐵砧子上,換了一把稍大些的錘子,在鐵皮上敲敲,打打,再敲敲,再打打,那樣子是要聽聽聲響,瞧瞧質(zhì)地,看看這塊鐵皮和那口鍋是否匹配。翻來覆去地敲打了幾遍,就把錘子放平在了鐵砧子上,去把那塊鐵皮和鉸去了底的鍋相比量。左挪挪,右湊湊,再左挪挪,再右湊湊,終于確定下了位置。這時候,孫師傅便拿眼睛在小箱子里面踅摸。小芬兒知道是怎么回子事,上前一步,把一只滑石筆拿出來,然后,比量著鍋底,在鐵皮上刺啦一下,劃出一個圈兒來。

      孫師傅重新抄起鐵剪子來。從鐵皮邊上,先剪開一道口子,接著,便沿著小芬兒用滑石筆畫下的那個圓圈兒,一點一點細心地鉸。孫師傅的手把鐵剪子攥得緊緊的,每用一下力氣,他的鼻子都會緊跟著縱一下,嘴都會緊跟著咧一下,牙都會緊跟著使勁咬一下。仿佛他的手上有條線,牽扯著臉上的每一個器官,包括渾身上下的皮和肉。漸漸地,隨著鐵剪子的咬合前進,孫師傅的額頭上便沁出了一層細小的汗珠。一顆稍大一些的汗珠,似乎是不樂意老在額頭上掛著了,就晃動了下身子,倏地流了下來,遇到了眉毛,一拐彎兒,便順著鼻梁子從眼犄角鉆進了孫師傅的眼睛里。孫師傅想必是讓這滴汗給蜇了,火燒火燎的難受,立即把眼睛緊閉了。閉了陣子,再把眼睛嘰咕了幾下,實在是不大管事,便只得停下手來,撂下鐵剪子,手心朝下,使勁兒地把手腕子弓起來,在眼睛上蹭一蹭。把眼睛睜開,眨巴幾下,還是不大舒坦,就再揉一揉。

      比鍋底稍大一點的鐵皮被鉸了下來。

      再轉(zhuǎn)著圈兒比量一下。最后又吊起一只眼睛來,再比量了一番。

      就把圓形鐵皮放在了鐵砧子上。

      小芬兒見了,遞過來一把尖嘴鉗子。自己又抄起了那把小錘子。

      孫師傅接過尖嘴鉗子,張開,像先前鉸鐵皮那樣,開始一點一點,很細心地把鐵皮的邊緣翹起米粒那么高的一小層來。

      “和平,好玩兒嗎?”孫師傅一邊認真地使鉗子翹,一邊不抬頭地問蹲在旁邊的我。問完了,又說,“可別學這個,吃苦受累的,一雙手上不上老繭就是黑皻,好興跟著譚先生念書吧!芬兒,瞧見了沒有,翹邊兒,要先使小勁兒,翹起一小點兒來,就好比咱們在炕上斜下里靠著似的,等一周圈兒都翹完了,再使大勁兒,把邊兒立起來,像咱們坐在凳子上那樣。要是一下子就使了大勁兒,把邊兒立起來了,鐵皮上就要起褶子了?!睂O師傅緩了口氣,繼續(xù)說,“有了褶子,就褶子了(出問題了,麻煩了)!”我問:“怎么褶子了呢?”孫師傅說:“土地爺掏耳朵,崴泥了!”我問:“怎么崴泥了?”小芬兒便瞅了一眼,說:“還念過書呢,漏水了,這都不知道!”

      說著話,孫師傅逐漸地把鐵皮的邊緣翹起,放下鐵皮,又把鉸去了鍋底的鍋拿過來,放在鐵砧子上,如法炮制,把它的邊緣一點點地很細致地翹起來。

      鍋和鐵皮都翹好了。立起來的邊緣,正好是一里一外,一子一母,如同杯子上邊扣上了杯子蓋兒一樣的狀態(tài),并且比杯子和蓋兒之間更加嚴絲合縫,幾乎到了滴水不漏的程度。

      我驚嘆地挑起大拇指,說:“孫叔兒,您可是夠技術(shù)的!”

      倆人沒搭理我。

      孫師傅拿著鍋和鐵皮。小芬兒手里拿著小錘子。

      孫師傅很小心地把鍋和鐵皮扣好,使手在四周邊上捏了又捏,之后把它們輕輕地放在鐵砧子上。

      孫師傅也抄起來一把錘子。他在鍋和鐵皮的連接部位上,用錘子頭兒比量了一下,之后是輕輕一敲。

      小芬兒見了,立即做好了準備。錘子頭,也比量在了孫師傅敲過的那個部位上。

      接下來,孫師傅的錘子在前,小芬兒的錘子隨后;孫師傅把錘子敲在哪兒,小芬兒也照準了,把錘子敲在哪兒;孫師傅敲下去的力道有多大,小芬兒也把握住了,下錘的力度也便有多大。

      叮!孫師傅一下。

      叮!小芬兒也一下。

      叮叮!孫師傅緊敲兩下。

      叮叮!小芬兒也緊隨兩下。

      叮!

      叮!

      叮叮!

      叮叮!

      叮叮叮!

      叮叮叮!

      清脆的敲打聲急促而又充滿了節(jié)奏,像戲臺上的鼓點,像舞獅子的鑼點,像耍中幡的撥點。

      叮叮!叮!

      叮!叮叮叮!

      錯落有致的敲打聲,很快就吸引來了全院兒的人。南屋的沈師傅、三當家的,西屋的我媽,東屋的譚先生,北屋的劉寶泰媳婦兒和大水子、二水子、三水子、四水子,就連下班回家,第一件要做的事,是從媳婦兒手里接過撣子來,站在當院兒,渾身上下先噼噼啪啪抽打一番,然后回屋凈手的劉寶泰,也被這鑼鼓點一樣的敲打聲吸引了,他竟然都忘了去要撣子和撣衣裳的事。

      眾人把孫師傅爺倆圍住了,津津有味地瞧。

      只見那兩把錘子,蝶一樣上下翻飛,簡直是耀花了人眼!

      就在眾人聚精會神地盯緊了上上下下的兩把錘子,并緊隨著錘子起落在心里叮叮、叮叮叮地起勁兒地敲著鑼鼓點兒的當兒,只見孫師傅把手里的錘子忽地一橫,撂倒在了鍋底上。

      小芬兒便也立即就收了手。

      叮叮的聲音,戛然而止。

      眾人自然意猶未盡,趕緊巴眼緊瞅?qū)O師傅和小芬兒,都期盼著他們再把手里的錘子舉起來。鑼鼓點再響起來。

      可孫師傅和小芬兒已然從鐵砧子上收回了目光。

      緊接著,倆人把心里一直緊含著的一口氣,長長地呼一下吐了出來。

      但,剛才的敲打聲,仿佛是余音繞梁,還沒散去。

      圍著的人們,便也不散。

      瞧著孫師傅歇了歇手,把鍋舉起來,對著天空,在眼巴前轉(zhuǎn)著圈子。

      一里一外,一子一母被翹起來的鐵邊,服服帖帖地如同手牽著手一般扣在了一起。就好比木匠師傅做的卯和榫,天衣無縫。

      “要水嗎?”就在孫師傅要把換好了底的鍋撂下時,北屋劉寶泰湊過來,很殷勤地對著孫師傅說,“試試漏不漏?”

      孫師傅瞥了劉寶泰一下,沒表示,只對著我說了一句:“和平,快著把鍋給劉爺送過去!”

      孫師傅從馬扎上站起來,直了直身子,之后就轉(zhuǎn)身回到自己屋里。

      劉寶泰覺得有點尷尬,就又找補一句:“不試試水嗎?”

      南屋的沈師傅忙著拽了劉寶泰一下,努努嘴,悄聲說:“您怎么精明人說傻話呢?”見劉寶泰還不明白,又說,“您說試試水,那不是寒磣孫師傅嗎?”

      劉寶泰恍然大悟,正要說我沒有丁點兒要寒磣孫師傅的意思,可是,大水子已經(jīng)把撣子遞了過來。

      九、奇異幽香一碗面

      北屋劉寶泰通常每天都很晚回來,這不知道是不是跟他在一家大廠子里頭供職有關(guān)系。劉寶泰是我們院兒,乃至整個張旺胡同里,唯一的一個在正規(guī)的大廠子里工作的。據(jù)說,那廠子大得出奇,能開進火車去;據(jù)說,在那廠子里工作,每人都發(fā)好幾套樣式很洋氣的工作服。不僅如此,想吃飯了,有食堂,想喝水了,有汽水。汽水,您聽說過嗎?一起瓶子蓋兒,砰的一聲,不留神,能嚇出個好歹來。并且,下了班,還可以上澡堂子里去泡澡。但是,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大廠子路途都很遠。據(jù)說,劉寶泰的大廠子在朝陽門外,外到過了東大橋,再過焦化廠,之后還要有好一大截子的路。不過,好在北京的電汽車,他都能隨意坐。據(jù)說,他身上有個紅皮的證,亮一下給司票員,司票員連愣兒都不敢打,立馬兒讓他上車。

      劉寶泰對孫師傅說了給那口換了鍋底的鍋“試試水”的話之后,經(jīng)沈師傅點醒,很是后悔,就變著法地想找補回來??墒侨思覍O師傅一頭扎進自個兒屋里之后,便再沒出來。劉寶泰只能對著東屋喊了聲:“孫爺,回頭下盤棋啊,這回我讓您個馬!”喊罷,忽然又覺得不大合適。雖說之前曾經(jīng)讓過孫師傅一個馬和一個炮,這回說只讓一個馬已然是高抬著他了,可和先前的給鍋試水的話聯(lián)系在一起,還是有些牙磣,有貶低人家的意思。劉寶泰后悔不已,便接過大水子手里的撣子,使勁朝自個兒身上抽打了起來。

      或許是下班路途遙遠,風吹塵揚的關(guān)系,也或許是劉寶泰生來就特愛干凈的緣故,再或許是他要用一種特別的方式,顯示下自己在大廠子里上班,與眾不同的因由,總之,無論春夏秋冬,劉寶泰每天下班回到院子里,不管是伴著大風還是淅淅瀝瀝的小雨,不管是腦瓜頂上頂著星星還是日頭,他必得從媳婦兒或是兒子手里,接過那只插在他家八仙桌上擺著的畫著仕女圖大膽瓶里頭的撣子來,把渾身上下都抽打一遍。仿佛是只有這么完全徹底地抽打了,一天的工作才算結(jié)束,也似乎是只有這樣噼噼啪啪地在身上下了一番力氣,他才能從廠子里的一個頭頭,轉(zhuǎn)變成一個丈夫和四個“水子”的爹。

      抽打聲,在院子里頭響著。

      噼噼啪啪的,雖比不得剛才孫師傅和小芬兒錘子和鐵砧子之間的敲打那樣清脆,那樣富于韻律,但也很有些節(jié)奏。

      劉寶泰的右手,攥著那只撣子的紫檀木柄,撣子上一尺多長的藍色布條,緊隨著左手的方向移動。若是左手扯起了袖子,劉寶泰就把撣子抽打在袖口上;若是左手扯起了衣襟,那么撣子就抽打在了衣襟上面;若左手撩起褲腿腳,劉寶泰便抬起腳來,那只撣子,就噼噼啪啪地抽打在了穿著皮鞋和白襪子的腳面上。

      從上到下,從頭到腳,所有的程序都走完了,劉寶泰再全身照應一遍,這才走回屋里。

      屋里頭,八仙桌旁邊的那只油漆著深棕色的木質(zhì)臉盆架旁邊,站著大水子。大水子接了劉寶泰遞過去的撣子,一轉(zhuǎn)身,便把它插在了八仙桌上擺著的那只畫著《仕女圖》,題著“勝日尋芳泗水濱/無邊光景一時新/等閑識得東風面/萬紫千紅總是春”四句詩的白底膽瓶里。那膽瓶是一對兒,在八仙桌的另一頭,隔著茶盤子和竹子籠的暖瓶,還有另外一只,上面畫的是《游春圖》,也有“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那么四句詩。

      臉盆里,已然倒好了水。涼熱適中。

      劉寶泰擼胳膊挽袖子,開始洗臉。劉寶泰雙手捧起水來,朝臉上一撩,嘴里隨即便噗噗地朝外吐著氣。于是,整個屋子里頭,便是一片噗嚕噗嚕的響聲。響聲里,水沫子被噴得滿世界都是。那景象,多少有些像總從院子里那棵老柿子樹上偷偷飛下來,在我家給貓喂水的碗里洗澡的老家雀兒。老家雀兒把自己身上的羽毛沾濕了,猛地一抖棱,那水,也是滿世界地飛。

      鼻子、眼睛、耳朵眼兒,連同脖頸子、前胸脯子一個遛夠都洗了,劉寶泰才罷手。從臉盆架上扯下手巾來,必得先聞聞,再用胰子打一遍,讓大水子換了新水把手巾投干凈了,一點一點地把沾了水的地方都擦凈了,他才把手巾疊好了,扯平了,輕輕地搭在臉盆架子上。

      洗完了,劉寶泰便開始哼哼他每天晚巴晌兒都要唱無數(shù)遍的歌。

      也或許,他就只會哼哼這么一首。

      有那么一個饞老婆

      東家串了西家磨

      東家吃的是白面餅

      西家吃的是肉疙瘩

      饞得那個饞老婆

      (是)咕嚕咕嚕地咽唾沫

      饞得那個饞老婆

      (是)咕嚕咕嚕地咽唾沫

      (那)咽唾沫……

      唱著,劉寶泰便開始給自個兒做晚飯。

      劉寶泰從來就不跟家里人一起吃晚飯,從來都是下班回來,自個兒動手。有時候他會和面,烙一張蔥油餅,有時候是一碗炸醬面。

      劉寶泰和面的時候,我和小芬兒便不約而同地來到院子里跳房子。之前,小山子在的時候,是我們仨跳。

      地上,有已經(jīng)畫好了的方格子印兒。

      我先跳。

      小芬兒站在我跟前。

      可我們倆的眼睛卻都沒瞅著方格子,都緊瞅著北屋里頭。

      劉寶泰很熟練地從碗柜里拿出面盆來,從面口袋里舀出一碗白面倒進去,再兌上一小茶杯水,三轉(zhuǎn)兩轉(zhuǎn),便把面和成面團兒。

      我和小芬兒瞅著,開始不住地舔嘴唇。

      趁面醒著的時候,劉寶泰把案板放好,黃瓜、蘿卜細刀切成長絲兒,青蒜切成細末兒,之后把面從面盆里撈出來,開始搟面。

      換上一塊大面板,薄面均勻地撒在面板上,三尺多長的搟面杖上也撒上一些。再用手把面板和搟面杖來來回回胡嚕幾把。之后,雙手按在搟面杖上,用上力量,先從面的四周朝下壓,壓癟了,再把面往搟面杖上一卷。幾經(jīng)搓動,不停地按壓,不一會兒,面就被搟成了薄薄的一層皮。

      面皮搟好,再細細地疊起來,疊的時候,在每一層上都撒上薄面,右手握刀,左手按在疊好了的面上,“噠噠噠”手起刀落,一陣均勻的刀聲過后,面就勻勻?qū)崒嵉乇磺虚_了。放下刀,用手指頭輕輕地把面條一根根攏起來,攥住了,向上一提,再往面板上平著一鋪,面條就搟得了!

      我和小芬兒的倆眼,眨巴了再眨巴。舌頭伸出來,把嘴唇舔了再舔。嘴里也開始有東西涌出來。

      面切完,坐鍋、倒油、蔥花熗鍋,一陣噼噼啪啪的爆響過后,已然切成丁的五花肉用刀從案板上鏟起來,朝鍋里一放,熱鍋燙油,緊翻慢炒,那五花肉里的油脂便逐漸被煸炒得滋滋地冒了出來!這時候,把早已調(diào)好了的黃醬和甜面醬倒入鍋中,隨著“刺啦”那么一響,一股勾人心魄的奇異的幽香便騰空而起!

      炸醬的香氣,鋪天蓋地!

      我跟小芬兒的嘴里,立即便涌滿了口水。

      邊咽唾沫,邊想象著那汪著油的炸醬的工夫,鍋嘩嘩地滾開了。

      面條徐徐地下到鍋里。

      待鍋再次滾開了,點上一小碗水。

      再之后,不等鍋沸起來,趕緊挑面進碗。

      醬是小碗兒干炸!

      面是鍋兒挑!

      黃瓜絲兒、蘿卜絲兒、青蒜末兒、綠豆芽兒一樣一樣很均勻地撒在面上,最后再澆上剛炸得的金黃金黃的油汪汪的炸醬。

      我和小芬兒就再沒心思跳房子了。其實,我倆都明白,跳房子本身就是個幌子。平日里吃不上炸醬面,能在當院瞅一眼劉寶泰吃,能聞聞?wù)ㄡu面的味道也是好的。

      和我們一樣,大水子二水子三水子和四水子,也在距離八仙桌不遠的地方,躲在一個柜子后頭,偷偷地瞅著他。

      屋里、院兒里,所有的孩子,都瞅著劉寶泰手里那一碗面。

      那面香啊!真香!奇香!從劉寶泰開始和面,那香味兒便開始洋溢,開始飄散,我、小芬兒、大水子二水子三水子和四水子肚子里的饞蟲就開始蠕動,直至劉寶泰把面煮好,把面碼兒撒好,把炸醬倒進碗中,攪拌,用筷子把面夾起來,吹涼,慢吞吞地一小口一小口地放進嘴里,咀嚼,吞咽,那香味兒便升到了頂點,我們的嘴便也跟著劉寶泰的嘴一起咀嚼,一起吞咽。

      我和小芬兒其實站得比較遠,怕是家里的大人們瞅見我們偷看北屋劉寶泰吃飯挨嚇唬,可是似乎距離越遠,那股子奇香的味道就愈加濃烈。于是,我們倆便很貪婪地隔著門望著劉寶泰,那股奇香便在我倆的五臟六腑之間穿行,在我倆的心里胃里攪動,以至于嘴里的口水到了無論如何也控制不了的程度。

      不過,為了遮掩,我們倆還不得不忍著心里、胃里和嘴里的那股子難受勁兒,繼續(xù)委屈自己的腿,來來回回地在方格子上跳。有時候,我或是小芬兒還會故意喊:“你踩線了,踩線了!”“我哪兒踩了?”“腳后跟!”“沒有!”“你耍賴!”

      劉寶泰吃飯極慢,成心勾我們肚里的饞蟲似的。

      一筷子只挑起一兩根面條兒,極細致地送進嘴里,然后再極細致地細嚼慢咽。我和小芬兒都能想象得到大水子二水子三水子和四水子他們躲在柜子后頭,目光緊隨著他爸的手一上一下地移動,嘴緊隨著他爸的嘴一道咀嚼,喉頭也隨著他爸的喉頭上下滾動的樣子。

      我和小芬兒時刻都在側(cè)耳細聽,再偷眼緊瞅,即便是時時提醒自個兒不該那么做也控制不住。

      因為劉寶泰每次吃面都會在最后剩下一個小碗底兒,碗底兒里有些湯,湯里面有些面條,有些菜碼兒,湯表面飄著閃亮的油花兒。在劉寶泰打著飽嗝兒拿手掌擦嘴的同時,會隨機呼喊一個孩子的名字。大水子。二水子。三水子。四水子。碗底兒,福根兒就會在那一聲喊后,立即進入到那個幸運孩子期待已久的嘴里,然后再隨著上下移動的喉嚨,滋潤到饞蟲蠕動了許久的虛位以待的肚子里。

      我和小芬兒終于跳不動了。

      我們停下腳來,細心地聽著。

      肚子里有東西在上下躥動。無論怎么按,怎么憋氣也無法遏制住那一陣子一陣子咕嚕咕嚕的叫聲。

      十、鋦大缸

      北屋劉寶泰家有口碎成了兩瓣兒的大缸,一直在通往正院兒那扇小窄門下邊的破爛兒堆里閑放著。

      守家在地的就有個鋦鍋匠,劉寶泰媳婦兒決定讓孫師傅把那口大缸給鋦上。

      怕吃虧,還特意強調(diào)上回來了一個鋦鍋鋸碗兒的,要的是一塊錢一個鈀鋦子。孫師傅聽了,擺手說:“街里街坊的,您有活兒支使我,已然是瞧得起我了,甭提個什么錢字兒!”

      孫師傅先把一副挑子挑到了通往正院兒的那個小窄門旁邊。

      挑子的一頭是一個長方形的柜子,柜子上有三層抽屜,旁邊還鑲著一個挎斗兒,里頭插著長短不一的錘子、釬子、鏨子、撬杠等常用的工具。挑子的另一頭,是風箱和一只小巧的煤火爐子。火爐子上一口小不點兒的坩堝,那是鋦鍋匠們用來融化鐵水修補鐵鍋用的。

      孫師傅先從柜子的挎斗兒里抽出一把錘子,在缸體上輕輕地敲了幾下。聽了聽響聲之后,又用手在缸體上拍了兩拍。

      “是口好缸,口外的貨。厚實、牢嘣?!睂O師傅說。

      “敢情!”劉寶泰媳婦兒眼犄角兒朝他一瞥,說,“我們祖上受皇上指派,在烏蘭布統(tǒng)當欽差,能使喚次東西?”或許是感覺這樣說話不大合適了,就緩了下,又說,“這可是皇上御賜的!那時候,為了運送它,可是沒少費力氣。這口缸打皇城出來,先用火車運到承德,到了承德改換馬車拉,等遇上壩子,車上不去了,又改用駱駝馱。連火車、馬車帶駱駝,一共走了七天七宿呢!您算算這腳錢(運費)就得值多少?”

      孫師傅似乎是并沒有介意剛才劉寶泰媳婦兒的那一瞥,用手撫摸著缸體,一面點頭一面說:“是口好缸,皇上御賜的?!闭f罷,就取來鐵絲,準備把缸體的兩部分捆綁在一起。不過,他一個人可捆綁不了,還得有倆幫手,一個人扶一瓣兒,把缸攏在一起,按住了,才能捆牢。

      劉寶泰媳婦兒就忙著去找人。可巧的,東屋譚先生不在屋,又跑去南屋,沈師傅也不在,出去賣泥人兒了,就只有三當家的一個在屋里頭鼓搗他的鳥兒。三當家的聽說要鋦缸,把鳥兒往肩膀頭上一放,就跑出來,可是他一個人也扶不了兩瓣缸??!“要不然,要不然,我跟和平媽倆老娘們扶一瓣兒吧?”說著,劉寶泰媳婦便招呼我媽。

      正面朝上的缸體里,存了不少雨水。

      水里頭,有我和小山子放進去的小白蝦米。都是給耿三兒那些“朱頂紫羅袍”撈的。那些個寶貝十分嬌貴,一次投喂食物要可丁可卯,少了,餓著不行,魚要褪色,多了,撐著也不行,魚要生病。因此,我跟小山子每回撈來的小白蝦米,富余的,就放在破缸里頭養(yǎng)著。

      把缸搬起來的時候,缸里存的水嘩啦一聲流到了地上。隨著水,小白蝦米也全都流到了地上,噼噼啪啪地蹦。就在劉寶泰媳婦兒驚奇地問“怎么這里頭還有蝦米呢”的時候,一直落在三當家的肩膀頭上的那只鳥兒,撲棱一下飛了過去,落在地上,大快朵頤地啄食了起來!

      我真有心喊一聲:“我的蝦米!”可是沒敢。耿三兒說過,千萬不能告訴外人那里有稀世珍寶“朱頂紫羅袍”!

      兩瓣缸體被三當家的和我媽跟劉寶泰媳婦搬起來,對在了一起,孫師傅讓他們扶好了,推上力量,之后,便從柜子的挎斗兒里抽出撬杠來,插在一半缸的底部,上撬,下挪,左移,右晃,一點一點地把兩瓣缸體的裂紋對齊,直至嚴絲合縫?!胺€(wěn)住了不能動!”孫師傅朝他們喊了一聲,隨后抻過細鐵絲來,麻利地在缸上繞了兩圈兒。將缸捆牢之后,孫師傅開始用手指一拃一拃地在缸上比量,比量了兩遍過后,又在那道裂紋兩側(cè)做了相應的記號。這時,小芬兒便從柜子的抽屜里掏出一張竹子做的弓,又掏出一個鐵錐子來。

      孫師傅把竹弓和鐵錐子接在手里,一翻腕子,用竹弓子上的皮繩在鐵錐子上邊繞了一圈兒。

      真應了那句老話:“沒有金剛鉆兒,甭攬瓷器活兒?!痹瓉恚F錐子,就是傳說的那個金剛鉆!

      我趕忙再細瞅瞅,敢情鐵錐子通體銹跡斑斑,和普通的鐵棍沒什么兩樣,奧秘在頂端上!頂端上鑲嵌著的那個米粒大小、閃耀著神秘光芒的東西,是顆切金斷玉削鐵如泥的金剛石!

      孫師傅用竹弓子在缸上敲了兩下,又“呸”的一聲在手掌心里啐了口唾沫!

      ——就要鋦大缸了!

      我趕緊屏住了呼吸,巴眼兒盯著!

      只見孫師傅把鐵錐子的活動木頭柄攥在手里,將鐵錐子的端頭對準在了缸體上做好的標記,之后猛一下,開始呼呼啦啦來回抽動起了竹弓!竹弓上皮繩子卷著的鐵錐子,瞬間被帶動著飛快地旋轉(zhuǎn)了起來!

      嗡嗡的吱吱的響聲隨即響起!

      我的心,也緊隨著那鐵錐子轉(zhuǎn)動了起來!

      您別瞧那大缸堅硬無比,大水子當初效仿著古人司馬光,曾經(jīng)用了一個后晌的時光才用石頭把它給砸爛了的,可是這世界上就是這么奇妙,鹵水點豆腐,陰陽相生相克,一物降服著一物。當金剛鉆以飛快的速度開始在缸體上旋轉(zhuǎn)之后,堅硬的缸,居然瞬間瓦解。隨著一股一股細小顆粒的飛出,金剛鉆一點一點地鉆進了缸體里。

      估計著鉆的深度達到了之后,孫師傅停住了竹弓,抽出金剛鉆,朝孔洞里吹了口氣,然后在另一半缸體相對應的位置上,再次開弓。

      依然是竹弓子呼呼地抽拉,依然是金剛鉆吱吱地鉆動,依然是細碎粉末嘩嘩地飛出!

      很快,兩邊的孔洞鉆好了。小芬兒拉開了柜子上的另一個抽屜,孫師傅從抽屜里選出大小粗細合適的鈀鋦子來,兩頭塞進孔洞里。塞好,再用小錘子小心翼翼地敲打,待鈀鋦子深入了孔洞底部,帶上了勁兒,便把一個小盒子打開,伸一根手指進去,摳出些白色的膩子,手指一按,一轉(zhuǎn),即刻把鈀鋦子封嚴封牢。

      這時,院兒外頭有了喊叫聲。

      原來是胡同里的孩子們聽說我們22號院兒正在鋦一口大缸,都來瞧熱鬧。

      孩子們一路跑來,一路唱著:

      鋦鍋鋸碗鋦大缸啊

      鋦了東莊鋦西莊啊

      鋦鍋鋦碗兒鋦大缸啊

      老頭兒的帽子掉大缸啊

      鋦鍋鋦碗兒鋦大缸啊

      鋦老太太的尿盆兒不漏湯啊……

      十一、鐘鼓樓下

      南屋的沈師傅的攤位在鐘鼓樓下,背靠著那口倒扣在地上的大鐘。

      倒扣著的那口大鐘,是明朝的玩意兒,鐵質(zhì)。據(jù)說,那時候的北京城人少,便不那么嘈雜,因此這口鐵質(zhì)的大鐘,即便是不能發(fā)出很洪亮的聲音,全城的百姓也都能真真兒地聽見。

      可是到了后來,北京城里的人口迅速增多,城也擴大了不老少,因此,這口鐵質(zhì)的大鐘所發(fā)出來的聲響,就顯得微弱了。于是,大鐘就被一口銅鐘替換了下來?;蛟S是為了圖省事,替換下來的大鐘,就倒扣在了地上。

      不過,奇怪的是,這口被替換下來的大鐘,并沒有就地倒扣在鐘樓下面,而是在鼓樓的下面。這是件讓我十分好奇和不解的事兒。鐘樓和鼓樓之間,有好長的一段距離。

      “好不恙兒的,那么老沉的大家伙,不就地撂在鐘樓底下,為什么要費勁巴力地移動到鼓樓的墻根底下去呢?”我這么問過沈師傅,沈師傅把身子靠在大鐘上說:“你可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我一個就只會捏‘嗑咕的,能告訴你的,就倆字——蛤蟆跳井‘哺咚(不懂)!”又去問譚先生,譚先生也搖晃腦袋。

      “嗑咕”這種鳥兒,我們從來就沒有見過。盡管春天里總能聽見它洪亮的叫聲,“嗑咕、嗑咕”的,聲音響徹天空。我曾經(jīng)仰著脖子對著院兒里院兒外的槐樹、楊樹或是榆樹巴眼兒望,可是直至把脖頸子給揚酸了,眼睛也瞪得直冒金星了,也沒見尋過它的蹤影。

      沈師傅家的門前有塊大石條,是用來摔泥使的。

      沈師傅做“嗑咕”要用膠泥。膠泥是埋藏在黃土里的一種很黏的褐色硬土塊,就跟煤埋藏在石頭里是一個道理。從黃土里把膠泥用篩子篩出來,放進盆里浸上水,經(jīng)過好幾天的浸泡,膠泥柔軟了,再把腳丫子伸進盆里,來回來去地進行踩踏。翻過來調(diào)過去地踩踏幾十遍,感覺膠泥已然沒了之前的“性子”,便把它從盆里一團一團地挖出來,舉高了,使勁兒朝那塊大石頭上摔砸。摔砸一下,再把膠泥揉在一起,繼續(xù)高舉起來,朝著大石塊摔砸。摔砸無數(shù)遍之后,膠泥便“熟了”?!笆炝恕钡哪z泥就像是被馴服了一樣,很聽使喚。不黏手,不散團。揉圓了,是個球,搓長了,是條線。

      這樣,便可以制作“嗑咕”了。

      我猜,沈師傅也一定沒見過那神秘的“嗑咕”。

      可,這也并不影響他制作出一個一個“嗑咕”來。

      那“嗑咕”個體有一個拳頭那么大,細長的身子,看著多少有些像斑鳩,還多少有些像鸚鵡。沈師傅的手指頭別瞅著跟胡蘿卜似的又粗又硬,并且還滿是裂口,皴皴巴巴的,可是捏起“嗑咕”來,卻十分靈巧。他用左手掌心隨意攥幾下,“嗑咕”的身子就成了;左手攥著的時候,右手便在大腿上揉,揉兩圈,出來一個圓球,那就是“嗑咕”的腦袋;搓兩下,又出來一條老長的細線,細線放到“嗑咕”身上,左盤右繞,三下兩下,就成了翅膀和身上的羽毛。再拿起一片竹子做的刀,腦袋上切幾下,劃幾下,鼻子眼睛就凸顯出來。再用毛筆站著各種顏料上上色,嚯,整個“嗑咕”便活靈活現(xiàn)地有了精氣神。

      沈師傅是在事先用竹子做好了一只哨子的,捏的過程中,把哨子塞進“嗑咕”的肚子里,再在尾巴的位置上留一個孔洞,這樣,只要你用力一吹,“嗑咕”就不住聲地叫喚起來了!

      沈師傅做的“嗑咕”我不敢說在北京城是蝎子拉屎——獨一份兒,但在鐘鼓樓下,是絕無僅有的。因此,每逢到了清明、五月節(jié)(端午節(jié))、八月節(jié)(中秋節(jié)),特別是年下(春節(jié))的時候,生意便特別好。沈師傅忙不過來,媳婦兒便來打下手。但是沈師傅媳婦兒照沈師傅說,甭瞧平時伶牙俐齒的,可腦袋瓜子是用榆木頭疙瘩做的,一點不開竅兒。她不僅不會算賬,甚至還不會找零錢。即便是沈師傅唱收唱付地喊,倆“嗑咕”,二九一十八,收兩塊,找給這位先生兩毛咧,但沈師傅媳婦兒還是掰不開鑷子,手在錢匣子里翻騰,不知道怎么個找錢法兒。這時候,若是瞅見我,沈師傅就會對她說:“倆山字兒摞一塊,您趕緊給我請出唄。和平,忙著過來,幫我個下手,黑間買了燒雞給你兩條腿吃!”

      到了黑間,沈師傅果然就在隔壁的攤位上買了燒雞,把兩條腿撕下來,找張紙兒包了,塞給我。塞的時候,還說:“和平,我要是有你這么個兒子該多好!”

      沈師傅膝下無子,胡同里有好些大人,還有小孩子,背地里罵他是老絕戶頭。我媽叮囑過我,絕對不能這么說沈師傅,那比罵他八輩祖宗還傷他心呢。并且,我媽從來就不讓我要沈師傅的東西,我媽說,沈師傅他倆不易,讓他們多攢倆錢兒,趕明兒個好養(yǎng)老使喚。

      所以,每回我都悄沒聲地,把那兩條雞腿又塞回到沈師傅的挑擔里頭去。

      日頭落山的時候,沈師傅就收攤了。

      把沒賣出去的貨一樣一樣收拾起來,在挑擔里碼好,用細繩子拴牢嘣了,便一哈腰,一蹲身,一叫兩腿上的勁兒,嘿一聲,就把挑子挑了起來。

      有回走到娘娘廟胡同耿三兒正院兒大門口時,沈師傅忽然一側(cè)歪,差點就沒把整個挑子給撂了。

      我知道,那是他的腰忽然針扎般地疼了起來。

      沈師傅有腰傷,摔泥的時候扭了,又舍不得叫先生,舍不得吃藥,天長日久便落下了毛病,趕上巧勁兒,就鉆心鉆肺地疼。

      撂下挑子,雙手在耿三兒的院墻上扶了陣子,沈師傅就又挑起了挑擔。

      挑擔晃動了起來。被壓彎了的扁擔,一起一伏地顫悠著。吱扭吱扭的聲音響起來,飄在胡同里。

      老北京的清早兒,是籠罩在炊煙里頭的。

      為了節(jié)省,頭天做完了晚飯,家家都要把煤火爐子滅掉,等到第二天清早起來,各門各戶的婦女們,牙不刷臉不洗,緊著忙著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攏火。攏爐子之前,先要把爐膛里的乏煤清干凈,把爛紙塞一團進去,擱在爐篦子上面,爛紙上,再橫七豎八地鋪些碎木頭,把取燈兒(火柴)劃著了,用手護著,不讓風吹滅,小心翼翼地放在爛紙上,這期間,還要趕緊把臉貼上去,撅起嘴來,輕輕地朝爐膛里吹氣。氣要穩(wěn),要韻;要先輕,再重,先短,再長,等取燈兒把爛紙點著了,燒旺了,直至碎木頭也被燒著了,才能把腦袋從爐子上移開,眨巴著被煙熏出淚來的眼睛,起手從身邊抄起一把破扇子,再朝爐膛使勁兒地扇風。瞅著火苗騰騰地躥上來了,就扔了破扇子,立起身子,用簸箕從煤筐子里搓出半簸箕煤球兒來,嘩啦一聲倒進爐膛里去。最后,在爐膛里爆發(fā)出的噼噼啪啪的響聲中,再把一只飯鍋或是水壺墩到爐子上。

      煤球兒壓住了燃燒著的碎木頭。

      鍋或是壺又壓住了爐口。

      濃濃的煙霧便從煙囪里面噴薄而出。

      于是,在婦女們趿拉著鞋,端著便盆兒走到胡同口,在廁所門前排起隊伍來的時候,從各家被憋住了的爐子里冒出來的濃煙便升騰起來,在院子里彌漫,糾纏。之后,再由一個個院子里漫開去,和其他院子里的煙霧糾結(jié)在一起,再和整條胡同的煙霧連起手來,牽著,引著,掛著,拖著,舞著,把整個北京城全都給遮罩了起來。

      在煙霧繚繞的炊煙中,北京城,就那么一骨碌醒來了。

      或許,是被接連不斷的吆喝給叫醒了的。

      每天,伴隨著彌漫在空中的炊煙,那一聲一聲的吆喝,就此起彼伏地響起來了。

      豆腐嗷——

      豆腐——

      青菜嘞——

      青菜——新芹菜/辣秦椒/嫩蒜苗/帶花兒的黃瓜,不甜嘣子兒不要嘞——

      賣豆腐的和賣青菜的吆喝聲由遠及近,等到了胡同口上,人便停住了,挑挑子的,放下?lián)樱篇気唭很嚨?,倚靠在墻邊兒,于是,冒著熱氣的豆腐和澆足了水的青菜,隨著接連不斷的吆喝聲,便把清香的氣息,傳遞到了家家戶戶。

      在我們院子,隔三岔五能吃到豆腐和青菜的,只有北屋的劉寶泰家和南屋的三當家的。

      他們兩家總是高聲把賣豆腐的和賣青菜的叫住了。

      “嗨,賣豆腐的!”

      “嗨,賣菜的!”

      一般買豆腐都是小孩子的活計。攥著一毛錢,端著一只大碗,一溜小跑兒來到賣豆腐的跟前,遞過去錢,舉起大碗。賣豆腐的把錢抄過去,塞進圍裙前邊的口袋里,之后操起刀來,輕輕一劃,又一劃,再使兩只手把切下來的豆腐左一下右一下來回一掂,便把顫顫巍巍的嫩豆腐完好無損地托起來,裝進了大碗。劉寶泰家買豆腐多是他大兒子大水子跑了去。若是端回來的豆腐缺了個綠豆大的小角兒或是刀刺偏了些個,劉寶泰媳婦兒就會噔噔地裹著風跑出去,那架勢是非要跟賣豆腐拼個你死我活似的??墒菂s從來都聽不見街上有吵嚷聲。每回都是劉寶泰媳婦兒又饒了一小塊兒豆腐笑吟吟地班師回朝。而南屋三當家的一般都會叫我去給他買豆腐。給我一毛錢,一只大碗。等我替他把豆腐端回來,他便捏下豆腐的一個角兒來,說:“張嘴,和平?!笨傻任覐堥_嘴了,也把嘴伸過去了,三當家的卻又猛然把手朝后一撤,讓我咬個空。這樣反復幾次,三當家的就說:“不逗了。給你,拿回去讓你媽給你拌上小蔥兒吃吧!”說著,就再用刀子把豆腐從當中間切開,放半塊在我手心兒里。

      早起買的豆腐,一般都是拌了小蔥兒或是咸菜,喝粥吃的。把小蔥兒切成末兒,把咸菜切成絲或是丁兒,拌進豆腐里,攪勻?qū)嵙酥?,再在里面滴上幾滴香油?/p>

      每回劉寶泰家買了豆腐,早飯時,就總能聽見從他家傳出來的敲打聲和嚷嚷聲。

      敲打聲一般先起來,是劉寶泰媳婦兒敲打大水子、二水子、三水子和四水子的筷子聲。之后是劉寶泰媳婦兒嚷:“你們倆眼就只盯著豆腐!”隨后是大水子、二水子、三水子和四水子委屈的聲音:“我哪兒只盯著豆腐了?”劉寶泰媳婦兒嚷:“我從來就沒聽見你們誰嘴里有過咸菜聲!”大水子、二水子、三水子和四水子扯著嗓子嚷:“怎么沒有?您聽聽,這不是咸菜的嘎吱嘎吱聲?”

      等賣豆腐的和賣青菜的過去了,隨后,便是小車的木轱轆軋在地上的咕嚕咕嚕聲和喇叭聲。從水窩子(水井)推過來的甜水(老北京有不少水井,但是苦水居多,因此管能飲用的水稱之為甜水)、由打永定門外黃土崗子推過來的黃土便送到了胡同里。之后,游街串巷的磨剪子鏘菜刀的,以及手里搖著虎撐(游醫(yī)行走江湖手里拿著的召喚生意的響器,也叫串鈴兒)游走江湖瞧病的郎中也相繼出現(xiàn)在了胡同里。

      一打滄州獅子樓

      二打揚州美人球

      三打登州秦瓊劍

      四打壽州無角牛

      老君爐里把它煉

      煉得金剛刀口收

      ……

      聽爐火打剪子打刀的這么一唱,我們胡同的孩子,就像得到了號令一般,躥著蹦著就跑到了街上跟在打剪子打刀的屁股后頭跑。

      一打賣水的人頭

      二打賣土的車軸

      三打搖煤球的花盆兒

      四打耍獅子的繡球……

      我們把詞兒改編了,也學著他的調(diào)子,追著他連拍屁股帶跺腳地唱的時候,我們22號院兒的院門,又吱呀一聲被打開了。

      先是譚先生,胳肢窩里夾著小包袱從我們那個幽深的小院兒走出來,奔往了天橋,之后是沈師傅和孫師傅挑著挑擔,也前后腳從小院兒里走出來。

      那會兒,繚繞在半空中的炊煙尚未盡數(shù)散了去。

      沈師傅挑擔的吱吱呀呀聲,孫師傅挑擔上那面小銅鑼迎風晃動當當?shù)那么蚵?,特別是他亮起嗓子的一聲吆喝——鋸鍋鋸碗鋸大缸咧——

      哎,對了,還有三當家的那只鳥兒清脆悅耳的叫聲——

      您猜怎么著?

      便隨了那晨煙,一齊飄蕩在了空中……

      責任編輯 李青風

      郵箱:sdwxlqf@163.com

      猜你喜歡
      媳婦兒小山
      小山怪變變變
      埋怨
      小山小水
      《尋找獾小山》圍爐點評
      尋找獾小山
      李小山:藝術(shù)害苦了多少人?
      男貓
      小小子兒坐門墩兒
      Shall I ……
      你有20沒
      和顺县| 牙克石市| 鸡西市| 丹东市| 南投市| 无为县| 永城市| 乌鲁木齐市| 黔江区| 儋州市| 焦作市| 博白县| 灵川县| 夏津县| 香港| 华容县| 台湾省| 泽普县| 波密县| 涡阳县| 富蕴县| 温州市| 玉林市| 双辽市| 淳化县| 浙江省| 霍州市| 延寿县| 兴海县| 遂宁市| 昭苏县| 南靖县| 沙湾县| 中牟县| 鱼台县| 高要市| 商都县| 子长县| 永川市| 沙坪坝区| 陇南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