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子虛
一
常山雖不高,在我眼中卻是一部厚厚的書,是坐在歷史深處的一尊神。
在古代,很早已有對山川崇拜的祭祀,《尚書·舜典》所載“禋于六宗,望于山川,遍于群神”,說明那時就開始將山川神化了。矗立在諸城大地上的常山,自古就被尊為常山神,這里的人們對它的崇拜信仰自然又勝于別處。
常山,因祈雨常應,故名。而常山崇拜,正與此有關。
最早的記載源于《元魏地形志》,上面載有常山神祠,由此得知常山在北魏時期即為祈雨之地,而且常常應驗而降甘露,為黎民百姓所敬仰,并建常山神祠供奉。
還有常山北麓之雩泉也是較早的佐證。
“雩”過去是地名的專用字,與中國的祭祀文化以及龍文化有著密不可分的聯(lián)系。
《周禮》載:“若國大旱,則帥巫而舞雩?!宾Ъ朗侵卮蟮募漓牖顒?,因為祭祀時伴有舞樂,所以也叫舞雩,用舞蹈與音樂來打動上蒼,祈求降雨。雩祭時,在城之南為壇祈上蒼,舞者八列六十四人,舞時有文武之分,文官執(zhí)羽毛,武官執(zhí)盾斧,載歌載舞。
殷末周初的古人發(fā)現(xiàn)每年冬盡春來時,有一組星就在黃昏后的東方天空出現(xiàn),其形狀與他們所刻的龍紋相似,這組星的出現(xiàn)和消失,正好與他們觀念中的龍的隱沒有一致的變化,由此,他們把這組連接起來的星象稱之為“龍”。古籍記載:“凡祀,啟蟄而郊,龍見而雩?!饼堃簿统闪琐Ъ阑顒又械闹鹘牵埼幕憬柚Ъ琅d盛和發(fā)展起來。
古代都把雩祭作為一項重大的祭祀活動,如遇干旱,民間也自發(fā)地進行雩祭活動,一些地方因這一活動還出了“鄠縣”“雩泉”的地名,只是陜西的鄠縣已在后來改成了戶縣,后又改為鄠邑區(qū),唯獨諸城城南的雩泉至今猶存,諸城人如果知道自己腳下的這塊土地竟與中國的古代文化緊密地聯(lián)系在一起,也會情不自禁地感到自豪吧!
提到雩泉,自然與宋朝大文士蘇軾脫不了干系——
雩泉,得名于北宋熙寧八年(1075年),蘇軾知密州,時大旱,軾親臨常山,于古泉祈雨得驗,因古時稱祈雨曰雩,軾以此命名,建亭于上,撰文《密州常山雩泉記》,云:有泉汪洋折旋如車輪,清涼滑甘,冬夏若一,馀流溢出,達于山下……乃琢石為井,其深七尺,廣三之二,作亭于其上,而名之曰“雩泉”。
十多年前,我與友人游常山尋訪雩泉,正轉來轉去找不到路徑,在半山腰上遇見了一個剛從樹林里鉆出來的男孩,就向他打聽“雩泉”的位置,他剛開始還不知道什么是雩泉,只說有個叫什么水的地方往外冒泉水,我們一時好奇就隨他去了。徒步翻過一塊塊巨石,是一條曲折的石階,順階下行二百米,路上開始出現(xiàn)了字跡斑駁的石刻,雖大都模糊,卻讓人漸漸感受到了常山越來越濃厚的文化底蘊。
轉過石階,眼前出現(xiàn)了一叢竹林,竹林旁有巨石兀立,石上面隱約可見古人留下的斑駁字跡。沿階而下遇一石碑,近前細觀,上書“雩泉圣水”,果然是雩泉!細觀泉水,清可見底,俯身下來,人影晃動,影動石壁,忽見壁上石梁數(shù)根,古跡儼然。據(jù)在附近居住的一位叫司馬榮的老人講,這些石梁原來是雩泉亭上的,1953年被一姓李的石匠拆毀。他約略記得好像是當年修水庫工程弄不到石夯,這李石匠就將雩泉亭拆了,用它的四根柱子為現(xiàn)代化水利工程做貢獻了,可能是李石匠覺得在新社會里人們已不需再來此祈雨了吧。
直到半個多世紀之后,雩泉亭才得以重修。今年與友人重訪了雩泉,雖然泉口已被鎖上了鐵蓋,但透過縫隙所見人影晃動,影動石壁,泉水依然清澈。
二
我一直覺得常山亦是人格化的,是雄壯的山。
在當?shù)兀习傩者€稱其為“臥虎常山”,有人說是因為山形像一只臥虎。
常山蹲在密州城南,確實就像愣頭愣腦從沃野間冒出來的一只猛虎,久居城市的人登樓遠望,不禁精神一振,它讓見慣了平原曠野的人們一下子領略到了大山的不羈野性,因而自己的名字也讓古今文人墨客喊得粗獷非凡。
常山海拔297米,方圓僅5公里,實在是眾山中的“小弟”,但人們一旦登上山頂,看南邊是連綿的馬耳山,東邊遠處是隱隱約約的瑯琊臺,西邊是碧波如鏡的湖泊、水庫,北邊則是高樓林立的現(xiàn)代化城市,立即會覺得自己是在俯視著大半個世界。常山沒有云遮霧障的羞澀,沒有巖石危聳的險峰,只有開闊和實在。造物主在這里不再布置奇巧的花樣,讓世人明明凈凈地鳥瞰一下現(xiàn)實世界的尋常模樣。
常山東麓為一片黃茅岡,在北宋熙寧八年初冬,這里是蘇軾“老夫聊發(fā)少年狂,左牽黃,右擎蒼,錦帽貂裘,千騎卷平岡”的地方!
1075年的那個宋朝的冬日,剛剛上常山祭過常山神的蘇東坡行至黃茅岡時,浩浩蕩蕩的馬隊驚起了灌木荒草中的狐兔,一路上正操心著如何為國操練兵馬抵制外侵之事的蘇東坡見了,突發(fā)妙想:這不是一個練兵的好機會嗎?
于是,他令旗一揮!
霎時間,廂軍列隊,戰(zhàn)馬成陣,皂旗獵獵,弓響箭驚,千騎馳過平岡,塵土飛揚!城中百姓傾城出觀太守圍獵,天上蒼鷹盤旋,地上黃犬競逐,草中狐兔驚竄,馬鳴蕭蕭,呼喊聲驚天動地,仿佛與敵人廝殺一般。蘇軾躍馬馳騁,彎弓搭箭,一只狡猾的狐貍應聲倒地,在城頭、在岡上觀獵的百姓叫好聲一片!
出獵,是蘇東坡在密州歲月中最快意的事情,是他一生中頗富浪漫色彩的活動。這項活動只在他知密州時舉行過幾次,在此之前之后,再也沒有進行過。蘇軾以文士知名,人們心目中的他多是行吟詩人形象,其實他也能騎射,而且技藝還不差。
當年頗有雄心的蘇軾曾向朝廷建議“使士大夫尊尚武勇,講習兵法,授以擊刺之術”,因為他不只滿足于伏案的文官生活,而常常想著效命疆場。在《祭常山回小獵》中,他“青蓋前頭點皂旗,黃茅岡下出長圍。弄風驕馬跑空立,趁兔蒼鷹掠地飛”“回望白云生翠 ,歸來紅葉滿征衣”,滿懷一腔慷慨激昂的戰(zhàn)斗豪情。
黃茅岡上,只見躍馬馳騁的蘇軾一掃儒雅之氣,虎虎生威,盡顯萬夫之雄——
老夫聊發(fā)少年狂。左牽黃,右擎蒼。錦帽貂裘,千騎卷平岡。為報傾城隨太守,親射虎,看孫郎。
酒酣胸膽尚開張。鬢微霜,又何妨。持節(jié)云中,何日遣馮唐。會挽雕弓如滿月,西北望,射天狼。
這首獵詞一出,便異軍突起,在詞壇上打破了花間派一統(tǒng)天下的局面,標志著宋代豪放詞與婉約詞開始了正式分野。
可以說,豪放詞的發(fā)軔,正是從《密州出獵》開始的。
蘇東坡在密州的這首杰作,既宣告著密州進入了一個新的文化層面,也宣告著蘇東坡進入了一個新的重要的人生和文學階段——“令東州壯士,抵掌頓足而歌之”的豪放派從此誕生了!
三
如今,對許多人來說,常山已沒有了古代那種神秘感,人們登臨常山不是因了它的神化,也非雄壯,而是它的文化的疊加、層壘和積淀。
黃茅岡、雩泉亭之間曾有的常山神祠、蘇子祠已無跡可尋,但其周圍仍然古意盎然,隨便翻開一塊石頭,幾乎都與歷史有關。泉東有一土坡,是一個村落遺址,這兒原叫姑子庵村,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就遷到了山下,只留下一堆堆瓦礫,留待后人慨嘆。
常山雩泉雖被遮掩在了僻靜地方,卻在不經意間保留下了歷史的真實。
曾映照過蘇軾祈雨盛典的雩泉,從一個個朝代中流淌過來:北宋政和元年(1111年)趙明誠、李清照伉儷攜手而來,同讀《密州常山雩泉記》;北宋宣和年間,大畫家張擇端在去汴京之前也來這里告別過;明朝嘉靖四十二年,因彈劾嚴嵩而被革職為民的邱橓在重新起用前曾多次來此登山聽泉;明朝萬歷七年,丁惟寧、丁耀亢父子同來暢游;明末清初張氏四逸曾同來尋鶴;乾隆年間劉墉返鄉(xiāng)時回來過;乾隆六十年竇光鼐歸故里后來過;十九世紀初瑯琊三王也相約來泉畔撫琴……
這千年流淌著的雩泉,延續(xù)了一個完整的沒有斷裂的生命,霜過,雨過,風過,雪過,哭,笑過,從北魏走到宋朝,再到明清……雩泉不分晝夜地流淌,無論經歷多少風霜。新世紀之后的常山又變樣了,先是山頂復建了廣麗亭和碧霞宮,之后北麓又新建了金碧輝煌的常山博物苑,陳列展示大量的古物古跡。
常山有現(xiàn)代的,也有滄桑的,最能顯現(xiàn)那些滄桑感的,除了雩泉,還有常山上的字跡——漶漫的摩崖石刻:在東峰碧霞宮舊址前崖,刻有“康熙二十八年,王玄五栽……”之句,字南向,每字約15公分左右。舊址北懸崖出,有兩處刻字,一處字跡剝蝕嚴重,只有一個草字頭,另一處僅余兩橫筆畫。另外一個平臺石上,有刻字略小而多,但均模糊不清。據(jù)當?shù)乩险咧v,原姑子庵村舊址一帶石刻和石碑很多,應該是常山神祠、蘇子祠里的遺跡了。諸城博物館的任日新老人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曾在村里發(fā)現(xiàn)過《密州常山雩泉記》石牌殘塊,還在一戶人家的墻下找到了一塊比較完整的詩碑。
在常山這本“書”上,我們讀到了許多的碑刻和摩崖石刻,有的字體蒼勁,有的劃如鐵石,有的骨氣豐勻,有的方圓妙絕,還有的已經湮滅在風雨和朝代更替的人為破壞中了。
常山有滿腹的經綸,從這些閱歷深廣的石刻上就可知道。如果將密州城比作一位書生,那么常山就是城南的一部厚厚的書。因為,常山是見證這座城池歷史和文化的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