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米

密州，在哪里？

相信這是每一個不熟悉密州的人下意識的反應(yīng)。

想要真正認識密州，且先不去搜索它在地圖上的位置，不妨先了解它在中國文化史上的地位。

密州最著名的“特產(chǎn)”是“三曲”，可以說有中國人的地方，它們就一定被傳唱過。

在當時，密州是北方對外貿(mào)易的重要口岸，這里造船業(yè)極為發(fā)達，通往新羅、高麗的船只從密州啟航， 川流不息，宋代還專門在此地設(shè)立了市舶司。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這是蘇軾的《水調(diào)歌頭》，寫于蘇軾出任密州太守第二年的中秋節(jié)。當夜，蘇軾心情暢快，通宵達旦歡飲直至大醉。清涼的月色下，他對近在齊州任上的弟弟蘇轍（子由）思念更甚，乘著醉意一揮而就。從此，每逢中秋，中國人便總是被結(jié)尾那句“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引動情思。

因為蘇軾的這闋詞，密州的月色也就成了中國文化史上格外令人神往的一抹清輝。蘇軾沒有辜負月色，不過世人卻稍稍有點辜負密州。密州，并沒有因為這首膾炙人口的詞獲得相應(yīng)的知名度。

倒不必替密州著急，密州三曲還剩下兩曲呢！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v使相逢應(yīng)不識，塵滿面，鬢如霜。夜來幽夢忽還鄉(xiāng)。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p>

在另一個明月夜里，蘇軾寫下這首《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這一次思念的對象，是他早逝的妻子王弗。同樣是訴說思念，這一次，密州的月色顯得更加纏綿悱惻。

憑借蘇軾這兩曲，我們幾乎可以斷定密州是個氣質(zhì)溫柔、民風溫婉的地方了。

不過，還有一曲讓人們驚嘆，那是密州的另一層氣度。

“老夫聊發(fā)少年狂，左牽黃，右擎蒼，錦帽貂裘，千騎卷平岡。為報傾城隨太守，親射虎，看孫郎。酒酣胸膽尚開張。鬢微霜，又何妨！持節(jié)云中，何日遣馮唐？會挽雕弓如滿月，西北望，射天狼?！蓖瑯佑昧恕督亲印返脑~牌，但這一次不是思念，而是出獵，所以詞境完全不同。

在這首詞里，儒雅的蘇學(xué)士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雄強的蘇壯士。一隊人馬隨著他狂飆而出，像疾風卷過山岡激揚起陣陣塵煙，他們張弓射獵、開懷痛飲，英雄熱血被他融煉成激昂詞章。隨著密州壯士們頓足而歌、擊鼓為節(jié)，詞作不再只合十七八女郎執(zhí)紅牙板咿呀吟唱，它具備了一種全新的風格——豪放。

豪放詞的誕生顯得突然，或許連蘇軾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他在給朋友的信中聊到自己創(chuàng)作這首詞的狀態(tài)：“近卻頗作小詞，雖無柳七郎風格，亦自是一家，呵呵?！币环矫嫖覀兛梢宰x出他的得意，另一方面也足見這種“自是一家”的風格其實是“非主流”。

不過對密州來說，它的出現(xiàn)顯得順理成章，強悍勇武的密州早已蓄積了萬鈞的能量，只等蘇軾提筆輕輕一點，它便頓時匯聚筆端、響徹天穹。

這首《江城子·密州出獵》讓密州獲得了如雷聲名，為它在中國文化史爭得了一席之地。

蘇軾為何與密州結(jié)下如此不解之緣？

其實是源于他親密的弟弟蘇轍。當年蘇轍在齊州出任掌書記，蘇軾為了離弟弟近一些，在杭州任上三年期滿后上書神宗請求調(diào)往密州。神宗倒是仁慈，成全了他的手足之情。

蘇軾如愿來到密州擔任太守。他原本準備先繞道齊州與弟弟會面再去赴任，誰料當時天寒地凍路途不便，蘇軾只能作罷。心懷千般遺憾，蘇軾在路上作了一闋《沁園春·赴密州早行馬上寄子由》。這其實是密州第一次在蘇軾的詞里亮相，雖然它的詞句堪稱驚艷，但由于蘇軾后來的“密州三曲”絕響千古，這首《沁園春》的光芒便被遮蓋了。

雖然沒能如期見到弟弟，密州生活條件也比不上豐饒富庶的杭州，但蘇軾卻感受到了另一種氣息，這里天地闊大、風景壯美、民風強悍，修齊治平的理想和熱切澎湃的豪情在這里找到了釋放的空間。

一到密州，他就緊鑼密鼓地治蝗、治盜、治旱，忙得不亦樂乎，政績相當出色。在這里，他性格里豪邁的一面也愈發(fā)顯現(xiàn)出來。

演員在《宋詞雅韻》吟誦晚會上朗誦表演蘇軾的作品《江城子·密州出獵》

除了“三曲”這樣不朽的文化遺產(chǎn)，蘇軾還在密州留下了實實在在的景觀，可供后人憑吊尋訪，這就是超然臺和快哉亭。

這兩處建筑或許不那么出奇，但這兩個絕妙的名字，卻讓密州在婉約和豪放之外又增添了出塵的仙氣和活潑的生趣。

超然臺原本是密州城墻上的一個廢臺，蘇軾將它增葺，蘇轍又為它起了這個意境十足的名字，并作《超然臺賦》。蘇軾對弟弟的這篇文章大加贊賞，又欣然提筆作《超然臺記》，傳為名篇，中秋思念弟弟的那一闋《水調(diào)歌頭》也正是在超然臺上賦得。

密州古時有八處勝景，“超然四望”位居首位，不僅因為此處地勢高、便于遠眺四周的風景，更因為這里曾經(jīng)見證了兄弟二人的友愛與才情。

快哉亭雖然沒能獲得蘇軾為之賦文的榮幸，但這個名字卻一直是蘇軾的心頭好，后來他來到徐州與黃州之后，又修了兩座快哉亭。

超然、快哉，這足已表達蘇軾在密州的心情。

密州和蘇軾，相互成就。

更有意思的是，蘇軾絕對想不到，他在密州增蓋的建筑還間接地影響到了一個人，而此人后來為我們的藝術(shù)史奉上了一份格外厚重的作品。

當年為了紀念漢初的著名學(xué)者蓋公，蘇軾特意在衙署正北建了一座蓋公堂，并且讓畫工在堂壁上臨摹了南朝畫家陸探微的名作，這些畫作為密州人提供了豐富的藝術(shù)養(yǎng)分，受滋養(yǎng)者就包括后來進入宋徽宗翰林圖畫院的畫家張擇端。

張擇端，就是北宋巨制《清明上河圖》的作者。

事實上，密州的藝術(shù)傳統(tǒng)原本就相當深厚，現(xiàn)在我們在博物館里還可以看到許多東漢畫像石，石刻上的圖案線條圓轉(zhuǎn)，造型生動，內(nèi)容豐富，可見這里的工匠早就具備了熟練的技巧，并且代代相傳。

雖然諸城的高光很大程度來自密州，但讓人有點意外的是，諸城的生命比密州更加恒久。明初密州被撤，諸城仍然被保留下來，并一直“活”到了今天。

當然，滋養(yǎng)張擇端的還有密州的日常生活。在當時，密州是北方對外貿(mào)易的重要口岸，這里造船業(yè)極為發(fā)達，通往新羅、高麗的船只從密州啟航，川流不息，宋代還專門在此地設(shè)立了市舶司。家鄉(xiāng)河運繁忙的場景或許從小就被張擇端諳熟于心，所以他才會別出心裁地在他的大長卷上構(gòu)思一條蜿蜒的長河，讓它展現(xiàn)世間的繁華。

筆行至此，密州到底在哪里？

現(xiàn)在，大家所說的密州一般指山東諸城。

諸城在春秋時期被魯國設(shè)為諸邑，后來被齊、楚爭相搶奪，由于地處于齊、魯、楚幾國的交界地帶，此地一直聚集著密集的人口，經(jīng)濟和文化也更加繁榮，所以從秦代開始，一直受到中央政府的重視。

從秦漢到南北朝時期，這里被設(shè)為諸縣，不過，近旁的東武縣作為“后起之秀”一直帶給諸縣巨大壓力，從兩漢到南北朝，東武縣頻繁地成為郡治所在，分走了諸縣的許多光芒。到了北齊，東武縣更是一下子并掉了諸縣，諸縣這個存在了幾百年的地名已岌岌可危。

不過，天不亡諸縣，畢竟這里前有上古賢君虞舜，后有孔門賢人公冶長，這樣深厚的歷史文化氣息讓它不容忽視，所以很快它的命運就迎來了大轉(zhuǎn)折。

東武縣從北魏開始成為膠州的治所。到了隋朝開皇五年，膠州被改名為密州——這個地名從此登場。到了開皇十八年，州治所東武縣索性被改名為諸城縣。全新登場的諸城縣比此前的諸縣更光彩照人，尤其在宋代，蘇軾在這里揮毫留下的密州三曲讓諸城迎來了屬于自己的巔峰時刻。

雖然諸城的高光很大程度來自密州，但讓人有點意外的是，諸城的生命比密州更加恒久。明初密州被撤，諸城仍然被保留下來，并一直“活”到了今天。

諸城當然從來沒有忘記密州曾為自己賦予的華彩，現(xiàn)在城里還有冠以密州之名的道路。即便與蘇軾時隔千年，穿行其中的人們或多或少能染幾分豪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