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德利
三寺村位于寶雞西山赤沙鎮(zhèn),距離寶雞市區(qū)70千米。全村869人(2016年數(shù)據(jù)),以吳、付、任等三大姓氏為主。西山屬于秦嶺山脈向西的延伸部分,與祁連山脈之隴山相連,溝大山深,自然條件比較惡劣。歷史上三寺村建有三座寺廟,歷經(jīng)滄桑變故,現(xiàn)在村內僅存一座蛟龍寺,但如今三寺村人依然與廟宇有著密切的心理關聯(lián),在古樸的生活方式中持存著對美好生活的堅定信念——傳承上演武二殺嫂、斗殺西門慶的“快活”,心中保持著一份令人敬畏的信仰和人神天地和諧共生的渴望。
信仰是人對某種主張、主義、宗教或對某人、某物的信奉和尊敬,并把它奉為自己的行為準則。信仰是人類最基本、最普遍的一種心理情緒,通過人的情緒激發(fā)出相對恒久的渴望。信仰可以轉化為一種心理能量,它使信眾產(chǎn)生一種向心力和凝聚力,能夠超乎尋常地實現(xiàn)某種難以完成的設想或愿望。寶雞市三寺村人具有濃重的巫術性信仰文化心理,村民們在三年只演一次(一天)的血社火時間跨度中,表現(xiàn)出他們強烈的心理信仰和文化向心力。
社火在我國主要分布在北方地區(qū),陜西、山西、甘肅、青海、遼寧、河北等省區(qū)均有傳承,具體形式隨地域而有較大差異。凡民眾在節(jié)慶期間本于祭祀祈愿的鼓樂表演活動,統(tǒng)稱為社火。寶雞社火入選我國第一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名錄,以民間傳說和戲劇故事為題材,通過一個或一組人物表現(xiàn)一個故事,一個故事為一轉社火。社火臉譜、服裝和把杖是社火表演的三要素。
寶雞社火是民間傳承久遠的一種審美文化活動,它既與遠古宗教祭祀相淵源,又和人們對土地的感念密切相連,更有歷史傳說、戲劇表演內涵相伴隨。從古至今,寶雞地區(qū)的民眾每逢節(jié)慶活動,尤其是春節(jié)、廟會等信仰性祈福活動,就會成立社火會,組織社火表演,將農(nóng)耕民眾的飲食、娛樂和心意信仰整合在一起,使民眾的生活文化呈現(xiàn)出傳統(tǒng)禮儀及其人文生態(tài)特點。所謂人文生態(tài),是在尊重人、肯定人的生命的前提下,堅守一種人、社會、自然和諧共生的生態(tài)法則。因此,春節(jié)期間的社火表演祈望天地人神和諧共生,具有“節(jié)慶”遺產(chǎn)的狂歡特質。
獨具特色的三寺村“快活”與寶雞一般社火有所不同。雖然“快活”也有社火臉譜、服裝、把杖作為表演的三要素,但卻單演一個武松殺嫂、斗殺西門慶及其打手的血故事。化妝師運用魔術技法進行造型,通過刀劈斧砍、劍刺凳扎、利劍穿腹的裝扮,表現(xiàn)出血腥的“殺人”場面。武松怒舉潘金蓮,腳踏西門慶,一把把刀叉劍斧刺進打手頭顱的血淋淋的畫面,通過臉譜化妝、道具裝飾和演員在車上的造型,逼真地表現(xiàn)出來。
三寺村人對血社火的由來及其命名說得清,但對其源起的根由卻道不明。清道光年間(1821-1850),一位河南籍游鄉(xiāng)串街的鐵匠,在三寺村打鐵時得了重病。村里吳姓有一個東家叫吳窮漢,把他留在家里,請郎中看病,精心照顧,村里人也常來看望呵護。鐵匠病好后心存感激,為報救命之恩,就將血社火的妝演秘訣及技法相傳授并幫助打造了所需鐵器道具(13件)送給吳家,說?!翱旎睢蹦茯尀谋茈y、保佑村子平安吉祥。這套道具和化妝秘訣及游演技法在吳姓家族傳承至今,成為吳姓家族的傳世藝業(yè)。
一出武松殺嫂、斗殺西門慶的故事為何叫“快活”?河南從古至今都沒有血社火流傳,那個河南鐵匠如何知曉這個演藝絕活并將這門手藝獨獨傳給陜西寶雞三寺村的?其實,血社火是三寺村申報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項目時的用名,村里人一直把裝社火叫扎快活。所謂扎就是將斧頭、剪刀、鍘刀等兇器化妝時扎入扮演惡者的頭部、面部及腹腔之中,呈現(xiàn)出鮮血淋淋、森煞恐怖的“殺人”場景。這一社火扮相充分表達了三寺村人疾惡如仇、懲惡揚善的思想情感。不叫社火而取名“快活”別有深意。一是諧音《水滸》地名“快活林”,二是取社火游演的主題意義,即鏟除惡人人心快活。血社火命名“快活”不僅表達了除暴安良的主題,而且區(qū)別了它與傳統(tǒng)社火的類型,頗為貼切。三寺村人在“快活”游演時,也裝扮1-2組社火身子(人物),多為周文王、武王、姜子牙,或為黑虎、靈官,其寓意顯在,以古喻今,以正壓邪。他們將“快活”與社火分辨得很清楚。
血社火并非三寺村一家獨有。經(jīng)查檢文獻和網(wǎng)上搜尋,陜西還有關中西府隴縣閻家庵村、興平市湯坊鎮(zhèn)許家村、關中東府合陽縣岱堡村、蒲城縣蘇坊鎮(zhèn)、大荔縣的幾個村鎮(zhèn)等裝扮游演過血社火。山西洪洞縣小河村“拆樓”和臨猗縣田村的血故事亦是一種血社火表演形式。(1)張西昌:《血社火民俗的“行為表達”與“事件性”特征——以山西省洪洞縣“小河拆樓”為個案》,《山西師大學報(社會科學版)》2015年第5期。民間對血社火的稱謂形象傳神,如“快活”“八扎”“把斬”“血故事”“拆樓”等,從中不難發(fā)現(xiàn)當?shù)孛癖妼@種獨特藝術形式的切身感受。不管這些社火類型各地叫什么名稱,僅從裝扮技藝和歷史傳承的角度來看,沒有比三寺村演藝歷史更長、技法更為古樸嫻熟的。
血社火是民間藝術的奇葩,學界對血社火已有些微研究。在知網(wǎng)所檢索到的十幾篇研究性論文,大多從古代血祭、人牲的儀式轉換角度,探討這種民間藝術與古代祭祀的關系,認識到血社火與古代人性血祭的聯(lián)系。(2)具體如張西昌:《視覺暴力:血社火民俗的形式要素探析》,《民族藝林》2016年第4期;李永平:《“血社火”歷史文化新探》,《民俗研究》2013年第3期;王瓊:《人牲與血祭——寶雞血社火的地緣歷史文化追溯》,《寶雞文理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2011年第5期。一些研究雖然描述了道具化妝形式,但因血社火的傳承戒律從不展示“上道具”秘笈,故相關研究只能繞說“幻術”神秘作結。總體上,已有研究多限于見聞基礎上的文獻整理和學理推衍,田野調查的細密考證不足,缺乏對血社火從化妝到游演的全程觀察記錄,以及作為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的傳承主體的心理探尋。本文在多次深入三寺村調查采訪和專題拍攝《快活》全程游演的基礎上,著眼于血社火與血祭原型、三寺村人信仰心理之間的關系展開論述。
三寺村人淳樸,待人坦誠。他們在平時的生活中嗜好不多,但逢節(jié)慶大事,都要去廟里燒香磕頭、祈福平安。在他們心中,個人和村落像四季一樣都有節(jié)口,每年的春節(jié)就是大的關口,需要用心祈?!巴ㄟ^”,而“快活”就是全村人行禮通關的最大活動。從1986年起,三寺村社火游演統(tǒng)歸社火會組織,社火會由全村所有姓氏村民組成。每次游演行程及其安全保障由村里負責,選身子(演員)、化妝、服裝、道具等具體事宜由三個會長負責,而化妝和上道具的細密活兒則依然在吳姓家族男性成員中秘密傳承。
“快活”和神廟有著密不可分的關聯(lián)。蛟龍寺位于村中相對平緩地帶,三間大瓦房內供奉著菩薩神像,除了春節(jié)和每月的初一、十五村民上廟里祭拜以外,每年二月十五還舉辦廟會兩三天。除了蛟龍寺,三寺村與其它村落還共管一座寺廟興平寺。興平寺坐落在赤沙鎮(zhèn)東口,距村約10華里,供奉圣母塑像,是三寺村人外出的必經(jīng)通道。三寺村“快活”在赤沙鎮(zhèn)游演,每次都是從興平寺化妝出發(fā),回到興平寺卸妝。如果在村內游演,就在村委會化妝,到蛟龍寺卸妝。在寺廟卸妝是扮演“快活”的傳統(tǒng)和定規(guī),無人質疑和改變?!翱旎睢遍_演第一項是化妝好“探馬”到廟里燒香祭拜,最后一項是在寺廟卸妝,這是一個完整的游演程式。即使受邀到外地游演,也必定遵循這個定規(guī)。整個游演過程猶如一個大的儀式,明顯地區(qū)別于其他社火類型的表演,這顯示出三寺村人的心意信仰和行為寓意:借神靈的威力抑惡揚善保平安。正如傳承人吳福來在提到石家灘村為何要請他們前去表演時所說的那樣:“因為村里老出事,就讓社火班子去表演鎮(zhèn)邪。還有的家庭有人身體不好,多害病,他們專門尋找來,裝身子演社火?!?3)趙德利等編導攝制:《中國節(jié)日影像志·快活》(未公開發(fā)行),2016年。
三寺村的春節(jié)簡樸而又熱鬧。村里人在家族團聚拜年之外,過年的喜慶心理蓄積為一種渴望的狂歡沖動——??旎?。表演社火是他們最開心得意的節(jié)目。三寺村血社火從化妝到游演,熱熱鬧鬧,所有人都處在和諧的游戲歡樂之中。就連整個社火游演的起始儀式燒探馬,也都在春節(jié)的歡快情緒下進行?!疤今R”出自戲劇《火焰駒》?!盎鹧骜x”原為一匹良馬,奔走時四蹄生火,在劇中有奔走傳信功能。馬主人艾謙是一位急人之難、知恩必報的義士,劇目用這匹神駿來襯托義士的高風亮節(jié)。“探馬”極有靈性,遇到猛獸大蟲,或是敵情,就會低鳴報警,通風報信。在“快活”裝扮游演中,三寺村人將人與馬融合為“探馬”,以此“開路”,通風報信。“探馬”屬于社火身子,在化妝時,使用紅色間黑的顏料描畫“探馬”的臉譜,用黑色間白勾畫“探馬”的眼睛和耳朵,象征著探馬的忠勇沉穩(wěn)和耳聰目明。
“燒探馬”是“快活”游演的第一個程式。筆者參加了2016年正月初十三寺村血社火在村內的游演。畫好臉譜,穿上服裝,“探馬”手持馬鞭乘三輪農(nóng)用車前去寺廟進香祭拜,社火會長和廟會會長在車前引路前往。車上除了“探馬”,還有1個打鼓人,1個敲鑼人,1個打镲人?!疤今R”持鞭扮相站在三輪車上,探馬車一路打鼓敲鑼直奔蛟龍寺。到達寺廟后,“探馬”下車徑直走到廟里菩薩像前,跪地燒紙。廟會會長在旁邊點燃香,一根根插進香爐中。待所帶一捆黃表紙燒完,“探馬”就地磕頭跪拜三次,起身退出蛟龍寺,一干人馬上車重返村委會化妝室。整個祭拜儀式莊重簡潔,并不做言說禱告,也沒有放炮。雖然寶雞地區(qū)的社火游演,許多社火隊也有探馬身子在隊前引路,但是,一般社火隊都沒有去廟里燒香祭拜的環(huán)節(jié)。三寺村社火顯然具有自己獨特的程式,表達著與眾不同的文化禁忌心理。簡言之,三寺村社火隊因扮演“快活”,要在大路上行進,三寺村人要借忠勇靈慧的探馬“開路”,通風報信,禱告各地方神靈保證“快活”通達。燒紙祈福也是為了扮演“身子”的村民不被惡人魔鬼所傷,保佑他們平安,這其中又隱含著民眾對血社火所扮的“死人-鬼靈”的心理忌諱。
寶雞地區(qū)社火游演有許多禮儀性的互動講究。社火車隊到達某單位或商鋪門前,該單位會贈送“禮品”,以示感謝。小型社火在鄉(xiāng)村游演時,許多人家爭相邀請社火身子到家院游耍,為其家祈福消災。通常,人們多邀請仁義忠勇、吉祥智慧的社火扮相,如觀音菩薩、財神趙公明、周文王、周武王、姜子牙等,尤其是紅臉關公,既是忠勇武將,又是財神,人們倍加歡喜,爭相迎接,自覺喜氣盈門。寶雞人雖然喜歡觀看血社火,但是一般單位、人家又不愿意把“快活”請進單位和住家院子游耍,這其中隱藏著一種秘不示人的信仰禁忌心理。從明面上說,武松血刃西門慶和潘金蓮,雖然大快人心,但是以血淋淋的人物扮相而言,沒有人樂意在家里欣賞這出陰森恐怖的斗殺戲。畢竟過年時節(jié),人們都喜愛吉祥歡快的社火扮相。至于在村口、大路上游演血社火,人們?yōu)楹尾槐苤M,那是因為社火用人牲血祭敬拜天地神靈,驅趕鬼怪妖魔,這樣的儀禮自然會被歡天喜地接納迎送。這是一種民間信仰心理的真實流露。
“快活”化妝游演始于燒探馬,卸妝于寺廟神殿前。這是怎樣的一種心理情結?究竟隱含著怎樣一種信仰心理?在調查過程中,我一直在叩問、追尋這個謎底。雖然三寺村人并不追究這個問題,但他們傳承了上百年的社火游演程式卻分明記錄著祖上秘傳的符碼,而他們不問緣由的行為方式也在重復著一種心理認知。這或許就是榮格所揭示的原始意象-原型心理。“原始意象或原型是一種形象,或為妖魔,或為人,或為某種活動,它們在歷史過程中不斷重現(xiàn)。凡是創(chuàng)造性幻想得以自由表現(xiàn)的地方,就有它們的蹤影。因而它們基本上是一種神話的形象……這些原始意象給我們的祖先的無數(shù)典型經(jīng)驗賦以形式,可以說,它們是無數(shù)同類經(jīng)驗的心理凝結物。”(4)[瑞士]C.G.榮格:《論分析心理學與詩的關系》,葉舒憲選編:《神話-原型批評》(增訂版),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96頁。榮格明確分析了原始意象或原型的形式和淵源,它是祖先們在生存活動中反復運用,最終沉積于心底又可通過后來的心理啟喚呈現(xiàn)于心的思維、行為及心理意識。
巫術是借助某種超自然的神秘力量對某些人、事物施加影響或控制的方術。巫術作為一種原始思維的形式,曾經(jīng)在遠古人類的生活實踐中廣泛運用。巫術的操控儀式常常采取象征性的歌舞表演形式,表現(xiàn)某種超人的力量,希圖達到預期的目的?!爱斎藗冋J為其行為能夠強迫超自然以某種特定的而且是預期的方式行動時,人類學家就把這種信念及其相關的行為稱為巫術。”(5)[美]C·恩伯、[美]M·恩伯:《文化的變異——現(xiàn)代文化人類學通論》,杜彬彬譯,遼寧人民出版社,1988年,第484頁。巫術并非僅只在古代社會使用,在今天亦有人按照巫術思維行事。在當今民間社會,除了像廟會、祭祀等宗教信仰性活動,原始巫術思維與信仰形式大都隱匿難辨。但是,當我們透過民間的祈福性儀式活動,卻可能發(fā)現(xiàn)隱匿于表象活動之下的巫術信仰及其思維原型。尤其是寶雞作為周秦文化的發(fā)祥地,自古以來就傳承積淀了豐厚的禮樂文化遺產(chǎn),民間的廟會祭祀講唱、戲曲、社火等就是以歌舞演藝類形式,持存了許多先祖文化的心理原型。它們所反映出的古樸的民間信仰內容,也是巫術思維在動機和行為層面的反映。
信仰需求比物質滿足更具能動力。民間的巫術性信仰能夠為社會成員提供一種共同遵守的行為準則,為完成某種共同目標起到行動指南性功用。三寺村血社火游演猶如一個龐大的血祭儀式,形式莊重而又鮮麗,氛圍肅殺而又熱鬧,內涵卻意在通過人生關口。人生如竹,人的一生要經(jīng)歷無數(shù)次“過關”“通過”的禮節(jié)和儀式。名目繁多的人生禮儀,法國民俗學家阿諾爾德·范熱內普稱之為“通過禮儀”。他在《過渡禮儀》著作中對門與門坎、待客、懷孕與分娩、誕生、童年、青春期、成人等人生禮俗作了禮儀內涵的闡述。“每一個體的一生均由具有相似開頭與結尾之一系列階段所組成……其中每一件事都伴有儀式,其根本目標相同:使個體能夠從一確定的境地過渡到另一同樣確定的境地?!?6)[法]阿諾爾德·范熱內普:《過渡禮儀》,張舉文譯,商務印書館,2012年,第5頁。從“通過”特質可以看出,人生禮儀與人的一生相始終,表現(xiàn)出濃重的心意信仰民俗的精神超越的特征?!叭松Y儀作為社會民俗的儀禮,在實踐中往往與信仰民俗發(fā)生極大關聯(lián),全部儀式所包含的社會特征與信仰特征交織在一起,形成復雜、多樣、多重的民俗結構。”(7)烏丙安:《中國民俗學》,遼寧大學出版社,1987年,第183頁。三寺村社火會會長吳斌的話道出了三寺村人的信仰實質:“我們老輩子傳下來這個神廟和快活融在一起,就是信仰這個。對神相信得很,莫(沒)兒的到爺?shù)钊デ髢海彝ビ胁〉木蜔c嘎子,把病情化解嘎子。懲惡揚善,一直保持到現(xiàn)在。我村子人因此很和諧、很團結?!?8)趙德利等編導攝制:《中國節(jié)日影像志·快活》(未公開發(fā)行),2016年。
從社火的臉譜、扮相和表演形式,可以聯(lián)想到原始時代創(chuàng)生的文面、文身、巫術、祭祀、儺戲和祭社等儀式性活動。可以說,社火源于原始巫術思維,是對土地與火的崇拜而轉化成的祭祀性儀式活動。祭祀是按著程式置備供品,向神靈致敬和行禮,表示崇敬并祈求保佑。寶雞是周人遷徙定居發(fā)展壯大的地方,周人的禮樂文明對中國古代社會產(chǎn)生了重大影響,而周人的祭禮較之前朝更加規(guī)范和制度化。《周禮·地官·牧人》有云:“凡祭祀,共其犧牲?!?9)楊天宇:《周禮譯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第186頁。這種犧牲,多是動物,但也有人牲。人牲是用活人作供品來祭祀。人牲作為一種祭祀制度曾經(jīng)廣泛流行,安陽殷墟的侯家莊商王陵區(qū),就出土有數(shù)以千計用活人祭祖的祭祀坑。到西周時期,這一祭祀方式仍有沿用。社火是一種祈福性表演,原本就和祭祀密切相關,而三寺村的“快活”形式又與人牲及血祭的祭祀內涵相淵源,隱含著集體無意識的心理原型。
犧牲與血祭是密切相關的祭祀方式。血祭,又稱紅祭或生血祭,殺牲取血以祭神,是古代吉禮的一種。(10)古代的五種禮制,即吉禮、兇禮、軍禮、賓禮、嘉禮。祭祀之事為吉禮,喪葬之事為兇禮,軍旅之事為軍禮,賓客之事為賓禮,冠婚之事為嘉禮,合稱五禮。吉禮為祭祀之禮?!吨芏Y·春官·宗伯》:“以吉禮事邦國之鬼神示……以血祭祭社稷、五祀、五岳?!?11)楊天宇:《周禮譯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第275頁。即用吉禮祭祀天下各國的天神、地祇、人鬼(祖先),以血祭來祭祀社稷、五祀、五岳。一般是宰殺牛、羊、馬等動物作為犧牲敬獻神靈,也有先用動物祭祀,然后再宰殺的。血祭中還有一種被稱為“大紅祭”的,專指殺活人作為犧牲以祀神。三寺村血社火以武松斗殺西門慶及其打手的血腥造型,突出武松剛正英武神像,13個打手被刀劈腦門、磚插額頭、利劍穿肚致腸子外流的造型扮相,猶如古代祭神之人牲。人們目睹卻并未感到驚恐意外,反而駐足圍觀贊不絕口,顯然每個人的心中都能容下節(jié)日關口舉行的祭祀通過儀式表演。
血是生命的象征,尚血意識及其相關儀式是原始人類對生命古樸認識和崇拜的產(chǎn)物。血是巫師通天的法器與媒介,對于溝通天神具有特別的功能,用血祭祀神靈也就成為首選和必然。《禮記·禮器》:“君子曰:禮之近人情者,非其至者也。郊血,大饗腥,三獻焰,一獻孰。是故君子之于禮也,非作而致其情也,此有由始也。”(12)(清)孫希旦:《禮記集解》,中華書局,1989年,第654頁。鄭玄注:“近人情者褻,而遠之者敬。郊,祭天也。大饗,祫祭先王也。焰,沉肉于湯也。一獻,祭群小祀也。血、腥、焰、熟,遠近備古今也。尊者先遠,差降而下。至小祀,熟而已?!?13)(清)孫希旦:《禮記集解》,中華書局,1989年,第654-655頁。祭祀用牲尊卑等級嚴明,祭天用犢,先薦血后薦腥,有血有肉。祭祀先王用鮮肉,祭祀社稷用沉湯肉,祭群小祀用熟肉??傮w來說,周人之血祭用于祭天、祭地和祭祖先,“在天、地、族三大祭中,血用以誘神、歆神之功能相同,只是名稱相異而已”(14)楊華:《先秦血祭禮儀研究——中國古代用血制度研究之一》,《世界宗教研究》2003年第3期。。關中是西周的發(fā)祥地,周禮文化沉淀深厚,影響深遠,無論日常生活,還是信仰禮儀,均有傳承。
血作為一種生命象征,不僅影響人對紅色的心理取向,而且沉積在人類的信仰心理中成為揮之不去的意象原型。河南鐵匠在三寺村得大病而不死,猶如人生通過死亡關口,體驗到人生由生到死、由死轉生、生死轉化(輪回)的心理意識。正是這次經(jīng)過分離、過渡,重新統(tǒng)合出新生命的過程,啟喚出他心里深處的集體無意識原型。他傳授給三寺村人裝扮“快活”的秘笈,其實是要運用?!翱旎睢钡姆绞?,以西門慶、潘金蓮和打手的形象作為祭祀的犧牲,血祭神靈,祈望神靈賜福保佑三寺村人,“通過”年關平安幸福。這種心理意識其實就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和合精神?!白匀?、社會、人生、心靈有沖突,故需導向融合。融合使沖突得到調整、和諧,而出現(xiàn)新的情境、生境和天境等,而獲得正面的價值和意義?!?15)張立文:《和合與東亞意識》,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1年,第124頁。它既是民眾的生存選擇精神,也是一種民族的思維特質和傳統(tǒng)文化價值系統(tǒng)的核心。從社會倫理層面理解,“快活”懲惡揚善、傳承技藝,共建人神天地和諧共生的美好家園,亦符合這種民間藝術活動的內在特質。文學形象是原始意象的重要載體,社火這一民間藝術形式同樣凝聚了祖先無數(shù)次重復的經(jīng)驗,作為一種心理原型,它在社火游演中以血祭形象重構原始的家園禮儀秩序。正因此,被選為快活“身子”的青年雖然扮演“死人”,但卻十分愉快地接受,正如村民吳德寶所說的那樣:“我被選為這個身子很高興。我扮演的雖然是個打手,卻可以避災避邪,每個人都喜歡。我頭上戴的這個鍘刃有四五斤重,有時頭兩邊都能磨出血泡來,但我心里也非常高興,能堅持到底。”(16)趙德利等編導攝制:《中國節(jié)日影像志·快活》(未公開發(fā)行),2016年。從樸實的話語中,不難察覺這個村民心中沉積的三寺村人共同的文化信仰。
三寺村人因信仰而接受傳承血社火,這一結論應不為過。至于河南鐵匠留給三寺村人的道具,可以說只是“快活”源起的話語由頭。周禮文化發(fā)生地的陜西關中(由西府到東府)存儲了歷代朝廷和民間人牲與血祭的事象,西府和東府的民眾在廟會祭祀、春節(jié)祭祖等節(jié)慶活動中,通過犧牲和血祭仍在持續(xù)再現(xiàn)吉禮的禮儀程式。只要擁有濃重的民間信仰和某個機緣,其他村落也會傳承血社火。三寺村人把武松斗殺西門慶的故事用“藝術”的方式承載了祭祀獻牲、祈福安康的心理內容,直觀表達了揚善懲惡的倫理古訓。關中東府沒有鐵匠生病傳授血社火技藝的傳說,卻同樣生發(fā)了演繹其它血故事的民間社火游藝活動,這間接地證實了民眾心理的人牲與血祭的集體無意識原型。鮮紅的血液凝結著先祖?zhèn)兛释N族生命傳承的巫術技藝方式,并通過后人以血社火的歌舞演藝形式留存在關中民間社會,年復一年在春節(jié)節(jié)慶時,展演祭祀天神、地祇、人鬼(祖先)的盛大活動,祈望人神天地和諧共生,人人家家幸福安康。三寺村黨支部書記任永生在采訪中的一段話,道出了三寺村人的心理認知:“我們村子這個社火看起來是血淋淋的,很血腥,很恐怖,很逼真,這就是血社火的主要特點。由此告誡后人不要作惡,否則這就是他的下場。這個社火的真正含義是,懲惡揚善,弘揚正氣,構建和諧社會。希望大家從此之后和睦相處,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共建美好家園?!?17)趙德利等編導攝制:《中國節(jié)日影像志·快活》(未公開發(fā)行),2016年。任永生的樸實話語可以看作血社火傳承的當代社會釋文。由血祭神靈祈福到懲惡揚善警示,這種心理轉化既是擁有血社火技藝的農(nóng)耕村落民眾在春節(jié)持牲(犧牲-血社火-祭品)祭祀通關的顯證,也是當今社會民眾通過快活表演鏈接古今文化傳統(tǒng),在心里實現(xiàn)人神天地和諧共生心理愿景的一種確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