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 曄/中國人民大學(xué)清史研究所
祁彪佳(1603—1645),字虎子、幼文,號世培,明代紹興山陰人。天啟二年(1622)進(jìn)士。歷任興化府推官、御史、蘇松巡按。南明時出任蘇松巡撫,于順治二年(1645)自沉殉國。他為官時清廉剛毅,居鄉(xiāng)時又是一位活動家,不僅交友廣泛,且積極致力于地方公共事務(wù)。他一生著述宏富,遺著涵蓋詩、文、詞、曲、日記、書信等各類文體。清代道光十五年(1835),山陰人杜煦、杜春生兄弟據(jù)其遺作整理出版了《祁忠惠公遺集》十卷,又于道光二十二年(1842)對此卷本進(jìn)行增補(bǔ)并以刊行。1960年,中華書局據(jù)道光十五年的《祁忠惠公遺集》十卷整理出版,并改書名為《祁彪佳集》。
筆者近讀國家圖書館藏道光二十二年增補(bǔ)本,發(fā)現(xiàn)在《祁忠惠公遺集》第四冊“祁忠惠集補(bǔ)編”中收錄有祁彪佳的六封遺書,為現(xiàn)在通行的《祁彪佳集》所失收。今將其迻錄如下,加以標(biāo)點(diǎn)整理,以饗學(xué)林。
十世孫彪佳謹(jǐn)告于祁氏先靈之前曰:彪佳遭時不造,國破君遷。凡為臣子,誼固當(dāng)死。彪佳為北師所聘,辭卻不從。自思吾家世作明臣,世食明祿,必不敢改心以事二姓。謹(jǐn)即引訣,以全臣節(jié)。伏乞尊靈鑒之。彪佳臨死,無任激切之至。
侄男彪佳,遭時不造,為北師聘命所迫。念臣子之誼,之死靡他,今且永訣矣。但(叔父、嬸母)高年在堂,不及奉養(yǎng),不及瞻別。雖在九原,此心耿耿。望(叔父、嬸母)頤養(yǎng)寬慰,勿以侄為念。吾家累代簪纓,今有侄殉節(jié),不為祖宗之辱。此(叔父、嬸母)可以為喜也。已令理孫撥送田十畝,作秋宇府君祭產(chǎn),少展為孫之意。方伯公墓前望柱,乞叔父成之。吾家祭產(chǎn)多不清理,并望叔父留神。(五哥、七弟)不及另書,只此致意。侄男臨書,可勝哽咽。(叔父、嬸母)大人尊前,侄男彪佳百拜具。
家庭之間,惟能以道義相成者,近惟吾家為可稱。即弟之此番抗節(jié),亦賴哥哥相成為多,今已得死所矣。但弟死之后,一切家務(wù),皆賴哥哥暨賢弟區(qū)處妥當(dāng)。雖知甚分靜修之心,然終望哥哥憐永訣之言,詳備照管,以保全一家,以成全二子也。家務(wù)已具于付兒子之遺囑,且有言所不能盡者,俱乞哥哥暨賢弟區(qū)處之。尤所懇者,在訓(xùn)誨二子成人。今已應(yīng)絕仕進(jìn)之望,但為端人正士,不墮家聲可也。班孫資稟亦甚可教者,祈哥哥視之如子,嚴(yán)加教訓(xùn),曲加拊養(yǎng),以成醇樸之器,在哥哥身邊耕田讀書,弟在九原瞑目矣。即哥哥他日有子,亦望以子待之,照前稱呼,萬不可因其母姑息而膜外置之也。幽明雖隔,一心可通,語不宣意廣。二侄不及另作書,與之乞道,此臨訣惓惓,期望此侄通才有經(jīng)濟(jì),他日可大用,勉旃四哥大人、八賢弟弟。彪佳頓首具。
自與賢妻結(jié)發(fā)之后,未嘗有一惡語相加。即仰事俯育,莫不和藹周詳。如汝賢淑,真世所罕有也。我不幸值此變故,致于分手,實(shí)為痛心。但為臣盡忠,不得不爾。賢妻須萬分節(jié)哀忍痛,勉自調(diào)理,使身體強(qiáng)健,可以區(qū)處家事,訓(xùn)誨子孫,不墮祁氏一門,則我雖死猶生矣。一切家務(wù)應(yīng)料理者,已備在于兒子遺囑中。賢妻必能善體我心,使事事妥當(dāng)。至其中分撥多寡厚薄,我雖如此說,還聽賢妻主張。婢仆非得用者,可令辭出。凡事須較前萬分省儉,萬分樸實(shí)。處亂世不得不爾也。賢妻聞我自訣,必甚驚憂。雖為我不起,亦是夫則盡忠,妻則盡義,可稱雙美。然如一家男女,絕無依靠何。切須節(jié)哀忍痛,乃為善體我心也。世緣有盡,相見不遠(yuǎn),臨別惓惓。夫彪佳書付賢妻商夫人。
世亂時危,國家遭此大變,凡為臣子,誼自應(yīng)死,況我為北師聘命所迫。念世祿之家,身叨節(jié)鉞,豈可臣事二姓。今日之死,理所必然,死得其所,我將含笑入地矣。我死后,勿掛銘旌,勿求墓志,不可開靈受吊。七日之后,即暫殯于寓山新造樓下,求四伯伯速為我選地。只要在上化山先府君墓之左右,雖非盡善,心亦安之。此事切須體我。殮用方巾行衣,萬萬不可用冠服。有來吊者,可以遺命辭之,尤不可設(shè)席作體面觀也。汝輩少年,心志不一,血?dú)馕炊?,可切念我罹難之慘,刻意苦心,側(cè)身勵行,萬勿動功名之想。只是讀書務(wù)農(nóng),求為端人正士。一切衣服器具,俱須從儉樸者。凡涉華好,皆須屏之,更宜謝絕宴會飲食,一從儉菲。此非但處亂世宜然,即體念我今日光景亦宜然也。班孫我已托四伯伯視之為子,嚴(yán)加教訓(xùn)成人。即理孫亦須以父事四伯伯。汝輩但能時時親正人、聞?wù)?,做一端方醇樸之器,雖終身貧賤,勝于富貴,我在九原得以瞑目矣。母親在堂,凡事一遵母命。財帛之類,不得自私。汝輩若能守其常業(yè),侭足以給日用。切勿預(yù)及外事,妄取于人。當(dāng)此危時,即侮辱亦當(dāng)忍之,所以避禍也。我家向原儉樸,近來稍涉華侈,便遘此家迯國破之慘,定須一返儉樸,乃可成家立身。山中風(fēng)氣樸茂,汝輩可商之四伯伯,為山中久居之計,是我心所喜也。寓山興造,是我失德。今欲將山下堂樓一帶舍出為寺,一以資我福德,一以彰我懺悔??烧埫谒牟?,與高僧商之我言。有盡汝輩孝心,曲體無窮,別有應(yīng)行者,另列幅。汝輩倘不事死如存,或有違背,毋曰九原無知也。
田產(chǎn)除后開分撥外,理、班二兒均分。如班孫他日出繼,理孫可視其繼產(chǎn)所得,除出歸己,余仍分與班孫。此乃見理孫為兄友于之道。
田產(chǎn)撥起一百畝,充父母祭田。十九姐、二十姐未嫁,各撥與嫁貲田五十畝,約五百金之?dāng)?shù)。其二女田租,即收下為臨期備奩之用。再不足可稍加之。十九姐受王家之聘甚厚,妝奩較二十姐稍加厚外,又四女可各撥與田十五畝,以代歲時饋送之禮。
贍族之舉乃我生平注意。昨?qū)y收回,將田抵出,已有號數(shù),在聰六侄處。陳長耀已注明租簿,可照號割出。另立一戶,附之十三都四圖內(nèi)。每年經(jīng)理,務(wù)在推舉得人,以永此惠。
贍邨已有銀一百余兩,可再撥田十畝,并前銀托付邨中耆老,收回置田,庶不致后來花費(fèi)。
房宅二兒各半均分。他日班兒如出繼,理孫住大樓,班孫住堂屋。大廳、側(cè)屋俱半分之。
寓山山下堂樓一帶,我欲舍出作寺??膳c四伯伯及請名僧酌之,稍一改作,以成道場規(guī)模。其山上及讀書一帶,仍作爾等書房。可拈鬮,一管山上,一管讀書處一帶。寺堂中可供我一像,與先(府君、太太)一同供奉,勿絕香火。
收租等務(wù),汝母在日,一聽汝母主張。每年撥租與汝輩使用,收進(jìn)租銀,非奉母命,不得擅動,庶盡孝道。
人家所負(fù)本利,有賬在匣中,可從容清理取討。內(nèi)何姑夫曾借一千金,汝可讓一百金,只索還九百金,以展親誼。其中所負(fù)有真貧者,亦量讓之。其銀送汝母為家用。
寓山后來興造,尚有未給工料銀。彼皆窮匠,不可少之。請王云岫與陳長耀、戴逵明一同算結(jié)。然總不過四五十金之費(fèi)矣。
所撥租債等項(xiàng),猶是就平時說也。萬一新政有均田及遷徙抄沒等事,皆非我所能逆料,聽汝等相機(jī)行之。總之財產(chǎn)之中,必不可失孝順敦睦之道。
時危世亂,還以山中為穩(wěn)。即不能盡棄梅市舊居,亦須在鄉(xiāng)日少,在山日多??膳c四伯伯仔細(xì)商量。若可竟然入山,終是得策。內(nèi)宅書房有欲典買者,可即典賣,以為山中之計。此非花消祖業(yè)也,時勢使然。將來子孫居山中,必返醇樸,一變豪華氣習(xí)矣。
戶田再撥出十畝,為秋宇府君公共祭產(chǎn)。大房、二房、四房、八房各撥送十畝,以稍展兄弟之誼。
書籍可共守之,要看者則分取。至器具之類,聽母主張,量與四女外,余者汝二人均分。
密園止管紫芝軒一帶。前四伯伯所典者俱送還。此書房與理孫專管。
山中有米穀系竟可師收管。今平糶之資,除還傅家墺工料銀外,余則仍托竟可師糴穀,以為山中食用可也。
汝二人處此亂世,猶須萬分擇交,切不可輕比匪人,以取其禍。租債之類,須托戴逵明料理,其人甚誠實(shí),每年須議束修與之。蔣安然、祝季遠(yuǎn)如仍住寓山,可照前資其銀米三年。倘即欲遠(yuǎn)遷,亦可聽之。
班孫氣質(zhì),原非下流,能親近正人,自能成立。已懇托四伯伯撫養(yǎng)教訓(xùn)。倘有違悖,理孫稟知母親,須痛懲之,必求其依順,以成就一生。鄒汝功還須延請,可聽四伯伯斟酌。
昨因移書于化山,使子孫永守,乃與四伯伯商定者。后搬移未完,乃我歉然之事。萬一因而失散,殊非夷度公聚書本意,我亦抱恨九原。事稍平,汝即請之四伯伯,即速移上化山,萬勿違慢。
我所著述,可藏之深山。今年書稿要緊者,可一一錄之?!毒然娜珪废禂?shù)年心思,于世有益。俟平寧之日,方可刻行。待盡之時,書此付理兒、班兒,轉(zhuǎn)呈伯叔及兄弟一看。
時事至此,論臣子大義,自應(yīng)一死。凡較量于緩急輕重者,猶是后念,未免謀以私意耳!若論起本心,試觀今日是誰家天下,尚可浪貪余生,況生死旦暮耳!貪旦暮之生,致名節(jié)掃地,何見之不廣也。雖然,一死于十五年之前,一死于十五年之后,皆不失為趙氏忠臣。深心遠(yuǎn)識者,不在于溝瀆自經(jīng)。若予硁硁小儒,惟知守節(jié)而已。前次卻聘一書,自愧多此一番委曲。然雖不敢比蹤信國,亦庶幾隨疊山之后塵矣!臨終有暇,再書此數(shù)言,且系以一詩,質(zhì)之有道。(詩見第九卷)。閏六月初五日,彪佳絕筆。
以上諸篇均為祁彪佳自沉殉國前所作,內(nèi)容主要是祁彪佳對已去世的祁氏祖宗、在世的叔伯兄弟、妻子兒女的心路告解與處分家事的具體細(xì)則。在祁彪佳歿后不久,祁家依照其遺訓(xùn),隱世山林,祁家藏書多有散佚。在國家圖書館所藏之道光二十二年《祁忠惠公遺集》扉頁有祁彪佳的外七世孫李慈銘(1830—1894)寫于同治七年(1868)十月的識語,當(dāng)中提到了是書原有家藏本,但經(jīng)亂不存;刻版已毀,印本也很難得。這里的“亂”,當(dāng)是指太平天國戰(zhàn)爭。國家圖書館所藏的這套書是李慈銘以六百文錢購得,也算是合浦珠還了。上述諸文對于了解祁彪佳于忠孝不能兩全的抉擇具有重要意義,對于觀察一個鐘鳴鼎食之家如何在動亂中自處也具有借鑒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