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紅梅
夕陽下,遠(yuǎn)遠(yuǎn)地望見他戴著一頂青色的八角帽,背著手一動不動地站在家門口的牌坊下??粗行┴E的身影,想到他受過槍傷的右腿,不知道站了多久。夕陽拉長了他的影子,在秋風(fēng)中顯得有些落寞,一聲“爺爺”還沒喊出,我已潸然淚下。
“我的梅幺兒回來了,快讓爺爺好好看看……”看見突然出現(xiàn)在眼前的我,他像孩子般開懷大笑,歡天喜地地接過我的包,拉著我左看右看。
他是我爺爺,是和我沒有半點血緣關(guān)系的爺爺。他是位退伍軍人,在抗美援朝的一次戰(zhàn)斗中,不幸右腿中彈受傷,解甲歸田。父親5歲那年,奶奶和我的親爺爺離婚了。后來,爺爺經(jīng)人介紹,娶了奶奶,接納了父親,還添了兩個姑姑。在冗長的歲月里,為了一家人的生計,爺爺每天早出晚歸,用雙手撐起這個家。爺爺?shù)耐入m有殘疾,但掙得的工分卻是全村最高的。
在我出生剛滿百天時,父親因病去世,奶奶深受打擊,一病不起,早早地追隨父親而去。整個童年,是爺爺陪伴我成長。
小時候,我身體不好,動不動生病不說,身上還特別愛長瘡。夏日爺爺一手抱著全身涂滿了藥水的我,一手搖著蒲扇輕輕為熟睡的我驅(qū)趕蚊蟲。汗水濕透了爺爺?shù)囊路?,我的身體壓酸了爺爺?shù)氖直?,姑姑想換著抱我,爺爺不肯,說他抱著我,我的疼痛感就會減輕許多。
小時候,我最喜歡月初。每到月初,爺爺都會穿戴整齊,帶著我去鎮(zhèn)民政局領(lǐng)取兩元錢的退伍津貼。在那個貧瘠的年代,一家人都指望著這兩元津貼補(bǔ)貼家用。盡管如此,每月領(lǐng)到津貼,爺爺都會領(lǐng)著我去街頭的餛飩店花3角錢要3兩餛飩,讓我打打牙祭,飽餐一頓。爺爺從不吃餛飩,爺爺只喝我喝不完的餛飩湯,爺爺說湯香,營養(yǎng)高,浪費了可惜。
這樣的時光一直持續(xù)到我10歲。
一直在玉樹討生活的母親回來了,她要帶我離開故鄉(xiāng)到玉樹。
臨離開故鄉(xiāng)的那天早上,爺爺起了個大早,特意叮囑姑姑為我煮了一大碗餛飩。那么舍不得我離開的爺爺,在我上車時,卻什么都沒有表現(xiàn)出來。反而是笑著揮手,一個勁催促我:“快上車吧,你走了我好過過清閑的日子,省得你每天煩我?!闭f得是那么輕松,可隔著玻璃,我分明看見有淚水在他眼眶里打轉(zhuǎn)。
母親告訴我,只要我考上學(xué),我就可以回故鄉(xiāng)看爺爺。于是,我開始拼盡全力學(xué)習(xí),思念爺爺?shù)娜兆勇躺鲆恍┨俾麃?,沁綠了我回故鄉(xiāng)的路。還沒等兌現(xiàn)她對我的承諾,母親卻去了天堂,將我孤獨地留在了玉樹。兩年衛(wèi)校生活,對我來說,每天都是在思念的煎熬中度過。
時間終不會辜負(fù)我,轉(zhuǎn)眼到了衛(wèi)校三年級實習(xí)期,我再也按捺不住對故鄉(xiāng)、對爺爺?shù)乃寄睿瑢W(xué)校一宣布實習(xí)開始,我便跑回宿舍,收拾行李,直奔汽車站。
牌坊下,爺爺依舊站在那里。只是,那個俊朗的爺爺已然老去,曾經(jīng)挺拔的身軀變得佝僂,歲月刻滿了他的額角,生活染白了他的雙鬢。我輕輕上前,緊緊抱著他失聲痛哭。
“我的梅幺兒,你母親去世的這兩年你是怎么熬過的?”爺爺一邊呼喚著我的乳名,一邊用瘦小的拳頭敲打著我的背,花白的頭發(fā)在風(fēng)中顫抖。
灶臺前,依偎在爺爺身邊,看他為我做菜米飯,紅紅的柴火溫暖著我和爺爺,菜米飯的清香在空氣中彌漫,仿佛所有的悲傷都不曾存在過。
在我回故鄉(xiāng)的第二年的3月份,爺爺病了。他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走路的腳步越來越慢,吃的飯越來越少,整夜整夜地咳嗽,氣喘,為這個家操勞所付出的辛苦早已掏空了爺爺?shù)纳眢w。
70歲的爺爺在一個桃花盛開的夜里,帶著對我的牽掛去了另一個遙遠(yuǎn)的地方,那是我觸及不到的天堂。
爺爺走后,我茫然得像個孩子??傄詾榇松粫x開我,可是我錯了。
到了7月,爺爺去世的第四個月,我實習(xí)期結(jié)束,該回玉樹了。臨走之際,我回到小鎮(zhèn),站在牌坊下向爺爺告別。人潮涌動中,找不到我熟悉的那個身影,眼淚不自覺地滑落。
時光如風(fēng),快若流年,轉(zhuǎn)眼爺爺去世已有27年,我在異鄉(xiāng)也度過了一年又一年。每次在異鄉(xiāng)的小巷,遇見老人牽拉著梳著馬尾巴的小女孩的時候,我總會心生溫柔,小心翼翼地跟隨在他們身后,回憶過往綿長的溫暖。
今夜,北斗星在夜空中閃爍,每閃爍一次,都像爺爺充滿慈愛的眼睛,在夜空里靜靜守護(hù)我,溫暖我?;秀遍g,我仿佛又聽見了爺爺呼喊我的聲音:梅幺兒,你回來了。這一次,我清楚地聽見淚珠落地的清脆聲。
(摘自《天津日報》2018年12月2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