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寸麗香
小時候
鄉(xiāng)愁是一枚小小的郵票
我在這頭,母親在那頭
……
后來啊
鄉(xiāng)愁是一方矮矮的墳?zāi)?/p>
我在外頭,母親在里頭
……
詩人余光中遠去,其《鄉(xiāng)愁》詩句對于距離故土六千里,雖交通便捷卻手頭拮據(jù)的筆者來說,亦屬心靈共鳴。
又逢春節(jié),思緒涌心頭,可惜故鄉(xiāng)難如故,思鄉(xiāng)已高度濃縮為思念母親!
母親屬鼠(1936年生),婚后6年產(chǎn)子,當屬大齡產(chǎn)婦,她與父親在建國初期的崢嶸歲月里,隨滇西“邊縱”武裝及中國人民解放軍42 軍某部在麗江、大理、保山、德宏、昆明等地隨軍輾轉(zhuǎn)流離多年后,才在麗江古城大研鎮(zhèn)終于有了兒子,有了真正屬于自己的家,一下子寶貝得不得了。
具體如何寵兒,如何溺愛孩子,老人家已不愿多講,也無法現(xiàn)去刨根問底。但據(jù)她偶爾透露的消息:在全國“大躍進”的時代,他們?nèi)宰尨蟾缬讜r會因營養(yǎng)過剩而多病,有段時間甚至常過度飽暖而成醫(yī)院???。由此可知,既無育兒經(jīng)驗,又缺上輩老人幫忙的母親,獨自撫養(yǎng)久盼親兒,有多么的無奈和無助。
外公寸立方是當?shù)赜忻鸟R鍋頭,掙下的家業(yè)不大,但朋友眾多。美中不足的是他連娶三任賢妻均無子嗣,且三位夫人不幸先后離世后,外公這才又在行走昆明、大理的馬幫途中,娶了滇東北昭通籍女子——我的親外婆,且把她迎娶回到新登村家,雖然親外婆連具體姓名也沒留下,具體詳細籍貫也已無從考證。但她卻給我外公誕下一女,即我母親。另據(jù)目睹她芳容的老一輩人描述,親外婆身材勻稱,愛穿旗袍,皮膚白晳,干凈利落,與村里青一色著白族服飾的婦女相比,與數(shù)十年前從上海到村里的知青一樣,格外受人矚目。
可惜,因月子里不幸染了重疾,外婆還在母親哺乳期間便不治身亡,不足十個月大的母親可謂幼年失怙,好在外公從鄰村四莊續(xù)弦的第五位夫人、白族少婦趙耀珍賢慧,她與外公年過半百才有子女,盡管與后娘生活,他們對我的母親也是疼愛有加。
然而,好景不長,就在母親9 歲時,外公也撒手人寰。繼母再婚后,繼父繼母又各自帶著自己以往的孩子共同生活,母親的好日子也算是到頭了。
據(jù)母親介紹,她從記事起,就一直很努力。一是努力讓自己成長,以獲取家里繼父母的認可;二是她可能得到外公外婆血緣關(guān)系較遠的優(yōu)秀遺傳基因,總之她要比別人靈巧、勤奮和能干些。
其實,主要是努力干活。那時鄉(xiāng)里的人們主要靠種莊稼和重體力勞動榨油謀生,這兩樣生計都要耗費人們極大的體力和耐力。身材嬌小的母親顯然并不擅長,但買賣農(nóng)產(chǎn)品及香油等則是她的強項,也是象她這樣不被后爹后娘待見的孩子,證明自己能力和出息最好的辦法了。
母親小小年紀就與村里的大人們行走江湖。故鄉(xiāng)附近的大登街、逢密街、辛屯街、沼漪渦三市街(新華)、麗江四方街、鶴慶甸南金墩街和松桂街等地都曾留下過母親的足跡,他們或肩挑或頭背,把一擔擔作物或糧油,換成半開銀元,又折算成其他貨物到異地銷售,賺取差價。其中的薄利,除了路費、飯費或住宿費用外,也所剩無幾,但那是母親在她那不太完整的家中生活時,必需的一種狀態(tài)。
然而,母親也在此過程中,練就了強健的體魄,磨練出堅強的意志,開闊了視野。具體來說,母親雖目不識丁,但精通兩三門語言,在與麗江納西族人做生意時,納西話講得相當流利,在她們同輩老人中,特別是老一輩白族婦女中,她的漢語水平也是可圈可點的。即使是白族語中,現(xiàn)在讓很多人頭疼的白語方言問題,在她那里似乎也不成問題,洱源、劍川、麗江古城和九河及金山一帶的操白族話者,她全能與之無障礙交流。
在此過程中,母親與人打交道的對象的確有彝族(白依人)、漢族、納西、苗等好幾個兄弟民族,多年以后,直至人到中年,且在距離故土近萬里路的山海關(guān)北戴河一帶,我才真正地完全地理解了母親的語言觀和民族觀。
與母親堅持用母語——白語交談已成習(xí)慣。更為重要的是,無法理解當前十九大報告內(nèi)容的母親,用她行動告訴我:自信,包括文化自信,民族自信等。
母親大熱天在北京及北戴河都堅持整齊地穿戴白族服裝一事,更讓我佩服她的民族自信,根本不怕別人笑話她在有些場合已是穿戴成另類。
那是一個世紀之交的盛夏,久困京城的我,迎來了大哥到北京外國語大學(xué)的一年訪學(xué)。暑假來臨,母親帶上侄子欣雨,乘座了兩天一夜的長途火車,來到北京與我們會合。
桑拿天的北京悶熱異常,與金秋十月的美好時光相比,當然不是來京的最好季節(jié)。關(guān)于這點,母親雖不識字但也心里不發(fā)怵,她已不是首次來京。
早在一年前,我從空軍在京某學(xué)院碩士畢業(yè)留京某軍隊科研單位工作時,為了能早日搬出單身宿舍,盡快擠占到一間屬于自己的宿舍,以母親來隊可作為我這樣一時找不到配偶者向領(lǐng)導(dǎo)開口要房的最好理由。
上次母親來京,果然幫助我實現(xiàn)了在京有一席之地之后又有小間房的夢想。這次再來,又幫我?guī)砩鯙闋繏斓闹秲骸?/p>
哥嫂不睦,年近不惑才走到一起的雙方卻不相互珍惜,爭吵不斷,甚至在母親或兄弟面前大打出手。這其中,侄子是最大受害者,母親也遭受了極其難忍的屈辱。她曾于花甲之年,在昆明送侄兒入園后,步行或搭乘簡易三輪車到昆明郊區(qū)屠宰場購買豬下水,做成有故鄉(xiāng)品牌效應(yīng)的鶴慶特產(chǎn)豬酐酢出售,賺取些費用,也認識了不少在昆工作的鶴慶鄉(xiāng)親,這也是她排解心中不快的渠道和方式。那時的她,身著白族老大媽的莊重服裝所擺的小地攤,也成了春城昆明市井一景。
據(jù)母親自述,她在無上一輩老人相幫,最多只能托鄉(xiāng)鄰或遠親暫時代管一下的情況下,幾乎獨自一人把我們6 個男孩帶大,無一有傷殘,且各有成就。
她已身心疲憊,心力憔悴了。
我中年得子,按說母親應(yīng)當喜歡,可她已被帶孩子的巨大負擔和壓力弄怕了。記得5年前兒子剛出生時,已是78 歲的她,仍不懼路途遙遠,來到北京看望剛剛遭受剖腹產(chǎn)之痛的兒媳,和嗷嗷待哺的孫子,一絲猶豫后,看到岳父母親畢竟比她年輕不少且身體健康,便不顧疲勞,提出當天即返滇之意,在我苦苦挽留下,也不出三日即南下蘇杭,旅游逛了一圈后便返家不再來京了。
其實,盡管年邁,但母親身體的確結(jié)實。記得她78 歲那年來京時,有一次乘坐地鐵出站時,在站到滾梯前一秒鐘時,乘我一時疏于拉手扶她之際,她突然改變主意快步走到步行梯,穩(wěn)健而快步跑上很長的地鐵臺階時,著令已在電梯上無法下來的我又驚又喜。喜的是母親年近八旬居然有如此健碩的身體和敏捷的動作,憂的是怕她因害怕在地鐵涌動人流中與我走散而迅速在步行梯上快跑而摔跌。
好在有驚無險,母親的擔心不無道理,她因不識字也不常用手機,那天的情況要是走散就有可能走失。好在一切擔心都變得多余,但畢竟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事隔多年仍有那幅畫面浮于腦海。
綜上,與那些家在京津冀或離京不太遠,但來京次數(shù)不多甚至終身沒來過北京的人們來說,早年參加革命工作但又沒享受到正規(guī)待遇的母親,也算多次到京,甚至京津滬杭等地都玩過了,且不止一次。盡管母親也常說,我養(yǎng)你們幾個,大多是隨便放養(yǎng)長大的,沒費多少事,但我仍覺得虧欠母親甚多,還有許多應(yīng)該做而未做之事來孝敬母親。
于是,我做了最大努力,動員說服了生長于華北平原上,曾作為大清三百年直隸總督署及一度是河北省會——保定籍的岳父母,來到大理生活養(yǎng)老帶娃,一是盡我贍養(yǎng)雙方父母的孝心,更方便我年逾八旬的母親探望她那內(nèi)心深愛,卻已無力撫養(yǎng)的幼孫。
當然,我也有私心,那就是希望我兒子能多多得到故土山水的滋潤,幼時少受霧霾和其他不良風氣污染,象我一樣長大以后,不懼路途艱險,不畏千難萬難。不忘初心,英勇無畏。能在大理幼時學(xué)口地地道道民家話,做個堂堂正正白族人,只是不知大理的民族文化生態(tài),是否也被污染得面目全非。
前述余先生詩中的“這頭”“那頭”“外頭”“里頭”,如身后刺耳的急馳列車般飛奔而來,甚至轉(zhuǎn)瞬即至,母親再健步而飛,畢竟已是年逾八旬,進入風燭殘年了。
面對現(xiàn)實的車貸房貸,以及未來生存需要的子女成長費用及其他花銷,哪怕再為孝順的兒女,也只能做到盡可能讓母親高興每一天。
于是,年度過多占用公休日往返京滇之間數(shù)萬里,沿途報喜不報憂等暫且成為我的常態(tài),唯愿上蒼多給些時間,讓“子欲養(yǎng),而親不在”晚些,晚些,再晚些來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