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公眾意見對約翰遜政府終止“戰(zhàn)爭升級政策”的影響
——以“春節(jié)攻勢”為例

吳 強

越南戰(zhàn)爭是冷戰(zhàn)轉型時期一場美國媒體深度參與、公眾廣泛關注的意義重大的戰(zhàn)爭。在這場戰(zhàn)爭發(fā)展和終結的過程中，美國政府的戰(zhàn)爭決策受到了國內公眾意見的深刻影響。因此，它成為學界研究公眾意見或研究媒體活動與政府決策間關系的經典案例。1968年年初，發(fā)生在南越的“春節(jié)攻勢”，是美國公眾對約翰遜政府“戰(zhàn)爭升級政策”的態(tài)度由普遍支持到普遍反對的轉折點，也是約翰遜政府的越南戰(zhàn)爭政策由對抗升級到緩和降級的轉折點，集中反映了公眾意見對政府決策的影響。

學界對越南戰(zhàn)爭期間，或更具體到“春節(jié)攻勢”期間，公眾意見與政府決策間的關系，已經有了一定的研究。越南戰(zhàn)爭期間，美國媒體，尤其是電視媒體對戰(zhàn)爭的報道極大促進了美國公眾總體意見轉向反對擴大越戰(zhàn)，形成了強大的反戰(zhàn)輿論壓力，迫使約翰遜政府終止“戰(zhàn)爭升級政策”。學者們主要關注這一過程中，媒體對戰(zhàn)爭的報道對美國政界態(tài)度轉變、美國公眾意見分化、參戰(zhàn)士兵厭戰(zhàn)心態(tài)加重的影響。①熊志勇:?美國公眾輿論與戰(zhàn)爭——以朝鮮戰(zhàn)爭、越南戰(zhàn)爭和伊拉克戰(zhàn)爭為例?，?外交學院學報?2004年第3期，第45~51頁；薛巖:?越南戰(zhàn)爭中的美國媒體因素分析?，中共中央黨校碩士學位論文，2018年；馬力:?從美國的戰(zhàn)時新聞政策看美國國家安全面前新聞自由的限度?，外交學院碩士學位論文，2005年；程曉敏:?“第四政府”與美國對越南戰(zhàn)爭的政策——以1961—1968年大眾傳媒為研究對象?，?高等函授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3年第1期，第33~37 頁。 Kathleen J.Turner， Lyndon Johnson's Dual War:Vietnam and the Press，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85.一部分學者特別強調這一過程中電視媒體作為新興媒體，在新聞管制制度尚不健全的情況下，通過其直接生動的畫面，產生的不同于傳統(tǒng)媒體的強大影響。②張良通:?試析越戰(zhàn)“春節(jié)攻勢”期間美國國內公共危機——傳媒反戰(zhàn)輿論報道評述?，?軍事歷史研究?2003年第4期，第124~129頁；于桂雙:?美國大眾傳媒對越南戰(zhàn)爭的影響?，吉林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05年。Rodger Streitmatter，Mightier than the Sword:How the News Media Have Shaped American History， Westview Press， 2011； Frank D.Russo， A Study of Bias in TV Coverage of the Vietnam War:1969 and 1970， The Public Opinion Quarterly， 1971(4)， pp.539-543.還有學者從政府角度，分析越南戰(zhàn)爭期間，政府與媒體關系失衡、新聞調節(jié)機制缺失和政府應對電視媒體報道能力差的問題。③李一非:?美國政府:越南戰(zhàn)爭公共輿論危機的原罪?，?世界經濟與政治論壇?2004年3期，第77~78頁。許海云、胡曄:?約翰遜政府在“春節(jié)攻勢”中戰(zhàn)爭政策的得失分析?，?貴州社會科學?2015年第1期，第73~82頁。對于上述傳統(tǒng)觀點也存在質疑的聲音，認為媒體的戰(zhàn)爭報道對公眾的獨立判斷影響有限。④William M.Hammond， Reporting Vietnam:Media and Military at War，Lawrence:University Press of Kansas， 1998， p.127.媒體是在大多數(shù)公眾支持越戰(zhàn)的態(tài)度開始動搖之后，報道口徑才開始轉向反戰(zhàn)。⑤John Eldridge， Getting the message:News， truth and power， Abingdon:Routledge Press， 2003， pp.305~328.

總體而言，在研究角度上，雖然大多數(shù)學者著眼于分析媒體、公眾、政府三者之間的互動，但往往偏重說明媒體是如何影響公眾意見的，而對政府如何受到公眾意見變化的影響則分析不足。在研究方法上，因為研究角度的側重，所以國內外學者多對當時的報道內容進行文本分析，對檔案利用較少，這種情況在國內學界尤其明顯。在研究層次上，學者多對于媒體、公眾和政府間的互動進行簡潔的概括性描述，缺少對過程細節(jié)的考證。本文試通過分析這一時期的美國政府檔案和蓋洛普民調數(shù)據(jù)，圍繞公眾意見影響政府決策這一主題，說明“春節(jié)攻勢”之后美國公眾意見的變化對約翰遜政府決定終止“戰(zhàn)爭升級政策”的影響過程。①本文用以衡量美國公眾態(tài)度的依據(jù)是美國最著名的民意調查公司——蓋洛普在1965年8月到1968年9月以“鑒于我們進入越南戰(zhàn)斗以來的發(fā)展，你認為美國派遣部隊在越南戰(zhàn)斗是錯誤的嗎?”為問題進行的15次民意調查( https://news.gallup.com/vault/191828/gallup-vault-hawks-doves-vietnam.aspx，2019年3月17日)。1965年到1968年以“什么是當前國家面對的最重要的問題”為問題的11次調查和1965年12月到1968年4月對林登約翰遜越南政策支持率進行的 11 次民意調查(https://news.gallup.com/poll/18097/Iraq-Versus-Vietnam-Comparison-Public-Opinion.aspx， 2019年 3 月 17 日)。 這些調查結果基于對隨機抽樣得到的至少1000名18歲及以上成年人組成的全國樣本進行的電話訪談。對于這些結果，蓋洛普公司評估具有95%的置信度，可歸因于采樣和其他隨機效應帶來的最大誤差是±3個百分點。

一、公眾反戰(zhàn)意見的積累

1964年8月7日，美國國會通過了東京灣決議后，林登?約翰遜總統(tǒng)(Lyndon B.Johnson)獲得了擴大越南戰(zhàn)爭的權力。②Editorial Note，F(xiàn)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以下簡稱 FRUS)，1964-1968， Vietnam， 1964， Volume I， Document 308， https://www.history.state.gov/historicaldocuments/johnson， 2019.12.10.之后經過政府內部一系列協(xié)調，在越南戰(zhàn)爭中，對北越和越南南方民族解放陣線武裝游擊隊采取更強硬的態(tài)度，不斷“升級”軍事打擊力度，迫使對手喪失戰(zhàn)斗意志，從而結束戰(zhàn)爭，已經成為美國政界的主流意見和政府決策層的決策共識。在這種“戰(zhàn)爭升級政策”的指導下，美國在越南的軍事行動經歷了對北越進行報復性轟炸、持續(xù)性轟炸和直接派出地面部隊參與作戰(zhàn)三個階段。1965年7月28日，約翰遜總統(tǒng)宣布向越南增兵5萬的決定。①Editorial Note， FRUS， 1964-1968， Vietnam， 1965.6-1965.12， Volume III，Document 97， https://www.history.state.gov/historicaldocuments/johnson， 2019.3.17.從此美國徹底放棄了不直接介入越南的政策，派出大量美軍全面接手了南越的地面作戰(zhàn)任務。

然而，當美國士兵在戰(zhàn)場上與敵人正面作戰(zhàn)之后，隨之而來的不是南越局勢的穩(wěn)定，而是越來越多的美國士兵傷亡和南越局勢的不斷惡化。美國政界對“戰(zhàn)爭升級政策”的意見開始產生了分歧。參議院外交委員會主席詹姆斯?威廉?福布萊特(James William Fulbright)在1966年2月由電視轉播的參議院外交關系委員會聽證會上，公開批評政府在越南執(zhí)行的“戰(zhàn)爭升級政策”。5月17日，他又在霍普金斯大學作了一次廣為人知的演講，指出美國在越南的干涉行為是在炫耀“權利的傲慢”，是將“權利與道德，主要責任和全球使命混為一談”。②Congressional Record ， CXII， May 17， 1966， 10805-10810， in Dennis Merrill and Thomas G Paterson，Major Problem in American Foreign Relations Volume II:Since 1914， Boston:Wadsworth Press， 2005， pp.418-420.隨后他還出版了?權力的傲慢?一書，指責美國“二戰(zhàn)”后的對外政策是步古羅馬和拿破侖帝國的后塵，此書風靡一時，成為當年的全美暢銷書和反戰(zhàn)人士的必讀經典。1966年3月，韋恩?萊曼?莫爾斯議員(Wayne Lyman Morse)向參議院提交了?撤銷?東京灣決議案?的議案?，雖然該提案最終以5票贊成、92票反對遭到否決，但此提案的產生反映了當時國會一批反戰(zhàn)議員的態(tài)度。③莫里斯?艾澤曼:?美國人眼中的越南戰(zhàn)爭?，孫寶寅譯，當代中國出版社2006年版，第125頁。1967年5月19日，國防部長羅伯特?斯特蘭奇?麥克納馬拉(Robert Strange McNamara)向約翰遜總統(tǒng)遞交了長篇備忘錄，全面地闡述了他對越戰(zhàn)現(xiàn)狀和未來前景的評估，主張限制戰(zhàn)爭不斷升級的勢頭。這一表態(tài)是其自越戰(zhàn)升級以來，決策層內部逐漸加深疑慮的集中體現(xiàn)，反映了決策層內部反對擴大越戰(zhàn)的觀點的增長。①Draft Memorandum From Secretary of Defense McNamara to President Johnson， May 19， 1967， FRUS， 1964-1968， Vietnam， 1967， Volume V， Document 177， https://www.history.state.gov/historicaldocuments/johnson， 2019.12.10.

隨著越南戰(zhàn)爭陷入膠著和政界對“戰(zhàn)爭升級政策”的分歧逐漸暴露，公眾中的反對意見逐漸增多。1965年，約翰遜總統(tǒng)決定直接介入越南地面作戰(zhàn)時，僅有24%的民眾對此表示反對，這一比例遠少于支持者61%的占比。一時間，出兵越南成為大多數(shù)美國人的意見，約翰遜的民調支持率也由40%大漲至72%。②鄧紅洲:?控局——朝鮮戰(zhàn)爭與越南戰(zhàn)爭中的美國決策?，軍事科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59頁。這一態(tài)度在1966年仍然占據(jù)著民意的主流地位。③Gallup Vault:Hawks vs.Doves on Vietnam， Gallup， https://news.gallup.om/vault/191828/gallup-vault-hawks-doves-vietnam.aspx， 2019.3.17.但是在1966年年底情況開始發(fā)生了轉變，根據(jù)蓋洛普民調數(shù)據(jù)顯示自1966年11月開始，反對向越南增兵的受訪者比例開始上升，支持增兵的受訪者比例不斷下降。1966年11月至1967年10月，反對增兵越南的受訪者比例由31%持續(xù)上升至46%，而支持的比例由51%下降至44%。④The Gallup Brain: War and Peace Protests， Gallup， https://news.gallup.com/poll/8053/Gallup-Brain-War-Peace-Protests.aspx， 2019.3.17.公眾開始意識到“戰(zhàn)爭升級政策”并不能指引美國在越南獲得勝利，終止擴大戰(zhàn)爭的觀點開始受到越來越多人的認可。不過，整體觀之，公眾并沒有完全否定政府在越南執(zhí)行的政策，支持約翰遜向越南增兵的受訪者比例在1967年總體仍然高于反對者。即使在10月份的民調中支持增兵越南的比例略低于反對者，但在12月份的民調中又很快實現(xiàn)了反超。⑤支持率為 46%，反對率為 45%。The Gallup Brain:War and Peace Protests， Gallup， https://news.gallup.com/poll/8053/Gallup-Brain-War-Peace-Protests.aspx， 2019.3.17.不過相比于1965年和1966年，1967年“戰(zhàn)爭升級政策”的支持率已經只剩下微弱的優(yōu)勢了。①1965—1966年，增兵越南的平均支持率為 53.6%，平均反對率為30.2%。而1967年年底支持率僅高于反對率1%。The Gallup Brain:War and Peace Protests， Gallup， https://news.gallup.com/poll/8053/Gallup-Brain-War-Peace-Protests.aspx， 2019.3.17.公眾意見逐漸顯現(xiàn)出轉變的跡象。1967年10月蓋洛普民調數(shù)據(jù)第一次顯示，大多數(shù)人反對政府派兵到越南作戰(zhàn)。1967年10月21日，約50000名抗議者在五角大樓前舉行游行示威高呼“從不滿到反抗”的口號。②莫里斯?艾澤曼:?美國人眼中的越南戰(zhàn)爭?，孫寶寅譯，當代中國出版社2006年版，第199頁。越來越多的美國人開始分享反對繼續(xù)擴大越南戰(zhàn)爭的共識，反戰(zhàn)的輿論壓力逐漸增強。

二、“春節(jié)攻勢”與公眾意見的根本轉變

1968年年初，北越部隊和民解武裝在整個南越發(fā)動了以大中城市為目標的“春節(jié)攻勢”，震驚了美國政界和公眾，推動越戰(zhàn)僵持的局面出現(xiàn)了新的變化。在“春節(jié)攻勢”前的1968年1月初，北越人民軍猛攻美軍的溪山基地。此舉是為了牽制美軍的部署重點，削弱南越城市的守備力量，為即將到來的城市暴動降低難度。③“Telegram From the Embassy in Vietnam to the Department of State”，January 13， 1968， FRUS， 1964-1968， Vietnam， 1968.1-1968.8， Volume XI，Document 11， https://www.history.state.gov/historicaldocuments/johnson， 2019.3.17.同時，在過去的幾年中，交戰(zhàn)雙方都遵守了節(jié)日?；鸬囊?guī)定。所以當1月30日春節(jié)開始后，南越一半以上的軍警都放假了。④Notes of Meeting， March 26， 1968， FRUS， 1964-1968， Vietnam， 1968.1-1968.8， Volume XI， Document 157， https://www.history.state.gov/historicaldocuments/johnson， 2019.3.17.然而從1月30日開始，以民解武裝為主體，北越部署了近十萬部隊突然向南越發(fā)動全面進攻。攻擊目標包括美國駐西貢大使館、美軍主要基地、南越總統(tǒng)府、南越國家廣播電臺、南越6個自治市、43個省會中的36個以及242個區(qū)府中的64個，一時間襲擊遍及南越全境。①Telegram From the Commander in Chief，Pacific Forces(Sharp)to the Chairman of the Joint Chiefs of Staff(Wheeler)， January 13， 1968， FRUS， 1964-1968， Vietnam， 1968.1-1968.8， Volume XI， Document 38， https://www.history.state.gov/historicaldocuments/johnson， 2019.3.17.

這次規(guī)模龐大，且深入南越內部，直接威脅美國和南越重要單位的進攻，雖然在月余間就以北越方面?zhèn)?2000人、被俘5800人、損失近一半?yún)?zhàn)人員的慘重代價而基本失敗，但是其經過新聞媒體的加工報道后，帶給美國政界和民眾的沖擊是極大的。②威廉?威斯特摩蘭:?一個軍人的報告?，洪科譯，三聯(lián)書店1978年版，第556頁。這一沖擊最終促成了美國公眾對“戰(zhàn)爭升級政策”意見的根本性轉變。

由于此時新聞檢查制度還未得到嚴格的執(zhí)行，所以在“春節(jié)攻勢”期間，美國媒體利用享有的新聞自由進行了大量及時、生動、深入的報道。有學者歸納了這一時期媒體報道的三大特征，即生動性、誤導性、負面性。③張良通:?試析越戰(zhàn)“春節(jié)攻勢”期間美國國內公共危機——傳媒反戰(zhàn)輿論報道評述?，?軍事歷史研究?2003年第4期，第124~129頁。“春節(jié)攻勢”中大量巷戰(zhàn)的血腥場面，被近在咫尺的記者用電視鏡頭和新聞圖片的形式傳回美國，呈現(xiàn)在千家萬戶的美國民眾眼前。“如果一位電視愛好者每周能看上五次晚間新聞的話，那么他平均就會看到3.9次平民傷亡和城市破壞的鏡頭，這是整個越南戰(zhàn)爭期間平均數(shù)0.85次的四倍。軍事傷亡的鏡頭由每周2.4次上升到6.8次。我們可以這么說，戰(zhàn)爭殘暴的一面在電視上得到持續(xù)的報道，‘春節(jié)攻勢’還是第一次?！雹蹹aniel C.Hallin， The Uncensored War:the Media and Vietnam，Berkeley:California University Press， 1989， p.171.而這些駭人的新聞也可能為了追求時效性，而忽視真實性，造成對受眾的誤導。這方面最典型的例子是民解武裝對美駐南越大使館的突襲。美聯(lián)社和合眾社起初都報道稱大使館已被占領，雙方開始反復爭奪。但后來又更正為突襲并未能攻入使館內部。①Peter Braestrup，Big Story:How the American Press and Television Reported and interpreted the Crisis of Tet 1968 in Vietnam and Washington，New Haven and London:Yale University Press， 1983， p.83.如果僅將這些報道錯誤視為一般的技術性失誤，難免流于膚淺。其反映的是“春節(jié)攻勢”爆發(fā)后，媒體對政府信任的消解和對越共力量的恐慌。所以對于突發(fā)事件，媒體傾向于懷疑政府的聲明，而專注于挖掘背后的“真相”。這種心態(tài)也可從媒體負面報道的激增得到證明。以?紐約時報?為例，隨著戰(zhàn)爭的逐步展開，負面傾向的新聞報道占比也在持續(xù)上升。從攻勢開始前的45.82%增長到戰(zhàn)爭發(fā)生后的 64.71%。同時，正面報道占比大幅下降，從21.90%下降到11.76%，下降幅度超過了10%。②薛巖:?越南戰(zhàn)爭中的美國媒體因素分析?，中共中央黨校碩士學位論文，2018年。激烈的戰(zhàn)斗通過電視和報紙被真實地展現(xiàn)在公眾面前，美國人見識到了北越軍隊無處不在的襲擊，民眾眼見被炮火蹂躪的美國大使館、被南越警察司令當場槍決的通敵嫌疑犯和美國士兵承受的巨大傷亡，對這場戰(zhàn)爭的反感與質疑也在急劇地增長。

“春節(jié)攻勢”從兩個方面改變了美國人對這場曠日持久的戰(zhàn)爭的看法。一方面對于美國政府來說，首先，北越可以在南越如此廣泛的地域，出其不意地發(fā)動規(guī)模驚人的襲擊，證明了其在南越長期推行的“安撫計劃”，并沒能使民眾在戰(zhàn)爭中更加支持南越政府和美國。大部分民眾依然愿意為北越的滲透行動保守秘密，甚至配合其行動。其次，“春節(jié)攻勢”證明“戰(zhàn)爭升級政策”并沒能達到所預期的摧毀北越和民解武裝作戰(zhàn)意志和作戰(zhàn)能力的目的，相反隨著時間的推移，北越獲得了越來越多的援助，力量不斷增強，對南越的滲透也愈加深入。另一方面對于美國民眾來說，這次大規(guī)模的進攻，使得美國軍方之前關于“越南戰(zhàn)爭進展順利，結束戰(zhàn)爭的曙光就在眼前”的粉飾之詞不攻自破，政府信譽喪失殆盡。美國哥倫比亞廣播公司電視臺晚間新聞節(jié)目主持人沃爾特?克朗凱特(Walter Leland Cronkite)——他可能是當時全國最受信賴的新聞節(jié)目主持人——接到有關“春節(jié)攻勢”的新聞時，也不禁驚呼:“那兒到底怎么啦?我原以為我們就要贏得(越戰(zhàn))勝利了”；在赴越南之后，其在報道中稱，“……越來越清楚地認識到唯一理性的出路就是進行和談，不是作為勝利者……”①Peter Braestrup，Big Story:How the American Press and Television Reported and interpreted the Crisis of Tet 1968 in Vietnam and Washington，New Haven and London:Yale University Press， 1983， p.83.獲勝的希望微茫難求，美國人的生命和財富正在這場意義不明的戰(zhàn)斗中被白白消耗，這不僅是美國民眾，也是政界人士心里最真切的感受。所以，“春節(jié)攻勢”是一次在軍事上失敗，但在政治和心理上卻收獲巨大成功的戰(zhàn)役。

“春節(jié)攻勢”在短時間內使得一大批美國公眾轉向反對越戰(zhàn)，令之前公眾中與支持意見不相上下的反戰(zhàn)意見迅速實現(xiàn)了反超，成為美國政府不能忽視的輿論力量。美國的新聞報道總是強調，北越已經取得了戰(zhàn)略上的勝利，雖然回看起來，可以清晰地看到他們當時已經遭受了毀滅性的戰(zhàn)術失敗。但戰(zhàn)地新聞與政府一直宣稱其在越南取得豐碩戰(zhàn)果的說辭形成的強烈反差，使公眾感覺到越南戰(zhàn)爭不僅慘烈異常，代價沉重，而且經過了多年的戰(zhàn)爭，敵人依然充滿力量，可以在南越腹地發(fā)動如此大規(guī)模的襲擊。緊接著的民意調查顯示，美國公眾急劇轉向反對約翰遜總統(tǒng)在越南的繼續(xù)努力。②Editorial Note， FRUS， 1964-1968， Vietnam， 1968.1-1968.8， Volume XI，Document 33， https://www.history.state.gov/historicaldocuments/johnson， 2019.3.17.根據(jù)兩項民調顯示，1968年第一季度，認為將軍隊派往越南是一項錯誤決定的受訪者比例首次達到50%。并且在1968年2月，在約翰遜宣布將不參加連任選舉的前夕，蓋洛普最后一次公布了民眾對約翰遜越南政策的支持率:只有32%的美國人支持他的政策，而57%的人明確表示反對。這一比例與“戰(zhàn)爭升級政策”確立的1965年的同類民調結果幾乎正好相反。那時56%的美國人表示他們支持約翰遜的越南政策，26%的人表示不贊成。③Iraq Versus Vietnam:A Comparison of Public Opinion， Gallup， https://news.gallup.com/poll/18097/Iraq-Versus-Vietnam-Comparison-Public-Opinion.aspx，2019.3.17.公眾對越南問題的關注度也陡然提升，達到高潮。根據(jù)蓋洛普民調顯示1968年第一季度，有54%的受訪者認為越南戰(zhàn)爭是美國當前面對的最重要問題，這一比例比上一季度增加了18%。①Iraq Versus Vietnam:A Comparison of Public Opinion， Gallup， https://news.gallup.com/poll/18097/Iraq-Versus-Vietnam-Comparison-Public-Opinion.aspx，2019.3.17.民調結果意味著約翰遜的“戰(zhàn)爭升級政策”自擴大戰(zhàn)爭的四年來首次不再受到大多數(shù)美國人認同。一股反戰(zhàn)的輿論壓力已經洶涌澎湃。

三、公眾意見對政府決策的影響過程

在攻勢開始初期，約翰遜政府內部就注意到了“春節(jié)攻勢”可能對美國公眾意見造成的巨大影響。1月31日清晨，國防部長麥克納馬拉在應總統(tǒng)要求所做的越南局勢評估報告中指出，“我想今天早上全國各地的人們都會覺得他們(北越)比以前預期的要強大得多”②Editorial Note， FRUS， 1964-1968， Vietnam， 1968.1-1968.8， Volume XI，Document 37， https://www. history.state.gov/historicaldocuments/johnson，2019.3.17.。雖然麥克納馬拉期望通過對北越實施沉重的報復性打擊來增強民眾對美軍力量的信任，但他也不得不表示目前沒有任何可以采用并值得采用的手段來實現(xiàn)此目的。為了緩和越南戰(zhàn)況對公眾的刺激，約翰遜總統(tǒng)不得不權且要求減少新聞對威斯特摩蘭的報道。同時，也主動出擊通過調整官方報道口徑來影響公眾意見。在2月4日國務院致駐南越大使館的電報里，國務院建議當前在越南的任務應該是，積極組織媒體力量進行宣傳，使民眾相信南越政權依然穩(wěn)固，美國的承諾不會動搖，來進行一場斗志昂揚的心理戰(zhàn)。③Telegram From the Department of State to the Embassy in Vietnam，F(xiàn)ebruary 4， 1968， FRUS， 1964-1968， Vietnam， 1968.1-1968.8， Volume XI， Document 52，https://www.history.state.gov/historicaldocuments/johnson， 2019.3.17.雖然這時反戰(zhàn)輿論已經引起了政府的重視，并促使政府采取宣傳上的應對措施，但是通過軍事手段解決越南問題仍然是約翰遜政府的首選政策，結束“戰(zhàn)爭升級政策”還不是一個納入考慮的選項。正如當日晚些時候，總統(tǒng)特別助理尤金?羅斯托(Eugene Victor Debs Rostow)提交國務卿迪安?臘斯克(David Dean Rusk)的總統(tǒng)演講大綱里寫道的，“圣安東尼奧公式①“圣安東尼奧公式”指的是約翰遜在1967年年底提出的，以北越必須保證在美國停止轟炸北越之后不趁機向南越進行滲透為條件的和談方案?！拖駥θ魏我晃幻绹偨y(tǒng)而言一樣——是最壞的選擇”。羅斯托認為，目前北越沒有接受談判的意愿，美國應該關注的是發(fā)生在南越的襲擊而非討論是否要停止轟炸北越。②Memorandum From the Preside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