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娟
五月,熱浪滾滾。城市的各條道路邊上,薔薇驕傲地盛放。我沉睡在通往漫長春天的旅途上,一抬頭卻發(fā)現(xiàn),汗水浸濕了衣裳。這么迅速,夏天來了。
麥田里呈現(xiàn)出金黃,麥子似乎都已熟透,農(nóng)人手中的鐮刀已經(jīng)閃著寒光,和經(jīng)由黑夜中走來的它們,一樣帶著灼熱的華光。
不可避免的搶收大戰(zhàn)就要上演。
我想起了五月的深圳。那個留下過我漂泊腳印,令我留戀,令我向往的城市。
曾經(jīng)的那刻,穿越城市的地鐵,是深層黑暗中的一道光。無聲無息,載著無數(shù)與我同行的陌生人,奔向終點。只是終點是哪里?
時間的速度永遠跟不上思考的速度,跟不上我目光的速度,我的目光從熙攘的車廂一眼辨出她的背影??v然視力多么不好,但我確定她,確定她如田野的麥子,帶著觸動我胃口的香味,吸引我。其實時間并未停止,就那么疾馳且不容察覺。所以,我看到了衰老??吹搅松眢w在不情愿地變形和褪色。
那座沿海城市有腥咸的風,濕熱的氣候,所以涼爽的地鐵在夏季格外擁擠。我一個人來來回回地,沒事就在上面。喜歡感受它的速度。喜歡它啟程時發(fā)出的沉悶聲響,劃開了皮膚一般的刺激,之后再無聲地沖出去。如弓箭離弦,在黑暗的地層里穿行,我由緊繃到松弛,到不自覺地打量,周圍有和我一樣帶著不可名狀的放松表情的人,工作之余的放松,就是這旅程。
既然選擇遠方,那么就心甘情愿去流浪。我一度迷戀在這座開放的城市里,我因它有無數(shù)個摩天大樓,無數(shù)棵綠色喬木,寬闊整潔的道路,壯闊的海面和四季鮮艷的花海而激情澎湃。最初的新鮮消失,便陷入困境,我在人才濟濟的羅湖人才大市場進出無數(shù)個來回,十幾天過去,沒有遇到適合的工作,又不想拋開專業(yè),進退兩難。在落下的夜幕里,差點流浪街頭。
有些后悔,我可以反悔么,我決然離開母親的腳步,還能回去么?我啃著饅頭就著礦泉水,在地鐵的入口處,望著窗外的黑,看著窗子上自己瘦弱的身影,看著與我不相干的各色人等,憂愁大于想象,不知明天是否依然這般滄桑。
還好,就在口袋里僅剩下五塊錢,連最便宜的合租十元床位都出不起的時候,找到了去一家公司做內(nèi)刊編輯的工作。
招聘的工作人員看我遞過去的簡歷,學(xué)歷證明,身份證后,又簡單問了幾句,便錄用了。天啊,他打量我時,我忐忑不安,臉因緊張而通紅,我太需要一份工作了,我怕又被淘汰,因為對一個剛出校門的我來說,沒有工作經(jīng)歷,沒有經(jīng)驗,這是找工作最大的缺陷。還好,上天如此眷顧我。
那通往彼岸的地鐵,一度使我充滿希望,每次都帶著希望,帶著希望的光,在黑暗里沖刺。
從此岸到彼岸的還有阿萊,一位流浪歌手朋友。我們經(jīng)常在地鐵里相遇。他年輕而陽光的臉龐略帶著些疲憊,懷里抱著把吉他,總一個人默默地靠在窗邊,如我一般,長時間地看著窗外的黑。他偶爾會轉(zhuǎn)過臉來,和我注視他的目光交織片刻。微笑是最好的語言。盡管多次在同一空間相遇,彼此交流甚少。但我知道他和我來自一個故鄉(xiāng),在地鐵終點的某個繁華處,他在那里駐唱。每次唱歌之前,會簡短自我介紹。阿萊的聲音美極了,能吸引大片的喝彩歡呼,但聽過之后,多數(shù)時候人們迅速散去,給予打賞的屈指可數(shù)。阿萊漂亮的面孔流露出一絲不易覺察的無奈,然后繼續(xù)輕輕撥動那些銀色的弦,唱下一曲。
而我的工作安逸閑適。在過分閑適的時間里,在一次次乘坐的地鐵里,我的目光無數(shù)次,掠過那些或坐或站,或在角落擁抱在一起的情侶,或抱著孩子的年輕母親,或輕輕打盹的老人的臉上,這些個和我同行的陌生人,要走到哪一程離開,他們在車門打開的一瞬,一個個走遠。沒有招呼,沒有示意,就那樣走了。盡管,我對每一個經(jīng)過同行的人,都默默地示以注目禮。
后來,因順帶公司的國際貿(mào)易接待,和高校招聘工作,又忙碌起來,大部分在飛機上或地鐵上時才會讓緊繃的大腦放松。去英國,去美國,去澳洲,去迪拜……無數(shù)次經(jīng)歷形形色色的風景和人,我在別人的故事之外,在別人的感情之外。我體驗?zāi)欠N上升的窒息感和極速滑行的快意,隨著閱歷和人性結(jié)構(gòu)的積累,逐漸明白,所有的內(nèi)容大同小異,我無需太多的好奇心,無需太多心理克制,卻有始終明顯的虛空,這種虛空首先來自飲食的不習(xí)慣,我一直不能適應(yīng)半生不熟的牛排和青豆配一杯啤酒就算了事。我始終在地鐵上沒有方向,沒有明確的方向,不知要去哪里。但所有的這些,在母親頻繁的電話里,找到歸屬。母親不斷催促,回來。南陽的城市已經(jīng)開滿鮮花,家里的小麥熟了。我給你蒸新鮮的饅頭,給你煮愛吃的面。
她召喚我了,她終于召喚我了。
十幾年的南方生活,在母親親自過來找我時,做一個正式完結(jié)。
我在這里很好。我已經(jīng)對這座城市有了感情。它令我落魄失意過,也熱血沸騰過。我稍有不甘。母親說,下了飛機,站在路邊還沒分清方向,耳環(huán)就被搶。母親自己乘地鐵到我公司的地方,才打電話通知我出來。她站在我面前,有些微微的倦容,笑著望著我。
我心里驟然地疼了一下。這是那個對我管教很嚴的母親么?這是那個記憶中年輕美麗且凌厲的母親么?曾經(jīng)在高中時男生因我打架,被她知道后不容分說,劈頭蓋臉地暴打我一頓,打得我鼻青臉腫,還把我的褲管撕破,大學(xué)期間也不允許男同學(xué)暑假過來找我……是我一度想遠遠離開的母親么?
十幾年的工夫,仿佛是一轉(zhuǎn)眼之間,讓她的美徹底褪色,她已發(fā)胖變形,頭發(fā)花白,皺紋叢生。對母親的戒備和疏離,甚至恨意,都在我看到她的一瞬間,徹底瓦解。她努力睜著混濁的眼睛仔細地看我,說,你在南方的這些年,我?guī)缀趺總€晚上都睡不著,擔心你,我睡不著……跟我回家吧,再不回,也許哪天你就看不到我了。母親似有些乞求,她老了。她不再是那個強悍的母親了,她的腰身不再挺拔,像一棵快要枯去的老樹。再不能老鷹捉小雞般,一把迅猛地提起我的衣領(lǐng)打我。
就要離開南方,在辦理手續(xù)時,母親一個人乘地鐵,如我一樣,來來回回地。我不解。她說,我在地鐵上體驗?zāi)?,家鄉(xiāng)的城市還沒有通地鐵。還有,我在感受我的小鹿一個人乘地鐵是什么樣子的,這么多年的小鹿,就是這么打發(fā)時間的。
一個細雨綿綿的下午,我收拾著桌子上的文件,便透過窗子看著母親下了樓,她沒有打傘,路旁紫荊花樹上的雨水,滴落在她花白的發(fā)上。她緩慢地走著,背影蹣跚而堅定,她依然走向了地鐵口。母親,以她自己特有的方式,來體驗離開身邊多年的小鹿的生活軌跡,這不是一個終結(jié)和完美的旅程,作為一個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一分子,沒有關(guān)注,只有陌生的空氣和同行的人,她在意的是我視覺里的所有,包括我經(jīng)常看著地鐵不分晝夜的黑。
那一刻,我理解了她的霸道和更深的愛護。
我拿起傘下樓,去尋母親的腳步。竟然忘了戴眼鏡。地鐵上依然是數(shù)不清的人,安靜的人。都默默地出神地觀望、發(fā)呆。地鐵上所有的文明都統(tǒng)一有秩序地進行,不抽煙,不吃東西,不大聲喧嘩,全部都有標識,人們遵守著自律的游戲規(guī)則。
我看到了經(jīng)常在終點出口彈吉他唱歌的阿萊,他背著個吉他靠在窗邊,閉著眼睛,似乎進入夢境。他有古銅色的皮膚,五官立體,眉毛很密,總像在考慮著什么事情,有微微皺起的逼人的美。聲音那么好聽,有些磁性的啞。我對美好的事物包括人,一直是沒有抵抗力的,所以阿萊被我一眼看到。我們相遇在地鐵時,也會簡短交流。
寥寥數(shù)語的談話中得知,他高考想報考音樂學(xué)院,結(jié)果落第。生活在農(nóng)村的阿萊,家里有幾畝田地,和年邁的母親。阿萊想賺些錢,改善下家里的情況,讓母親生活得安逸些。所以風雨無阻,在這座城市最繁華的一隅,天天唱歌,唱到星星都睡了。
經(jīng)常乘地鐵的我,也會心生期待,遇到他。背著吉他淡淡憂郁的他,會淺淺地沖我微笑。他的微笑如一樹紫荊花,溫暖,明媚。我時常會望向窗外,想像著地鐵每到一處的地名和風景,塘廈、下橫廊、坑梓……到處都是綠色,綠色光芒萬丈,簇擁著紫荊花。有穿著熱褲的迷人的她們,有吹著口哨悠然經(jīng)過的他們,若有若無飄來的咖啡的香,和黃昏的薩克斯獨奏。
地鐵的窗子上一閃而過的偶爾的燈光,再次進入無邊的黑色。我時時處于光年的邊緣,仿佛萬年就過,仿佛穿越了千山萬水,不尋不歸,不問其他,萬物俱忘,又萬物興致勃勃。
來去自由,無拘無束,詭異且專注地馳騁在地鐵里一個人的幻覺中。
阿萊的聲音很有穿透力,這是總聽他唱了無數(shù)次的故鄉(xiāng)之后,得到的結(jié)論。
總是在這里,在這里我想到了你。他忘我地唱,吉他抱在懷里被他性感地撥弄,修長的腿微微揚起,白襯衣在黃昏的夕陽里,暈染了一層光亮。聽著他的聲音,我看到了村莊,大片的麥田,以及立在麥田中央的他。
他是地鐵終點的風景。
我在閉著眼睛的阿萊面前停下來,看了他一會兒。他居然睜開眼睛看了我,然后又微笑了。我擺了下手,然后又穿過幾節(jié)車廂,就發(fā)現(xiàn)了眾多人中的母親。雖然不戴眼鏡的我視物模糊,但一眼望去,本能的來自血液相通的熱流,使我毫不遲疑地確定她。
快步走過去,母親正靜靜地盯著窗外,有些出神。我站在她面前,都沒有發(fā)現(xiàn)。我望著她褶皺的面孔,望著她被一些風撩起的花白頭發(fā),望著她的孤獨,心里涌起些酸楚的潮水。 我不在身邊的多年,多少個夜晚,母親渡過了多少個孤獨的黑暗,她擔心,驚恐,害怕,她的小鹿有沒有受到欺負,有沒有遇到可能遇到的危險……
沉思中的母親突然發(fā)現(xiàn)我,驚喜地握住我的手。小鹿,她叫我。我靠近她,依偎在她身邊。
地鐵到了終點,我?guī)桨⑷R經(jīng)常唱歌的地方,因天氣下著雨,阿萊的聽眾都不見了。他站在樹下小小的僅僅容他一個人的棚子下,調(diào)好吉他,認真地站定,用手理了理白襯衣的不平整的邊角,開始唱歌。觀眾就我和母親,他依然專注而深情地唱那首故鄉(xiāng)。聽了多遍,每一遍都還感動。
一曲終了,他彎下腰鞠躬。我走過去,拿出一百元錢放在他面前的布夾子上。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說了聲謝謝,然后說稍等,就去了旁邊的商店買了瓶水,換了零錢遞給我九十五元。
我說不用了。他執(zhí)意遞給我,臉有些泛紅,說,不能多收,這是規(guī)矩。
今天是我最后一次唱歌了,明天我就離開這里。家里的母親需要我,麥子也熟了,要回去收割了。他用干凈的布擦了擦吉他,裝好,背在肩上,跟我道別。
我望著他,望著他消失在茫茫的人海里。
所有深沉的愛以及記憶的連接,與萬物同歸沉靜的屬性,帶著歲月雕琢的痕跡,沖向塵埃落定,不持原則,無須傷感,終成一種洞悉和希望。
我和母親回程,地鐵極速飛馳,我竟第一次感覺到方向的力量。是的,母親帶我回家。那里有我的城市,有遍地的月季,有金黃的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