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建華
父親愛酒,始于少年,聽說是因為家里蒸谷酒,他在邊上幫忙添料,偷酒喝,慢慢也就離不開酒了。生活的艱辛和尷尬,便在酒氣和歌聲中,消失得無影無蹤。
那年,貴州二伯父要回來,先來信問父親,希望給他帶點什么。伯父是當兵出去的。他很誠懇地問這,一是感到自己出去這么多年,祖母是父親在贍養(yǎng),自己盡責太少,欠兄弟的太多,應該回報;二是兄弟多年不見,不知該怎么表達。父親收到信后,直接就表達了自己的想法:聽說你那邊酒好,聞著都醉了,喝著賽神仙,能否帶瓶茅臺回?說實話,在肚皮都填不飽的年代,這是極奢侈的要求。父親也就是說說,他估計伯父也不會真當一回事。
我也不知道,就幾十元錢一月,還要養(yǎng)家糊口的伯父,是花了怎樣的功夫,才弄到一瓶酒的??傊?,茅臺酒是給弄回來了。
父親抱著那個瓷瓶,左瞧右看,不肯松手,那份高興勁兒,像是撿了金元寶。他馬上悄悄通知常來的幾位鄰居。伯父有點不高興,警告說,這瓶酒可能比你這一倉早稻谷還貴,你就省省吧,自個兒慢慢地品吧。
父親馬上應允,打發(fā)走鄰居。
過了幾天,伯父要回貴州去了。等伯父前腳走,父親后腳就出門邀人。好家伙,一下來了十多個,有的還帶來二胡和笛子。大家坐在月光浸潤的樟樹下,屏聲靜氣,像是等待一個神圣時刻來臨。父親打開了那瓶茅臺酒,一股清香漫延開來,喧鬧的蛙聲變得溫馴,悠悠的晚風變得清涼。酒香染醉了鄉(xiāng)村的夜晚。就這樣,一個酒杯在他們手中傳來傳去,輕輕咂一下茅臺酒,品味一下傳說中的玉液瓊漿。然后嗓子癢癢的,父親就帶頭唱起花鼓段子。
這一夜,成了他們?nèi)蘸笤S多年的談資。
酒喝干了,有收廢品的,想出高價來收這酒瓶,父親不松口,把那酒瓶鎖在柜子里,有了好谷酒,就拿出來裝,把谷酒當茅臺喝,喝得豪情滿懷,把苦日子當神仙日子過。
1999年,父親得了食道癌,飯吞咽不下去了,酒更無法喝了。可有一天,我分明看到,他從那只茅臺酒瓶中倒出一杯酒,在淺斟,十分陶醉。天哪,都什么時候了,還喝酒?我趕過去搶過酒瓶,一聞,沒酒味。是白開水?父親笑道:“死,其實不可怕,人都有那么一天。只是現(xiàn)在,要是還能喝上一口,多好!”
父親的眼里,流露出對美酒的無限向往。我知道,他是在懷念那和左鄰右舍一起分享快樂的時光。父親去世后,我將那個茅臺酒瓶珍藏著,像藏著一個傳家寶。
其實,蕓蕓眾生,無數(shù)的父親,都像故鄉(xiāng)的一叢茅草,他們勤勞,他們友善,他們豁達,活得無怨無悔。
選自《長沙晚報》2019年8月23日
責任編輯:秀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