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彩霞
1940年,盛靜霞大學畢業(yè)留校任教,她清麗出塵,才情過人,一時之間,傾慕者眾。她卻認為得一“文章知己”是最大心愿。不久,她收到一封注名蔣禮鴻的來信,這是盛靜霞的老師介紹的,他在湖南工作。信中字跡娟秀瀟灑,還附了婉轉(zhuǎn)清麗的詩詞,盛靜霞非常滿意。鴻雁傳書幾次后,為了增進了解,她希望他來重慶工作,遂將他介紹到中央大學國文系任助教。
兩個月后,蔣禮鴻穿過封鎖線,歷經(jīng)千辛萬苦,從湖南經(jīng)貴州終于到達重慶。一個風塵仆仆的“光頭小和尚”就這樣出現(xiàn)在盛靜霞面前,“面黃肌瘦,身材矮小,穿一件土布長衫,著土布鞋”,與她想象中的江南才子大相徑庭。這也就罷了,他木訥迂腐,不善言談,常常問三句才答一句;同行在校園,他永遠走在她身后三尺,且不發(fā)一言;即使辦公室只有他們兩人,他也只知道看書復(fù)看書,看困了,就自顧自在桌子上睡覺,全然不顧她還在身邊。
有多期待,盛靜霞就有多失望。她出身殷實之家,父親曾在上海開辦紡織廠,安逸中長大的她性格開朗,愛說愛笑,渴望才子佳人的浪漫愛情。她不在乎他的貧寒出身,可是這個“呆貓”與她格格不入,和他相處,實在親密不起來。
他們的關(guān)系,成為大家的笑談,同事們欣賞他的學問,卻都認為他不是理想的夫婿。一次次不歡而散,盛靜霞非??鄲?,當她再次為他的沉默不語生氣時,他囁嚅著說:“我不會說話,幾千里跑來,只有一顆心?!?h3>再見,情定終生
然而,他的一顆心,她絲毫感受不到熱情。朋友建議,不如先拉開距離,或許能想到對方的好處。于是,她申請去白沙大學先修班執(zhí)教。臨行前,她與他懇切交談,希望他能改掉不言不語的脾氣,并約好來年再相見。
然而,幾個月后,他就翩然而至,頭發(fā)剪了分頭,一身青色的長衫整齊挺刮,與之前判若兩人。更欣慰的是,他主動談起別后見聞,誠懇和單純打開了她的心門,漫游在山村野寺,他們談詩詞小說,即興唱和,“徘徊在紅豆樹下,徜徉于月下花前,不啻人間仙侶”。
那時,他正在編撰《商君書錐指》,她負責幫他抄書稿??崾钪?,兩人各據(jù)書桌一角揮汗如雨,一天完工后,胳膊一抬,桌上四條汗跡。白天看書、抄稿,晚上散步,足音與落葉合奏,一同譜寫愛的樂章。
1945年7月,盛靜霞與蔣禮鴻舉行了簡樸的婚禮,才子佳人引得師友稱羨,賀詞中,“青鳥不傳云外信,白沙今日是蓬萊”成為最美點綴。他們的名字被巧妙地鑲嵌其中,“青”即青,是她的字;“云”指云從,是他的字。沒有什么行頭,床是拼起來的,家具是借的,唯一的新婚用品是同事送的暖水瓶。一方紅綢上,兩人各寫了一首《瑤臺第一層》作為誓言。從此,“連理枝頭儂與汝,人天總是雙”。
抗戰(zhàn)勝利后,盛靜霞帶蔣禮鴻到揚州見母親,盡管家人對蔣禮鴻頗有微詞,但盛靜霞絲毫不以為意,物質(zhì)不是追求,學問才是他們共同的志向。
兒女出生后,他們詩興大發(fā),她的描繪趣味十足:“鼻息呼呼睡正香,紅凝雙頰睫毛長。笑顏未斂忽啼哭:‘一個貓貓搶我糖!”他則對孩子寄予厚望,一首《沁園春》的結(jié)尾這樣寫道:“都休矣,恐硯田一篇,還要傳伊。”世俗的快樂和幸福,如同清亮的溪澗,在眼前汩汩而過,其樂融融。
學術(shù)道路上,他們孜孜以求,“只有心領(lǐng)神會之樂,從無齟齬、勃溪之苦”。時光消逝,愛卻歷久彌堅,扇子上,兩個人的名字總是并排在一起;夕陽下,攜手散步的身影成為校園里一道美麗的風景?!叭颂炜偸请p”,這個諾言,他們信守終身。
他一生嗜書,已經(jīng)與古籍凝為一體,《敦煌變文字義通釋》一再增訂,第四版時,字數(shù)已達原來的好幾倍。1992年,這本被評價為“撼山易,撼《通釋》結(jié)論難”的著作,獲得“吳玉章獎金”一等獎。那時,他已罹患肺癌。
平生所學,他想發(fā)揚光大。不顧多病之體,年過古稀仍堅持去上課,半節(jié)課下來,背后的衣服一直濕到了腰部?!叭f事不如書在手,一生幾度死臨頭”,這曾是她戲贈他的一聯(lián),所幸履險如夷。1995年,她又一次收到他的病危通知單,這次,她沒有留住他,她的《寫在金婚前夕》尚未完成,他已匆匆作別。
“無情有意來相伴,似慰幽人莫斷腸”,他去世后,她寫了多首詩文懷念。用殘余的精力,她繼續(xù)他的未竟之業(yè),相繼主持出版了《蔣禮鴻集》,注釋了他倆一生詩詞唱和的《懷任齋詩詞·頻伽室語業(yè)》合集。歲月跋涉中,她總能感受到,他在天堂俯身凝望。
心愿已了,2006年,她去云階月地的世界與他相聚,依照20年前的約定,她也和他一樣,捐贈了遺體。正如她在結(jié)婚時的詞中所寫:“明鏡臺前肩并處,笑看恰一雙?!睈?,依舊芬芳馥郁,絢麗奪目。
(摘自《莫愁·智慧女人》2019年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