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建
那座門樓是太姥姥最大的榮耀。
太姥姥坐在門樓下,眼窩兒濕漉漉的,目光所及之處,皆是形制單一的瓦房,橫亙于她與南菜園之間。太姥姥身旁有只貍花貓,很安靜,她輕輕地?fù)崦?,貍花貓抖起又尖又硬的胡須,似乎感?yīng)到了什么,果然,不一會兒,穿堂風(fēng)就吹來了,一片片泛黃的葉子打著旋兒飄落下來,發(fā)出窸窸窣窣的碎響……
這是我關(guān)于太姥姥最清晰的記憶。她喜歡這座門樓,雖不華美,甚至被兩旁新起的門樓襯托得十分低矮,但她就是喜歡:喜歡依靠著它曬太陽,陽光在她的發(fā)間跳動,閃出銀光;喜歡坐在門檻上縫縫補(bǔ)補(bǔ),年輕時,縫的多是別人家的衣服,老了,縫的多是自家人穿下的;喜歡坐在門前給孩子們講古說今,講的是“王璋序走馬觀碑”“槐樹洞里能騰云”。
那門樓,面朝正南吉方,單檐戧脊,弓形石梁上凸起有“晴耕”“雨讀”字樣,門枕石上刻字“惟謙”“惜福”,那是先人請中榜的舉人書寫、最好的刻碑人鐫刻的,勁貫中鋒,筆致凝重。太姥姥坐在門樓下,囁嚅著漏風(fēng)的嘴說:“這是家教啊!”宅院空蕩寂寥,太姥姥的話音很稀薄,甚至還帶著些許傷感。
當(dāng)太姥姥成為老宅唯一的主人,就很少做針線活、講古說今了。她坐在門樓下,看似曬太陽,實(shí)則扮演一位守望者的角色,守望門前大街,守望南菜園,守望她等不來的人,直到視線模糊,什么也看不清了。
陽光均勻地灑下來,太姥姥的白發(fā)如雪,眼中流露著朔風(fēng)過后的寧靜。槐木大門半掩著,往院內(nèi)投下布滿裂縫的陰影,卻遮不住那段曾經(jīng)的傷痛——姥爺就是躺在門板上斷氣的。
他是太姥姥唯一的兒子。民國時期,兵荒馬亂,管氏家族的日子過敗了,解放前太姥爺過世,姥爺肩扛起“家族中興”的重?fù)?dān),上有年過半百的太姥姥,下有六個子女,生活的艱辛可想而知。
聽我媽講,一九五六年盛夏,姥爺陰天時吃了一根黃瓜,突發(fā)急性闌尾炎,家人跑到門樓下,卸下門板,用它抬著姥爺往臨沂城趕,沂河漲水,無法通行,只好原路返回,匆促的腳步聲中,姥爺不停地呻吟,直至斷氣。又過了十三年,姥姥去世,那時候,差四個月我媽正好十三歲。
曾經(jīng)幾次,太姥姥站在門樓下,目送她的親人,她的親人走得決絕,似乎沒有任何留戀——大舅,他結(jié)婚后,做起了花卉生意,經(jīng)常出門,他用賺來的錢蓋了一座新房,索性搬出那座破敗的宅院;二舅,當(dāng)了兵,轉(zhuǎn)業(yè)到某干休所當(dāng)廚子,后來結(jié)婚生子,定居青島;三舅,成了上門女婿,起先住的是土坯房,吃喝勉強(qiáng)應(yīng)付,幾年勞心積攢,家境慢慢好轉(zhuǎn)起來;大姨、二姨還有我媽,相繼出嫁,分別嫁給嗩吶匠、編箢人和技術(shù)員,三姐妹聚少離多。
生活無常,該留下的走了,該回來的遠(yuǎn)了,只剩下這座門樓,成了太姥姥暮年的伴侶。人生莫測,唯生老病死是世間常態(tài),誰也躲不掉,太姥姥也會有那么一天,瞬間虛空,讓這里的每一塊磚、每一片瓦、每一條縫隙都暗藏孤獨(dú),這孤獨(dú)像一條蟲,終將蛀空這座門樓,使其殘缺、斷裂,面目全非。
見太姥姥最后一面,是我七歲的時候。溽熱的暑氣還未散去,她躺在祖?zhèn)鞯睦洗采?,遲鈍地向我轉(zhuǎn)過臉,手在枕邊不停地摸索,我懵懂走過去,她牽動布滿裂紋的嘴角,將攥緊的手伸到我面前,慢慢張開,兩顆冰糖在掌心泛著溫潤的光芒,我捏起一顆填到嘴里,糖水混合著口水瞬間占領(lǐng)了我的味蕾,久久不愿散去。
不知多少個夏日午后,我坐在門樓下,墻內(nèi)一樹蟬鳴,太姥姥輕輕拍打著我,喃喃絮語:“小雞嘎嘎,要吃黃瓜,黃瓜有種,要吃油餅……”我好奇地盯著門樓看,它沒有錯彩鏤金,也沒有雕繢滿眼,吸引我的只是磚雕上粗糙樸拙的雕花,四季輪回,歲月流轉(zhuǎn),花果濃重了氣色,變得黝黑。太姥姥說,這是海棠,這是牡丹,這是“金絲纏葫蘆”……
次年初春,太姥姥辭世,享年九十四歲,聽我媽講,她臨終前思維很清晰,說凌晨三點(diǎn)走,果然就是凌晨三點(diǎn)。這位會巫術(shù)的老人,如今她的魂靈被死亡牽引出身體,任憑親人哭泣、嚎啕,再也回不來了。
上“五七墳”那天,太姥姥的魂兒被白幡引出門樓,歸于茫茫原野,門樓依舊顫巍巍矗立著,與那八個刻字相互憑吊。除了二舅一家,親戚們都來了,因?yàn)槭恰跋矇灐保蠹叶紱]有流露出太多的悲傷。
多年以后,大舅約我們幾個表兄弟聚會,地點(diǎn)就選在那座廢棄多年的老宅院。我沿著大路一直往東走,卻找不到了,于是打電話給大舅,幾番詢問,才確定下來方位。讓我訝然的是,那座老宅變了,它身上爬滿了蔓秧,蜷縮在角落里,而那條我奔跑過的大街,只不過是條寬一點(diǎn)的巷子而已,門樓光禿禿的,丑陋無比,我第一眼看到的是村外的信號塔,而不是這座兒時仰望過的門樓。
走進(jìn)宅院,心里怯怯的,幾個表哥正圍坐在一起擺龍門陣。大舅說,多年不來,連姥姥家的門都不認(rèn)識了?我不好意思地笑笑,就跟隨大舅入座,表兄弟們聊起各自的近況,而我呢,專注地聽大舅講起李汝珍的《鏡花緣》。我說:“大舅,您這么多外甥,只有我繼承了您的基因?!贝缶丝蘖耍莻€感情豐富的人。
大舅喝多了,把話題引到二舅身上:“我就不明白,身子入土一半了,就不能回家看看嗎?國共兩黨都握手了,為什么我們還糾結(jié)于過去的怨憎?我在青島賣牡丹時見過他,過得并不好,他就是太要面了。”
幾番推杯換盞,宴席散開,表兄弟們在院子里走走停停,指指點(diǎn)點(diǎn),瞧瞧看看,還饒有興致地欣賞起檐口下的磚雕山花,仿佛置身于一處從未到過的古跡。有個表哥掏出手機(jī),點(diǎn)戳快門,將那座門樓定格在相冊中……
我望著殘缺的門樓兀自出神,大舅酒意昏沉,踉蹌走過來,告訴我還有半個月就是太姥姥的祭日了。我心里“咯噔”一下,時間過得好快啊,轉(zhuǎn)眼間二十年了。
是啊,二十多年了,許多人事都已凋謝,唯有門樓上那八個刻字,雖然斑駁,卻依然堅(jiān)守它們本該固守的位置:“晴耕”“雨讀”“惟謙”“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