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亞璇
夜半,又是一宿出生入死的急雨,帶點刺鼻的“硝煙”味。半透明的雨漬在脆得作響的玻璃上橫斜亂飛,蹣跚的虛無月影驟然顯身,狂野得“不修邊幅”。他側(cè)躺著,想象著把中午未盡的一盞拐棗酒斟入高原山間滲漏的月色里,興許會釀出一輪金黃色的、燃燒著的太陽?!疤?,你是大千世界的眼睛和心靈—”是嗎?他的眼睛在蜉蝣寄于天地的“神圣”時刻享受到了強光穿刺云翳的快感,雜草踐踏著谷穗瘋長,“金戈蕩寇鏖兵”綴成一首大雪漫轅門的史詩。松散的簾子木訥地倚在窗邊,恰如在八音盒里木訥地轉(zhuǎn)動身體的他,簾子他沒拉上。其實鄉(xiāng)間的夜靜默到心碎,燈火稀零得很,從來不擾人。
雞鳴,無書無竹,不煙不茗。城市的空氣交雜著愈發(fā)下墜的濕氣彌散開來,幸而偏遠,偶爾才會有些許縹緲輕盈的觸感。耳畔漂浮著似遠似近的窸窣聲,游絲飛絮一般,羞澀的黯月不足以把喑啞在書頁之間的殘屑點亮。她感覺心湖的水位微微漲高了一點,外面可能又下了一場淅淅瀝瀝的小雨。但這種事情總是無法確定的,不是嗎?她在腦海中一件件梳理著要帶的物品,尤其是還有沒有重要的證件被粗心的慣習“明目張膽”地遺落在背包之外。希望沒有。其實天亮時還有桌面上的貼紙可以提醒,她從來不寫便利貼。但在近乎完美的純黑中用流淌在筆管中的黑色的墨,戲謔而敷衍地點染著“元輕白俗、郊寒島瘦”,標榜著“冷出偏佳,別有根芽”的“圭臬”,寫著無處逃遁又無法顯身的詩,似乎更有意思。
平旦,窗邊的喧囂漸漸隱退下來,過于喧囂的時刻他的思潮反而波瀾未起、沉醉依然。恰恰在動靜水火碰撞迸濺的瞬息,那根蟄伏在零點以下的弦興奮激越得戰(zhàn)栗起來,催逼著別離。他的眼睛睜得過久竟開始因干澀而疼痛酸楚,那首《生如夏花》莫名其妙地在胸膛膨脹炸裂,“我是這耀眼的瞬間,是劃過天邊的剎那火焰……”一遍一遍,恣意瘋長擠占了全部思緒的透氣空間。他無法用連貫的序列拼接起湮沒于過去174天的記憶,無法敘說無法描述無法還原。他想寫些什么,可現(xiàn)在必須要沖著自己奚落一番“詞窮”的無奈?!皼]有邏輯的思維方式,趨于零的知識量,戰(zhàn)勝懶惰的小人”……
日出,細如蚊蠅的鬧鐘按計劃響了一聲,與其說聽到響聲,不如說瞥見了振動。四周還是安靜凝固得沒有一絲縫隙。天空是被打碎的棱鏡,分裂的鮮艷的色彩沒有交流地排布在同一個維度中,在最末端的神經(jīng)處投影下令人眩目的美麗。她收拾得比以往都要迅速很多,甚至帶著幾分不知所蹤的愉悅心情撕下了躺在桌面上的便利貼。云很輕,風很輕,晨光更輕。
六點零九分,云很輕,風很輕,天漂浮著和晦暗塵沙羈絆相連,而與晨光分裂。搖籃里、廣場上、曠野中、墓碑下,她始終只有一個人。
食時,陽光正醺。他坐在桌前,埋頭打發(fā)著在村委的最后一頓早飯,異常沉默,心里暗自惦記著幾個熟人間用眼神完成一場默契的“送別儀式”。也許是最后一頓,但這種事情總是無法確定的,不是嗎?他其實并不喜歡吃早飯,因為腹中總是被一種又饑又飽的糾葛所充斥,他不想用贅余的食物來破壞這種微妙的狀態(tài)。但174天里,他早已“入鄉(xiāng)隨俗”,和S村的男女老幼打成一片,在幾乎沒有午飯的時空里自然而然地享用著意興闌珊的早飯。
隅中,天氣正晴,大荒落。她在登機口百無聊賴地滑動著手機屏幕,眼前只剩輾轉(zhuǎn)在機翼尖端震耳欲聾的轟鳴。密密麻麻的黑色文字和符號從反光強烈的手機屏幕上撕裂而出,興奮得嘰嘰喳喳交頭接耳。她從小在城市里長大,穿梭在鋼鐵叢林里幻想著蝶舞翩躚,咀嚼著《過于喧囂的孤獨》膚淺地試探著塵囂里的幾度煙火,在地平線以外舉著“理論”片段的萬花筒觀望距離。這是第一次,半入鄉(xiāng)村縱橫江湖。
日中,高原的紫外線灼燒著他早已喪失敏感的皮膚,他的球鞋上沾附著S村桀驁不馴的赤色土粒。他知道這種土很難徹底從鞋面上刷掉,索性就帶著和盛放得淋漓盡致的光一起踏出村委。
日昳,初下車,一汪澄澈空明到“沒心沒肺”、漫無邊際的藍漾散在四野。雖然溫度觸感清涼,但她知道來勢洶洶的高原紫外線早已“偽裝”成一縷與蔥蘢翠色呢喃私語的柔光——長林風起,尋到云來。
晡時,他刻意繞路經(jīng)過了熟悉的小診所店,在浮滿細微煙塵的昏暗中隨便拿了幾副“無關痛癢”的藥。他盡力讓自己保持著“過橋分野色,移石動云根”的心情走走停停,他聽見有人在用地方話喊他的名字——是每晚都準時參加廣場“舞林大會”的阿姨。那是一切著手的切點,不是嗎?175天——來時他在寥廓的街道上憑縱著沸騰到滾燙溢出而無處安放的熱血,干唱著《生如夏花》去透支義無反顧,如颶風般渴望“驚鴻一般短暫,夏花一樣絢爛”的理論與實踐的神圣統(tǒng)一。理解了嗎?實現(xiàn)了嗎?還原了嗎?建構(gòu)了嗎?改變了嗎?風動幡動,巋然不動了嗎?他懷揣著摯愛的專業(yè)看見了許多真實,尖銳刺骨的斷碣殘篇無數(shù)次迷失在鄉(xiāng)野“還來就菊花”的夙愿里,心無形役,“不得真假,不懼笑話?!彼蛩埃∪A褪卻,最終可以沉吟在略顯疲憊的三分悵然中,會心一笑。
日入,心入無?絳色煙云的王國踏過千軍萬馬,濃稠得流逝不動、消散不開,燃盡了遁入漆黑前如烈焰般揮斥的瞬間。她借著最后一捧明亮的自然光在本子上補記著入戶的“只言片語”,她拿著“蜿蜒”到腳邊的水管沖洗著倔強粘固在鞋面的紅土。這是一個敞開的、從未親歷的“陌生”世界,問希望,問距離。咫尺之外,行途未遠。
黃昏,風起長林。有山可依,有樹可棲。一路春光荊棘,就這樣歸去。
人定,長林風平。有詩相和,有歌待應。漫天星河失語,就這樣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