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輝
學貫中西的文化大師
20世紀30年代,在創(chuàng)辦現代中國的第一個建筑系時,梁思成曾為“建筑師”設計過這樣的標準:建筑師知識要廣博,要有哲學家的頭腦、社會學家的眼光、工程師的精確與實踐經驗、心理學家的敏感、文學家的洞察力,但最本質的,他應當是一個具有文化修養(yǎng)的綜合藝術家。
在眾人眼中,顯然,只有梁思成達到了這樣的標準。他對古代建筑的考察、測繪,對古都文化的描述,以及他在雕塑、繪畫、文學方面的淵博知識和見解,使他早已超出了單純的建筑師的范疇,而成為20世紀為數不多的文化大師中的一位。
看來,30年代梁思成和林徽因的家能夠成為京派文人沙龍,不僅僅在于林徽因身上散發(fā)出的藝術活力和性格魅力,也在于梁思成深厚的文化修養(yǎng)與見識。他不愛言談,尤其當林徽因現場說古論今揮灑才華時,他常常靜靜地坐在一旁,不時微微一笑。
雖然如此,但他對文物、對古建筑、對文學的獨到見解,他的綜合文化修養(yǎng),仍使他在這個文人圈里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
細讀梁思成的《中國建筑史》和其他文章便會發(fā)現,它們涵蓋了美術、歷史、考古、文學、建筑等多個領域。他第一個將留學美國時獲得的知識,運用到中國古建筑的系統(tǒng)研究之中。
更讓我感興趣的是,他并非一個單一的考古學家或工程師,他既能不厭其煩地丈量尺寸和繪制圖紙,更能為我們描述出傳統(tǒng)文化中的詩意,而這絕非一般人能夠做到。
沒有傳統(tǒng)文化的根基,沒有家庭環(huán)境中對民族文化的深愛,沒有留學美國游歷歐洲的機會,就無法造就出他這樣一個能夠挖掘出中國建筑文化精髓的人物。美國著名學者費正清先生曾這樣評價過梁思成、林徽因夫婦:“在我們歷來結識的人士中,他們是最具有深厚的雙重文化修養(yǎng)的,因為他們不但受過中國正統(tǒng)的古典文化教育,而且在歐洲和美國進行過深入的學習和廣泛的旅行。這使得他們能在學貫中西的基礎上形成自己的審美興趣和標準。”
斯人已遠去,在未來的文化舞臺上,我們還能看到同樣的身影嗎?
梁思成只能屬于20世紀,也許可以這么說,以后的世紀,恐怕再也難以出現同樣的環(huán)境、同樣的人物。許多歷史條件已經無法再現:任何人都不再可能有梁啟超這樣一位國學大師級的父親,也很難再有林徽因這樣一個既有藝術造詣又有敬業(yè)精神的賢內助。
即便這些還有可能,山川田野間再也沒有那么多被歷史煙塵掩蓋的古寺古塔,等待未來的人們驚奇發(fā)現、細心勘察。曾令世人嘆為觀止的北京古都業(yè)已消失,很難再誘發(fā)出人們的歷史激情和歷史想象了。
應縣木塔上的身影
在一個風沙漫卷的日子,我爬上了山西應縣木塔,那是1993年的4月。當時,雖然沒有想到現在會寫這樣一篇關于梁思成的文章,但站在巍峨的木塔下面,我還是很自然地想到當年前來勘察這座千年木塔的梁思成、林徽因夫婦一行。1933年到1993年,整整60年。
暗淡的燈光下,木梯依然陡立。我緩慢地向上爬,每上一層,便走到欄桿前環(huán)望四周。每上一層,風就愈加猛烈,人幾乎站立不住,只有牢牢抓住欄桿,才能不被風刮倒。
塔下的應縣縣城,是否還是當年梁思成看到的樣子,我無法得知——想必早已大大改觀。木塔聳立,雄偉而壯觀,經歷了半個多世紀的風風雨雨之后,斯物猶在,真是難得而幸運的事。懷著這樣的心情,根據自己曾經讀過的關于林徽因、梁思成的資料,以及見到過的他們那次山西之行的照片,我想象著當年——想象著梁思成如何打著手電筒爬行在灰塵掩埋的柱梁之間;想象著他和林徽因,和同仁們如何仔細測繪著塔身構架;想象著他們?yōu)榘l(fā)現一個千年古塔,為他們的古代建筑研究獲得一個珍貴例證而驚奇和興奮。當年陪同梁思成勘察木塔的年輕學者莫宗江先生后來回憶:他們爬到了塔頂,但塔剎還有十多米高,除了幾根鐵索外,沒有其他可供攀援的東西。他們必須爬上去才能完成整個木塔的測繪。那天,風呼呼地刮著,讓他們有一種會被刮飛的感覺。
梁思成第一個抓住鐵索,兩腿懸空著往剎尖攀援。他攀上去后,其他幾個年輕人也一一攀上去了,最終將塔剎的各部尺寸、做法測繪下來。那時,梁思成顧不上有著900多年歷史的古塔木板已經枯朽,也未想鐵索是否銹蝕或斷裂,他就那么毫無顧忌地爬上去。大風中,他搖擺著身軀。如果當地人有興致在塔下仰望,一定會吃驚于這一幕。
木塔建成之后,梁思成是不是千年來攀上塔剎頂點的第一人尚不敢斷定,但能夠把它當作文化遺產看待,能夠以全新的知識、全新的眼光打量它,梁思成則肯定是歷史第一人。古建筑在他的眼中,永遠是有生命的物體。
一磚一瓦,一根立柱,一處斗拱,一尊雕像,都是活生生的存在。當他攀登木塔時,當他考察一座座石橋時,當他觀看古老的城墻時,他絕不是一個冷靜的旁觀者,而是將自己的全部生命,與他所接觸的對象融為一體了。
“我也是遼代的一塊木頭”
我很欣賞一位英國建筑歷史學家關于建筑的議論。在他看來,當一個穴居人為了更舒服,在山洞口掛上幾張皮子的時候,或當牧民用幾根柱子支起獸皮搭帳篷的時候,建筑活動并沒有開始。
建筑不始于第一個用木棍和泥巴或用樹枝和茅草搭起的小屋,或堆起石頭用草泥作頂。這些東西,比起燕子窩或海貍穴,并不能被稱為“建筑”。當人類第一次用平石板搭祭壇或立起石臺的時候,建筑也并沒有開始。
只有當人類第一次將自己與他的建筑視為一體和引以為豪時,并且比單純的需要更進一步——他開始關心他的建筑外觀之時,建筑才真正開始。這位建筑歷史學家甚至認為,在建筑史中,應該排除那些僅僅就是房子的房子,并且明確房子與建筑必須有區(qū)別。
梁思成恰恰在這方面擁有了建筑的靈魂。他從做學問起步,從枯燥的架構分析、材料分析、形狀勾勒等專業(yè)常識,走進了包容歷史與現實的人類精神。這樣,他對建筑歷史的描述,已不能僅僅視為單一的學問。
只有他真正了解那些古建筑的價值,因為他把它們和創(chuàng)造它們的人的精神視為一體。也只有擁有他這種文化關懷的人,對古建筑的熱愛,才會達到一個文人所能達到的極致。
我開始明白,為什么梁思成當年會用富有詩意的語言,向周恩來描述可能會消失的北京古都景象。也開始明白,當他談到北京城墻時,會將它視為一種生命來述說:“環(huán)繞北京的城墻,是一件氣魄雄偉、精神壯麗的杰作。它不只是為防御而疊積的磚堆,它磊拓嵯峨,是一圈對于北京形體的壯麗有莫大關系的古代工程。無論是它壯碩的品質,或它軒昂的外象,或它那樣年年歷盡風雨甘辛,同北京人民共甘苦的象征意味,總都要引起后人復雜的情感?!?/p>
20世紀50年代,在聽說自己曾經勘察過的河北寶坻(今屬天津市)一座遼代古廟被拆除時,梁思成感到十分惋惜。后來,有感于自己的被誤解,他有過這樣一句無奈的感嘆:“我也是遼代的一塊木頭!”
這簡直是一句禪語。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你便是我,我便是你。只有一個真正具有文化精神的人,才能發(fā)出如此深沉的感嘆。
一聲感嘆,世人誰能深深體味?
北京城墻的詩意構想
以“復古主義”的罪名來批判自己,這絕對是梁思成始料未及的。
翻開1955年的中國報刊,得承認當時對梁思成的批判和對別人的批判相比,實在輕微得很。不妨找來一本《新華月報》,看看各種報刊的文章目錄索引,鋪天蓋地的各類批判文章中,梁思成的名字是很難發(fā)現的。頻頻出現的名字是胡風,是胡適,是梁漱溟,他們成為1955年中國文化界的焦點。
不過,正是這樣一種對比和映襯,我才覺得對梁思成的批判,不會僅僅局限于建筑方面的隨意之作。它是歷史風云的一角,是文化觀念被政治觀念簡單取代時無法避免和逃脫的命運。
把大量建設“大屋頂”類型的建筑,歸罪于梁思成的“復古主義”,實在有些勉強。簡單地將古代宮殿式屋頂,生硬地套在西式建筑頭上,并不符合梁思成的建筑思想。
早在1944年撰寫《中國建筑史》一書時,梁思成就對此類建筑評價甚低。他注意到20世紀在中國的歐美建筑師,已經有意識地把中國古建筑的特點與現代西式建筑結合起來,如北京協(xié)和醫(yī)學院、成都華西大學的建筑等。
但梁思成認為:“此數處建筑中,頗呈露出其設計人對于我國建筑的缺乏了解,如協(xié)和醫(yī)學院與華西大學,僅以洋房而冠以中式屋頂而已。”
其實,一個如梁思成這樣具有博大精深文化造詣的人,早已不局限于工匠式的思維,他注重的是整體,注重的是建筑與人、與自然的融合,即便是對某一文物的保護或者利用,他也盡可能設想著它們與現代人生活的關系。
他不遺余力地建議保護北京城墻,并非簡單地將它們視為古建筑,而是將其看作具有永恒存在價值和使用價值的文化遺產。他是那么鐘情于它們,對于它們,他有那么美妙的構想:城墻上可以綠化,供市民游憩。壯麗寬廣的城門樓,可改造成文化館或小型圖書館、博物館。護城河可引進永定河水,夏天放舟,冬天溜冰。這樣一個環(huán)城的文娛圈、立體公園,是全世界獨一無二的。
在述說這樣一個構想時,梁思成儼然是一位詩人、一位畫家,心中充滿著詩情畫意。誰能像他那樣具有深深的文化關懷?誰能像他那樣,把建筑學與環(huán)境美學、歷史美學那么和諧地結合在一起?他的目光里,歷史與現實、未來構成了一個完美的整體。
1950年,在急切地將這一構想寫進《關于北京城墻廢存問題的討論》這篇文章時,他一定激發(fā)出了自己的全部才華和想象。在那一時刻,他把自己融進了歷史的流動中,融進了古老卻又魅力無窮的北京古都。他用這樣的方式擁抱古都,擁抱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精華,他為一個城市,也是為一種歷史文化唱著贊美詩。
即使古都已經消失,即使他的贊美詩僅僅是一曲絕唱,但對于梁思成來說,他的建議和呼吁,他的詩意描繪,卻是他文化創(chuàng)造的一個結晶,在很大程度上,也是他生命的最后一次輝煌。
在批判的漩渦中貶斥自己
從反對浪費國家財產的角度而展開的對所謂梁思成“復古主義”的批判,其實是20世紀50年代初關于北京城墻廢存討論的延續(xù)。在現實面前,梁思成的建議已不可能實現,更重要的是,還應該將他的觀念從根本上改變。
和當時的許多其他文化批判一樣,文化并非探討的內容,甚至文化根本不是關注的對象。需要的是取代,是從根本上動搖所有領域中權威者的文化信念。這樣,最便利的辦法,莫過于以不可反駁的氣勢壓倒被批判者,將人的文化思維,引到一種既定的政治目標上來。
在批判梁思成的文章中,我讀到這樣一段話:“梁思成口口聲聲是‘對人的關懷,但他的‘理論和他的所作所為,都徹底地證明了他根本缺乏‘對人的關懷,如果有,那只是出于反動階級的立場,他才把建筑藝術看作是沒有階級性的,才產生了他這一整套資產階級、封建階級的復古主義的論調,才要我國現代新建的一切建筑物都紋絲不動地向古代反動建筑的宮殿、廟宇、衙署和住宅看齊?!保ā读核汲稍诿褡逍问絾栴}上的錯誤》,《文藝報》1955年。作者注)不必多言,政治上的宣判,足以消除古建筑文化能夠激發(fā)出的所有詩意,也足以消磨梁思成的文化關懷。當他在1956年初召開的政協(xié)會議上進行自我批判時,我感覺,以往的梁思成已經消失,或者隱退到濃濃的陰影之中。他不再可能擁有激情,也不再會有豐富的想象。
在文化退到現實生活中毫不起眼的角落之后,除了無奈的感嘆,他已經很難再有作為?!吨袊ㄖ贰贰吨袊袼苁贰罚⑽陌妗吨袊ㄖ穲D錄》……他的重要著作,幾乎都是過去完成的。之后,他試圖修改的計劃,再也沒有實現。
在那次自我批判中,梁思成這樣貶斥自己:
“但在都市規(guī)劃和建筑設計上,我卻一貫地與黨對抗,積極傳播我的錯誤理論,并把它貫徹到北京市的都市規(guī)劃、建筑審查和教學中去,由首都影響到全國,使得建筑界刮起了一陣烏煙瘴氣的形式主義、復古主義的歪風,浪費了大量工人農民以血汗積累起來的建設資金,阻礙了祖國的社會主義建設,同時還毒害了數以百計的青年——新中國的建筑師隊伍的后備軍。”(見《梁思成的發(fā)言》,《人民日報》1956年2月4日。作者注)
這里,沒有一點兒屬于文化范疇的探討,過于濃烈的政治色彩,完全遮蓋住了梁思成身上最具有價值的本色。梁啟超不會預想到,他為梁思成選擇的文化之路,并不能讓梁思成避開政治運動的喧囂。純粹的學術,純粹的文化,在許多時間里,也許根本不存在。文化與政治,其實從來沒有真正分開過,20世紀尤其如此。有的文人,希望文化是一片美麗、靜謐的桃花源,能夠在那里實現自己的價值??蓪嶋H上誰也不可能擺脫政治的籠罩,政治始終制約著文化:它可以使文化輝煌,也可以使文化黯淡;它可以讓一個文人一夜之間聲震寰宇,也可以讓一個文人頃刻間聲名狼藉;它可以幫助文人實現自己的理想,也可以讓文人的詩意喪失殆盡。這是否可以歸納為歷史永恒的主題,我不知道。
類似1956年的檢討,在“文革”中梁思成又不得不一次次重復,并受到更加嚴厲的批判和斗爭。不同的是,做第一次檢討時,他所珍愛、勘察過的許多古建筑還存在,而“文革”爆發(fā)后,它們或者已被破壞,或者完全消失。他所鐘愛的北京城墻,很快就將蕩然無存了。
從20世紀50年代批判“復古主義”,到“文革”中的“破四舊”導致的文化大破壞,梁思成失去了許多他所珍愛的東西——物質的和精神的。那么,人們究竟失去了什么?中國究竟失去了什么?
沈從文說:梁思成應該
當北京市副市長
在閱讀梁思成的《中國建筑史》《中國雕塑史》的同時,我借來了沈從文的《中國古代服飾研究》。我有意識地把它們放在一起閱讀,聯想它們的作者的命運,不能不深切感受到沉甸甸的歷史分量。
從20世紀30年代起,沈從文就與梁思成夫婦建立了深厚的友誼,他們的精神是相通的。正是沈從文,與眾不同地理解和認識到了梁思成的價值。
1948年,沈從文寫過一篇《蘇格拉底談北平所需》,假借“蘇格拉底”之口,述說自己對北京古都未來發(fā)展的設想。他認為,像北京這樣的城市,最好有一位“治哲學、懂美術、愛音樂之全能市長”,而古建筑專家、聯合國大廈建筑設計委員會委員梁思成,若能任副市長,“實中國一大光榮事”。
沈從文到底是一個小說家,他以詩意和想象,為人們描繪了一個文人理想中的北京:在他看來,北京應該建成一個歷史文物的花園。警察的工資應提高到園藝師的水平,他們如果檢查私人住宅,只是為了衛(wèi)生和綠化問題提出建議。
北京圖書館附近、比鄰北海的大草地上,應建立六組白石青銅雕像,以紀念文學、藝術、戲劇、音樂、建筑、電影六門類半個世紀以來的新發(fā)展、新貢獻。故宮博物院也應改變通常的機關制度,而采用學校制度,真正發(fā)揚文化而非“發(fā)賣”文化。大學將被重新設計成花木扶疏的花園,學生在溫暖的陽光下讀書談詩,課堂和長廊均掛有風景畫等美術作品。
對于各種宣傳標語、通知、啟事之類的招貼,沈從文則認為應該加以嚴格限制和控制,將它們放在極其不起眼的地方,他甚至這樣說:“宣傳標語、通知,均被限制小至約手掌大小,且只能于盥洗間、飯?zhí)孟囝惖胤綇堎N,免破壞學校整潔?!?/p>
這未必就是梁思成心目中的烏托邦,不過從文化的角度看待北京,兩人則是一致的。他們當然希望未來的北京,能夠按照他們的意愿存在與發(fā)展。但對他們更為重要的是,在戰(zhàn)爭、政治變革、經濟的不斷變換面前,文化到底會處在一個什么樣的位置。他們?yōu)槲幕?,為文化而思考,也為文化而陶醉于夢想?/p>
他們這樣的文人,浪漫得像激情派的詩人,他們永遠是理想主義者。即使現實有時讓他們顯得尷尬、顯得不合時宜,即使他們的理想顯得空幻、顯得蒼白,他們也不失其價值。
他們是永恒的。
因為擁有文化精神,他們的人生才富有意義;因為總是帶有理想色彩,他們的創(chuàng)造才最終超出了時間的局限。實際上,他們是真正的熱愛傳統(tǒng)、熱愛民族、熱愛祖國的人。
他們的愛國主義,不是幾句空洞的口號,更不是謀取私利的個人手段。當他們選擇文化創(chuàng)造為畢生事業(yè)之后,現實的一切障礙、一切磨難,都難以銷蝕他們的文化癡情。
有這樣的癡情,他們才會對這片土地上留下的一切文化遺產有著深厚的愛;有這樣的愛,他們才會不愿意看到人們輕易地去打碎它們。他們在一切文化遺產身上發(fā)現民族的智慧,發(fā)現歷史的美,并浪漫地幻想它們能夠與現實、與未來融會在一起。
從這方面來說,梁思成和沈從文都是詩人,他們以不同方式將心中的詩意揮灑出來。讀建筑史、雕塑史、服飾史,從那些旁征博引的論述中,我明明白白讀出了詩意。
永遠的困惑
北京古都風貌消失之后,曾經竭力想保留其歷史原貌特征的梁思成,就注定要成為人們不斷提及、不斷感嘆的人物。
生活在北京,我自然常常想到梁思成。
幾年前,梁思成的晚年伴侶林洙女士寫過一本關于他的回憶錄《大匠的困惑》。第一次讀它之后,我就再也無法擺脫“大匠的困惑”帶給自己的困惑。
書的封面設計突出了這位大師的歷史困境,或者說歷史尷尬,他處在拔地而起的摩天大廈的包圍之中,它們顯得那么密集,露不出一點兒天空,仿佛巨大的重負壓在他的身上。他低著頭,右手支撐著頭顱。他在想,也許什么也沒想;他困惑著,也許根本顧不上困惑。封面裝幀設計很簡單,但整個畫面勾勒出了梁思成一生的心境。
對于一個致力于傳統(tǒng)文化整理、總結和保護的文化大師來說,還有什么能比他所珍愛的文化被貶斥、被消解更讓他痛苦困惑的嗎?困惑也許還在于,在這個世紀的行進中,他的所有努力,他的所有足以令國人自豪的文化創(chuàng)造,在戰(zhàn)爭、政治、經濟、自然災害交替出現的現實面前,常常顯得那么渺小,那么脆弱。
在歷史場景中,梁思成困惑的身影,和其他一些文人相比,也許顯得更加寂寥。如果說一些文人的遭際尚可接受與理解,因為他們帶有某種歷史必然性,在別的世紀,也會同樣發(fā)生,而梁思成面對的建筑文化的破壞與消亡,本來完全可以避免,或者應以另外一種方式得以解決。
然而,古都不再,梁思成只有仰天長嘆!悠悠此情當時又有誰解?
〔本刊責任編輯 周 雨〕
〔原載《名人傳記》2019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