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慮蔓延“擼獎”圈

□李 更

有個地方作協(xié)的領導是位詩人，出版過幾本小冊子，都是自費——當然，說是自費，也是作協(xié)方面提供的資金支持，只要他湊夠一定數(shù)量，當年作協(xié)的成績單上必然有他的詩集，出版周期基本上以某個文學大獎的開獎周期為標準。只是他的數(shù)量非常有限，常常五年過去了還是湊不齊一本書的要求，只有把以前的作品翻出來、再加點新作品湊數(shù)——行業(yè)上管這叫“注水”。

這些當然是近年來十分盛行的口水詩了。因為從來沒有走市場，沒有在各種書店露過面，所以這位領導就莫名其妙地對當?shù)囟嗄陙韴猿肿呤袌龅淖髡哌M行不斷封殺，說，讓詩歌的歸詩歌，讓市場的歸市場；還強調(diào)，詩歌一走市場就俗了。這讓一干下里巴人困惑。甚至，這家作協(xié)的兩個主席都是詩人，準確地說，寫詩歌的人，他們雖然也有矛盾，但是在面對詩歌以外的寫作者時，他們又馬上團結起來一致對外。不寫詩，無以言。其他文體的寫作者為了分點“作協(xié)扶持”的殘羹剩飯，也紛紛開始做回車鍵練習，怎么著也得弄點口水，沒有口水就貢獻點唾沫，此地遂成為遠近聞名的“詩窩”，經(jīng)濟上不去，詩會頻頻開，自我頒獎、相互頒獎，不亦樂乎，但是離“國家級”仍然是十里堡與三十里堡的關系。于是大會小會研究、總結，得出結論：不是自己的問題，是別人不讀書了。不讀書自然就不讀詩，屬于池魚之殃。

其實不僅是詩人，其他作家也有這樣的困惑，尤其是小說家，尤其是長篇小說家。常常是，一部長篇小說的影響甚至抵不上一個幾百字的段子。

長篇小說，至少得三十萬字吧？一般認為，四十萬字比較標準，像《家》《子夜》《林海雪原》《暴風驟雨》《白鹿原》這樣的。四十萬字五十萬字，怎么也得寫個一年半載吧？三個月能夠成書的也有，那不是網(wǎng)絡寫手也是現(xiàn)實主義大師了。很多，我知道的。也有十年磨一劍的，結果，寫完了，也發(fā)表了，還出版了，若關系找對了，得獎都說不定。然后，就泥牛入海。好的結果，出版社讓你走“館配”，就是說服那些關系好的圖書館購藏幾本；運氣好的，還可以得到什么圖書下鄉(xiāng)、社科基金扶持的厚待。

不好的結果？直接送造紙廠化紙漿了。

那些靠作協(xié)經(jīng)費出版的，一般會找關系買一點。有個作協(xié)的頭兒遇到過這種事：對方叫他打個發(fā)票直接拿錢去，書都不要了。開始他還覺得哥們兒夠意思，后來發(fā)現(xiàn)這個現(xiàn)象可持續(xù)發(fā)展，大有蔓延之勢。細思極恐：這不是罵我嗎？我差這幾個錢？

有給面子的，好歹馬上送上孔夫子舊書網(wǎng)，或者給馬路上擺書攤的，只是，這年月，擺書攤的也跟熊貓似的成保護動物了。

沒人讀了。

以前，有個報人張季鸞說過，大意是報紙上的東西二十四小時作廢。報紙講究的是新聞的快，慢了就容易過時。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我在武漢一家書刊發(fā)行公司幫新華社老記者出版自選集，徐遲介紹我去找李普、李莊。他們一邊積極翻找自己的文字，一邊感慨：過時了，都過時了。我說，不會過時，這也是時代的痕跡。他們就笑：批林批孔行不行啊？批鄧，行嗎？

不光是新聞，文學也一樣。我至今一直記得湖北有個叫辛雷的作家。1974年，家父李建綱從“五七干校”回武鋼，領導讓他再次負責工人的文學創(chuàng)作，除了具體幫助車間的寫作者，還有就是聯(lián)系省市的大作家來工廠深入生活；辛雷就是其中之一。他到武鋼是為了寫一部長篇小說，我記得是《月涌大江流》。我經(jīng)常跟著父親去武鋼第一招待所去拜見他。他從“文革”前開始寫，每年都因為斗爭大方向的改變而不得不重寫——那幾年恰好是風云變幻莫測，一年河東一年河西。每次見面，他都要和父親探討走資派、造反派、逍遙派的身份，怕出政治問題。一直到改革開放以后他離開武鋼，也沒有完工，因為他寫的那一切全部過時了。

辛雷姓徐，網(wǎng)絡上還能查到：徐辛雷，著有長篇小說《萬古長青》，短篇小說集《長江上的戰(zhàn)斗》，中篇小說《水上漂》，散文《曲水流杯記》《兩條小魚》《我是一個活著的人》，報告文學《實習生》《女鉆探工》《石總工程師》……

就是沒有這部《月涌大江流》。

一部長篇小說的寫作，會面臨“城頭變幻大王旗”的詭譎，以至于計劃完全跟不上變化。這是中國作家的悲劇。他們很多人無法跳出時代的束縛，只想著做時代的代言人，而不是像巴爾扎克那樣的“時代書記員”。隨著時代的波動，不同的時間段，居然會出現(xiàn)不同的敘事標桿，作家們?nèi)绻狈Ρ匾姆治隽?、反省力，自然找不到一把可以量度各種時代場景的尺子。加上一部小說至少要寫作幾年甚至十幾年，場景變化更加繁雜，往往你剛剛表現(xiàn)完一種場景，這標桿又隨著時事的變動而變化了，甚至于完全相反了。這樣的小說，自然是在寫出的那一天就死亡了。

甚至根本沒有寫完的那一天。

今天的寫作，對于很多作家來說，立竿見影、急用先學才更其重要。獲得感，幾乎是大家一致的追求。因為需要，所以焦慮。過去的焦慮來自于對時代風云的把握缺乏自信，現(xiàn)在的焦慮可能無一例外來自于對獎勵的渴望?，F(xiàn)錢，快錢，是一個可以望得到目標。肉身只能一次過，未有精神圖來生。

這種焦慮，其實也是早就被人注意，或多或少也被一些作家所表現(xiàn)，但是像李洱這樣沉默多少年去潛心研究努力表現(xiàn)的，似乎還是第一次。文人們通常都是去表現(xiàn)別人的，他們的鏡子喜歡照著別人，而自己的種種，則常常是燈下黑。俄羅斯文學有大量的文化人自我分析自我反省的作品。如果沿著俄羅斯文學的路子走，一個是累，光是長篇小說的框架，就會讓人生出“望山跑死馬”之嘆；一個是作家本人的知識儲備——特別是哲學、美學、社會學的——不夠。

李洱走的好像更接近于《洪堡的禮物》的路子。據(jù)說他的這部《應物兄》寫作時間比較長。怎么表現(xiàn)近二十年中國知識分子的時代風貌？他有意識地弱化社會的政治性場景，這樣可以合理規(guī)避一把尺子度量時代的狼狽，直接突出代表今天文化人、文學人的關鍵詞：焦慮。

他在最近一次訪談中，直接就說出了自己對于長篇小說寫作的焦慮感：長篇小說在試圖與“碎片化”對抗。

“碎片化”，當然是指網(wǎng)絡上的閱讀。

很長一段時間以來，作家們抱怨自己仍然在寫作，可是，讀者沒有了。到哪里去了？他們認為都是智能手機惹的禍。閱讀工具或曰文學載體的變化，造成體制內(nèi)作家被成千上萬地拋棄。甚至，他們認為，每天被微博、微信綁架的那些手機綜合癥患者，只是在打游戲、看圖片。

現(xiàn)在終于有人知道，中國人的閱讀不是少了，而是更加多了——打破了書本的束縛，閱讀可以天馬行空自由自在，海量的文字海量的信息，讓中國人更加熱愛閱讀。傳統(tǒng)的條條框框的報刊書本上的內(nèi)容，早已經(jīng)被人厭倦，甚至那些中規(guī)中矩的敘述、不痛不癢的議論、味同嚼蠟的描寫，都讓人昏昏欲睡。

我在二十年以前就說過，筆墨當隨時代。這句話沒有過時。每個時代都有自己的文字載體，今天的載體，就是段子。

段子，似乎是今天的說法，其實早就存在，只是我們忽視了其存在的價值。小小說、微型小說、精短小說，換了馬甲而已。近二十年，大量純文學刊物瀕臨困境，沒有政策支持，可能一天都活不下去。但是，微型小說刊物繼續(xù)挺立在街頭的報刊亭，包括那些形形色色的《故事會》之類。在瞬息萬變的社會發(fā)展過程中，文學沒有死亡，它只是變化了。

忽然看見一則信息，說，僅僅十幾年，方便面輸給了高鐵，互聯(lián)網(wǎng)戰(zhàn)勝了撲克牌。許多巨頭的失敗，并不是被同行另外一家巨頭擊敗的，而是被其他行業(yè)給擊敗了。比如說，當年諾基亞跟摩托羅拉一直在競爭，但最后誰都沒有壓倒誰，卻雙雙被安卓、蘋果給擊敗了；柯達曾經(jīng)是盛極一時的膠卷老大，不過沒有想到，最后卻在短短兩年之內(nèi)就破產(chǎn)了——擊敗柯達的，同樣不是富士膠卷，而是數(shù)碼相機；而數(shù)碼相機也好景不長，快要被智能手機擊敗了……最近幾年，方便面在中國的銷量越來越差，連康師傅這樣的巨頭日子都不好過了。方便面銷量少了，其實跟高鐵有關系。過去人們坐火車，一般要坐很久，大家最喜歡的食物，自然就是方便面?，F(xiàn)在許多地方都通了高鐵，綠皮火車已經(jīng)越來越少人坐了。高鐵的速度快了很多，許多人已經(jīng)不需要在車上吃飯了，所以方便面的銷量也就開始下滑。同樣，以前旅行都喜歡玩的撲克牌，現(xiàn)在也被智能手機代替，而生產(chǎn)撲克牌的公司則瀕臨破產(chǎn)。

科技發(fā)展產(chǎn)生了新的生活方式，直接改變文化存在的形式——注意，再怎么改變，也只是形式的改變，其中的靈魂仍然存在。

作為作家，只要你的靈魂還在，就不用擔心形式的改變。那些失去讀者的作家，你以為自己可以以不變應萬變？

李洱對于“碎片化”的形勢還是了解的，只是過于樂觀。他認為長篇小說可以和“碎片化”對抗，實際上，目前年產(chǎn)量過萬的長篇小說面對“碎片化”只能招架，勉強招架。因為某些系統(tǒng)仍然一副官老爺?shù)膽B(tài)度，錯過了與網(wǎng)絡寫手的相互認知、互相補短的窗口期?？纯唇裉斓挠耙晞【兔靼祝蟛糠謩∧康母木巵碜杂诰W(wǎng)絡小說，而作家們的小說如果不被影視劇納入，其影響當然不能被有效放大，最好的結果，只有去各個大學的文學院，請求職業(yè)閱讀者過目，然后作為分類垃圾處理。

以前，是網(wǎng)絡小說寫手希望被作協(xié)接受，天天盼“招安”；現(xiàn)在，許多作家則在跪請網(wǎng)絡寫手“受封”。

一個文學評論家告訴我，他這么多年其實就一直在做“垃圾分類”工作，誰叫自己吃的是當代文學這碗飯呢？“你是什么垃圾？”這是他面對所有值得懷疑的作品進行的拷問。是干垃圾？濕垃圾？可以回收的垃圾？不可以回收的垃圾？“大部分小說，”他笑得很陰，“屬于不可回收的濕垃圾！”

顯然，李洱是自信的，他已經(jīng)找到“對抗‘碎片化’”的辦法，就是把網(wǎng)絡上的“碎片”收集起來，分門別類，像影視劇中的植入廣告，變成他長篇小說的一部分，然后去拿茅盾文學獎。

這不是抄寫，是改編，或者叫移植。況且，網(wǎng)上的段子又無人認領，不存在版權問題——當年賈平凹的《廢都》里也有民間傳說嘛，而且，還是直接取《金瓶梅》的瓶子裝他賈平凹的酒，一來繼承了傳統(tǒng)，二來汲取了民間文學寶庫的營養(yǎng)。那么多的山歌還不是民間高人收集、傳播的？

與其對抗，不如笑納。這才是虛懷若谷、高風亮節(jié)。

有人說，《繁花》沒有結構，就是“碎片化”的口語集合體。也許，就是這么無意間誕生了一種新的文本。

還有人說，《繁花》也好，《應物兄》也好，不經(jīng)意間，中國文學出現(xiàn)了“擼獎體”。

也許剛開始的時候，這些體制內(nèi)作家的焦慮來自于讀者越來越少了，起印數(shù)從五千冊到四千冊，這是最焦慮的時刻。到三千冊兩千冊，也就無可奈何了。他們已經(jīng)放棄市場的讀者，紛紛尋找其他讀者。先是挨家挨戶到各個大學文學院送書，飯局不斷，禮品不斷，然后重點進攻各個作協(xié)的負責人，主要是評級、評獎的評委們。

也有一些有追求的作家在想其他辦法。那年我在市場上買到兩個作家的書，都是長江文藝出版社出版的，印刷數(shù)量都是三千冊。一部是余華的《活著》，一部是韓少功的《馬橋詞典》。關鍵是市場銷售非常不好，我還是在舊書攤上買的，五折。

后來，韓少功與張頤武打起官司，《馬橋詞典》不斷再版。這以后，利用官司甚至利用負面消息炒作，成為書商的營銷模式。韓少功是中國作家中最懂市場的人，也是最善于在文學里面發(fā)現(xiàn)新聞價值的人。早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就明白不能單純地寫小說，要有理論，而且要理論先行，所以他推出了“尋根文學”這個概念。他也是最早投入海南島商業(yè)開發(fā)大潮的作家，在《海南紀實》的發(fā)行中，學會了利用質(zhì)疑、爭議吸引讀者的目光。——順便說說，文學官司有沒有必要打？回答是肯定的。事實上，民國時期的作家為什么名氣那么大，就是因為文學官司那么多。但是這些官司都是打筆仗。魯迅的文學官司打得多，打得大，而且，得道多助，越打朋友越多。他贏在技巧，贏在語言。但文學官司如果鬧到法庭上，就屬于舞臺表演了，嘚瑟的成分占了大頭。所以，當看起來溫良恭儉讓的韓少功以廳長的身份勒令北京大學副教授張頤武去?？诘酵V，喜歡韓少功的讀者才發(fā)現(xiàn)，他骨子里還是那種“霸蠻子”。

余華則是讀者們在慢慢的閱讀過程中發(fā)現(xiàn)的大師，他靠讀者的口碑宣傳，使作品發(fā)行量暴漲。沒有炒作，就沒有故事。但余華是中國作家中故事最少的人，至少，目前還是這樣。

那些寫不出《馬橋詞典》《活著》的作家，人家調(diào)整好心態(tài)，注意力全部放在作協(xié)，徹底放棄市場?？可匠陨娇克运?，這個道理誰都懂。一些作協(xié)也知道禮尚往來，肥水不流外人田，每年評級評獎，作協(xié)內(nèi)部優(yōu)先，在編的又優(yōu)先。這些活動成為許多地方作協(xié)的年終評獎，互相計較起來，評級評獎也是要放在年終獎的大籃子里面考慮的。

然后是作協(xié)外圍。那些與作協(xié)相關人員走得近的，進入一杯羹利益均沾范圍，該拜老師拜老師，該拜碼頭拜碼頭。最近二十年，中國作家尤其是詩人最大的進步就是不清高了；也許還有清高，但清高的方式變化了，身前一只手拒絕，表面拒腐蝕永不沾，背后一只手，則想方設法拉關系。

你想啊，申報下題材就有費用了，下生活采訪又有費用，然后，刊物發(fā)表，買書號出書，出版以后還有座談會，接著還有評獎，評獎完了還有評級……就像包介紹對象，包操辦婚宴，包生孩子，還要包生兒子，一條龍。

所以，你還用得著去市場找讀者嗎？

隨之而來的應該是和諧了吧？結果，一些地方作協(xié)卻是好友反目，甚至大打出手，互相寫告狀信。你說僧多粥少，互相給點拳腳可以理解，可是這些年對作協(xié)對文學的支持力度已經(jīng)很大了，甚至在一些作協(xié)已經(jīng)是粥多僧少了，有的主席副主席“擼獎”擼到手軟，一些地市級作協(xié)的獎甚至是專門為主席副主席設立的，你們還鬧個甚？可是，但是，真是，內(nèi)訌力度大的還就是那些得到財政扶持力度大的作協(xié)，甚至成正比關系：扶持大，內(nèi)訌大。而且，情況還多半發(fā)生在某些“擼獎”大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