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川鄂
近兩年我曾經(jīng)為一個老牌的文學刊物主持一個隨筆欄目,每期一個文化文學方面的話題,三個人自由談。每次我都認真地策劃,想一堆選題,再找合適的作者組稿——通常是約兩個名家?guī)б粋€90后博士或碩士生,老少搭配,自由交流。約請的作者一般都能按時交稿,有時我也動手修改來稿,對刊物從不拖欠,保質(zhì)保量,如期交卷。一路下來,順順當當,沒有任何過節(jié)兒。有的稿子也反響甚佳。老實說,兩年來的合作一直很愉快。
2018年第12期,本是我的收官之作,便想搞一組好文章,來一段漂亮的收梢。想到這屆魯迅文學獎剛剛評完,各地作協(xié)正在開慶功會、頒獎會,于是想到了一個自以為很有意義的話題:文學獎與文學史。我的本意是,在魯迅文學獎的熱潮中,探討一下文學獎的評選與文學史評價之間的關聯(lián),打開一下大家的眼界,深化一下對相關問題的認識。
我請了兩個著名的文學評論家(其中一位是“魯獎”“茅獎”雙料評委),和一個在讀的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博士生,來討論這個問題。他們爽快應允,按時交卷。當下中國文壇獎項眾多,也爭議不斷,這組文章以文學獎與文學史的關系為視角,提出了很多有價值的看法。
黃批評家別出心裁,統(tǒng)計知網(wǎng)檢索結(jié)果,說明文學獎影響但不決定文學史評價,只有經(jīng)得起時間檢驗的真正偉大的優(yōu)秀作品,才能青史留名。他說,文學獎當然會極大地影響作家作品的文學史評價,已經(jīng)有一百多位世界各國的作家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但世界文學史不可能只是由這一百多位獲獎作家一網(wǎng)打盡。除諾獎獲獎作家之外,同樣會有一批作家將載入文學史冊。余華和林白未獲茅盾文學獎和魯迅文學獎,但他們的創(chuàng)作卻得到評論家和文學史家的高度關注?!懊┆劇焙汀棒敧劇边@兩大中國最具權(quán)威影響力的文學獎項,有一個共同的弱點,就是時效性太強。四年的評選周期實在太短,因而無法充當裁判的角色。
王評論家主要討論文學獎與文學史秩序的建構(gòu)問題。他首先指出,在有了文學獎的現(xiàn)代社會里,那些能夠獲得各種文學獎項的作家作品總是要相對顯得優(yōu)秀一些。衡量評價文學作品優(yōu)劣與否的一個重要標準,就是要看它是否獲得過相應的各種文學獎項。但也必須看到,由于這樣或者那樣的原因,一些文學獎項的評獎結(jié)果并不那么盡如人意,也存在著這樣或那樣的遺憾與不足。文學獎在強有力地以其“刺激性”助推著文學事業(yè)良性發(fā)展演進的同時,也有著不容忽視的負面效應。不少作家會在文學獎的巨大光環(huán)面前,陷入到某種不應有的迷失狀態(tài)之中,把文學獎干脆就當作文學本身,嚴重背離了文學本身的精神高尚性。
汪博士從“魯獎”評獎條例“十年四版”說起,認為“魯獎”評選條例太籠統(tǒng)、獲獎作品太泛濫,會使評獎結(jié)果顯得混亂。她特別分析了二十年來七屆“魯獎”的文學理論評論獎獲獎作品,對其是否能代表這二十年最優(yōu)秀的文學理論評論和文學史研究水平提出質(zhì)疑(因為很多文學理論家、文學史家并未申報)。文學基礎理論研究和文學史研究屬于學術領域,一般都納入社科獎;魯迅文學獎旨在獎勵創(chuàng)作,只獎與創(chuàng)作緊密相關的、對當下作家作品和文學現(xiàn)象的評論即可,應該把文學基本理論研究和文學史研究交還給人文社科獎。總之“魯獎”的文學理論評論獎應該簡化為文學評論獎。
我看了來稿,喜不自勝,信心滿滿,本以為這一組文章會得高分,但是,然而,不過——刊物的負責人無奈地給我打電話說,更高主管不同意,怕更大的主管不高興,因為本省上一屆魯迅文學獎評審吃了鴨蛋,這一屆好不容易有兩人獲獎,市里省里剛剛開了慶功會、表彰會,怎么可以對評獎本身指手畫腳、品頭論足?有人認為文學獎也可能有爭議,評獎的體制可能也有問題,因此這一組文章怕獲獎者看著不高興,怕管理者看著不高興。何況,該刊發(fā)表的外省作家的作品也史無前例地獲了獎,批評評獎機制就有批評刊物的努力與成就之嫌,就是自己和自己過不去……以這個理由不敢發(fā)稿,讓我有些莫名的憤怒,我甚至粗暴地掛斷了電話,也可能掛斷了我跟這個雜志社幾十年的友情。
在我看來,這些理由是非?;奶频摹嶋H上,本省這次的“魯獎”獲獎者,都是我的好朋友,我曾經(jīng)策劃和主持過他們的作品研討會,在本地舉辦關于他們的頒獎會上,我都一直給予他們很高很高的評價。我跟他們都有著很好的私誼。
但是這個文學獎與文學史問題,探討的是一個世界范圍內(nèi)的文學現(xiàn)象,是一個嚴肅的學理問題,而不是一個針對具體獲獎者的評判問題,何況針對具體獲獎者的評判問題也應有研討的價值啊。我沒想到刊物的組織者、管理者是如此的脆弱,如此的只顧地方利益、地方名譽、地方政績,而不顧起碼的學理。批評的難度還在于,不少地方是把本地作家獲獎當作政績的一部分看待的,你批評某地某個作家,就被潛在地認為有否定其“政績”的可能。因此本地評論家批評本地作家殊為不易,哪怕你并沒有討論該作家該不該獲獎,而只是對獎項名目和評獎機制提出一點改進的意見。
這更使我聯(lián)想到當下的文學批評生態(tài),唱贊歌者一路綠燈,稍有反思和質(zhì)疑便處處受限,所以當代文壇上的所謂“唱盛派”大行其道,而“唱衰派”鳳毛麟角處境維艱。比如明明有的評論家舉出實例證明《山本》是一本平庸之作、糟糕之作,可是這樣的聲音跟那些唱贊歌的聲音比起來,仍然音量偏小。對莫言、劉慈欣、嚴歌苓等屢獲國內(nèi)外大獎、風頭正勁的作家,批評的聲音此起彼伏,但很難在名刊大刊發(fā)表,很難在官方半官方研討會上發(fā)聲。名家名作的研討會,基本沒有他們出席的資格。
我的這次發(fā)稿碰壁經(jīng)歷,已逾幾月,但仍如刺在喉如芒在背。一個容不下起碼批評的文壇,能夠誕生真正偉大的作品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