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倬云(美國)
這里記述的不是邦國興亡的大事,也不是社會變革的經(jīng)過。在這里,我只是記述一些個人生命經(jīng)歷中足以回憶的片段,對別人也許沒有意義;不過,假如有人不存著讀掌故的心情讀本文時,他也許會愿意看一看另一個人心靈經(jīng)歷的路程。
禪宗說教時,不重說理,而在點破禪機。就因為外面的一些感受往往可以使內(nèi)心蓄積的水庫開放閘門,造成水到渠成的局面。這也許就是所謂頓悟吧?記得十一二歲時,我讀過一本名叫《文心》的書,其中有一段解釋所謂“觸發(fā)”的經(jīng)驗,也不外乎指出因外在感受觸動內(nèi)心的經(jīng)驗。在這里,我只想把幾樁觸發(fā)自己的事件敘述一下。
每一個孩子都曾經(jīng)過渾渾噩噩的階段,不過未必每一個人都曾經(jīng)注意過在那一剎那他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面臨不能再渾噩的情況。我在這里記下的片段回憶,也未必是促成我“頓悟”的因子,甚至未必是觸發(fā)的機捩,但是至少在我的記憶中,這幾個片段確實和自己的發(fā)展過程相聯(lián)結(jié),構成比較鮮明的印象。
在戰(zhàn)爭中長大的孩子大概比升平盛世的小孩較早接觸到死亡。祖母去世時我第一次經(jīng)驗到親人的死亡;但是她的彌留狀態(tài)是在安詳?shù)臍夥障侣D(zhuǎn)變,因此留給我的印象也不是劇烈激動的。在重慶遭遇大轟炸時,我們正在萬縣。記得萬縣第一次遭轟炸的晚上,我們一聽見空襲警報就躲進洞去,進洞時在路上遇見二樓鄰居家的一個大孩子,正在跑回家里去取一些東西。等到警報解除后,我們卻發(fā)現(xiàn)了他的尸體。上午,他還和我們一起玩過;晚上,他已變成一堆模糊難認的殘骸。這是第一次,我忽然發(fā)覺生與死之間的界限如此之易于跨過去,又如此的難以跨回來。這是第一次,我忽然發(fā)覺人是如此的沒有保障。這也是第一次,我面對著一大堆尸體和煙塵彌漫的瓦礫場,心里不存一絲恐懼,卻充滿了迷惘。我曾經(jīng)苦苦求索,那天一夜未曾闔眼;到后來,我似乎完全掉進了黑松林,不但找不著問題的答案,甚至找不出問題的線索了。
這一種困惑,此后經(jīng)常侵入我的思想。在豫鄂邊界的公路上,日本飛機用機槍掃射緩慢移動的難民群;軋軋的機聲和噠噠的槍聲交織成我腦子中一連串的問號。在青灘之濱岸時,目擊過搶灘的木船突然斷纜;那浩蕩江聲中的一片驚呼,也把一個大大的問號再次列入我的腦中。
在老河口,我們住的院子隔壁有一營工兵,他們豢養(yǎng)著不少騾馬。不知從什么時候起,我們發(fā)現(xiàn)馬群中添了一頭小小的淡黃馬駒,它逐漸長成,變成一匹很帥的小馬,遍體淡金,不夾一根雜毛。但是它的脾氣猛而且劣,除去經(jīng)常和它一起玩,喂它吃些東西的小孩子外,它不讓別人靠近身邊。我們和它一起玩,直到它太高了,我們還可以站在磨盤石上拍它的頭頸,抓它的鬃毛。終于,有一天,工兵要捉住它,替它釘蹄鐵和施閹,它掙扎著踢傷了好幾個人。它自己也在終日帶傷奔馳下,失血過多,倒斃在池塘邊,離那一塊磨盤石不過幾步而已。這一具淡金色的巨大胴體,依然保持著想再站起來的半跪姿勢,似乎還在向死亡作倔強的抗爭。不知怎的,我看著它時,萬縣的那堆殘肢又浮現(xiàn)在眼前。大約從這次以后,我不再把生與死的問題限于人類。那個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問號變得更大,更擾人了。
幾年以后,我們又在大巴山脈的河谷中回環(huán)盤旋。有好幾天,我們直對著一座大山前進,山頂那里似乎有一個巨大的洞穴,天天作為瞭望的目標。好不容易到了山腳,又花了一天工夫,我們走到半山,才看見那個洞穴實在是一大片懸?guī)r,下面覆蓋著一長條稍微收進去的山路。走到山頂時,已是下午四五點鐘。山頂冰雪未消,矮矮的樹上盡是冰瑯雪玕,勁風襲人,輕微的琤琮敲擊聲里,樹枝微晃,幻出閃動的點點彩色。四面一看,群山俯首,向陽的一面只有峰巔反射出夕陽;背陽的一面已是一片黑的丘陵,襯著一個紅紅的落日。當時幾十個伕子都不期然駐足峰頂,但是誰也沒有開一句腔,似乎都被這片真幻難分的奇麗鎮(zhèn)住了。這是幾天來日日祈盼的界牌埡,似乎下面的一個站頭不足一提了。前幾天蓄積了精力,似乎在一剎那間竟再也提不起勁來;再度出發(fā)時,大家都一語不發(fā),蠻有些草草了事似的,趕到站頭算數(shù)。
此后,我讀了亞歷山大東征時在印度河邊痛哭的故事;此后,我讀了阮籍猖狂窮途痛哭的故事。我逐漸明白界牌埡峰頂上眾人的無名惆悵。這是一種經(jīng)驗,經(jīng)驗到一時可以有感觸,但是必須在日后才逐漸了解其意義。
可是在那次以后,這種惆悵經(jīng)常出現(xiàn)。出現(xiàn)在自己完成一篇稿子以后,出現(xiàn)在學期結(jié)束時,出現(xiàn)在學校結(jié)業(yè)時,出現(xiàn)在旅行歸來時,出現(xiàn)在席終人散時。
我身帶殘疾,那時又不曾正式進過學校,這種種的感觸造成我有一個時期相當抑郁的心情。
抗戰(zhàn)末期,家里在重慶南岸的南山安定了好幾年。兄姐們都在外求學,雙親又在重慶城里辦公,我常常是獨自在山上,與繞屋青松及百數(shù)鴿子為伍。父親自己公余雅好閱讀乙部及輿地,尤其喜歡讀傳記,因此家里多的是中外各式各樣人物的傳記。這些書籍成了我喂鴿子、看山光嵐色之外的唯一消遣。當時我的語文水平不過小學程度,閱讀文言的典籍頗有些困難。經(jīng)過幾度生吞活剝式的硬讀,居然也漸能通其句讀。大凡入傳記的人物總有些可傳之處,而他們共通之點大約往往可歸納為“歷盡艱難,鍥而不舍”八個大字。三年沉浸在這類的讀物中,我的抑郁多多少少得到些調(diào)節(jié),在自己心目中構建了一套做人的基本標準。
抗戰(zhàn)勝利了,我也得到了正式入高中的機會。這是我第一次由自己面對真實的社會,面對競爭,面對考驗。這些幸而與我在離群索居時期建立起的一套做人標準并不完全捍格不通,我得以逐漸獲得信心。學校中競爭的空氣又挑動了我爭強好勝的脾氣,每做一事都認認真真地用盡全力。我逐漸把自卑克服,逐漸測知了自己能力的極限;有一個時期,我相當?shù)淖詽M,覺得自己頗有從心所欲的樂趣。
這一個自滿的時期,幸而為時很短暫。離開家鄉(xiāng)前不久,學校中有過一次去鄉(xiāng)下為難民工作。我編入一組充前哨的小組,搭了一艘快艇,在大隊的幾艘木船前面開路。駛出運河后,快艇如脫弦般駛離大隊,直駛?cè)肴f六千頃的太湖。不到許久,茫茫水域,似乎只剩了這一只小船。在運河里卜卜作響的馬達似乎忽然啞了,船后面的浪花似乎也不再翻滾得那么有勁了。剛出口時,同學們一個個披襟當風,大有不可一世之概。這時,大家又都靜下來了。馬達忽然停止,小船隨波沉浮,四顧一片水光,方向莫辨。波光粼粼,寂然無聲,界牌埡峰巔的惆悵突然又充塞在水天之間。
從那次以后,我做事仍舊盡力以赴,但是從來沒有享到任何成就的快樂。任何小事告一段落時,惆悵往往把看到成果的喜悅沖淡,甚至完全取代?!氨M力以赴”變成僅是習慣而已,我竟找不著可以支持這個習慣的理論基礎。這一個時期,我嘗試著從宗教中得到解答,但是我得到了嗎?我還在繼續(xù)追尋呢。
在美國讀書時,由于住在神學院的宿舍,我頗得到些參“禪”說“理”的朋友。有一回在鄰室書架上取了一本加繆的作品,竟花了一夜工夫讀完那本書。這位存在主義的哲學家喜歡引用古希臘神話中西西弗斯的故事,作為人生的比喻。西西弗斯得罪了神,神罰他受永恒的責罰。每次他必須把石頭推向山頂,而石頭又會自動滾下來。但是倔強的西西弗斯每次又再走下山來,把巨石往山上推。加繆認為,當西西弗斯懊喪地在山頂坐下休息時,他已經(jīng)承認了宿命的力量,但是,當西西弗斯再度站起舉步向山下走去時,西西弗斯幾乎已經(jīng)與神平等,至少他在向神挑戰(zhàn)。沒有想到,這次偶然拾來的讀物,竟解決了我心理上的矛盾。
我從自己的殘疾得到一則經(jīng)驗:我知道凡事不能松一口勁,一旦松了勁,一切過去的努力都將成為白廢。同時,我經(jīng)常面對的那種惆悵,由界牌埡到太湖,不時地提醒我,努力與成就都未必有什么意義。這兩股力量的激蕩,常使我陷入迷惘。前者使我有一股對于生命的執(zhí)著,凡事盡力竭誠做去;后者使我產(chǎn)生對于生命的漠視,也許竟是對于生命意義的否定。經(jīng)過西西弗斯式的提示后,我才取得兩者間的協(xié)調(diào)。我現(xiàn)在至少了解,石頭不經(jīng)推動得永遠留在山腳下,縱然石頭每次仍要碌碌地滾下去,我們?nèi)圆坏貌蛔呦氯ダ^續(xù)剛剛失敗的努力。我不知道哪一天石頭還屹立山頂,但是我知道石頭不會自己爬上山。
詩往往能把散文寫不出的東西道出,我常有由表面似乎不相干的詩句得到“觸發(fā)”的經(jīng)驗。這里讓一首不甚知名的詞,為我結(jié)束這一篇短文:
橫江一抹是平沙,沙上幾千家。到得人家盡處,依然水接天涯。危欄送目,翩翩去鹢,點點歸鴉。漁唱不知何處,多應只在蘆花。
—閭丘次杲《朝中措》
是的,走到水天又相接處,我們還不必回頭,那邊有去鹢和歸鴉可看,更何況蘆花深處,還也許找得著笛聲的來源!
(選自《許倬云問學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