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倬云(美國)
近來兩度訪問香港,中文大學(xué)分配的宿舍面對馬鞍山,下臨吐露港,坐在書桌前,山色波光,襲人而來。吐露港是大亞灣的內(nèi)港,離大海頗遠,平時風(fēng)平浪靜就如大湖。右手是馬鞍山,巍然高聳。香港潮氣重,時見白霧纏繞鞍頭;如逢晚晴,則夕陽映照,濃綠耀眼。左方是新娘潭水庫及水上游樂的水潭,由兩條長堤夾住一串小山,隔絕海水,更左則是丘嶺迤邐,相追相隨,不如馬鞍山高聳。這兩條長堤遠望頗有西湖白堤蘇堤的氣韻;那一串稱為七姊妹的小山,又似放大的三潭映月。
山下吐露公路,晝夜有大小車輛奔馳于香港與大陸之間,車聲如雷,居然如風(fēng)濤鼓動,又為海景補了音響的缺陷。吐露港外,水天淼漫,矚望又如由黿頭渚上可見的太湖及湖上群山。香港的中文大學(xué)與科大,均占山海勝境,兩處以西沙公路相連,沿著海灣時見海中大小巨石,矗者,鼓者,偃而平者,累累相疊者,引起太湖眾山的回憶。住中文大學(xué)數(shù)月,這一片山水催我下了回到江南的決心。
最近終于成行,承復(fù)旦大學(xué)與杭州大學(xué)兩校之邀約,得以遂返鄉(xiāng)的心愿。住在無錫,下榻蠡園后面的湖濱賓館,晨夕俱在湖上。太湖包孕吳趙,吐納江海,氣勢非凡,即使蠡園的建筑不少,但有匠心而消盡匠意,只覺那些曲堤回廊融入湖中。黿頭渚原是楊家產(chǎn)業(yè),我在少年時曾隨先君去過。猶憶當時多位父執(zhí)在酬酢,我則獨坐小亭,遠山近帆,沙鷗點點。將近半個世紀,再履舊地,景物依然,只是堂構(gòu)黯舊,當日勝流皆已不在。奇怪,湖上的沙鷗也不見了,只在松間見到一只長尾喜鵲。據(jù)當?shù)厝艘姼?,甚至這種平常的喜鵲,也已罕見。
太湖的動人處,在于清風(fēng):輕、軟、和、柔。在賓館的房間,那陣陣好風(fēng),拂面而來,最醉人的風(fēng),是在湖心亭前。風(fēng)不從一處來,又不是繞圈子的旋風(fēng)。人浴清風(fēng),不是醉,是溶了。難怪曼麗喟然:“范大夫真懂享福,在這里帶了西施,逝于五湖!”回到故鄉(xiāng),諸事觸目傷神,唯有這里美好的天然,任誰也毀不了。
在西湖的兩天,又是另一番滋味。杭州郁悶,空氣潮濕而不流動。但是,西湖到底是西湖,蘇堤與白堤分明是人工的點綴,整個西湖卻正因有了這兩條長堤而生色。曼麗的評語,也十分警辟:“萬一白居易與蘇東坡沒有作品傳世,這兩條堤也就是他們的詩篇了?!庇腥诵蕾p蘇堤的六孔,其實白堤的斷橋,只是一個突兀就點活了平直的堤岸。
那兩天密云不雨,湖面出奇地寧靜,我們住在內(nèi)湖的劉莊,清晨憑欄臨水,蘇堤上行人笑語,由遠而近,由近而遠,終于寂然,聲音由低而至消失,沒有戛然停止,只是漸行漸遠。水面無波,甚至無些微漣漪。柳絲垂在水面,僅在游魚游過,偶然躍出,低垂柳絲才羞怯地輕輕顫動。長足水蟲,走動水上,直如在鏡面上滑行。終于起了微風(fēng),飽和的水氣,終于凝為雨滴,偶然落下一點兩點,在額上緩慢地流下。在樹葉上,雨滴凝積的水滴稍大,從一片葉子滑下,又留在另一片樹葉上。西湖是細致的,西湖的雨也細致。
入夜,有一雙蝙蝠飛入大廳。我以為是家燕,主人說是蝙蝠,因為“燕子已不多見了”。難怪!燕巢已破,老燕已盡,乳燕也不再能知何處是家了。好在,有燕子返來否?有燕巢可念否?都不是大事。湖光在,山色在,便是??凹o念。
(選自《許倬云問學(xué)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