鮑爾吉·原野
我爸用洋鐵皮水桶盛了滿滿一桶生啤酒,走去10里之外的東大營找我媽的一位表弟喝酒。路途是一條從沒火車通過的鐵道線。
到了東大營,我那位上尉表舅歡喜不已。他個(gè)矮面善,將我爸的白府綢褂子與草編禮帽尊敬地掛在高處,轉(zhuǎn)身吩咐舅媽:“炒菜!”菜只有炒雞蛋與肉罐頭。我們家的洋鐵皮水桶放地中央,他們敞懷暢飲。開動(dòng)之前也有幾句寒暄?!敖憬愫脝幔俊北砭藛?。“孩子們好嗎?”我爸問。回答皆是“好,好”。碰杯之后,他們執(zhí)軍綠色的搪瓷缸子探入水桶舀酒。說著笑著,酒至半桶,彼此露出敬佩之色。最后酒喝干了,雞蛋也炒過了三次。
“走!”他說。當(dāng)時(shí)天色已經(jīng)黑了。“我送你們。水桶撂這兒,下禮拜我拎啤酒上你家喝去!”
“別別!”我爸推掌,像分開兩扇門一樣,“桶我們拎回去,你哪能拎一桶酒去?忒沉,10多里地呀!”
“那你不拎來了嗎?”表舅問。
“問題是你到我們家喝酒,門口館子有的是酒,你拎它干啥?”
“那你拎它干啥?”
“那我也不能空手來呀?”我爸說。
“你不帶孩子來了嗎?”表舅指著我。
“嗯?!蔽野质卓狭?,他可能想起了蒙古人素?zé)o將客人帶禮物來的兜子空著帶走的禮數(shù),“你去的時(shí)候裝半桶啤酒就行?!蔽野终f。兩人還在爭(zhēng)論,這里不敘了,因?yàn)槎际亲碓挕?/p>
步出東大營,我爸和表舅搖晃著,不覺間唱起歌來,當(dāng)然是蒙古民歌。表舅喜歡唱輕松細(xì)膩的情歌。他扭頸唱著,用手拽展軍裝的衣襟,其拖腔成為“買的——唉”,極盡珍惜。我爸唱悲愴寬廣的科爾沁民歌,唱時(shí),他會(huì)無由地兀立在荒草間不動(dòng),眼盯著天上的星星。那時(shí)父親輪廓清晰的臉上一定布滿淚水,想家,想撫養(yǎng)他長(zhǎng)大的奶奶和早逝的聞名百里的民歌手爺爺。
就這樣,很快到了我家——盟公署家屬院。稍事閑話,我爸起身送表舅回東大營,我仍追隨其后,重新走上那條亮閃閃的鐵道線。他們彼此摟著肩膀,談?wù)撆嘶蛄R某長(zhǎng)官,也唱歌。到了東大營,啜兩口茶,我爸又戴上禮帽,說“走啦”,表舅扣上大檐帽說“我送”。到了我家,他們復(fù)進(jìn)酒菜。表舅辭行,我爸抬臂——“東大營”。這時(shí)我媽已由微嗔轉(zhuǎn)入忍俊不禁。她勸表舅住下,表舅正正皮帶:“那不行!明天還得帶兵出操呢,必須走!”我媽對(duì)我爸說:“那你別送了,咋送不也得分手嗎?”我爸怒目:“這是什么話?人家送我,我怎么能不送人家呢?”這就是他們互相送別的理由,依此理由他們將永遠(yuǎn)送下去。這里邊有酒勁,但無虛偽。
后來,我在炕頭睡著了。次日天亮,眼見表舅蜷睡在炕上,大皮帶仍系著。其后的事情是我爸將表舅送到東大營,表舅又送我爸回來,東方既白,途未窮但力盡矣,只好在夢(mèng)中奔波了。至于誰來領(lǐng)兵出操,就搞不清了。
(摘自《老年世界》2019年第5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