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虎
麥子吐穗了,是那種青色的、邊緣帶著鋸齒般芒刺的穗。張美麗從堂屋里推出電瓶車,到院門邊,正要騎上去,她爸張德明扛了鋤頭從外面急匆匆進來,鋤把差點杵到她臉上。張德明“哎呀”一聲,臉上慌忙堆起笑容:紅紅又要去趕場?張美麗冷了父親一眼,偏過車頭,不提防腳下一絆,連人帶車撲倒在地。張德明急忙一扔鋤頭,俯身去拉。張美麗卻翻身站起,撈起兩只車把,腰身一扭,“蹬蹬蹬”出了院門。
村巷里靜悄悄的。陽光裹著田野上漾過來的清香,將天地間染得輕盈透亮。村主任家那面沿巷鋪展的紅磚院墻上,剛刷了一行鮮活白字:城里東西太貴,農村淘寶實惠。轉眼麥香飄散,白字散發(fā)出一縷縷涂料味道。張美麗噗嗤一笑,按動喇叭,電動車悅耳地叫了一聲。張美麗加快車速,駛上公路,束了藍色緞帶的長發(fā)朝后飄起來。
張美麗今天要進城當“探子”。
一年前,張美麗還叫做張小紅。那時候她腦后扎條樸素的馬尾巴,穿一身藍白相間的校服,每天早上七點一刻從家里騎著自行車出來,過了碾村與縣城之間的黑石河橋,二十分鐘后,就到了白熾燈下的課桌前。
和張小紅共享那張課桌的,還有個叫何強的男生。他是城東何家壩的,離縣城有三十來里地,媽在城里掃街,正好陪讀。起初母子倆在學校旁租了間樓頂小屋,冬冷夏熱,后來從鄉(xiāng)下趕來陪讀的越來越多,樓頂小屋的房租價格也蹭蹭蹭直往上漲,母子倆便越搬越遠。終于有一天,何強和他唇上那層黑乎乎的絨毛一起從教室里消失了。
高三女生張小紅就獨享了那張雜木課桌。上課時,她有時會忽然扭過頭,看一眼身旁那個被何強占據了兩年多的位子,感覺身邊有點安靜得讓人不習慣。
高考結束那天,張小紅從學校里出來,心里像搬去了一塊石頭,卻立刻不知道又被誰擱進去了一座山。她渾身疲乏,扶著自行車在街上懨懨亂走,忽然聽見有人喊:張小紅張小紅。她抬起頭,看見何強在一家理發(fā)店門口沖著她笑。張小紅這才明白,原來何強和之前班上消失的男生們一樣,也當了洗發(fā)小工。后來她才曉得,沒活的時候,理發(fā)店里的小工都喜歡捧了手機,窩到沙發(fā)里,頭頸彎得像雞啄米。何強卻喜歡叼支煙,倚在店門口靜靜地瞅來來往往的行人。
就像他在學校時喜歡呆在角落里打量同學們一樣。
張小紅沒想到會在這里碰見昔日同桌,臉一紅,朝何強略點點頭。何強卻把煙頭往地上一摜,笑嘻嘻走下街沿:干啥去?
回家。
回家你往那邊走?何強眼睛里閃過一縷壞笑:是去耍朋友吧?
張小紅感覺周圍的目光都朝自己聚過來了,臉漲得通紅,正要扭開車頭,何強卻一把攀住車龍頭:哎呀老同學,開個玩笑而已,莫當真哦。
張小紅狠狠辣了何強一眼,忽然笑了:何強你可以啊,都成莫西干人了。何強摸一摸后腦上那根“尾巴”,尷尬得不知怎么才好,只得跟著張小紅嘿嘿地笑了起來。這一笑,張小紅感覺自己的同桌又回來了,就說:終于考完了。頓了頓,她目光躲閃起來:也不知考得上考不上。
依我說,沒上一本線,還不如早點打工掙錢。
這話卻碰著了張小紅的心病。她爸年前在工地上扭了腰,每天一百多塊的工錢就沒了著落,幸虧家里有些積蓄,還有幾畝綠油油的菜地,高三這一年倒沒費什么周折,如真上了一本,無非就是媽到城里多賣幾趟菜,花點錢也值得,怕就怕只能讀個民辦的三流大學,就嘆了一口氣:說那么多也沒用,多讀幾年書總還是好的。
何強撇撇嘴,正要說什么,店里有人喊:強娃兒洗頭發(fā)了。何強應聲道:來了。一邊往店里走,一邊扭頭扮了個鬼臉:張小紅祝你上榜哈。
沒幾天,分數線出來了。張小紅把自己關在家里三天沒出門。她媽急得擱了賣菜的挑子。張小紅眼睛紅紅的,對母親說:媽,那些民辦大學讀起枉自花錢,我想不如去打份工,隨便學門手藝。張德明在一旁直搓手:不讀也罷,先在家歇一段時間,再看看有什么喜歡的手藝,爸給你找個師傅。
落榜生張小紅沒想到的是,縣城那并不算密集的十多條街巷里,除了何強外,居然藏著好些同學忙碌的身影。她在手機上聊了幾個來回,事情就解決了。她爸一手撐著腰,在街上轉悠了幾天,除了帶回來幾條不咸不淡的新聞外,連手藝的影子都沒撈著,回來還直嘆氣:如今真和我們那時候不一樣了。張小紅笑道:爸,現(xiàn)在都網絡時代了。你以為還是你剛出社會那陣哦。張德明也笑了起來:莫急莫急,爸再給你問問朋友。
等你問好就連熱豆腐都晾冷了。張小紅和母親眨眨眼,異口同聲地說道。
張小紅托同學找到的第一份工作是賣蛋糕。蛋糕店不大,座落在縣城一條幽靜的小街上。這些年,縣城很多街道拓寬得幾乎都可以航船了,有些路口還矗起了玻璃幕墻,陽光一射,灼得人眼前白光亂晃。這條小街卻還很難得地保留著舊日特色:兩排高大茂盛的梧桐樹掩映著的,是一溜小青瓦作頂的老川西民居式樣的街房。黃昏時候,各色店鋪門口懸掛的電子招牌都亮了起來。深綠淺綠的梧桐樹葉下,紅色、橙色、鵝黃的燈光交替閃現(xiàn)著招牌上的各類文字——砂鍋米線、水吧、衣衣不舍等等……張小紅身著白色連衣裙,站在一個透明的大柜后面,有客人看上了哪款蛋糕,她就取出一把夾子,給客人夾入特制的紙袋中。頭頂的燈光灑下來,映得她劉海下的臉龐白里透紅,兩道細眉又彎又亮。
劉海是在何強打工的店里剪的。這店里是洗剪吹一條龍,何強不要別的師傅插手,一個人給張小紅拾綴。剪了劉海,他又張羅著,尋出一把小鑷子,躬下腰,輕輕地給張小紅扯眉毛;隨即又是第二次清洗頭發(fā);洗完頭發(fā),何強十根手指從熱水中穿出來,輕柔而有力地游走在張小紅的頭上、頸上。張小紅起初還和他有一搭沒一搭地聊些學校里的舊事,這時心思慵懶,只覺得四周水汽彌漫,身體似在朦朧里飄。
離開校園的第一個夏天漫長而又炎熱。那天以后,何強有事沒事總愛到蛋糕店轉悠。兩個人有時買了冰淇淋,并排著走在梧桐樹下,繼續(xù)扯些閑談,聽晚風吹得頭頂樹葉沙沙地響。
轉眼秋風吹涼。這天,何強又發(fā)來一條短信。張小紅正要看呢,客人進來了,她隨手將手機放進褲兜里,忙不迭地給客人夾蛋糕,誰知今晚客人絡繹不絕,待她收拾好想起手機時,店里忽然刮進來一陣風。
風中站著臉色通紅的何強:張小紅你,你咋、咋不回短信呢?
張小紅掏出手機,臉突然紅了。手機屏幕上跳出來一行驚心的大字:張小紅我愛你。片刻慌亂之后,張小紅抬起頭,一言不發(fā)地看著正對面的何強,說了聲:哎,謝謝。
店里另外那個女孩子低頭掩嘴,吃吃地笑。
晚上下起了雨。雨點敲得頭頂上的屋瓦噼噼啪啪地響。張小紅下班回家便蜷縮在床上,耳邊是媽在廚房里叮叮當當切菜的聲音。她蜷身躺著,嗅著剛換的被子上那遺留的陽光味道,心里懶洋洋的。自從初潮過后,進入青春期的她就特喜歡聞這種味兒,甭管是被子或衣服,當它們從陽光下的晾衣繩上收回來,都會淡淡地散發(fā)出一股馨香。仔細聞聞,那馨香里還混和了青草的氣息、河水的氣息、蔬菜和花木的氣息……夜晚,張小紅喜歡將身體裹進那馨香里,又黑又甜,一覺就到了天亮。
城里就不行,尤其是縣城東邊的新區(qū),一戶戶人家困在鴿子籠大小的天地里,到處都是戳天戳地的高樓身影。洗了衣服,晾在巴掌大的陽臺上,陽光一晃就不見了,讓人感覺他們的衣服上始覺有一股發(fā)霉的味道。張小紅到新區(qū)同學家里玩,坐在那位于半空之中的客廳里,常常感覺腳下發(fā)虛。走在新區(qū)街道上時,她常常停下腳步,仰頭看著那一棟棟高入云天的樓房,感覺一朵朵白云緊挨著樓頂飄來蕩去,看著看著,就一陣陣頭暈目眩。
老城區(qū)則柔和了許多。尤其是,還有許多彎彎曲曲的老巷子。張小紅記得,剛上初中那會兒,身邊這座縣城還是一座靜謐之城,那時候,從學校新修的教學樓上望出去,校外一年四季都被青黃起伏的莊稼包圍著。城里則街巷通幽,一些老點的巷子里,屋頂上都覆蓋著小青瓦。年深日久之后,一些瓦上長出了青苔。春天的黃昏,雨打在青苔上面,沁出綠色的水泡。幾條主街上,沿街面一溜兒排開寬窄不一的木鋪板。以法國梧桐為主的行道樹綠蔭交織,人在下面走著,吸一口氣就能聞到從誰家院子里逸出來的淡淡花香。
誰知轉眼之間,城市就像發(fā)糕一樣膨脹起來了。人們如魚兒趕潮,又像家里失了火,每天慌慌忙忙地東奔西走。林立的樓房吞下一大片良田還不算,又從新區(qū)那邊席卷過來,如肆意的波濤,將老街老巷沖得七零八落。如今,不多的幾條老街巷里,住的大都是一些上了年紀的老人,他們要么孤獨地在門口曬太陽,要么三四個人湊成一桌,瞇著眼,將麻將掀得嘩嘩響。本來張小紅挺喜歡一個人走在老巷子里,享受那種慢悠悠的感覺,然而每次一看到這些老人,她內心就情不自禁的生出一種恐懼來。
你說到底哪種生活好呢?從蛋糕店出來,她問何強。
和你在一起的生活就好。
張小紅幽幽地嘆了一口氣:你呀,就不能說點正經事。唉。
何強哪里知道張小紅的心事。他家住在人稱“爛泥塘”的何家壩。多年來,縣里的民謠傳唱說,有女不嫁何家壩,有兒不住爛泥塘。何強在城里讀了兩年書,又在理發(fā)店里混了一年,如魚兒入水,只覺得縣城里生活無限美好。他的目標很明確,就是要和張小紅耍朋友,把家安在縣城邊上,不要再回到那爛泥塘似的故鄉(xiāng)去。為此,他將“莫西干人”的發(fā)型剪掉,一雙眼睛在短發(fā)下立刻清爽起來。
兩個人邊走邊聊,要去的地方,是縣里新修的萬達廣場。廣場金光閃閃,商鋪云集,吃的、喝的、穿的、戴的、玩的,應有盡有,琳瑯滿目,仿佛一塊巨大的磁鐵,又像一處黑洞,將縣城里絕大多數的人都吸了進去。
張小紅說:我覺得還是我們村里好,離城又不遠,還一派田園風光。何強呵呵一笑:如今這世上還能找到桃花源?你們那地方不保險,說不定哪天推土機就轟隆隆開過去了。
張小紅勃然大怒:何強你這個烏鴉嘴,敢再說一句,我就不理你了。何強一吐舌頭,箭步從街邊奶茶店里端來一杯奶茶,一躬身,雙手將奶茶奉上:小的知錯了,該打,該打。
沒想到何強戲言成真。秋天還沒有過完,村里就貼出了通知,說全村戶口暫時凍結,只出不進。張小紅從蛋糕店回到家,她媽飯也沒煮,坐在廚房里直嘆氣。灶臺上汪了一片水,燈光落在上面,散發(fā)著一股直沖鼻子的陳舊的水漬氣息。聽見腳步聲響,媽抬起頭。張小紅看見媽兩眼淚光閃閃,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紅紅,咱們家這下子可虧大了。
咋了?
村里要拆遷了,今天聽人說,安置房按人頭算,每人三十五個平方。我們家虧大了,數來數去,就三個人,只能分一套房子。隔壁李家,人家五口人,咋說也得兩套房。
他家也不是和我們一樣,才三個人嗎,咋變成五個了?
你沒長眼睛啊,沒看見李海燕肚皮里還揣了一個?加上她男朋友,不是五個人嗎?媽語速很快,語氣里有些嗔怒,有些失落。張小紅知道媽的性格,知道那沒好氣的情緒后面還藏了一股酸溜溜的味道。她哦了一聲,這才想起,似乎的確有幾次看見李海燕在村里走來走去,上身套了件寬大的上衣,肚子好像還微微翹起,那時候自己還暗想幾天不見,海燕咋就長胖了?現(xiàn)在聽媽這么一說,才恍然大悟。她一伸舌頭:海燕姐才比我大一歲啊,這么快就要當媽了。
人家能掐會算啊。肚皮頭的娃娃一出來,就分到了新房子。
李海燕只比張小紅高了一級,在學校的時候就很活躍,讀到高二時,她就直接把自己活躍到了街上,起初跟人學美容,后來轉到了服裝店。她身材偏瘦,白白的臉上閃爍兩朵梨渦,一頭披肩發(fā)彎彎地垂下來。夏天的時候,李海燕常把店里新到的衣服穿在身上,露出一雙長腿在店里走來走去。一條街的目光都變得活泛起來。
和李海燕相比,張小紅給人的感覺就像一朵羞怯的花。然而這朵羞怯的小花也藏著自己的心事。這幾天,突如其來的拆遷消息像一顆石子,猛然丟進了張小紅那顆本來平靜如水的心,引得水花四濺。長這么大,張小紅從來沒有想過要離開碾村到城里去生活。對她來說,碾村是生于斯、長于斯,也可以終老于斯的地方。從初中開始,張小紅就喜歡風景畫,房間里貼滿了世界各地的風景畫片。然而在紙上瀏覽了世界風光之后,她認定自己所在的這個黑石河邊、名叫碾的村子才是世上最美的一幅畫。不是嗎?河里流水潺潺,河邊一棟棟紅磚房子疏密有致。人家的房前屋后,竹林青,菜園綠。舉目一望,小路上楊柳低垂,田野里麥稻飄香。簡直就是世內桃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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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二的時候,她讀到了陶淵明的《桃花源記》,學著那種筆調,也寫了一篇作文,就叫《我的桃花源》,對碾村狠狠地抒情了一番。
現(xiàn)在,世內桃源就要消失了!
張小紅仿佛看到一輛輛推土機轟隆隆地開了過來。那些推土機高舉著血盆大口般的鏟斗,惡狠狠地碾過竹林、菜園,楊柳依依的小道被推土機壓在輪子下,痛苦得扭來扭去……她失神地叫了一聲,大汗淋漓地醒過來,才發(fā)現(xiàn)自己做了一個夢,心砰砰地狂跳不已。
一整天張小紅都心神不寧。給客人夾蛋糕的時候,明明客人指東,她卻偏偏朝西,鬧得客人很不高興。有客人和她打趣:小姑娘,想男朋友了?她臉上一紅,一絲委屈沒來由的爬上心頭,正要張嘴回答,一抬眼,卻瞥見何強站在店外。
拆遷是好事啊。還沒等張小紅說完,何強就咧嘴笑了:你沒聽說那句順口溜啊,拆遷戶,拆遷富……猛然瞥見張小紅臉色不對,接忙賠笑道:還是你們城邊上的地值錢,像我們何家壩,倒貼錢恐怕都沒人來拆我們的爛房子。
張小紅眼睛一紅:我只是有些舍不得……
嗯。何強將右手伸到她耳邊,輕輕撩起她的頭發(fā),盯著她,眼睛里蓄滿了溫柔的水:我曉得你的感受。放心,有我呢。
張小紅輕輕地哦了一聲。
拆遷的事情說一說也就沒動靜了。對家園的依戀之情像春天的小雨,在張小紅心上淅淅瀝瀝一陣子,很快就被眼前花紅柳樹的風景取代了。冬去春來,她已經在蛋糕店上了多半年班,也逐漸從懵懂中走了出來。
翻過春節(jié),同學們紛紛跳槽。張小紅的手機每天嘟嘟嘟響個不停。打開一看,都是在問:你炒老板了嗎?
這個季節(jié)是蛋糕店的淡季。春節(jié)前,店里忙得人仰馬翻,老板卻咬緊牙關不加人,害得店里著倆女孩每人當三個人用。眼巴巴忙到除夕,下午,老板春風滿面地來到店里,給兩個姑娘每人發(fā)了一個紅包,道了聲新年快樂,就算是把禮數盡到了。張小紅生平第一次領這種紅包,感覺是自己用汗水換來,與過年時長輩們發(fā)的壓歲包不同,有著別樣的意義,就有些激動,一連說了好幾聲謝謝。另外那個女孩在一旁撇了撇嘴。
老板一走,那女孩不屑地說了一句:摳門。
張小紅喜滋滋回到家,將紅包在媽面前一揚。張德明也湊了過來,臉上喜笑顏開:紅紅要給我們發(fā)紅包了?媽將紅包打開,抽出來四張一百的票子,臉上略微有些失望,隨即哈哈一笑,從自己包里拿出八張一百,一起遞給女兒:你老板祝你四季發(fā)財,媽給你加成一年到頭月月發(fā)財。
紅包的事情讓張小紅感覺有些惘然。過了年上班,店里正值淡季,兩個姑娘也樂得清閑,各自捧出手機埋頭消磨時間。
張小紅在群里和同學們聊了幾句,手機上忽然跳出何強的頭像:想換個地方上班不?張小紅一愣,何強飛快地打出幾行字:打工有什么出路?累死累活一年,掙的錢還不夠買部新款蘋果手機。這年頭,人們只羨慕那些有錢的、成功的,我想過了,咱們要轉變思路,掙快錢啊。
說完,何強又發(fā)來個嬉皮笑臉的表情:要不,我拿什么來娶你呢?張小紅回他一個表情:你想得美。
沒想到何強說干就干。下了班,他將張小紅拉到一家咖啡店,臉上寫滿神秘而喜悅的表情:紅紅,你想月入上萬不?張小紅嚇了一跳,伸手到何強額頭上摸了一下:何強你沒發(fā)燒吧,咋說胡話?何強噗嗤一聲笑了:瞧你那點出息,給你說,有個發(fā)財的路子擺在面前。說罷,見張小紅仍將信將疑的樣子,便將嘴巴湊到她耳邊,低聲描述起來。
何強給張小紅介紹的工作其實很簡單,就是給服裝店當“探子”。這幾年,由于網購沖擊,縣城里服裝店的人氣越來越冷。為了吸引人氣,一些服裝店便針對同行,悄悄推出了“同款價最低”的競爭方案,派出人員假扮顧客,伺機偷拍下服裝款式、刺探出最低價格,回來后立即將同一款式的價格進行針對性下調。張小紅不解地問:那服裝店的利潤在哪里?何強神秘地一笑:有人說這是自殺式競爭,也有人說這個時代剩者為王。無論如何,誰打不過價格戰(zhàn),誰就只有退出這個市場。小紅你先熟悉行情,等時機成熟了,我們也開個店。
說來也巧,聘請張小紅擔任“探子”的正是李海燕。到了店里,李海燕一見是張小紅,立刻就妹妹妹妹地叫個不停,還打趣說:這都網紅時代了,小紅的名字太土,干脆,妹妹你以后就叫張美麗吧。我們這店里一共六個人,都叫美麗。等以后店做大了,我們就做成網紅店,店名就叫美麗連鎖。
一番話說得大家都笑了起來。
張小紅就此成了張美麗?!疤阶印边@個職業(yè),讓她感覺如魚得水,每天穿得干凈靚麗,騎著電瓶車穿梭在新城與老城之間。接觸的人多了,她性格也一天比一天活泛。父親卻認為她這是游手好閑,不如在蛋糕店打工或學個技術。張美麗也不想給他解釋。
何強說得不錯,“探子”這個職業(yè)收入不錯。李海燕做生意很有一套,人也豪爽。張美麗跑了一個月,工資比蛋糕店翻了幾倍,心里越發(fā)得意,更加懶得和父親多說。
轉眼夏天到來,關于碾村即將拆遷的說法又熱鬧起來。張美麗再也不去關心這件事,半年前,她還為碾村的消失憂心不已,感覺自己就像失掉了昔日的美好時光?,F(xiàn)在,她腦子里都是服裝款式、都是對李海燕所說的美麗連鎖網紅店的憧憬。她甚至想,不如自己來開個這樣的店,也不叫什么美麗連鎖,就以自己的姓為店名,叫張小姐的店……
這一天,張美麗得到線索,新區(qū)一家服裝店剛進了一批夏季服裝,款式新穎,價格很有沖擊力。她立即騎上電瓶車,前去打探情況。那家店店面頗大,服裝的款式及色彩果然讓人賞心悅目。張美麗一副不經心的樣子,在新衣區(qū)挑來揀去,趁店員不備,從褲袋里取出手機,朝衣架上掃去。誰知剛拍幾張,就從里面沖出來幾個人,一把揪住她的頭發(fā),一面罵著,一面朝她臉上抓去。
張美麗猝不及防,被人狠狠摜倒在地,臉上也被抓出了幾道血痕。待何強匆匆趕到,只見張美麗淚流滿面地坐在地上,停在門口的電瓶車也被人拿腳揣得歪倒在地。何強急忙打電話報警。那幾個人罵罵咧咧地一把將他們推了出去,隨即一拉卷簾門。嘩啦一聲,店門關了。
兩個人身心俱疲地站在店門口,等待警車到來。陽光從高樓間灼熱地潑下來,對面大樓的玻璃幕墻上,閃出令人暈眩的色彩。
盡管縣城使出了吃奶的氣力向外擴展,但街道盡頭的田野里,麥子依然按時吐了穗。那穗,在陽光下散發(fā)著淡青色的光芒,邊緣的芒刺還帶著鋸齒。再過幾個星期,當火熱的陽光撲灑下來,青色的麥穗們就會在天地間起伏成金黃的麥浪。只是,在這之前,它們還得經歷好幾場刻骨銘心的風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