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長亮
早上,我要到鎮(zhèn)上去開會。
離開會的時間還早,我站在窗前點了一支煙。
梅姐已經(jīng)來了,雙手握著長長的鐵剪,嚓嚓地修剪花壇。偶爾,柔聲對圍在身邊看熱鬧的孩子們說,小心露水打濕了衣裳??!她穿著一件寬松的外衫,里邊襯著一件桃尖領口的薄毛衣。隨著身體的搖晃,豐滿的胸部有節(jié)奏地顫動。她蹲下去時,桃尖領口低垂,雪白的乳溝若隱若現(xiàn)。
她住在鎮(zhèn)邊的一個小塆子里,姓梅,老師們都叫她梅姐。我也這么叫。她的兒子周小山在這兒讀學前班,明年就上小學一年級了。她每天這個時候準時來校園做衛(wèi)生,順便接送孩子上下學,很方便。中午,手上的活兒做完了,孩子們也差不多放學了。她在校門口的門房里歇一會,喝口水,等兒子出來,母子倆一起回家。
從學校到鎮(zhèn)上差不多十分鐘的路程。抽完煙,時間快到了,我提著公文包出來。有老師到校了,拿著一串鑰匙逐個打開教室的門。操場上有一群孩子在嘰嘰喳喳玩跳繩的游戲,見教室門開了,呼地一下散了,背著書包向教室跑去。我經(jīng)過她身邊時,輕咳一下,她本能地捂了一下胸口,趕緊站直身體,臉上泛起紅暈。梅姐早!我說。她理了一下額上的頭發(fā),露出潔白的細牙,笑了,說,校長早!校長出去???我回答說,是的,去鎮(zhèn)上開會。她說,校長真忙。我說,不忙不忙,便若無其事地出校門,徑直往鎮(zhèn)上走去。
路上經(jīng)過漳河,河床上裸露著成片的鵝卵石,只有一條細流在緩緩地流動。河上有一座橋,叫漳河橋,用預制板搭成。這橋不牢實,每年都叫洪水掀掉,隨后又擱上幾塊預制板,重新搭起。據(jù)說當年這里沒橋,只是簡單地擺幾根木料供人們墊腳過河。后來有人在河里打上木樁,做了一座木板橋。為了阻擊日本人進攻,當?shù)乜谷贞犖椴鸬裟景鍢?,在河那邊的山坡上?jù)高憑險,殺死不少侵略者。戰(zhàn)爭結(jié)束后,小橋又恢復原來的模樣。橋下有一口深潭,由大水沖積而成。潭水清澈,能見到水里的游魚。夏天,孩子們經(jīng)常在這里游泳戲水,大一些的孩子扎進水里,在石縫里摸魚。常見他們提著一串黃魚、鯽魚什么的搖搖擺擺地回家去。
我踏著水泥板橋過河,參加鎮(zhèn)政府的會議。會議的主題是加強學生安全管理工作。會后,我沒有回學校,而是去了梅姐那兒。這是一棟單門獨戶的瓦房,四周是茂密的樹林子,平常很少有人到這兒來。我去的時候,梅姐已經(jīng)回來了。不用說,她提前做完手上的活,沒等兒子放學,一個人先回來了。她把屋子收拾妥當,只等我到來。早上我說到鎮(zhèn)上開會,實際是告訴她,我要去她那兒。她男人在外面打工,我去她那兒很方便。所以,“到鎮(zhèn)上開會”,成了我們幽會的暗語。梅姐心領神會,從不爽約。有時去干別的事情,我也會找機會跟她說,到鎮(zhèn)上去開會,然后去她那兒打個時間差。這件事我們做得很隱秘。表面上我們客客氣氣,實際上就是那種關系。
一年前梅姐托人介紹,找到我說,她兒子周小山在這兒上學前班,她每天都接送兒子上學,想順便在學校找點事做,補貼一下家用。她身材凹凸有致,皮膚白膩光潔,讓人想起溫潤的美玉。我打量著她,一口答應了。她高興極了,激動得臉頰緋紅,一再道謝。
她負責校園的綠化工作。她做人很謹慎,很少與人打交道,也不大與人說話,總是盡心地做分內(nèi)的事,讓我很放心。
她做完手上的活,就去門房那邊等兒子放學,母子倆手牽著手一道回家。那是一個長得虎頭虎腦的小家伙,左額發(fā)際處有一塊指頭大小的紅色胎記,常見他在校園里跑來跑去。媽媽修剪花壇或澆水什么的,他也跑過去幫忙。梅姐停下來,親親他的小臉,讓他跟孩子們一起玩去。
梅姐關上門,回身緊緊抱住我,說,怎么才來?我放下公文包,說,剛散會就來了。孩子呢?不用去接?
她熟練地解開我的扣子,聲音顫抖,說,不用,跟著大孩子回來就行了!
我們很快進入狀態(tài)。梅嫂的身體柔軟而富有彈性,一點也不像個做體力活的女人。她看上去文文靜靜的,在床上卻十分火辣。這正是我迷戀她的地方。她不停地扭動身體,撩得我火燒火燎,急吼吼地動作。她啊啊地叫著,含混地說,你要吃人啊,要吃人啊!
恰在這時,屋外哐地一聲悶響,連床都震動了。我渾身一抖,跟突然出現(xiàn)一個人在跟前似的,驚出一身冷汗。我一下子趴下,她抓著,咬著,喘著氣說,是狗,狗鬧的。你來啊,快來啊。
我驚魂未定,手機又響了,只聽副校長在里邊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出事了,一個孩子掉進河里了!
我顧不得什么,穿上衣服,奪門而去。
屋檐下,一白一灰兩條狗纏在一起,見了人,扭動身體往一邊躲去,嘴里發(fā)出驚恐的叫聲。我突然感到下邊一陣劇痛,趔趄著蹲了下去。
不遠處的河灘上全是人,水潭邊、橋上全站滿了人,他們不時地指指點點、叫嚷著。有人跳進水里,用長篙在深水處探撈。幾個附近的農(nóng)民背來漁網(wǎng),用力向水中撒去。
老師們都來了。兩位年輕的老師不知從哪兒弄來一口大腰盆,坐進盆里,徒手劃到河中間,用竹篙在水里打探。
看到我來了,幾乎所有的人扭過頭來,將目光對準我。校長來了,校長來了!有人小聲說。
校長一定要救救孩子!
校長有辦法的!
他們像看到救星一樣,遠遠地讓出一條路。
怎么回事?我表情嚴肅,與在梅姐那兒判若兩人。
一個孩子掉進去了。有人指指水潭。
是周小山。
周小山?我打了一個冷顫,梅姐的兒子?
我丟下公文包,脫掉皮鞋、西服,也加入到打撈的隊伍中。
看,校長也來撈了。
這是一條毒蛇!
應該把它掛在樹上,讓它死無葬身之地。
不,應該把它燒了。
埋了,還是埋了好。
一個膽大的孩子將蛇挑起,用力往空中一拋,嚇得孩子們尖叫起來,四散逃開。死蛇落地,他們又圍攏上來。如此反復,樂此不疲,一個個興奮得臉上紅撲撲的。
這時,身后的河里咚地響了一下,他們不約而同地循聲望去,只見河面上泛起一層層波浪。
誰?有人驚叫。
誰掉進去了?
他們呼地站起來。
誰?快看看是誰。孩子們驚恐地瞪大眼睛,像一群受驚的小鳥,回過頭來你看我,我看你。
說不定是誰扔石頭呢?有人怯生生地說。
周小山,周小山不見了。有人叫出來。
周小山掉進去了。
他們大叫,瞪著河面驚慌失措地喊:救命??!周小山?jīng)]命了!
梅姐得到消息,跌跌撞撞地跑到河邊,雙手深深地抓進河泥里,沒命地哭嚎。兩位婆婆將她抱起來,往坡上扶。她不,倔強地撲到水邊,要下水撈孩子,渾身濕透了。
警察請來兩名潛水員,潛入水下搜尋。但是沒有結(jié)果。他們告訴岸上的人們,潭里的地形并不復雜,好多地方甚至很平整,潛下去便一覽無余,根本沒有小山的身影。為了避免疏漏,他們先后三次下水,一次比一次查找得認真仔細。他們肯定地告訴岸上的人們,周小山根本不在水里。
一河人只差把河水抽干了,也沒有找到周小山的影子。梅姐滿臉淚水,拄著木棍沿著河邊一路尋找。按理說,河水沒大流動,有的地方露出河灘,只有細流經(jīng)過,小山即使掉進水里,也不會漂到別的地方。但是她仍然找到下游很遠的地方。
警方懷疑小山叫人拐走了。至于落水,只是孩子們的錯覺,或者是惡作劇罷了,理由是河里沒有小山。那年頭,經(jīng)常有孩子叫人拐走。這么推斷不無道理。有人說曾看到一輛白色面包車在學校附近停了很久,這無疑增加了“拐走”的可能性。
事后,我去了梅姐家。她雙眼紅腫,臉上沒有一點血色。她掩面而泣,說,我不該回的,我跟他一起回來就沒事了。
我不該回的,不該的!她的眼神空洞無光,直直地看著遠處,反復地說著這句話。
她沉浸在巨大的悲痛里。我握著她的手輕聲說,沒事的,警察說了,小山不在河里,他還活著!
她沒有聽到我的話一樣,掙脫我的手,依然重復著那句話:我不該回的!她太傷心了,我知道這時說什么也沒有用,只得黯然離開。
第二天一早,梅姐又出現(xiàn)在校園里。
她跟往常一樣開始干活。清掃院子,修剪花壇,給花草澆水。一切看上去有條不紊,一絲不茍,沒有任何異樣。昨天的事情就像沒有發(fā)生一樣。
放學鈴聲敲響了,她早早站在校門口,看著孩子們一個個從眼前走出去。我這才明白,她在等周小山一起回家。直到孩子們都走光了,她還站在那里,久久不肯離去。望著空蕩蕩的校園,她眼里全是焦慮,不安地搓著手,喃喃地說,小山,小山呢?
一連好多天,她都如此。我發(fā)現(xiàn)了這些變化,對此深感不安。
早上,我來到她身邊,故意說,梅姐早!她站直身子,還是客客氣氣的,說,校長早!校長出門???我有意說,是的,到鎮(zhèn)上開會。她點點頭,平靜地說,哦,開會,校長真忙。
我跟過去一樣,在那個時間點來到她的家門前。只見門上一把鎖,她沒有回來。我匆匆往學校趕,遠遠的見到她在河邊走來走去。她在學校里沒有等到孩子出來,又到河邊尋找來了。
她在橋下的水潭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像沒見到我一樣。一個下午過去,仍沒有離開的意思。我走近她,說,梅姐,天快黑了,該回去了。她茫然地望著我,搖頭說,不,我找小山呢!
日復一日,深潭邊讓她走出一條小路。那兒本來光禿禿的,現(xiàn)在卻讓她走出一條路來。
她瘦了下去,臉色蠟黃,雙眼不再顧盼有神,頭發(fā)如同受了霜的枯草,沒有光澤。
我又試過幾回,說到鎮(zhèn)上去開會,希望喚醒她的某些記憶,讓她明白孩子并沒有掉進河里。結(jié)果她忘了我們之間的默契。這件事把她擊垮了。
一次,我說,梅姐,小山在寫作業(yè),寫完就回的。你先回吧。
哦。我先回?
是的。他一會兒就回家了,你放心。
她終于吁了一口氣,說,校長讓我放心,我就放心。她如釋重負地往家的方向走去。
我稍感寬慰,慶幸自己好不容易將她“勸”回去。
我仍不放心,遠遠地跟在她后面。她穿過漳河橋,直接進了塆子,掏出鑰匙開門,然后在門口的石條上坐下來,癡癡地望著學校的方向。
我走近她,說,梅姐,怎么坐在這兒呢?石頭上涼,坐不得。
她還是那樣木然,說,我等小山。
要不,到屋里去等。
不,校長說了,他一會兒就回了。一會兒工夫,她就似乎不大認得我了。
要不,你進去做飯。飯做好了,小山就回了。
她搖搖頭,固執(zhí)地說,不,我要等他回來。我哪兒也不去。
小山要吃飯的。我替你在這兒看著,好不好?
小山要吃飯?
是啊,他餓壞了,孩子餓得快。你做慢一點都不行。
她的目光變得柔和起來,喃喃地說,小山餓了,小山要吃飯。她站起來,拍拍衣服上的塵土,轉(zhuǎn)身進去了。
我在門外抽了一支煙,便聞到飯菜的香氣。唉,她做的飯我吃過,真是好吃極了。
她出來了,說,小山,小山呢?
我滅了煙頭,說,還沒回呢。
還沒回?飯都做好了。
要不,你先吃,我給他帶一份到學校去。這孩子,怕是作業(yè)多,趕都趕不完。
沒過多久,我調(diào)到山里邊的云嶺小學上班,校長的職務自然不再擔任。組織上這么安排,我無話可說,反倒心里好受一些。換句話說,讓我去坐牢也不過分。一個活蹦亂跳的孩子丟了,我這個校長難逃其咎。
我經(jīng)常夢見一個厲鬼舉著一把血淋淋的尖刀,怪叫著追殺我。一會兒,又變成周開元追殺我,嚇得我大汗淋漓,整夜不敢合眼,瞪著眼睛直到天亮。是的,我患上了失眠癥。
不久,因為生源減少的原故,所有的小學都合并到漳河鎮(zhèn)初中,鎮(zhèn)中心小學和云嶺小學也不例外。一時間,漳河鎮(zhèn)中心小學變得冷冷清清,操場上再也看不到孩子們跑來跑去的身影,聽不到上課的鈴聲。
梅姐一如既往地將校園的綠化做得井井有條,花壇修剪得清清爽爽。她還是那樣一絲不茍,絲毫不受學校合并的影響。到了放學時間,她還是站到校門口,等待兒子周小山從里邊出來。她的表情專注,似乎正看著一群群孩子從她面前經(jīng)過,而周小山很快就會從里出來,蹦蹦跳跳地來到她身邊。
我開始尋找周開元。
我猜測,周開元不露面,肯定跟我與梅姐的那段隱情有關。而周小山神秘失蹤,一定又跟周開元有聯(lián)系。他一定發(fā)現(xiàn)了我們的秘密,悄悄帶走了周小山。這么想著,我汗透背心,無地自容。
不管怎么說,找到周開元,就有可能找到周小山。如果周小山回到梅姐身邊,她的病一定不治自愈。
我以旅游的名義,跑遍所有周開元可能去的地方。東北、山東、河南、廈門、湖南、武漢,表面上看是在游山玩水,其實是在找人。只要聽說他在哪兒做工,我都會趕過去,到處打聽他的行蹤。我甚至弄了一張他的照片,放大了帶在手上,逢人就問:見過這個人嗎?
自從那次在梅姐家受到驚嚇,我再也做不了那事。老婆氣急敗壞地問我,不當那個校長,你就成軟骨頭了?后來她買了一張去南方的車票,再也沒有回來。這真是報應啊。
我的失眠癥越來越嚴重,精神恍惚,渾身乏力,經(jīng)常一連幾個晝夜不合眼。一位老同學見了我,擔憂地說,這樣下去你會得憂郁癥的,那就麻煩了。他給了我很多預防憂郁癥的建議,我一個字也沒聽進去。
離漳河鎮(zhèn)二百多里,有一個叫走馬嶺的地方。那是一個很小的集鎮(zhèn),街兩邊是各種小店,賣水果的,做早點的,做小炒的,理發(fā)的,都窩一起。窄窄的街道上人來人往,十分擁擠。據(jù)說這里過去是一片洼地,除了一些菜農(nóng),沒有多少人口。后來人們都往這里擠,人就多起來。走馬嶺那時只是路口一個賣早點的地方,不幾年工夫,就發(fā)展成一個小集鎮(zhèn)。到這里趕集的,大都是長住在這里的外地人。他們操著生硬的普通話,大聲地跟菜販討價還價。一些拉客的麻木突突地擠進來,在人群里招攬生意。
街頭有一家超市,叫老郭超市。老板也是外地人,叫郭如海。
郭如海曾在一家電纜廠當搬運工。
這種活路不光要下死力氣,還很危險。電纜材料卷成半人高的線筒,線筒碼得跟山一樣,一不小心就會倒塌下來,輕則砸傷人,重則出人命。很多人都不干這種活,寧可少拿點錢也要躲得遠遠的。郭如海不怕,只要多賺錢,他什么苦活累活都肯干。這些年他跑過很多地方,當過泥瓦匠,做過模工,干過清潔工,甚至給人做過飯,什么能賺錢他就干什么,哪兒有事就往哪兒跑。他個子不高,皮膚曬得很黑,身體偏瘦,還有些駝背,走路時喜歡低著頭,仿佛從沒抬過頭似的。不是親眼所見,誰也不相信,那么笨重的線筒,在這個瘦弱的男人的手上,竟然給自如地搬來搬去。干完活,他就回宿舍睡覺。偶爾出來轉(zhuǎn)轉(zhuǎn),又不聲不響地回到住處,再也不見人影。有一回,他無意中看到一群人圍在一起買彩票。那樣子跟開會一樣,不停地討論,今天出這個數(shù)字,明天出那個,各說各的理由,不時爭論幾句,氣氛很熱烈。他一時興起,花兩塊錢買了一注。此后,便經(jīng)常光顧那兒。他不多買,一次只買一注。第二天再去。這一買就是一年多。一次,他竟然中了五萬元獎金。他跟做夢似的,差點暈過去。這可不是個小數(shù)字。他在工地上累死累活這些年,也沒存這么多錢啊。
他一時手足無措,本能的反應是將這筆錢送回去,交到媳婦手里,才能放下心來。他跟廠里請了假,不聲不響地坐上回老家的公汽。
不久,他來到走馬嶺,在這個陌生的集鎮(zhèn)上開了一家雜貨店。
除了守店做生意,他極少與人接觸,也不大說話。在別人看來,他是一個待人和氣,卻又沉默寡言的男人?,F(xiàn)在,他的小店變成走馬嶺最大的超市。超市里請了好幾個營業(yè)員,幫忙打理生意。
他除了經(jīng)常到超市里轉(zhuǎn)轉(zhuǎn),就待在家里研究彩票。買彩票成了他唯一的愛好。他在客廳掛上一張大圖,上面密密麻麻地寫著數(shù)字,數(shù)字之間連著彎彎扭扭的線條,都是他一筆一筆畫上去的。他戴著老花鏡,湊在大圖上圈圈點點,然后在小本子上記下一組數(shù)字。他每天還是只買一注,兩元錢。奇怪的是,自從那次中獎以后,他一回都沒再中過,連五元的小獎也沒中。不過,他不以為意,仍樂此不疲。
小店開張不久,他的身邊不知什么時候又冒出一個小子來。小家伙叫郭一楓,來了就在走馬嶺上小學一年級。
逢年過節(jié),這里的外地人都要回老家跟親人團聚。每到這時,走馬嶺變得格外冷清。唯獨這對父子,自打來到走馬嶺,就沒見他們回去過。
郭一楓后來在武漢上大學,畢業(yè)后當了一名記者。一天早上,郭如海到外面早點店里去買了一杯豆?jié){,回來時被一輛麻木撞倒了。他是腦袋先著地的,除了一點擦傷外,看不出任何不對勁的地方。他昏迷不醒,怎么喊都喊不過來,手里提著的豆?jié){撒了一地,方便袋也碾得破碎不堪。他很快被送進醫(yī)院搶救。
兒子郭一楓聞訊趕了回來,握著父親的手哭喊道:爸,爸,你醒醒!
郭如海睜開眼睛,氣若游絲地說:回家。
郭一楓湊近了,問道,什么?您說什么,爸?
回家,我要回家!
郭一楓淚如泉涌,這么多年身居異鄉(xiāng),從不輕言回家的父親要回家了,這是要葉落歸根啊。
此后,郭如海再度陷入昏迷,跟植物人無異。
在外面這么多年,郭一楓的腦子里早已沒有老家的印象。奇怪的是,當車子開來時,郭如海竟然奇跡般地清醒過來,他甚至掙扎著坐起來,手指前方,讓車子跟著他手指的方向前行。車子經(jīng)過一座高大的水泥橋,駛進一個小塆子。車子停下來,他再度陷入昏迷,從此沒有醒過來。
郭一楓看到一片空曠平整的稻場,場子的一角靜臥著一只石磙。一幢低矮破舊的瓦房,木格窗,木板門,窄窄的門廊。他記憶的閘門一下子打開了,這是他的家呀!他回家了。屋檐下坐著一位頭發(fā)花白、目光呆癡的女人,茫然無措地看著貿(mào)然出現(xiàn)的他們。他定定地看了她好久,終于認出來了,那正是二十多年不見的老母親啊。他緊緊抱住母親,說媽,你怎么變成這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