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立楠
槍聲
已近傍晚時分,擱淺在清水江邊的船只陸續(xù)散去,朱世珍趿著一雙木屐在布滿細鵝卵石的河床邊疾行,從云臺寺出來的這個下午,他的臉上憂郁重重。雨水漫過堤岸,周遭散發(fā)出的酸腐氣息使他越發(fā)地感到不安,似乎前方戰(zhàn)事已經(jīng)蔓延至此,他必須遵照妙峰和尚的囑托,將藏在胸前的那封匿名信送到貴陽花溪。
在經(jīng)過一大段水路與旱路的奔波后,朱世珍敲開了花溪白云書院的大門,信函交給了一個叫左清明的年輕人。在一間密室里,左清明拆開信封,泛黃的紙箋上只寫了一個字——昆。這個字起初令左清明費思量,他在與朱世珍約半小時的促膝長談后,決定將信箋紙收好,并于當夜踏上從貴陽到遵義的行程。
季節(jié)這條擱淺在江邊的大船,遲遲徜徉在凜冽的寒風中。農(nóng)歷二月,清水江的兩岸沒有新春的喧囂與熱鬧,空氣里彌漫著一種蕭寂的氣息。江邊的驛道上,偶爾能瞅見幾個抬著擔架的人,他們把從東邊獲得的戰(zhàn)爭消息傳了過來,人們的內心越發(fā)惶惶。
朱世珍在竹樓里對著一只畫眉鳥發(fā)呆,這只畫眉已經(jīng)一天沒有進食了,他研了研玉米粉,細心地調著碗中的雞蛋清,過段時間,這只鳥將會隨著遷徙的漁民遠離此地,去往更西面的地方。
李少英從屋外進來,收起的油傘在滴水,這個才滿二十歲的少年面容蒼白,尤其是他摘下帽子后,那頭稀疏可見的少年白,過早地出賣了他的年齡。他是來送請?zhí)?,農(nóng)歷三月初五(公歷1935年4月7日),是他與谷腳倪兒關張家小姐的親事。
朱世珍在一籠炭火前與李少英坐下,他們對著那籠半燃不熄的炭火靜默良久。朱世珍問:“禮數(shù)都走周到了沒?!崩钌儆⒛樕弦缰Γf:“周到的,只是眼下年成不好,按家父的意思,有些繁文縟節(jié)能免則免了?!敝焓勒湔f:“妙峰師傅請沒請?!崩钌儆⒊烈髌?,說:“打算請的,怕家父看到不好,就沒請了。”朱世珍說:“也是,反正到時候我都要去一趟廟里的,順便給他傳下你的喜訊?!崩钌儆⒄f:“準備了些糕點,到時候托您捎去?!?/p>
婚禮在一個雨天舉行,拜過堂,還沒等到開席,朱世珍就匆匆向李明權拜別。這個年過五旬的鄉(xiāng)紳,為操勞兒子的婚事幾夜未合眼了,他臃腫的身形下包裹著一副不協(xié)調的軀體,連說話都咳著濃痰,病痛已經(jīng)在他的內體蟄居了三年,戰(zhàn)亂和饑荒令這個擁有數(shù)十名佃農(nóng)的地主感到頭疼。今天早上,他還在為做廚的傭工浪費一串豬下水而惱火,家道的衰落對他來說已是不爭的事實。
幾番挽留后,朱世珍堅持要辭行。李明權急忙回了內屋,拎出一只蓋有棉布的籃子,溫聲細語地說:“這是少英孝敬您的。”
接過籃子,朱世珍朝著云臺寺的方向走去。
云崖山上小路崎嶇,朱世珍足足花了兩個鐘頭才爬到山頂。此時,從廟里急匆匆走下來一位青年,看樣子匆匆忙忙,從青年身上的中山裝可以看出是花溪書院的。
難道有什么消息傳來?朱世珍暗忖到,青年已同他擦肩而過,消失在山間的小道上。
趕到廟里時,妙峰和尚正在大堂里打坐,大堂門口的桌子上,鋪著一幅剛寫下的字,筆墨未干。那是一首古詩,南宋名將岳飛所著的《滿江紅》,從字跡來看,是妙峰和尚的,筆酣墨飽,力道險勁,猶如游云驚龍,筆掃千軍。
“我剛才見一個青年從這里下去?!敝焓勒湔f道。
妙峰和尚閉著眼養(yǎng)神,沒有答話,許久,才慵懶地睜開眼睛,慢條斯理地問朱世珍,硯臺邊的字寫得如何。
朱世珍說:“好!”
兩人簡單寒暄后便進入禪房,妙峰和尚有些傷感,他瞅著窗外的山巒說:“這個久久不見暖陽的二月,像一顆沒有引爆的地雷埋在我的心坎上,隨時都有可能引爆。”
朱世珍說:“你多慮了,在我把那封信送給左清明后,他當晚就奔赴遵義。他做事我還是放心的?!?/p>
妙峰和尚不安地說道:“我的右眼已經(jīng)跳了一個月,仍然沒有任何改善。”
朱世珍笑了笑:“距離我們上次下棋有多久了?”
“大概五年了吧?!泵罘搴蜕杏靡恢缓稚纳氨谄悴?。
“時間過得真快。”朱世珍接過茶后,在鼻前繞了繞,輕輕抿了一口,不禁感嘆,“這五年,你的身體越發(fā)健朗,我則漸漸老去?!?/p>
“看來你不適合做我這種工作,踏入寺廟已經(jīng)有一會了,卻沒有發(fā)現(xiàn)我擺在回廊外的藥壺?!?/p>
妙峰和尚的話令朱世珍有些羞愧,他的臉瞬間如猴子屁股一般紅了起來,這讓他懷想起當年離開白云書院的情景。那個遙遠而明媚的午后,朱世珍正捧著一本集冊細心研讀,是李大釗于一九一八年發(fā)表在《新青年》上的《庶民的勝利》和《布爾什維主義的勝利》,這兩篇文章令朱世珍醍醐灌頂,百讀不厭。
朱世珍的恩師突然推門而入,不問緣由,勒令他趕緊滾出白云書院。
這件事情,在朱世珍看來是恩師對他的莫大羞辱,他曾試圖以多種方式干出一番作為,好對這種蔑視給予強有力的回擊,然而生活的艱難讓他深感那句出自黃景仁《雜感》的名言——百無一用是書生。為了謀生存,他來到清水江岸邊的村落,在這里做起私塾先生。
原本他會安靜地老去,亦或者在這江邊靜靜死去,可是不久后的一個深夜,朱世珍的師弟把師父被害的消息奔告于他時,他才恍悟,原來恩師當年所做出的無奈之舉實則是為了保全他的性命。
用妙峰和尚的話說,就是:“戰(zhàn)爭令我失去了妻兒,也令你失去恩師,恩師對你期望很高,我們應該振作起來?!?/p>
爾后,朱世珍與妙峰和尚蟄居于此,只為等到出擊的那天。
現(xiàn)在,窗外傳來呱呱的叫聲,這種在川黔地區(qū)被稱為“夜娃子”的奇怪生物,幾乎沒有人見過它的真實面目,根據(jù)它出沒的時節(jié),人們認為它有可能是一種在春秋兩季往返于南北的候鳥,但更多的則認為是冤鬼的化身,它的啼叫帶有某種不祥的征兆。
他們已經(jīng)下了八盤棋了。
妙峰和尚落下白棋后,恍然發(fā)現(xiàn),“哦,這局我又輸了?!?/p>
朱世珍訕笑道:“師兄這么多年,還是改不了謙讓的習慣?!?/p>
此時,朱世珍正準備收拾殘局再下一盤時,遠處有槍聲傳來。砰的一聲,驚住了正在屋頂上行走的貓,一小塊瓦片落了下來,哐的一聲,碎了一地……
急電
孫渡脫掉馬靴,寒氣未消,他那雙裹至膝蓋的白色棉襪熱氣騰騰,常年的戎馬生涯讓這位年輕的將軍提前患上了風濕病,身邊的衛(wèi)兵見縫插針地端起一只鐵盆出了營帳,去為他打熱水。
“這應該是在大定府洗的最后一次腳了?!苯舆^衛(wèi)兵遞來的擦腳帕,孫渡有些感慨地說道。
現(xiàn)在,他需要換上一雙新的靴子,騎著那匹隨他征戰(zhàn)多年的棗紅馬出行。這是他的慣例,每離開一個地方,他都要仔細觀賞下那里的風景。
早春時節(jié),大定府周遭沒有顯現(xiàn)出應有的春意盎然,山高壑深的地形使每年的溫濕氣流總是較晚降臨這里。城郊的大海壩風景獨特,昨天經(jīng)過宣慰府時,路邊的村民們說那里的山林結滿冰凌,整座大山如同冰雪雕琢一般,景致壯觀。
早在六天之前,擔任“剿匪軍”第一路總司令的何鍵上將就收到一封緊急手令,要求其火速趕到貴陽待命。何健不敢怠慢,當即督率二十三及六十三兩師,兼程前往貴陽,聽候調遣。
就在昨天(四月四日)與今天早上,孫渡已連續(xù)收到兩封急報,要求他將部隊從大定府、金沙、黔西晝夜兼程調至貴陽保駕。
作為滇軍將領的孫渡已經(jīng)感受到了戰(zhàn)火蔓延的氣息。然而,從駐軍黔西北以來,孫渡就忙于各種瑣事,無暇欣賞周邊風景。現(xiàn)在,他需要拋開軍務,好好享受個人時間,等過些時日,冰雪融化后,大海壩的盛景就看不到了。
“我的那把毛瑟牌駁殼手槍帶了沒?”在大海壩邊,孫渡騎著一匹棗紅馬,問身后的衛(wèi)兵。
“全都收拾好了,只是……”衛(wèi)兵有些吞吞吐吐。
“只是什么?”孫渡望著眼前的湖泊,湖邊結了薄薄的一層冰,湖中心偶爾能看到水鴨冒出頭來,又溺下去。
“剛才收到電報,說三夫人已經(jīng)于四月四日趕到貴陽,現(xiàn)在住在花溪的驛站里?!?/p>
“胡鬧!”孫渡拽住韁繩,將馬掉了個頭,“她還嫌麻煩不夠多,和她來的還有誰?”
“還有公子?!?/p>
孫渡的臉漲得通紅,他朝馬屁股上狠狠地抽了一鞭子,馬刨著前蹄,雜沓地朝著回路趕去。
部隊是過了晌午出發(fā)的,逶迤浩蕩的軍隊朝著金沙與黔西的方向前行。到達鴨池河時已是四月六日黃昏,四周沉寂下來,漆黑的幕布無邊無際地拉開了,士兵們有些體力不支,有人昏厥。嚴寒還沒有過去,山谷里傳來呼呼的風聲,草叢邊的露水越發(fā)濃重起來。
孫渡站在山腰上,瞅著河對岸村莊零星的火光,對于還要不要繼續(xù)前行他有些遲疑。下屬龔順壁趕到他身邊,建議他讓部隊就地休整,前方山高谷深,今夜不可能蹚過鴨池河,如果有敵軍在谷外設伏,將難以反擊。
這位來自云南省羅平縣富樂鎮(zhèn)的戰(zhàn)士,十六歲從軍以來,多次在反共戰(zhàn)爭中取得不錯的成績,后擢升直至副營長職務。
暗夜里,孫渡點燃一支煙,端詳著眼前的這個年輕下屬,從龔順壁不斷擢升的那天起,就意味著他孫渡的權威受到了挑戰(zhàn)。
星光下,龔順壁的臉上古井無波,孫渡看到的卻是隱藏著的巨大野心。處于意氣用事的孫渡發(fā)出這樣一道命令:“繼續(xù)前進。”
部隊里有人抱怨,近十個小時的跋涉令多數(shù)人感到疲累,面前的山谷不知道還有多深,士兵們的靴子里滲滿雨水,長久的浸泡已使腳板底的凍瘡越來越嚴重,饑餓與痛癢越發(fā)難耐,前進顯得異常艱難。
行至谷底時,對岸零星的火光漸漸明亮起來,孫渡注意到,那些如螢火蟲般的亮點正在蠕動。風從河面吹過來,像一把把尖刀割在臉上,幾人高的蘆葦叢在風中搖曳著,發(fā)出瑟瑟的響聲。
孫渡隱約感覺到某種危險正在逼近,他命令所有人停止前進。
士兵們終于松了一口氣,倒在草叢邊,扒出身上的干糧以冷水沖食,前方的松樹林里有斷枝的聲音,不過這些,士兵們都是聽不到的,河水湍急,嘩嘩的流水聲淹沒了一切。此行之地的貴陽引起士兵們的憧憬,他們在討論那里的煙花柳巷,討論各種香艷的女子,以及那些飲酒作樂的事情。
只有孫渡還騎在馬背上,他一只手握住腰間的槍套,一只手拽緊韁繩,兩只耳朵豎得直直的,聆聽著四周發(fā)出的任何一種聲響。
砰——槍聲是在孫渡跳下馬背后打響的。
士兵們起先以為聽錯了,接著從對面發(fā)射過來的散彈落在蘆葦叢里,士兵們急忙逃竄。孫渡的馬噴著響鼻,他再次跳上馬背,勒緊韁繩,在混亂中整頓軍隊,朝天開了一槍,命令所有人就地作戰(zhàn)。
機關槍架在灌木叢旁,朝著對岸的山林掃射,高架炮不時護陣,耳邊灌滿各種密密麻麻的槍炮聲,孫渡在躍過幾處灌木叢后,落在一個可以代作戰(zhàn)壕的土坑里。他握緊的駁殼手槍正朝著對岸啪啪地打著子彈,此時,龔順壁突然落在他的身邊。孫渡為自己意氣用事感到羞赧。
戰(zhàn)爭在半個小時后結束,隨著槍聲的停歇,孫渡悄悄命令一支小分隊渡河打探虛實。半個鐘頭過后,小分隊的人占領山崗,喊道:“這邊一共死了十五人,還有個受了傷沒斷氣的?!?/p>
躺在地上的是一個二十六七歲的青年,他清俊的面龐被一盞馬燈照亮。
孫渡蹲下來觀察這個青年,他的嘴巴里正嚼著一坨黃色的不明物,衛(wèi)兵從他嘴里好不容易掏出半截穢物,經(jīng)展開,是一張被嚼碎的信箋紙,只剩五個字還能辨識——致妙峰大師。
孫渡從地上站了起來,他拔出腰間那把修長的尖刀,在火把的映照下,刀背锃亮瓦閃,冰冷的刀鋒輕輕撩開青年胸脯前的衣裳。青年瞪著孫渡,孫渡用了用力,鋒利的刀尖毫不客氣地插入青年那塊溫厚的胸膛,就像即將解剖一只四腳朝天的蛤蟆。
暗紅色的鮮血從青年的背側汩汩流出。
意外
左清明借著一盞油燈與李成昆交談,此時中央紅軍主力盤桓在二郎灘、太平渡一帶,他們已經(jīng)渡過赤水河三次。連日來,對于上級下達的命令,李成昆感到十分費解,沒有人知道中革軍委的真實意圖是什么。
不管外人對妙峰和尚評價如何,在李少英看來,妙峰和尚與恩師朱世珍交往甚密,意趣相投,是個思想前衛(wèi),有想法的前輩。從妙峰那里,李少英接觸到的東西要比在私塾和貴陽學校里的新鮮很多。
正是在妙峰和尚的安排下,李少英才決定結這門親事的,完全是為了顧全大局,暗自幫助紅軍西進云南,當然,也是考慮到父親早日盼他成家立業(yè)的心愿。
河上微波蕩漾,人們來來往往,等了好一會才見一只空船。李少英站在河岸上問船家可否載他去一趟云臺寺。船家咂了咂嘴,說可以,只是那地方偏遠,怕他去了沒有回來的船。李少英說,沒事,他自有辦法。
跳上船后,約摸個把鐘頭,小舟搖到了云臺寺山底下。付了錢,李少英跳上岸,爬上廟外時,妙峰和尚正在觀音洞燒香,幾個從遠道而來的施主來請愿。打發(fā)施主們走后,妙峰和尚領著李少英朝禪房走去。
“一切都準備好了吧?”妙峰和尚撥弄著手中的佛珠。
“全按師傅的意思辦呢,到接親那天,我命人把東西抬到山上先藏好,等我們出發(fā),到地方了現(xiàn)取就是。”李少英說道。
妙峰和尚繼續(xù)引路,他推開半掩的禪門,示意李少英往里走。他把門關緊。兩人坐下后,轉入正題。
“轎子一定要大,轎夫得體力好,還要信得過,怕山高路遠,出個閃失就不好了?!?/p>
“那是?!崩钌儆⒄f,“出親的時間我請人看了,就說凌晨三點是吉日,想必家父也不會反對?!?/p>
“不要讓他老人家察覺?!泵罘搴蜕腥ヅ莶瑁钌儆⒄f他來。
在禪房里,妙峰和尚拿出一張精細的紙圖,在這張被稱為地圖的宣紙上,用旗子標注了云臺寺所在的位置,并對周邊村寨、路線做了詳盡描述。妙峰和尚的食指停在一段叫做“倪兒關—觀音山”的地方。
那里距離羊場很遠,處于貴陽與龍里的交界處,正是李少英娶親的必經(jīng)之地。
“只要控制住這道口子,一切都會迎刃而解?!泵罘搴蜕心四ê殻@個五十多歲的老者,看上去信心滿滿。
當天,妙峰和尚還翻出一本古籍,該書載有一首詩,由南宋名將岳飛所撰寫的名篇《滿江紅》,詩文不長,卻充滿豪情與悲壯。
妙峰和尚情不自禁地讀起來:“怒發(fā)沖冠,憑闌處、瀟瀟雨歇……靖康恥,猶未雪;臣子恨,何時滅。駕長車,踏破賀蘭山缺……”他不僅傷懷,更感嘆道:“時局動亂,也不知道戰(zhàn)爭何時結束!”
李少英沒有接話,而是將目光投向窗外,密密麻麻的水竹林立著,陽光穿過竹梢稀稀疏疏地瀉下來,似乎時間與空間都變得凝滯了一般。這首岳飛所著的短詩,在他年幼時就曾讀過,那時候未能領悟其中況味,如今他將為人夫,面對無休無止的戰(zhàn)爭,只能感慨每個人都那么微小,那么脆弱。
有那么小會,李少英甚至羨慕起山林里的花鳥蟲魚,或許只有那般貼近自然,融于自然,才不會體會到世間諸多的愁苦。李少英也有點羨慕起妙峰和尚,可轉念一想,即使隱于山野的妙峰和尚,不也難以擺脫世俗的紛擾嗎?
從云臺寺出來的這個下午,初春的太陽散發(fā)著余熱,曬在李少英的身上。李少英靠在山坡上小憩了會,面對眼前的江水,心中生出許多傷感來,有點對不住新娘,那個他從未見過的女人,他的婚姻全由父親操辦,他不知道以后會不會愛這個女人,也不知道這個女人會不會愛他。
直到傍晚,李少英才在河邊等到一只木舟,上了船后,船夫在船頭撐竿,李少英將手伸進水里。初春的水,清澈透亮,水中游離著水藻,還有許多微小的浮游生物,它們漸漸蘇醒。
這些飄忽不定的生命在李少英的腦海里回旋,他感受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寧靜。
相遇
在清水江兩岸,綿密的山巒像一個靜靜熟睡的處子,當逶迤浩蕩的人馬沿著山間那條官道走過時,原本站在枝頭的麻雀撲扇著翅膀飛進濕漉漉的叢林,飛向云霧環(huán)繞的山尖。
遠處的山腰上,幾簇殷紅的杜鵑花正竭力綻放,顯得格外打眼。孫渡本不想打攪這里的寧靜,他騎在一匹棗紅馬的馬背上,注視著前方靜謐流淌的河流。衛(wèi)兵遞給他一只德國產(chǎn)的雙筒望遠鏡,并告知他如果停留時間太久,今晚可能趕不到貴陽。
在鏡頭的另一端,呈現(xiàn)在孫渡眼前的是幾個蹲在河邊浣洗衣服的婦女,她們言笑晏晏,早春還寒的濕氣沒有影響到她們開玩笑的心情,盡管距離脩遠,孫渡還是能感覺到,她們似乎在談論一些隱秘的話題,諸如男女之間的床笫之事。
這樣的場景對這位年少成名的將軍來說尤為深刻,他的眼前浮現(xiàn)起遙遠的故鄉(xiāng),那個坐落在云南省陸良縣三岔河鎮(zhèn)的小村莊,在他初識人事之前,每天都會經(jīng)過村莊外的小河去私塾里念書,那些胸脯漸漸膨脹的女子聚在溪邊時,總會以一種神秘古怪表情談論著一些莫名其妙的事,并在他離開后傳出朗朗的笑聲。
眼下,這種場景讓這位征戰(zhàn)多年的將軍萌生出一種念想,那就是放棄眼前的戰(zhàn)事,卸甲還鄉(xiāng)。
戰(zhàn)士們小憩后,孫渡詢問身邊的衛(wèi)兵這里是什么地方。衛(wèi)兵說,這里是龍里邊界,叫清水江,渡江后就是貴陽了。
四月七日,孫渡帶著疲憊與風塵出現(xiàn)在蔣介石面前,蔣由于擔憂早就從重慶飛來貴陽多時,決定親自坐鎮(zhèn)指揮,在看到孫渡的那一刻,蔣的臉上綻放出了許久未見的笑容,當即賞給孫渡四萬現(xiàn)大洋。
孫渡到達貴陽的消息是當天傳到三夫人那里的,她領著兒子來到孫渡的駐軍之地。許久未見家眷的孫渡既高興又擔憂,他彎下腰抱起還未滿六歲的兒子。兒子在他懷里,并未表現(xiàn)出對父親久別重逢的想念,相反,愣了愣后,要去摘他的那頂軍帽。
在與家人小聚后,孫渡便將心思全部收回戰(zhàn)事上,現(xiàn)在滇軍使命異常繁重,紅軍已經(jīng)于三月二十二日完成四渡赤水,目前國民黨軍隊大都被吸引至烏江北岸,紅軍形成各路分散進軍態(tài)勢,國民黨軍隊各路圍剿,而貴陽至云南處于真空境況。
孫渡的衛(wèi)兵不斷送來情報:
紅軍兵分兩路,派出一支部隊東渡清水江,向平越(今福泉)方向活動,像是要東進湖南,有和紅二、六軍團會合的姿態(tài)。另一路經(jīng)息烽、扎佐,集結于(貴陽)烏當白泥(百宜),開陽的羊場、高寨一帶呈威逼貴陽之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