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 疏
三更后已沒幾人清醒。印小窗晃蕩著離席,各幫眾扶自己的幫主去休息,有扶錯的,有找不到房間的,有直接滑進桌底的,都無所謂。尚莊主撥派一個伶俐管事尚無任隨侍印小窗。
印小窗獨居一座小院,檐下數(shù)叢芭蕉。他和衣而臥,聽那些大葉子沙沙作響。起風(fēng)了?下雨了?
一個女子的聲音在窗外低語,趕快離開這里,他們正設(shè)計害你,你是好人,不應(yīng)該死。像輕羅,又像黑衣少女。印小窗昏昏沉沉翻個身,猛然躍起。窗子被吹開,院中惟有滿地淡黃月影。
一陣雜亂的腳步聲,尚莊主當(dāng)先進來,出事了。尚莊主領(lǐng)路,池塘旁,尚無娉看守一具尸體,從裝束判斷應(yīng)是穿花幫弟子。舉燈籠照著,全身沒有傷痕,也沒有血跡。印小窗和尚莊主仔細(xì)觀察脖頸,異口同聲,鳴蟬劍。
穿花幫幫主淚眼汪汪,勾印小窗的衣襟,請求他主持正義,可鳴蟬劍好端端供在堂上。
印小窗擺脫他,回到房間,惡鯊幫幫主恭候多時。他一層層揭開包裹,露出一尊金燦燦的佛像。他稱此乃祖?zhèn)髦畬?,價值連城,煩勞賈大老板暫為保管。印小窗從未見過這么大塊金子,眼中迸射無數(shù)亮星星。
惡鯊幫幫主剛走,大鵬幫和越江幫的幫主笑嘻嘻同來,一個拿出翡翠白菜,一個拿出珊瑚樹。印小窗的星星倍增。
天將明,印小窗終于又躺上床。門輕輕開啟,一道黑影閃入,摸到床頭,緩緩提起短刀,直刺印小窗后心,當(dāng)一聲,剁在床沿上,一根草莖刺穿其手掌。印小窗閉著眼睛,呼出一口悶氣。
鮮血沿草莖一滴滴滑落,那人沿原路退至門邊。印小窗沒動,那人反而站住,你不抓我嗎?印小窗說,我既不想看你,也不想抓你,更不想殺你,我只想睡覺,你走吧。
突然兵刃交擊聲大作,摻夾粗魯?shù)暮鸾?,請賈大老板出來。印小窗強打精神,那人已經(jīng)逃走,只留下一灘血污。
又發(fā)現(xiàn)兩具尸體,都是巨斧幫的,沒有傷痕,沒有血跡,而鳴蟬劍仍在那里,似乎冷眼揶揄他們。
院中三五成群地廝打,旁邊還有喝彩者和起哄者。巨斧幫幫主在臺階上磨兩扇車輪大斧,掄圓了撲入戰(zhàn)場,一擊劈碎印小窗腳下的石板。
眾人見賈大老板鎮(zhèn)定,都停手商議對策。每幫選派代表組成小隊,一方面看守鳴蟬劍,另一方面在莊內(nèi)外巡視,搜捕兇手。
印小窗的雙腿發(fā)麻,尚無任扶著他轉(zhuǎn)了兩圈。他問明輕羅的住處,途中遙望郝先生在小亭里悠閑地品茶。
印小窗剛要敲門,卻聽輕羅說,你真是本性難移,眼下情況復(fù)雜,一切謹(jǐn)慎。就算他們無事生非,你也該盡量躲避。印小窗故意咳嗽幾聲,窗戶打開,青皮猴子飛上樹梢。
輕羅對鏡梳妝,印小窗看一會兒,起身要走。輕羅問有事嗎,印小窗囁嚅,你沒事就好。
印小窗提心吊膽,備受煎熬。三天,他幾乎沒合眼。不知何方傳來驚叫,又有人死了。
第十六個,或第二十六個,他記不清楚,太陽穴針刺般劇痛,腦袋似乎腫成一個馬蜂窩。他讓輕羅去看看,她呷著茶磕著瓜子,沒挪地方。
尚無任恭候在廊下為賈大老板帶路,又是某幫的弟子。眾人環(huán)繞他,用期盼的眼神盯著他。臺至和多佩爾在旁邊用異邦語言低聲交談,時不時瞟他。
他忽然憶起家鄉(xiāng)的保長。那年春汛,洪峰洶涌而至,保長率領(lǐng)村民爬上土丘。他還小,擠在人縫中,分明看見保長的腿不停打顫,像秋風(fēng)中的葦葉,但上半身挺直,語氣堅定地說,只要大家同心協(xié)力……后面的忘了,可他記得這句話產(chǎn)生的力量。當(dāng)時,他百思不解;現(xiàn)在,他明白,人們需要精神寄托。
于是,他清清喉嚨,只要大家同心協(xié)力……眾人的表情瞬息萬變。他借口解手,逃之夭夭。
古行舟邀他泛舟西湖。那里古稱錢塘湖,白樂天出任杭州太守時,在東岸修筑一道白堤,自此與騷人墨客結(jié)緣,更兼被蘇東坡比作西子,激發(fā)無限靈感。
印小窗早聽聞西湖十景。煙柳畫橋,風(fēng)簾翠幕,參差十萬人家,云樹繞堤沙。奇怪,那些亭臺樓閣橋塔月荷放在別處就死氣沉沉,放在西湖邊上就仿佛沾了天靈地馥之氣,一下子鮮活生動起來。他猶豫,古行舟笑著說,你留在莊內(nèi)也無濟于事。
一葉扁舟隨波逐流,艄公悠閑地仰在船頭,依稀遙望岳王廟的飛檐。印小窗詫異,那些令他煩惱的漸漸腐爛的尸首恍若并不存在。湖山涵澹交融,沒有過去,沒有現(xiàn)在,沒有未來,怡然自得。
古行舟不了解他的心思,賈兄,凡事都有兩面。目前的局勢盡管棘手,但使人人自危,查出真兇之前,無人敢尋寶,誰不怕背后挨刀,縱得金銀卻無福消受。否則他們聯(lián)合逼你交出地圖,你如何是好。
印小窗回到現(xiàn)實,又開始頭疼。還有一層古行舟沒說,印小窗也想到,誰會愿意將財寶與人分享,其中必定有陰謀。
當(dāng)務(wù)之急是飽飽睡一覺。朦朧中,印小窗喃喃說,無論如何,殺人總歸不對,他們都有父母親人。
一只黑燕掠過水面,一陣熟悉的心動使印小窗驟然清醒,吩咐艄公靠岸。
黑衣少女匍匐在草叢間,注視一個泥龕。一只三角蛇頭緩緩探出,謹(jǐn)慎地東張西望。她猛撲過去逮住蛇,看了看,失望地摔在一塊石頭上。蛇癱軟著瞠視不遠(yuǎn)處的印小窗和古行舟。
古行舟把印小窗推出去,印小窗化身一具拙劣的泥胎,手腳顯得多余。黑衣少女沒睬他,轉(zhuǎn)身就走。
古行舟高喊,賈大老板,你府上不是有巨蟒嗎?
黑衣少女停住,打量印小窗,你就是賈大老板?躊躇一會兒,好吧,我就同你走一趟。(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