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一亮,毛豆就醒了。
如果不是心里裝著難過的事,毛豆的睡眠不會突然變得這么糟糕。
毛豆的山地車丟了。
那絕對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山地車,車身涂成澄澈的天藍色,在陽光下會發(fā)光;輪胎又窄又大,輕輕一蹬,能滑出去十幾米;車把兒高而平直,好像一對公牛角,耀武揚威地支棱著。毛豆騎在車上時,挺胸抬臀收腹,如出征的戰(zhàn)士。這么大的山地車,統(tǒng)共不過五斤重,用食指輕輕一鉤就能抬起來,多么神奇!
毛豆老是夢見天藍色的山地車。
他騎著它,在云端飄蕩,在路面馳騁,在海底遨游。剎那間,山地車消失了,身下空空如也,他向一團黑暗無止境地墜落下去。
山地車丟失以后,毛豆最不想面對爸爸。
提起山地車,爸爸就眼淚汪汪,朝毛豆伸出手:“車丟了,你要負責啊,這車也算是我爸爸給我留下的?!?/p>
車其實是爺爺給毛豆買的。
那是在爺爺住院前的周末,爺爺突然從抽屜里翻出兩張存折,交到爸爸手中:“這是我所有的存款,密碼是小毛豆的生日?!?/p>
那段時間,爺爺?shù)纳眢w一直不好,醫(yī)生建議他立即住院。
爸爸不知所措地摩挲著存折?!盃敔敚瑒e說喪氣話!”毛豆不開心地喊著,他挺不樂意聽到這種話。
隨后,爺爺把一堆毛糙的鈔票交給毛豆:“這是我身上所有的現(xiàn)金,你不是一直想買那輛山地車嗎?”
毛豆歡喜地捧著鈔票,滿眼放光,一蹦三尺高。這次,輪到爸爸不滿地喊:“爸,不能這么寵著他!”
那輛毛豆心儀已久的天藍色山地車要兩千多元,他纏了爸媽那么久,唾沫、眼淚攻勢都用上,統(tǒng)統(tǒng)不奏效。
如今,毛豆終于如愿。騎上它,他感覺全世界都在注視自己。呼呼的風聲好像歡呼聲,他恨不能一天擦八遍,讓它時刻能干凈地映出藍天白云和太陽。
就在毛豆與山地車難舍難分時,爺爺卻日漸消瘦,因為治療,連喝水都很成問題。一個月以后爺爺離開了毛豆。
送別爺爺那天,親戚們都哭成了淚人。毛豆望著黑白照片上那熟悉卻遙不可及的笑容,心里空空的。
回家以后,毛豆在樓下的花壇邊,看著山地車,呆呆地坐了一夜,直到他的身上和車上都布滿薄薄的露水。
毛豆能理解爸爸的心思。
山地車雖然是爺爺送我的,但畢竟是用爺爺?shù)腻X買的,按情理說,山地車同時屬于爸爸。
所以,毛豆其實也把爸爸的山地車弄丟了。
問題是,怎么賠?
毛豆報過案,警察受理了,對毛豆說,有消息會通知他,請耐心等待。
一眨眼,半個多月過去了,毛豆向派出所打了很多電話,每次的回復都是“再等等”。
聽同桌葉桑桑說,每天警察會接到不計其數(shù)的類似偷竊案,如果每個案件都費盡心思偵破,正常工作都無法開展了。
毛豆不想等了。
他不想再看到同樣不開心的爸爸。
大不了,買輛一模一樣的。毛豆明白那輛山地車在爸爸心中的地位,即便樣子相同,意義卻不同。但是,那也能稍稍填補爸爸心里的窟窿。
媽媽想要偷偷向毛豆提供山地車資金,被他直接拒絕。
這一回,毛豆想靠自己。
葉桑桑悄悄告訴毛豆,她有法子掙錢。
葉桑桑的表叔在學校附近新開了一家兒童室內(nèi)游樂園,急需宣傳。葉桑桑每天放學后,都在周圍派發(fā)宣傳單,只要發(fā)完就能回家,每天的工資是30元。
葉桑桑眉飛色舞地問:“怎么樣?想不想加入!好多女生向我詢問,都被我拒絕了。女生嬌氣,男生能吃苦。你又急需錢,是最佳人選?!?/p>
毛豆掰著手指算了起來,一天30元,大概風雨無阻地工作67天,就能賠給爸爸山地車了。
毛豆舒展開眉頭:“我愿意干?!?/p>
“不過……”葉桑桑面露難色。
“怎么啦?”
“沒什么,下午面試的時候你就知道了?!?/p>
在熙熙攘攘的路口,站著米奇和米妮一對卡通人偶。
原來,這就是讓葉桑桑為難的地方,為了掙錢,只能穿上人偶裝,裝扮成老鼠!
米妮手里的宣傳單迎風招展,葉桑桑捏著嗓子學卡通人物說話,逗得小朋友們嘻嘻哈哈。
米奇無動于衷。
其實,多日之前,毛豆騎著山地車,旋風一般從米妮身旁穿過。米妮一驚,宣傳單脫手,被風吹得滿天都是。
緊接著,好幾天,葉桑桑都不怎么搭理毛豆。
毛豆知道葉桑桑下班后兼職掙零花錢,卻沒跟米妮聯(lián)系起來。
毛豆甕聲甕氣地說:“葉桑桑,你是故意的?!?img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21/03/14/qkimagesetwketwk202012etwk20201214-2-l.jpg"/>
葉桑桑翻了個白眼:“你在說什么?我不懂?!?/p>
“根本就沒有女生愿意跟你一起派發(fā)宣傳單,因為沒有女生愿意當米奇?!?/p>
“既然要扮成老鼠,你上午就該告訴我。面試通過,我就騎虎難下了?!?/p>
毛豆的嗓門特別粗,顯得這個米奇特別兇,幾個小朋友嚇得不敢上前。
葉桑桑在生氣的時候冷冰冰的:“請你不要影響我的工作,如果你不想做,可以把人偶服脫下來?!?/p>
“我才不脫,我得掙錢。”毛豆酸酸地說,“我只是不想跟你一起工作?!?/p>
要是身邊有天藍色山地車,毛豆絕對會毫不猶豫地跨上去,一溜煙兒騎走了。
毛豆環(huán)顧左右,發(fā)現(xiàn)在一棵粗壯的垂柳下,斜斜地停著一輛黃色的自行車。那輛車又老又舊,車身斑斑駁駁,車鏈和鈴鐺都銹蝕得發(fā)黑,他懷疑它們還能不能轉(zhuǎn)、能不能響。車前掛著一盞小小的車燈,已被泥巴糊得嚴嚴實實。車燈下懸著搖搖欲墜的車筐,鐵絲網(wǎng)已經(jīng)斷得零零落落。
自行車沒上鎖,瞧這副德性一定被主人遺棄多年。
毛豆腦袋一熱,將自行車從樹下推出來。他跨上去一條腿。他本以為,車鏈會“吱吱嘎嘎”地抗議,腳蹬會被一下踩斷。沒想到,自行車無比順暢地向前行進了好幾米,車鏈和腳蹬配合著發(fā)出輕微的“嗡嗡”聲,和丟失的天藍色山地車竟無太大區(qū)別。
米妮正在專心致志地派發(fā)宣傳單,突然,米奇如旋風般疾駛而過。米妮嚇了一跳,宣傳單脫手,漫天飛舞。
“毛豆!”米妮朝米奇離開的方向大吼,猛然愣住,“咦!他哪來的自行車?”
毛豆如入無人之境,自行車仿佛長在他的身上。
幾秒之內(nèi),他可以完成剎車、加速的多次替換,變成一條滑溜溜的魚,在熙熙攘攘的車流中自由穿梭。
這輛又破又舊的自行車,怎么這么好騎呀?主人居然舍得丟棄。
太快了,汽車和摩托車都被輕松甩到身后,毛豆血脈僨張,心臟怦怦亂跳。
毛豆覺得,他和自行車變成了一抹黃,永遠沒人能追上他。
毛豆來到一個空曠的廣場。
在毛豆無師自通地完成了“龍?zhí)ь^”“神龍擺尾”等一系列高難度特技動作后,被米奇吸引的人們爆發(fā)出山洪般的掌聲。
無疑,這為毛豆增添了無窮的自信心。
他一把舉起宣傳單,宣傳單被風吹得颯颯作響。毛豆用米奇的聲音吆喝:“兒童室內(nèi)游樂場開張!優(yōu)惠多多,獎品多多,先到先得!”
小孩子們嘰嘰喳喳。
“米奇哥哥,你會在游樂場陪我們玩嗎?”
“米奇哥哥,你會教我們車技嗎?”
“會的,會的。”毛豆朝四面八方點頭。
宣傳單瞬間被搶得精光。
毛豆在一排排的觀眾后頭,偶然瞥見幾張嚴肅而年輕的臉。他們各自擁有坐騎,一輛輛像天藍色山地車那樣的高檔山地車。他們一定是在廣場苦練車技的年輕人,毛豆把屬于他們的風頭搶光了。瞧那一副副面孔:有的戴著亮閃閃的耳釘,有的滿頭綁著看似臟兮兮的小辮子,還有的身穿肥大如麻袋的衣服、褲子,四肢張開,就像一只活生生的蝙蝠……絕對不好惹。
他們齊刷刷地注視著毛豆,好像在看不共戴天的仇人。
好在,隔著頭套,他們看不見毛豆的真實模樣。
毛豆躍上黃色的自行車,在眾人的掌聲和歡呼聲中,如一尾靈巧的泥鰍,匯入車流。
他的速度比流星還快,那些年輕人無論如何也不可能追上他。
不一會兒,毛豆就回到出發(fā)地。
米妮還在慢悠悠地派發(fā)宣傳單,毛豆心里一陣狂喜。他將自行車停在柳樹下,拍拍手,吹著口哨,準備在米妮眼前繞一圈,然后脫下人偶服收工。
然而,沒走兩步,毛豆就覺得不對勁兒。
掛在車把兒上的小燈,一直忽閃忽閃地亮著。
這種車燈不用接通電源,只要騎行起來,依靠腳蹬的旋轉(zhuǎn)就能發(fā)光。
天色黯淡許多,光亮的盡頭有一個忙忙碌碌的米妮。
難不成,前主人改裝車燈,安上了電池?
毛豆嘆了一口氣,走到葉桑桑身旁,要來半沓宣傳單,打起精神向路人派發(fā)起來。
每一天,只要到了工作時間,黃色的自行車都在柳樹下等著毛豆。
毛豆納悶,難道真的沒人對它感興趣嗎?
行人來來往往,可是大家連看它一眼的時間都沒有。
毛豆卻離不開這輛破自行車了。
為了不跟葉桑桑搶占地盤,每天,毛豆都騎著自行車,尋找合適的地段派發(fā)宣傳單。
自行車不是一直溫順的。有時,毛豆好端端地騎著,它忽然劇烈震顫,顛得屁股都疼。毛豆以為車胎被釘子扎爆,下來查看,卻發(fā)現(xiàn)一切完好。再騎上去,它又恢復往常。這樣的事情發(fā)生幾次之后,毛豆?jié)u漸習慣了。他被顛得忽上忽下,竟體驗到一種乘坐過山車的刺激感。
對于工作,毛豆也變得熟門熟路。
每張宣傳單必須由派單員親手派發(fā)到路人手中。如果他們在視野范圍內(nèi)丟棄,派單員必須立刻撿起。往往毛豆吆喝得嗓子啞了,胳膊伸得快斷了,就是沒人肯接單子。有時,毛豆真想把宣傳單一股腦兒塞進垃圾桶,向葉桑桑的表叔宣稱工作已完成,然后脫下人偶服,拍拍屁股走人。
可是,他不能這么做。
葉桑桑告訴毛豆,表叔猴精,四處安插眼線,要是敢偷懶,一準兒能被發(fā)現(xiàn)。
所以,葉桑桑只能一絲不茍地工作到很晚。
這難不倒毛豆,表叔的眼線安插得再廣,能比他騎行的距離更遠?
這一天,毛豆騎了很久,直到日落,身上籠罩著一層薄薄的汗,即便把所有宣傳單都發(fā)光,消耗的力氣也不過如此。
一種莫名的興奮感控制著毛豆。
他左顧右盼,車輛唰唰地從身邊駛過。每個行人都行色匆匆,根本無心注意一個騎著破自行車的男孩兒。
毛豆吹著口哨,緩緩向垃圾桶逼近。插在口袋里的右手,快速掏出一沓宣傳單,猛地塞進黑洞洞的入口。
毛豆得意揚揚地抬起頭,發(fā)現(xiàn)葉桑桑的表叔近在眼前,他眼神如刀,冷漠地注視著毛豆,毛豆發(fā)覺自己無法動彈。
表叔輕聲說:“小伙兒,工作的時候要穿人偶服呀,你就用這種態(tài)度對待自己的工作嗎?”
表叔騎著摩托車,毛豆騎著自行車,二人一起回到辦公室。
擺在毛豆面前的路有兩條。
要么,直接回家,工作沒滿一個月,工資全部扣除;要么,重新派發(fā)宣傳單,因為已經(jīng)浪費了一沓,成本需要由他承擔。
毛豆為了攢錢買山地車,只能選擇后者。
為了方便監(jiān)工,表叔讓毛豆回到那個長著大柳樹的路口。
天色越來越晚,行人稀稀拉拉,毛豆又說又唱、蹦跳半天,卻發(fā)不出一張宣傳單。
葉桑桑想助毛豆一臂之力,卻被表叔嚴令禁止,叫她立馬回家。
這是對毛豆的懲罰。
毛豆忙得上氣不接下氣,隔著米奇頭套,惡狠狠地瞪著表叔。
偌大的街口,孤零零的米奇,在風中颯颯作響,似乎永遠派發(fā)不完的宣傳單,毛豆感到一陣蕭索。
這一天,直到月上枝頭,宣傳單還剩近一半,表叔總算允許毛豆回家了。
毛豆發(fā)誓,他肯定會把這個教訓深深刻在腦袋里,以后再銷毀宣傳單時一定要確定周圍沒有眼線。
毛豆推著黃色的自行車,沿著路邊,走了好久好久。
他買了一罐冰鎮(zhèn)可樂,“咕嘟咕嘟”灌下,喉嚨里發(fā)出“滋啦啦”的氣泡聲,冰涼的可樂與心中的惱火在爭斗、融合。
最后,胸口變得通暢。
毛豆找到一片無人之地,一屁股坐在馬路邊,不一會兒就把可樂消滅光了,像個醉鬼,絮絮叨叨地自言自語。
“都怪偷山地車的賊,要不是他,我至于每天風吹日曬地發(fā)宣傳單嗎?祝他騎車的時候掉進下水道!輪胎漏氣!騎車出門就下雨!
“葉桑桑的表叔,也不是什么好東西,呸呸呸!”毛豆說了好多好多臟話,這些年說的也比不上這一會兒說的多。媽媽要是聽見,準要擰他的耳朵教訓他一頓。
自行車頭的照明燈,忽然亮了一下。自行車斜靠在路邊,一切如常,八成是車燈線路出了問題。
“噢!我怎么忘了爸爸,爺爺去世之后,他變得越來越古怪,不就是一輛山地車,干嗎那么較真……”毛豆正沒完沒了地說著,忽然腦門正中挨了一下,疼得眼睛花了。
“爺爺我錯了,您別敲核桃啦!”毛豆下意識地捂住額頭。
周圍瞬間變得一片死寂。
毛豆捂住腦門的手好像僵住了,無法放下來。
爺爺……爺爺……
敲核桃……
從小,毛豆只要做錯事,爺爺都會逮住小雞崽子一樣的毛豆,往中指哈氣,在他眉心“嘣”地彈一下。爺爺說,他要檢查一下長在脖子上的“小核桃”,瞧瞧里面的“核桃仁兒”是不是壞了。
爺爺?shù)氖謩艃禾貏e大,每次都讓毛豆疼得吱哇亂叫。這么多年,只有爺爺一個人,持之以恒地彈同一個位置……
毛豆慢慢把手放下來。
破舊的自行車,居然不需要支撐就能穩(wěn)穩(wěn)當當?shù)亓⒅?,剛才它明明躺在馬路上。車燈氣勢洶洶地一閃一閃。彈了毛豆一個核桃的,竟然是靠近他的左側(cè)車把兒。
“啊——啊——”毛豆小聲怪叫起來。周圍沒人理睬他。毛豆努力要站起來,可是雙腿軟得像棉花。反復幾次,他終于踉踉蹌蹌地站直。他駭然地盯著自行車,那只眼睛一般的車燈也閃閃爍爍地看著他。
這輛車……是爺爺?
不,爺爺已經(jīng)走了……
預備逃跑前,毛豆謹慎地再看了自行車一眼。它始終停在原地,沒有追上來的架勢。
毛豆撒開丫子,沿著馬路,瘋狂奔跑起來。
自行車“砰”一聲倒在地上,車燈卻依然亮著,照亮毛豆正在瘋跑的這條路。
窗外,平房的瓦頂被暴烈的陽光曬得發(fā)白。無花果樹實在茂盛,綠油油的巴掌葉擋住窗戶。樹上的知了們熱得受不了,時而集體狂叫,時而一起陷入沉默,好像時日無多。
橘黃色的條紋涼席,硬邦邦,卻涼颼颼的。午睡前,爺爺用自來水擦拭了一遍又一遍。可是,水很快就會蒸發(fā),涼意隨即消失,毛豆輾轉(zhuǎn)反側(cè),后背被硌出一片密集的條紋。
躺在毛豆旁邊的爺爺,馬上要沉沉睡去。他手上原本搖啊搖的蒲扇耷拉下來,嘴角淌下一線亮晶晶的口水。
“爺爺!”毛豆猛推他一把,爺爺一下子從夢境回到現(xiàn)實。他擦了一把口水,困倦地看著毛豆:“怎么還不睡?”
“爺爺,再講個故事唄,我沒聽夠?!泵规移ばδ?。
爺爺考慮了一會兒,將嘴巴靠近毛豆,壓低嗓門,變得神秘莫測:“我問你,你知不知道,人去世后會變成什么?”
“變成一捧灰唄?!?/p>
“不是?!睜敔斴p輕搖搖頭,“會變成魂。魂無形無色,你無法和它交流?;曛荒芴?。但是,它可以依附在任何東西上面。當一件東西在你面前不停地顫抖,你就知道,魂來找你了?!?/p>
一股涼意穿透毛豆的身體,他小心翼翼地問:“怎么顫抖呢?”
“就是——這么顫抖!”爺爺忽然跳到地上,將毛豆一把拽起來,抱在懷中,全身都在顛啊顛,毛豆被顛得頭昏眼花,低頭看了一眼,失聲尖叫。毛豆看到比魂更可怕的東西:他光溜溜的身子怎么變得這么???五六個巴掌就能丈量過來,小胳膊小腿,像細細的麻桿。
毛豆變回小孩了!
至于爺爺……毛豆記得,爺爺已經(jīng)離開他們了……
毛豆想再看一眼爺爺,可是,使他震顫不停的是身下那輛黃色的舊自行車!
毛豆深吸一口氣,猛地睜開眼睛。
好奇怪的夢呀。
太陽還沒露頭,屋子里黑咕隆咚。
毛豆掀起被子,看看自己的身體,幸好,沒變回那個黑黑的小瘦猴。
毛豆吸吸鼻子,捂住了胸口。
天麻麻亮,毛豆沒吃早餐,把書包往后背一甩,便沖出家門。
他記不清把自行車丟在哪條路了,只記得路兩旁長滿高大的梧桐樹。毛豆在附近抱著希望找了很久很久,甚至問了晨練的老人、揮舞掃帚的清潔工,沒人注意一輛破破的自行車。
日頭越來越高,毛豆的后背全是汗水。
像無頭蒼蠅一樣,毛豆竟然轉(zhuǎn)到游樂場附近,他每天工作的地方。
遠遠地,他看見了,依然在那棵老柳樹底下,斜靠著那輛黃色的舊自行車。
毛豆高興瘋了!三兩步?jīng)_過去,喜滋滋地撫摸著斑駁的車身。
聲音從毛豆的嗓子眼兒里擠出來:“爺爺……”
被泥土糊住的車燈,清晰而用力地閃動兩下。
再次跨上自行車,毛豆心里一點兒都不慌張了。
既然是親人,為什么要害怕呢?
像爺爺一樣,自行車把毛豆所有的需求,都記得牢牢的。
毛豆需要錢。
不時地,在車座下就會出現(xiàn)錢。少時一塊兩塊,多時十塊八塊。每一筆錢,都被包在油乎乎的擦車布中。毛豆每次得到錢,都對自行車千恩萬謝,再用臟兮兮的擦車布把車一遍又一遍地擦干凈。
有一次,毛豆正騎著車在車流中穿梭。自行車猛然停住,險些讓后頭的電瓶車追尾。
電瓶車車主的罵罵咧咧卻沒讓毛豆生氣,因為,在車輪的前面安然無恙地躺著一臺智能手機。
毛豆撥通任意電話,很快聯(lián)系到失主,他一直待在原地。
不多時,一輛亮閃閃的小轎車在毛豆面前緩緩停下,一個西裝革履的大胖子好不容易擠下車門,握住毛豆的手感謝個不停。
“謝謝你!謝謝你!手機里有好多重要客戶的資料,要是丟了,公司都得倒閉?!?/p>
原來這是一位老板。
老板走后,毛豆的衣兜里多了五百塊。一個執(zhí)意給,一個不肯收,雙方拉扯,毛豆的衣服都快被扯爛了。
毛豆摩挲著五張百元大鈔,漲紅了臉:“謝謝啦?!?/p>
自行車默契地閃閃車燈。
毛豆笑了:“要替我保密哦!”
早晨,毛豆騎著黃色的自行車去上學。
日頭還沒升起來,天空灰蒙蒙的。毛豆靈巧地避過幾輛你追我趕的轎車,在一片莽莽蒼蒼的梧桐樹中駛過,滿身都是新鮮的植物香氣。
“你喜歡和我一起上學的感覺嗎?”毛豆大聲問。
自行車還沒用車燈回答,毛豆用力按動兩下車鈴,代它回答。
和自行車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毛豆都非常開心。
忽然,幾團黑影與毛豆錯身而過,齊刷刷地沖向他身后。
毛豆一下子失去平衡,一搖三晃。好在,自行車的力量將他穩(wěn)住。
毛豆氣極,扭頭便罵:“喂,你們沒長眼吶!”
幾輛山地車“嘎——”一聲停住。
車主都是比毛豆大不了多少的年輕人,神情如冰一樣冷漠,氣勢洶洶地望著毛豆。
毛豆一下子不敢呼吸,真是冤家路窄。
亮閃閃的耳釘、滿頭的臟辮、麻袋般的衣服……毛豆遇見這輛自行車的第一天,無意中,把他們的風頭搶得精光。
沒有一個是善茬,沒有一人善罷甘休。
毛豆輕輕擺手,躍上自行車,直立猛蹬。
自行車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飛”出去,若不是緊緊抓住車把兒,毛豆一定會被甩下來。
四周的街道、樓房、汽車和行人都連成一片,車會自動拐彎、直行、躲避路面的障礙。
身后傳來呼喊和風的呼嘯,那些人怎么可能追上呢?此刻,毛豆可不是一個人在戰(zhàn)斗。
在那些人眼中,毛豆變成漸漸消失的一抹黃。
再穿過一條胡同,學校就近在眼前了。
毛豆長舒一口氣,硬邦邦的腿部肌肉放松下來。
終于,逃脫了小混混們的魔爪。
車輪軋著長滿青苔的下水井蓋,毛豆歡快地按了兩下車鈴。
忽然,兩團黑影從天而降,擋住毛豆的去路。毛豆想從來路逃跑,身后竟也被一團黑影堵住。
毛豆叫苦不迭,他一時圖輕松抄近路,忘了這條短胡同最容易被包抄堵截。幾個年輕人一定經(jīng)常在附近廝混,對這一帶了如指掌。
毛豆將自行車靠在墻邊,自己擋在車前面。
“幾位大哥,我跟你們不認識吧,你們究竟要做什么呢?”
“不認識?哼,那天下午發(fā)生的事,我們記得很清楚。”
“什么事呀,能提醒一下嗎?”毛豆笑得臉都僵了。
“別裝了,那天你穿著人偶服,戴著頭套,我們確實沒見過你的臉,但是這輛車,化成灰我們也忘不了?!焙谟安讲奖平?/p>
毛豆心里“咯噔”一下,是車不小心出賣了他。
“你們……想干什么?”毛豆警惕地環(huán)顧左右。
“別擔心,我們只是好奇,這究竟是輛什么車,明明又破又爛,卻能做出高難度的動作,直接威脅到我們‘車技第一天團的地位。”
三人將毛豆團團包圍,一人箍住他的手臂,一人摟住他的腰。每個人都比毛豆健壯許多,壞笑的“耳釘男”將自行車從他身后拽出來。
“耳釘男”坐上去了,輪胎下陷好幾厘米,車座“吱嘎吱嘎”呻吟。毛豆不忍地閉上眼睛,自行車老舊而脆弱,經(jīng)得住重壓嗎?
“耳釘男”直起身子,雙腳把車蹬踩實,想流暢地滑出去。車鏈發(fā)出“吱嘎吱嘎”的雜音,鈴兒不碰也響,車身“吱吱喲喲”,仿佛快要折斷。
“耳釘男”的臉憋成豬肝紫,汗珠順著鬢角流下來,自行車一動不動。
“耳釘男”下車,仔細擺弄一番,嘀嘀咕咕:“怎么回事……”
“哥,我試試,你抓著這小子?!惫孔∶故滞蟮摹膀鹉小备岸斈小睋Q了位置?!膀鹉小辟M了九牛二虎之力,結(jié)果仍是如此?!膀鹉小睆能嚿咸聛?,狠狠給了自行車一腳:“什么破玩意兒,耍我們是吧!”
自行車從車頭到車尾都在震顫,好似一個人在瑟瑟發(fā)抖。
“蝙蝠男”嫌不解氣,又補了一腳:“這種破車,就該扔進垃圾堆?!?/p>
“不要踢我的車!”毛豆聲嘶力竭地吼道。
“小子,你說什么?”“耳釘男”惡狠狠地瞪著他。
“不要踢我的車,你們,憑什么踢我的車?”毛豆像被困住的野獸一般拼命掙扎。
“小子,這種車,根本不可能做出那么高難度的車技。你呀,為了搶風頭,一定做了手腳。你老實點兒,我收拾完車就收拾你,為極限車技圈清理門戶。哎?越說你還越來勁兒是吧!”
毛豆好像瘋了,一頭撞向“耳釘男”的胸膛,又一口咬住“臟辮男”的手臂,沒堅持多久就被對方用力甩開。
“耳釘男”對著自行車舉起磚頭,毛豆如箭一般沖過去,將車壓在身下,試圖發(fā)狠的聲音已經(jīng)變得哽咽:“再打我的車,我跟你們同歸于盡……”
“臭小子,有種!為了一輛破車,你至于嗎?”
“它不是破車,它對于我的意義,你們根本不懂!”車燈正在閃爍,像在發(fā)出絕望的哀號。
“那就別廢話啦!”“耳釘男”對左右眨眨眼睛,兩個男生一擁而上,將毛豆拖到一旁。他們使出十成的力氣,毛豆再也無法掙脫。他眼看著硬邦邦的板磚舉起、落下,“砰砰砰”,自行車倒下了,它被巨大的力量撞擊在地,又微微彈起,老化的塑料零件向四周飛去……
“不!”毛豆發(fā)出絕望的吶喊。
毛豆的力氣像水一樣流光了,他靠著墻壁,軟綿綿地滑到地上。
車把兒歪向一旁,車鈴掉落在地,車鏈也徹底斷裂。唯獨碎得僅剩半只的車燈,還在一閃一閃,執(zhí)著地亮著。
爺爺在對毛豆眨眼,告訴他:“不要哭,別害怕,我在這兒呢?!?/p>
三個年輕人跨上山地車,扭頭對毛豆說:“小子,這是給你的教訓。無論做人還是玩車技,都得誠實。不誠實的人,下場只能這樣?!?/p>
他們用力一蹬,絕塵而去。
毛豆倚靠墻壁坐著,腦袋空空如也。
忽然,他嗅到一陣香氣,是肉的味道!誰家這么早開始準備午飯了?
毛豆忽然瞪圓眼睛,驀地一下站起來,將破碎的自行車扛在肩上。
毛豆向家跑去,車燈閃爍的頻率變得越來越低。
自行車在毛豆的肩頭震顫不休,把他硌得生疼。毛豆深吸一口氣,笑嘻嘻地對它說:“爺爺,小時候您對我說,魂是跳著行走的,然后把我抱起來嚇唬我。現(xiàn)在,我終于讓您也知道,被蹦跳的魂抱著,是什么感覺了。
“您記得嗎?當時您在病床上,難受得連水都喝不進去,卻拉著我的手,說想吃紅燒肉。我問,要不把紅燒肉打成肉糜?您卻搖搖頭?!避嚐舴路疬B接新電源,猛地變亮了。
毛豆小聲而清晰地說:“現(xiàn)在,您想吃紅燒肉嗎?”
毛豆永遠不會忘掉,沿小區(qū)大門左拐五十米的魯菜館,紅燒肉絕對是一絕。
毛豆原來可以跑得這么快,他自己都不知道。一眨眼的工夫,他便從胡同回到小區(qū)。執(zhí)勤的保安在他身后一個勁兒喊:“小同學,自行車是騎的,干嗎扛在肩上?”
毛豆充耳不聞。
飯店老板是個年輕小伙子,正跟妻子在店門口睡眼惺忪地擇菜。毛豆快得像一陣風,剎不住車,差點兒將菜盆踢翻。他將破碎的自行車輕輕放在地上,肺快爆炸了。
“請……請給我來一份紅燒肉……”
“同學,時間尚早,本店還沒開張,請三小時后再來吧。”小伙子眉開眼笑,“自行車爛成這樣還舍不得扔吶!”
毛豆瞥了一眼搖搖欲墜的車筐。
“老板,我很著急。請務必現(xiàn)在給我做一份紅燒肉,我給你雙份,不,三份的錢好不好?”
妻子搗了一下小伙子的肩膀,小伙子站起來:“小同學,我看你很眼熟,你以前是不是經(jīng)常陪你爺爺來?好久不見他老人家,他近來身體可好?”
小伙子停住話頭,他看到毛豆的眼睛閃閃發(fā)亮,似乎有淚。
微弱的車燈,倔強地將光亮照進毛豆的眼睛。
小伙子起身,踉踉蹌蹌的:“你等著,紅燒肉馬上就做好了,你等著!”
熱騰騰的紅燒肉上桌了,在小伙子和妻子的注視下,毛豆端著盤子走到飯店外,在自行車前蹲下。小夫妻面面相覷。
毛豆夾起一塊紅燒肉放進嘴里,肉質(zhì)鮮嫩,入口即化,還是老味道,難怪爺爺對它如此癡迷。
毛豆絮絮叨叨:“爺爺,您對我說過,紅燒肉又咸又甜,就像生活一樣。沒有人永遠在高峰,也沒有人永遠在低谷。重要的是擁有平常心,站在高峰時不驕傲,站在低谷時也不灰心,這樣才能過好一生?!?/p>
毛豆凝望著誘人的紅燒肉:“您教會我那么多道理,還有更多道理沒有教給我,您要是一直在我身邊該有多好??!”
毛豆將紅燒肉一股腦兒倒進車筐:“爺爺,在您的葬禮上,我沒有流眼淚。我想起那時就后悔不已,現(xiàn)在,我可以哭了嗎?”
小夫妻對毛豆的舉動驚訝不已,剛想問問清楚,只見車筐中的紅燒肉如同蒸發(fā)一般,忽然消失不見。若不是小伙子捂著妻子的嘴,她一定會大聲尖叫。
眼淚順著毛豆的臉頰流下來。
在自行車的幫助下,毛豆只用一個月就將錢湊齊,買了一輛嶄新的天藍色山地車。
爸爸對毛豆很滿意,有一陣沒嘮叨他了。
老舊的黃色自行車,毛豆也沒丟。
他推著它去了好幾家修理店詢問,大家都說,車的材料已經(jīng)停產(chǎn)了,沒可能將它復原。
毛豆將車放在樓下,時常陪它坐坐、說說話。他盼望車燈再次亮起,可是,破碎的車燈一直沉睡。
毛豆有時會想,如果天藍色山地車也有情感,它會不會吃醋?明明它是嶄新的,更加威風。
星期天中午,太陽特別好,大地被曬得白花花一片。毛豆睡不著午覺,照舊下樓找自行車想嘮嘮嗑??墒?,電線桿下、車棚里,哪里都沒有它的影子。毛豆著急了,找到正在巡邏的保安大爺詢問。
保安大爺搔搔灰白的頭發(fā):“那輛破得不成樣子的黃色自行車?”
“對??!”毛豆緊張得聲音發(fā)顫。
“連車鏈子都斷了,早就不能騎了。剛才垃圾車來了,叫他們收走了。”
毛豆的腦袋一陣暈眩。
他連忙跨上天藍色山地車,垃圾車的音樂在空中回蕩,應該還沒走遠。
毛豆騎得風馳電掣,轉(zhuǎn)出小區(qū),看見了白色的垃圾車屁股。
“等一下,等一下!不要帶走我的車!”
毛豆的喊聲被風吹沒了,垃圾車駛過街口,速度越來越快。
山地車哪比得上燒汽油的垃圾車,毛豆知道自己很難追上。
此時,山地車劇烈震顫起來,險些把毛豆甩出去。這震顫無比熟悉,毛豆心頭一動,可他下車查看時發(fā)現(xiàn)原來是前輪扎進一根大釘子。
他無助地看著遠方,垃圾車已離他越來越遠。
自行車橫在垃圾車尾,那熟悉的一抹黃讓毛豆想起,曾經(jīng),那抹黃讓大家望塵莫及,現(xiàn)在,追不上那抹黃的,成了他。
是爺爺不想讓毛豆再追了。
“爺爺,”毛豆拭去了眼角的淚水,摟著天藍色山地車,“如果有下輩子,我們還當一家人?!?/p>
選自《小溪流》2020年7-8合刊
王天寧,1993年出生于山東德州市,代表作有《迷宮》《透光》《櫻桃記得一切》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