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夢莉

1

那年6月，大學畢業(yè)典禮。寬敞的環(huán)形禮堂中，擠滿了人。那些年輕的面孔“長”在黑底綠紋的黑袍上，像一捧瑩瑩的玉石。我站在他們中間，等待院長將學位帽上的帽穗撥到左邊，心臟激烈地跳動，一如禮花綻放，平地驚雷。

那時候，我是期待著什么的，關(guān)于過往，關(guān)于未來。那些細碎的、閃光的妄想自學士服向外蔓延，飄向高遠的天空，最終醞釀成一場夏日的大雨，傾盆落下。在噼里啪啦的雨聲中，年逾半百的校長發(fā)表講話，祝愿我們一展宏圖，可以在社會上歷經(jīng)風雨，不改初心。“如果做不了偉大的人，那就去做一個溫柔的人，”他如此說道，“溫柔亦是一種偉大的力量?！?/p>

禮堂外，電閃雷鳴，學校貼心地給每個人發(fā)了一套一次性雨衣。五顏六色的塑料雨衣被雨水浸透，緊緊地貼在身上。而我們在大雨中奔跑，一下又一下地踏碎雨幕，仿佛進行了一場無形的搏斗?，F(xiàn)在回想，那更像是一場成人世界的喻示，提前宣告了我們電閃雷鳴的半途。

那一年的大雨，讓武漢的交通幾近癱瘓，半個城市浸泡在黑暗的雨水中，仿佛一場將醒未醒的夢。我吃力地將行李箱舉到肩膀上，獨自涉水去火車站。腳邊時不時有老鼠或水蛇游過，令人心驚，而我昂著頭，不讓自己去看那些，然后小聲告訴自己——畢業(yè)快樂。

我的第一份工作是銀行職工，每日負責接聽電話，幫人核賬，無休止地加班，以及說無數(shù)次的“抱歉”和“很高興為您服務(wù)”……焦慮，困頓，麻木，到后來，我只要一想到自己需要面對那些客戶，腹部就會一陣痙攣。

我終于不堪重負，提出離職，買票回家。而此時離我畢業(yè)不過六個月而已。

2

我在家中度過了漫長的六個月。

每天睡到近中午起床，在冰箱里翻東西吃，然后躲到房間里，一整天不說一句話。父母一開始會寬容我，時間久了，便開始與我吵架。慢慢地，他們不再和我說話，只是在看到我的時候總會嘆氣，長長的一聲，像命運打的噴嚏。我不吭聲，只是盡量地把自己縮成小小的一團，好像這樣就能讓別人對我的失望小一點，再小一點。

高中的時候，我月考沒考好，趴在桌子上掉眼淚，同桌看見了，四處跟人說我的矯情與別扭，說我“每次都是這樣，但是又沒有什么行動”。愚蠢，怯懦，自怨自艾，我像戲劇中的丑角，盡管有著種子破土出芽的決心，愿意忍受每一寸的痛楚，卻依然寸步難行。

于是，我更加想將自己隱藏起來，像躲在潮濕磚頭下的鼠婦，在這個世界上不引人注目地活下去，或者，腐爛下去。

在進入社會后，我逐漸發(fā)現(xiàn)所謂的工作是一臺巨大的機器，包括我在內(nèi)的每個人都只是螺絲釘，在齒輪的咔嚓聲中彼此競爭，裹挾前進。我們沒有辦法思考，沒有時間跌倒，稍微想停下來看一看的人便很容易成為棄子，被整個社會拋棄。可是我并不想當螺絲釘，文人的風骨讓我想當舉錘子的人，捶碎顱骨，死而復生。于是，我成了棄子。

“家里蹲”的那段時光，我甚至在想：如果我不是畢業(yè)于一本院校，會不會沒那么讓父母丟臉？然而木已成舟，我能做的不過是在接到學校打來的統(tǒng)計就業(yè)率的電話時，厚著臉皮撒謊而已。

“勤讀立耕，立己達人”，這是我們大學的校訓。遺憾的是，畢業(yè)之后的我哪一個字都沒有做到，我甚至不配稱為人。要振作起來！我一遍又一遍地告訴自己。可是，我還沒有想好要怎么做，所以就只是說說而已。

3

后來，我在沒有足夠工作經(jīng)驗的情況下，參加了社會招聘。

每一次，面試官都會問我履歷中為何會有長達六個月的空白期，一開始我選擇實話實說，結(jié)果給人留下了“不夠吃苦耐勞”的壞印象，因此頻頻遭拒。后來我學聰明了，以考公務(wù)員甚至是車禍的借口，搪塞了面試官的盤問，然后得到了一份漫畫編劇的工作。

每天，我都要寫各種王子與公主的故事。它們充斥于各大平臺的榜單之上，如同塑料花束，呈現(xiàn)一種廉價的美麗。而我捏著鼻子看下去，寫出來，交上去，字字句句，皆為稻粱謀。

每到深夜，我都會失眠，會忍不住去想自己所做的一切究竟有什么意義。

在畢業(yè)之前，我總以為自己是不同的，以為自己會給世界帶來些許變化?？墒聦嵤俏抑皇鞘|蕓眾生中的一員，拼盡全力，卻依舊面容模糊。到最后，我連自己的來路都忘記，只能在人海中浮沉，期待著不會降臨的救贖。

這份情緒如此濃重，以至于后來的我重看畢業(yè)典禮的錄像，再次聽到校長說的“歷經(jīng)風雨”時，忽然涌出一股強烈的反抗情緒。我覺得，他與這個世界一起欺騙了我。

“畢業(yè)”二字太抽象了，仿佛僅僅是一段旅途的終點，只有身居其中的我們知曉那是怎樣的一場動蕩與混亂。身份的變化，環(huán)境的變化，人際關(guān)系的變化……各種各樣的變化令人應(yīng)接不暇，而我們只能舉起手里的杯子，祝賀彼此畢業(yè)快樂。其實，畢業(yè)一點都不快樂，真正令我們快樂的，是看似明亮清澈的未來，是那個我們以為自己可以擁有的未來。

母校120年校慶的時候，我與同學一起回去，拜訪曾經(jīng)的老師。

老師年近七十，依然活躍在科研一線，見到我們來了，很欣喜地讓我們坐下喝茶。暗綠色的茶梗在沸水中一點點舒展開來，最后化為一捧溫柔的清綠色飲品。我看得出神，忽然聽見老師問我現(xiàn)在在做什么工作。

“漫畫編劇，”這句話說出口時，我總覺得有些難為情，畢竟我們專業(yè)的學生要么留校教學，要么去相關(guān)公司做科研，鮮有我這般“辱沒師門”的，“沒有什么特別的，就是……混飯吃。”

出乎意料的，老師并沒有如其他人一般指責我的就業(yè)，沒有覺得我浪費才華，而是告訴我，人人都是普通人，與其過分苛責自己，不如在生活中保持溫柔的心態(tài)，去看看荒野上的苔花。

不是每個人都可以做超級英雄，不是每個人都可以一展宏圖，畢業(yè)之后，有更多的人在日常的泥濘中掙扎，一邊向往琴棋書畫詩酒茶，一邊操心柴米油鹽醬醋糖。因此，我們要學會諒解自己，要在泥濘的生活中，努力開出溫柔的花來。

“你們還年輕，人生的旅途還未過半，”老師送給了我新的畢業(yè)寄語，“我不祝你大展宏圖，只愿你平常度日，不改初心?！?/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