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靖雯
這事說來話長,扭扭是我養(yǎng)的一只象。
不用誤會,她不是你在動物園里能見到的那種重達幾噸、渾身皺紋、在泥坑里打滾的象,也沒有通過某種神秘手段從印度或非洲運到北京,以一種神秘方式安置在校內的某個神秘角落。從普通人的意義上講,扭扭只是一個批量生產發(fā)往世界各地零售店里銷售的毛絨玩具。
但我不管這些。
寒假和朋友在香港最繁華的那塊地盤上亂晃,每個免稅店都被拖著旅行箱的代購打劫一空,我因為到處都買不到慣用的面霜,在尖沙咀的大街邊皺著鼻子哭了起來。雖然對我來說這事常常發(fā)生,但朋友顯然還是慌了,拖著我往商場里走,說隨便逛逛,應該能找到。
然后他把我拽進了一個毛茸茸、軟綿綿的家居店。那家店仿佛深不見底,貨架上摞滿了蠟燭和香薰,以及一個“布爾喬亞式的家庭”所應該擺放的那些東西。我完全可以想象,那些針腳密實的紡織物該如何以一種恰當?shù)姆绞讲贾迷谝粋€家里。
但這種想象反而讓我更難過了,我懷疑我在這個小島上也好,或在其他任何小島上和大陸上也好,都不會擁有一個家。我明白這種無聊的悲觀想象完全是胡思亂想,這場難過來得也莫名其妙,但套用一種王家衛(wèi)式的臺詞,“那一刻我覺得很慘”。
即使心里自導自演了一場“就當我在宇宙漂流”的大戲,我表面上還是維持著一種平靜的難過。朋友好像覺得我依舊因為沒買到面霜傷心,一口大氣也不敢出。我們停在一個堆著毛絨玩具的推車前,然后我東翻西翻,在一堆長耳朵兔子下面發(fā)現(xiàn)了一只象。
這只象和那些白白軟軟、耳朵里甚至還有鈴鐺的兔子沒什么共同點,看起來臟兮兮的,鼻子還很滑稽地歪掉了。但不知為什么,我覺得她那被毛幾乎遮擋住的眼睛里有一種荒謬的溫柔,抓住她就不肯撒手。朋友像看到救星一樣,說:“那我們養(yǎng)只象好啦?!?/p>
就買了。
我把象裝在帆布袋里,頭露出來,好像這樣她就能看見尖沙咀路上那些來來往往無聊的人的臉。我心里想著,別人可能買到了一拉桿箱的愚蠢的奢侈品,但我有一只象。我立即高興起來,就像此前那種此生都將要流浪的幻覺一樣,這種踏實的“擁有感”來得飛快。
在香港接下來的旅途中我都帶著象,朋友給她起名叫“扭扭”,意思是她的到來把我那些“別別扭扭”的感情都趕走了。和一件東西產生感情最快的方式是為它起名——名字是密碼,裝著一小段或一長條只有某幾個人能夠解碼的甜蜜暗號。我喜歡這種共享秘密的感覺,它令我感到安全。
離開香港后,我在深圳的姥姥家住了幾天,之后再飛回家?;丶仪耙惶?,姥姥怕行李箱裝不下,就打算把衣物先裝進紙箱寄回去。當時我正在種滿榕樹的南方街道上漫無目的地瞎走,回家后卻找不到扭扭了。
姥姥說,衣服裝完之后箱子還挺空,于是她就動用老一輩人特有的“不能浪費一絲一毫,即使是紙箱子里的空間”那套理論,順手把我那不會反抗的小象也塞進去了。
我小時候在奶奶家長大,從中學起住校,和姥姥的相處時間相當有限。我猜她只覺得我是一個“相當優(yōu)秀的”、會幫她在微信上猜字謎、也會認真做她發(fā)來的鏈接里“看看你左腦發(fā)達還是右腦發(fā)達”的十道題的、不負眾望地考上了北大的、不算那么乖巧但也無傷大雅的小女孩。
但那晚我在客廳里號啕大哭。從童年開始我?guī)缀踉贈]有在長輩面前這樣發(fā)作過。我受到的教育一直告訴我,不論感覺如何,起碼要維持表面上的得體。她也很不解,但還是嘮叨著“不就是一個玩具嗎”,下樓去問快遞小哥那個箱子有沒有發(fā)走。
顯然當代物流效率并沒有所有人想象的那么高,我在睡前把扭扭弄回來了。我告訴朋友,他說:“那還好,扭扭自己一個人坐車回去會孤獨,像她媽?!?/p>
這種小學生式的“家人同樂”在任何十四歲以上的人眼中都會顯得幼稚,甚至我八歲的表妹也會嘲笑我,“哇,都大學生了還在玩玩具”。我也并不期待其他人會懂。在我漫長的青春期,我一直覺得家庭的一些變故對我來說無傷大雅。你瞧,我還是順利長成了一個健全的女孩,很厲害,也不依賴什么人,座右銘是“你是浪子別泊岸”。
但在成年之后,那些隱而不發(fā)的疾痛還是找上門來了。我發(fā)覺自己在表達積極情感上的無能,發(fā)覺自己難以依賴和信任其他人,也難以對自己產生任何信心;我覺得我似乎不值得被愛,也不值得體會電影和小說里那些“溫情一刻”。
所以在某種程度上,我可以解釋這只象對我的重要性:她可以一直陪著我,即使我背出門的包里塞滿了書和電腦,裝不下她,她也會乖乖地坐在我離開時的位置上,等著我回來;在我失眠的時候,她會伸出一只毛茸茸的手來,告訴我不用害怕。
我也開始覺得我可以和這只出生在香港(但尾巴旁的標簽上寫著“Made in Indonesia”,所以我猜她歸根結底還是一只印尼象)的小象一起生活很長一段時間,長到像看不到盡頭的海底隧道,即使昏暗,但隧道兩壁上的燈光依然規(guī)律地排列在我們周身,直到我們見到那個透著光亮的出口。
不過,我也不算入戲太深。我知道給我這些溫柔的從來都并不是一只象。
(羅名摘自《北大青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