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理兵

(北京語言大學(xué) 評價院，北京 100083)

一、千年不識好兒童：賀知章《回鄉(xiāng)偶書》

有的唐詩，明白如話，似乎用不著解釋，誰都能讀懂。而實際情況并不一定如此，我們很可能理解錯了。比如賀知章的《回鄉(xiāng)偶書》二首七言絕句之一：

少小離家老大回，

鄉(xiāng)音無改鬢毛衰。

兒童相見不相識，

笑問客從何處來。

《語文》課本中，這個“衰”不能讀“shuāi”(衰弱，衰老)，而是要讀“cuī”，意思是“疏落，減少”。其他部分看起來不用多解釋了。多數(shù)人都把詩的內(nèi)容想象成一個畫面感很強的故事：一位老者(作者賀知章)回到闊別幾十年的故鄉(xiāng)，他還說著地道的家鄉(xiāng)話，可是鬢角的毛發(fā)已經(jīng)很稀少了。在村口，他遇到幾個兒童，向他們問路，孩子們當(dāng)然都不認(rèn)識他，他們嘻嘻笑著問他道：客人您是從哪里來的呀？聽到孩子們把自己當(dāng)成客人，賀知章心里有些悲涼。

我以前就是這么理解的。

最近我對這種理解產(chǎn)生了懷疑。我仔細(xì)地揣摩字句，想象詩中所寫的情景，又查閱了相關(guān)資料，發(fā)現(xiàn)這首詩應(yīng)該有另外一種解讀。

第一句“少小離家老大回”涉及一些背景材料，先介紹一下。賀知章公元659年生于越州永興(現(xiàn)在的杭州市蕭山區(qū))，早年移居山陰(現(xiàn)在的紹興市)。永興、山陰同屬越州，兩地方言差別不大，不過賀知章的“鄉(xiāng)音”應(yīng)該是山陰話。他最晚是在695年36歲時到了首都長安，因為這一年他相繼考中了進(jìn)士、狀元，然后當(dāng)了官。根據(jù)詩中所寫，他似乎在此之前更年輕的時候就離開了家鄉(xiāng)，但是我們沒有查到相應(yīng)的資料。從那年之后，賀知章一直在長安為官。直到744年，有一陣他忽然精神恍惚，體力不濟，覺得干不動了，于是向皇上請求回家鄉(xiāng)去當(dāng)?shù)朗?。唐玄宗知道他這么大年紀(jì)了是要葉落歸根，爽快地答應(yīng)了他。然后。唐玄宗還舉行了一個隆重的儀式，率文武百官為他餞行，還專門為他寫了詩，用“豈不惜賢達(dá)，其如高尚心”等語表示惜別和褒揚(《送賀知章歸四明》)。這么說來，他這次回老家屬于衣錦還鄉(xiāng)，自是風(fēng)光無限。他回到山陰，住在五云門外道士莊的千秋觀，其實就是他們家的宅子改的。安頓下來之后，他寫了《回鄉(xiāng)偶書》二首。當(dāng)年他就去世了，享年86歲(虛歲)——這沒有什么遺憾的，在唐朝能夠活到這個歲數(shù)，簡直是個奇跡了。

第二句中的“鄉(xiāng)音無改”是說自己的家鄉(xiāng)話還很純正。我們應(yīng)該知道，口音是否純正，自己根本沒有發(fā)言權(quán)?？谝粢亲兊貌患冋耍约菏锹牪怀鰜淼?；要是能聽出來，不就自己糾正過來了嗎？所以，在我看來，“鄉(xiāng)音無改”這四個字，是賀知章跟老家親戚朋友見了面之后，大家當(dāng)面夸獎他時說出來的。賀知章攜家?guī)Э凇s歸故里，家鄉(xiāng)的官吏、宗親、故舊想必會遠(yuǎn)道相迎，根本不可能出現(xiàn)他一個人孤零零到村頭向幾個小孩子問路的場景——就算問路也不應(yīng)該問小孩子，賀知章活了八十多歲還不懂這個道理嗎？只能是熱熱鬧鬧地抵達(dá)，親親熱熱地會面，一片歡樂祥和的氣氛。賀知章在外學(xué)習(xí)工作幾十年，跟五湖四海、南腔北調(diào)的各路人等打交道，他可能會有意識地操共同語(漢語從先秦開始就有共同語了)，或者受到各地同學(xué)、同事、朋友的影響，無意識地在他的方言之中混雜了外地口音。不過回到家鄉(xiāng)之后，按照人之常情，他一定會盡量跟大家說家鄉(xiāng)話。大家多半也會夸他鄉(xiāng)音無改，以證明他沒有忘本。可是實際情況卻是，一個人少小離家，長期在外地謀生，乍回老家，他的家鄉(xiāng)話肯定不那么地道了，老家人是聽得出來的。所以，“鄉(xiāng)音無改”并不是一個客觀、公允、準(zhǔn)確的評價，而是家鄉(xiāng)親友當(dāng)著他的面恭維他時說的客套話。這話聽著暖心，賀知章可以因此而自得，但是我們后世讀者不可完全相信。

正因為是在這種場合，大家也會仔細(xì)端詳他，然后談?wù)撘幌滤耐饷?。這時候依然要揀好聽的說，比如“氣色好，看上去哪像耄耋老人”。實際上，賀知章的外貌跟青少年時期離開家鄉(xiāng)時相比，變化一定是相當(dāng)巨大的，翩翩風(fēng)度早已被龍鐘的老態(tài)取代。但沒人會說得那么直接，那樣就太不識趣了。這是在社交場合，大家不可能當(dāng)著他的面實事求是地總結(jié)這幾十年的歲月對他的外貌所造成的巨大影響，只能避重就輕地說說鬢角的毛發(fā)。其實鬢毛多點兒少點兒跟歲月沒什么關(guān)系，有的人年紀(jì)輕輕就沒多少鬢毛，而關(guān)羽的鬢毛是越年長越濃密。如果真的想表達(dá)“歲月不饒人”這個意思，人們大致會說：哎呀呀頭發(fā)全白了，牙齒掉光了，口眼斜，皮膚皺褶，腰背佝僂，步履蹣跚，等等?？紤]到這是寫詩，那也應(yīng)該寫“面如灰”“目光呆”“頂毛頹”之類，而不是輕飄飄不得要領(lǐng)的一個“鬢毛衰”。所以，詩句中的“鬢毛衰”，應(yīng)該是記錄大家對他相貌變化的善意品評，而不是賀知章本人攬鏡自視、顧影自憐。

第三、四句“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順理成章的解釋是：親朋故舊紛紛趕來與賀知章見面，有的人是帶著小兒孫來的；成人寒暄過后，有的人就會把帶來的兒童從身后拽出來向賀知章請安，告訴孩子“這是你的太姥爺/表姑爺爺/舅曾祖父”之類；這孩子呢，按大人教的稱呼恭恭敬敬地向賀知章行禮、問安，然后他還自由發(fā)揮了一下，面帶笑容地問了一句：請問貴客，您老是從什么地方來的呀？

我之所以提出這種解釋，還有一個很重要的根據(jù)，那就是對于“相見”的理解。按照以往的解釋，賀知章是走到村口見到了幾個(或者一個)小孩子。實際上，這種“見到”，并不等于詩中所寫的“相見”?！耙姷健笔菬o計劃的事件，是不期而遇。而“相見”是當(dāng)事雙方都主動參與的一種正式的社交活動?！抖Y記·王制》說：“六禮：冠、昏、喪、祭、鄉(xiāng)、相見?！盵1]這里的“冠”即成人禮，“昏”即婚禮，“鄉(xiāng)”包括鄉(xiāng)飲酒和鄉(xiāng)射。在古代，“相見”是與婚禮、喪葬禮、祭祀等同樣重要的一種禮儀活動。相見的雙方根據(jù)地位的不同，需要行各種不同的禮節(jié)，如趨、拜、拱手、作揖、唱喏、鞠躬、長跪，等等，還需要相互寒暄，問候?qū)Ψ郊胰恕?/p>

當(dāng)然，隨著社會的發(fā)展，相見的禮俗形式有所變化，“相見”一詞的意思也越來越寬泛。在唐朝，這個詞有時候也可以表示“看見、遇到”，比如薛能的詩歌《丁巳上元日放三雉》：“無心期爾報，相見莫驚飛?！边@兩句是詩人對放生的三只野雞說：“我并沒有期待你們的報答，只是希望你們以后見到我了不要驚恐飛走。”但是這樣的例子極少(而且這個“相見”也可以解釋成正式見面)。我們大致考察了一下隋唐五代的語料，發(fā)現(xiàn)多數(shù)情況下，“相見”并不表示“看見、遇到”，而是表示“互相見面”，盡管見面時禮節(jié)不一定有《禮記》時代的“相見”那么復(fù)雜。例如李白的《送賀賓客歸越》(“賀賓客”就是賀知章，“歸越”就是這次回山陰)：

鏡湖流水漾清波，

狂客歸舟逸興多。

山陰道士如相見，

應(yīng)寫黃庭換白鵝。

王維的《崔九弟欲往南山馬上口號與別》：

城隅一分手，幾日還相見。

山中有桂花，莫待花如霰。

杜荀鶴的《觀棋》：

對面不相見，用心同用兵。

上例最能說明問題——下圍棋的兩個人對面坐著，他們不可能沒有遇到對方，而只是省略了那些見面的禮節(jié)，直接在棋盤上捉對廝殺。

再如王定保的《唐摭言》：

昔辟陽侯欲與朱建相知，建不與相見。[2]

《敦煌變文集》卷八《搜神記》：

女郎是誰家之女，姓何字誰，何時更來相見？[3]

根據(jù)上面的分析，《回鄉(xiāng)偶書》詩中寫的這個親友家的小孩子是一個非?？蓯鄣膬和?也不排除是好幾個，為了方便，我們按一個來說)。這表現(xiàn)在兩方面：一方面，他雖然年幼，卻既有教養(yǎng)又聰明。有教養(yǎng)指的是：他彬彬有禮，舉止得體，大人教的那些與尊長相見的固定禮節(jié)他都順利完成了；聰明指的是：除了固定的禮節(jié)，他還知道與賀知章拉家常，問他是從哪里來的。另一方面，他畢竟是個孩子，又有一些孩子獨有的天真爛漫。他從來沒見過賀知章，記不住大人對他的介紹，搞不清那么復(fù)雜的親戚關(guān)系，不知道賀知章并非來走親戚的客人，而是本地人葉落歸根。他也聽不懂大人們說“鄉(xiāng)音無改”表明這位“客人”就是本地人，“鬢毛衰”表明他離開家鄉(xiāng)很多年了，所以他提出的“客從何處來”這個問題的預(yù)設(shè)不成立，在當(dāng)下的語境中并不是一個值得鼓勵的好問題。他提出這個問題之后，大人們一陣錯愕，隨即又忍俊不禁，哈哈大笑。賀知章在跟大家一起笑過之后，自然會對這個孩子連聲夸贊。

可惜，這么多年來，我們只把注意力放在老年回鄉(xiāng)的賀知章身上，而沒有注意到賀知章在寫自己回鄉(xiāng)見聞的時候，以充滿愛憐的筆墨，描寫了這么一個資質(zhì)非凡的小小少年。

讀到這里，可能會有朋友提出疑問：照你這么一解釋，詩中流露的那種久客傷老、反主為賓的微妙情緒哪去了？那種悲涼的美感哪里去了？

我的回答是：那種東西本來就沒有?！痘剜l(xiāng)偶書》跟漢樂府民歌《十五從軍征》不一樣，自號“四明狂客”、嗜酒如命的賀知章是一個樂觀曠達(dá)、心里充滿陽光的人瑞。他在人生最成功的頂峰榮歸故里，看到的聽到的都是他喜歡看到喜歡聽到的，《回鄉(xiāng)偶書》里面只有開心和滿足，根本就沒有任何悲涼。

二、我們是否懂王維：王維《酬張少府》

讓我們說說王維的一首著名的五言律詩《酬張少府》。在我看來，很多人對這首詩有誤讀，我想解讀一下。詩曰：

晚年惟好靜，萬事不關(guān)心。

自顧無長策，空知返舊林。

松風(fēng)吹解帶，山月照彈琴。

君問窮通理，漁歌入浦深。

有幾處文字我們先作些解釋?！白灶櫉o長策，空知返舊林”是說：我看看自己也沒什么大的本事，只好回到原來隱居待過的林子?！八娠L(fēng)吹解帶”的“帶”指的是衣帶。“君問窮通理，漁歌入浦深”是說：您問我關(guān)于仕途得失的道理？您聽那漁歌聲進(jìn)入水邊的深遠(yuǎn)處去了。

現(xiàn)在來看看人們對這首詩的誤讀。

第一，這首詩是寫給什么人的？

大家都說這首詩是王維與朋友酬和而作，比如：

本詩題為“酬”張少府，便知是一首贈友詩，張少府應(yīng)是王維的一位朋友，曾寫詩與王維，因而王維寫詩回贈。[4]

在我看來，根據(jù)一個“酬”字就判斷張少府是王維的朋友，并進(jìn)一步斷言對方也曾寫詩給王維，這個根據(jù)不夠充足。酬就是酬答、應(yīng)對，“酬”的對象，可能是朋友，也可能只是一般的社交對象。至于王維以詩的形式來酬答，是否因為對方寫了詩，那也不一定。王維是個詩人，對方寫給王維的就算是一封普通書信，他也可能把回信寫成詩。唐詩當(dāng)中，題中有“酬”字的，酬答原因很多，對方可能先有贈詩，也可能是有來信，或贈送了禮物，甚至只是請教了什么問題，還有一些不明的原因。

張少府到底是什么人，很可惜我們查不到任何文獻(xiàn)資料。有人猜測說張少府是張九齡，這首詩作于741年。這就不對了。張九齡比王維大20多歲，公元740年就去世了，享年62歲，這一年王維才40來歲，不屬“晚年”；而且張九齡從來沒當(dāng)過少府。

我推測，這個姓張的少府多半不是王維的朋友。

少府就是縣尉，在唐朝時屬于基層公務(wù)員，相當(dāng)于縣公安局局長。唐朝也有不少名人是從縣尉干起(如白居易、柳宗元)，也有不少名人曾經(jīng)被貶官當(dāng)了縣尉(如溫庭筠、王昌齡、劉長卿、元稹)。王維曾經(jīng)擔(dān)任過吏部給事中、尚書右丞，相當(dāng)于省部級領(lǐng)導(dǎo)。在他面前，縣尉只是一個區(qū)區(qū)小吏，晚年半官半隱的王維沒什么必要去跟他來往，除非他倆原來就是好友。醉心于“山月照彈琴”“深林人不知”的王維，不會熱衷于結(jié)交太多的朋友，尤其是對王維的志趣完全不了解，開口閉口要談窮通之理的朋友。所以，這個張少府并不是王維的朋友，兩人沒有深交。他給王維寫信或者寫詩(寫詩的可能要小一些)，問了一些問題，王維出于禮貌寫了這么一首詩作為回復(fù)。由于王維太有才了，就這么一個回復(fù)，就成了文學(xué)史上的佳作。

第二，張少府問了王維什么問題？

詩的字面上只談到一問：“君問窮通理?！焙芏嗳艘詾閺埳俑粏栠@一個問題。其實張問了很多，“窮通理”是其中的核心問題。但王維并沒有如實說出自己對這個問題的看法，而是語帶機鋒，如同偈語。

既然如此閃爍其詞，惜字如金，就不可能還需要前面先寫六句作為鋪墊，嘮嘮叨叨白送這么些廢話。所以我認(rèn)為，張問了很多問題，王詩的前面六句是用來回答張的其他問題。整首詩都是答語，并非王維主動說起；但卻都寫得飄逸跳脫，散淡不羈，顯得王維的態(tài)度并非十分嚴(yán)謹(jǐn)有耐心。

張?zhí)岢龅暮芏鄦栴}在王維眼里都毫無價值。他懶得回答，就推說自己上了年紀(jì)，不愛湊熱鬧，你提到的那些人和事我都不關(guān)心、不了解、不清楚。“晚年惟好靜，萬事不關(guān)心?！边@兩句不咸不淡，不冷不熱，把少不更事的張少府用來活躍氣氛、聯(lián)絡(luò)感情的八卦問題全都擋了回去。

為了能贏得王維的好感，盡快地熟絡(luò)起來，張應(yīng)該還恭維過王維。王維這個人什么人沒見過，什么話沒聽過，就不愛聽不熟悉的人拍自己的馬屁。所以他說：“自顧無長策，空知返舊林?！边@兩句把自己說得既沒本事又沒見識，根本一無是處，張的那些恭維全都成了自討沒趣。

“松風(fēng)吹解帶，山月照彈琴?！边@兩句也是針對張?zhí)岢龅哪承﹩栴}，但我無法確定到底是什么問題，因為這兩句寫得很通脫，不像是對任何問題的正面回答。張可能邀請王維去縣城熱鬧的地方玩幾天，還可能提議說：聽說你彈琴彈得不錯，我打算把我們縣里幾個著名的古琴表演藝術(shù)家召集到一起開個會，你也來參加吧，大家交流切磋一下，以琴會友。王維對張的這些問題已經(jīng)有些反感了，所以他說，我彈琴不需要有聽眾，只喜歡自己在山中月光下彈著玩；而且我過得很自在，你看我一個人在松樹林中，穿衣服也不仔細(xì)系衣帶，一陣風(fēng)吹來就把我的衣服掀開了……

話說到這里，其實也沒什么更多好說的了，所以王維直接說破：至于您最關(guān)心的窮困與通達(dá)的道理，這個嘛，呵呵，水岸深處的漁歌替我回答你了。

最后這句話相當(dāng)于賣了一個關(guān)子，因為他說到漁歌，有點像是答非所問。不過，張少府只要不是太笨，就應(yīng)該知道王維多半是在用屈原的一段故事來點化他。《楚辭·漁父》中有這樣幾句：“漁父莞爾而笑，鼓枻而去，乃歌曰：‘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在這個故事中，漁父曾經(jīng)勸屈原隨遇而安、隨波逐流來著(也不知道是真勸還是假意試探)，結(jié)果屈原不肯，漁父就呵呵一笑，不再勸他，一邊唱著歌一邊劃船走了。漁父給了屈原一個笑而不語，王維用這個典故，意思也是笑而不語。

第三，王維在這首詩里面表現(xiàn)了什么樣的思想感情？

有人說他表面上萬事不關(guān)心，顯得很達(dá)觀，實際上卻有一些不滿甚至苦悶。比如：

實際上，不是我無長策，而是我之長策不能為世所用，有志不獲聘，也就只好“返舊林”隱居了。這里顯然有著壯志難酬的苦悶和牢騷……王維不僅自己企圖避世，而且勸張少府歸隱，這種逃避現(xiàn)實、潔身自好的思想，無疑是消極的軟弱的表現(xiàn)。[5]

在我看來，這么去解釋王維，是根本沒有理解王維。王維的心理調(diào)適能力很強，就算他真的遇到什么不順，他也總有辦法去尋找平衡，不會有那么多苦悶牢騷。更何況一個消極軟弱、逃避現(xiàn)實的人，不會有興趣勸說別人跟他一樣消極軟弱、逃避現(xiàn)實。

滿不是那么回事。晚年的王維就是一個萬事看淡、行止由心的老知識分子，他早就參禪悟道、見性成佛，所以才被后人稱為“詩佛”。壯志難酬、苦悶牢騷，這些俗世的執(zhí)念，不應(yīng)該在王維身上找。

這首詩里面，只有遮掩不住的高冷。

首聯(lián)，有些鄙夷。頷聯(lián)，有些冷淡。接下來的頸聯(lián)，稍微有點輕慢。但尾聯(lián)又往回收了點兒，看似故作高深，實則倒有一丁點兒溫暖。為什么這么說呢？畢竟直接引用了張本人提出的問題，后面的答案雖說是閃爍其詞、答非所問，但也可看作是一種略帶悲憫的棒喝，就像菩提老祖在孫悟空頭上敲的那三下，能讓他受寵若驚，若他有慧根，也能就此頓悟。

上面三個問題，討論的都是現(xiàn)代人對王維這首詩的誤讀。出現(xiàn)這些誤讀，主要是由于人們不仔細(xì)分析和推敲文本，很多理解都是出于想當(dāng)然。另一個原因，是古代那些讀懂了王維的人，沒有好好把詩解釋清楚，害得我們胡亂理解。

比如明代李沂如此評價這首詩：“意思閑暢，筆端高妙，此是右丞第一等詩，不當(dāng)于一字一句求之。”[6]你既然知道這是第一等，它到底好在哪里，你為什么不一字一句地解釋清楚呢？

又比如，明代的鐘惺跟譚元春合編了一部《唐詩歸》，在點評這首詩時，譚元春說的是：“妙絕。”[7]這哪里像是點評？不過是最簡單的點贊，而不是評論。鐘惺多寫了幾個字，他寫的是：“妙在酬答，只似一首閑居詩，然右丞廟堂詩亦皆是閑居?！盵7]這也讓大家不得要領(lǐng)。

有意思的是，鐘惺的點評，后來有明末清初唐汝詢的跟帖，是跟他叫板的。唐汝詢在《匯編唐詩十集》中說：“廟堂酬答亦多不切閑居者，鐘自不采耳。”[8]

明朝這幾位先生，只說這首詩好，卻并沒有詳細(xì)說明它怎么個好法。至于清朝黃周星，他說的就有點莫名其妙了：“可解不可解，正是妙處?！盵9]我懷疑黃周星是王維的腦殘粉，他根本就沒讀懂這首詩嘛——凡說“可解不可解”的，應(yīng)多是自己解釋不清楚。

三、隱士出悖論：關(guān)于歸隱的口是心非

有一種東西，你不說，它在；你一說，它就沒了。這種東西，叫作“沉默”。

這是一個悖論：它在，你不能說，可是你不說，別人又怎么知道它在？當(dāng)你提醒別人注意它，或者想證明它的存在時，你需要說話，而你一說話，它就不在了。

有一種人，和沉默類似，那就是“隱士”。

隱士都是本事很大的人，一般都是士人。但是他們要躲起來，不在社會上招搖，以免愛才的明君或者野心家請他們當(dāng)大臣或者當(dāng)謀士。你要真的躲得好，人們就不知道你是個隱士，也就不知道你到底有沒有本事，那就沒法證明你是個隱士了。你既然躲著，又想讓別人知道你本事大，那就不是真躲，也就不算真的隱士。所以，你躲得好不算隱士，躲得不好更不是隱士。

這就是隱士的悖論：凡是真正的隱士，我們都不知道他；凡是我們知道的，都不是真正的隱士。

要當(dāng)真隱士，其實是很寂寞的，一般人都不愿意真的得到那個結(jié)果。但是有本事的人又太多，千軍萬馬都想通過科舉考試這個獨木橋去謀功名，競爭激烈、殘酷。那么，當(dāng)隱士也算別出心裁，另辟蹊徑，所以被人們稱為“終南捷徑”?？梢酝浦[士這個群體當(dāng)中，有不少人其實是待價而沽、口是心非的，他們并非真的要“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蘇軾《臨江仙·夜歸臨皋》)。

大詩人李白就有點口是心非。他在《夢游天姥吟留別》中寫下這樣的豪言壯語：

別君去兮何時還？

且放白鹿青崖間，

須行即騎訪名山。

安能摧眉折腰事權(quán)貴，

使我不得開心顏！

這就讓人誤以為他跟陶淵明一樣，原本在官場上并沒有多大的追求，只想掙錢養(yǎng)家糊口，一旦發(fā)現(xiàn)還需要在上級面前低眉順目，立馬就下決心丟下那五斗米歸去來兮，徹底斷了升官發(fā)財?shù)哪钕搿?/p>

事實上，李白并不是這樣潔凈的人，他一直想當(dāng)官。剛開始，他向本州地方官自薦，被拒。隨即去投靠宰相，并想辦法巴結(jié)宰相的兒子，結(jié)果又沒成功，這才跑到終南山去“隱居”。隱居中，他還隔三岔五地去拜訪各種權(quán)貴望族，但都沒聽見個響聲。隱居這條路沒走通，他又跑到長安，卻同樣是沒有任何機會，于是自暴自棄，成了一個問題青年。年歲漸長，變成了問題中年。然后，他又在都市和鄉(xiāng)下折騰了好幾次，直到后來找機會向玉真公主獻(xiàn)了一首拍馬屁的詩，并且滴水穿石，接近了賀知章。獲得公主和賀知章的推薦，他才有了命運的轉(zhuǎn)機。當(dāng)他終于得到人生中第一次當(dāng)官的機會時，他手舞足蹈，輕薄張狂，卻說自己的老婆跟漢代朱買臣的蠢婆娘一樣，看不出自己的丈夫是晚成之大器，因此李白很快丟下她，去都城長安實現(xiàn)自己的大唐夢：

會稽愚婦輕買臣，

余亦辭家西入秦。

仰天大笑出門去，

我輩豈是蓬蒿人！(《南陵別兒童入京》)

李白畢竟是詩仙，本事大，本事大的人有更多理由得到人們的理解和包容，因此也就往往我行我素，言行乖張。

我們再來看看那些低調(diào)詩人的作品。

王維、孟浩然是唐代兩位著名的山水田園詩人，他們的詩中都描寫了田園隱居生活的閑適、自得。孟浩然一輩子沒當(dāng)官，可以說一直都在隱居。他的《過故人莊》有陶淵明的遺風(fēng)：

故人具雞黍，邀我至田家。

綠樹村邊合，青山郭外斜。

開軒面場圃，把酒話桑麻。

待到重陽日，還來就菊花。

但是孟浩然并不是心甘情愿當(dāng)隱士。他一直想入仕，只是運氣比李白差，一次也沒成功而已。他的《望洞庭湖贈張丞相》后面四句，證明了他希望得到當(dāng)權(quán)者的特殊照顧，走一條升官發(fā)財?shù)慕輳剑?/p>

八月湖水平，涵虛混太清。

氣蒸云夢澤，波撼岳陽城。

欲濟無舟楫，端居恥圣明。

坐觀垂釣者，徒有羨魚情。

王維跟孟浩然不同。他總是有各種機會當(dāng)官，只是在當(dāng)官的間隙有些隱居的經(jīng)歷。這或許正好解釋了，隱士就是候任的官員，官員就是跳槽的隱士。不過王維的那些反映隱居生活的詩，還真的有淡泊寧靜、遠(yuǎn)離塵世喧囂的感覺。明朝胡應(yīng)麟特別推崇王維的下面兩首詩，說它們“讀之身世兩忘，萬念皆寂”。一是《鳥鳴澗》：

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

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

一是《辛夷塢》：

木末芙蓉花，山中發(fā)紅萼。

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

我喜歡孟浩然、王維的詩，佩服他們的才能，但我不同意胡應(yīng)麟對王維的盲目拔高。他推崇的這兩首詩，的確寫得非常好，但要說是“讀之身世兩忘，萬念皆寂”，還真不是那么回事。真的要忘掉，要沉寂的話，就不應(yīng)該在寫純自然景觀的時候，對“人”念念不忘。哪怕“人閑”只是一個背景，一個坐標(biāo)，哪怕詩中說的是“無人”，但畢竟，提到什么，就說明心中有什么。他的另外兩首代表作也有同樣的問題。一首是《鹿柴》：

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

返影入深林，復(fù)照青苔上。

第二首是《竹里館》：

獨坐幽篁里，彈琴復(fù)長嘯。

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

這兩首詩實際上暴露了王維的心理，并不是那么四大皆空，了無掛礙。雖然眼前空無人，可是耳朵里人聲擾攘；雖然獨坐而彈琴，實際上卻操心著沒有聽眾欣賞這琴聲。深夜長嘯，莫非也是為了讓空山中那個不見之人能夠“但聞”一下？

有人夸王維的詩有禪意。的確是有。但只到“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臺，時時勤拂拭，莫使惹塵?！?神秀)的境界，還沒到“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惠能)的最高境界。要做真的隱士，可彈琴，可長嘯，但不要有表演欲，不要有舞臺感，不要假想著聽眾。

話說回來，王維雖然沒達(dá)到最高境界，卻也輕靈飄逸，有神仙氣。劉長卿的兩首詩就要重濁一些。一首是《聽彈琴》：

泠泠七弦上，靜聽松風(fēng)寒。

古調(diào)雖自愛，今人多不彈。

你自愛古調(diào)，這是多高的境界！可是你何必惦記別人彈不彈？一下子把境界降下來了。

另一首是《送上人》：

孤云將野鶴，豈向人間住。

莫買沃州山，時人已知處。

這后一首好像是劉長卿看出了我們提到的這個悖論，所以拿它來提醒或者揶揄他送別的“上人”。但在我看來，上人未必有凡心，倒是劉長卿凡心太重，暴露了自己：左一個“人間”，右一個“時人”，一首詩二十個字，“人”倒占了兩個；上人來去自如，隨處可隱，就像老和尚雖有戒律，卻可以坦然背婦女過河，過了河就放下；倒是你這個小和尚，身體不近女色，心里卻一直惦記著，離河幾十里了還在琢磨師傅做得對不對。難怪你當(dāng)不了上人?！翱雌撇徽f破”，劉長卿看起來是說破了隱士的悖論，但他“說破”的方式過于直白粗淺，使得我們懷疑他本人其實并沒有真正“看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