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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過香河

      2020-01-07 07:28:07張楚
      小說月報 2020年8期
      關(guān)鍵詞:如云老葉

      過了香河收費站,還不能說是出了河北。在香河跟白鹿之間有個西集檢測站,驗完行車本、身份證、保險單,拿到進京證,才算真正入了京城。在驗行車本時,那位斜眼女士發(fā)現(xiàn)蜜蜜有兩次違章沒有繳納罰款。真他媽倒霉,蜜蜜扭過頭問,舅,你帶現(xiàn)金沒?我忘了帶錢包。我說我身上一毛錢都沒有。蜜蜜皺著眉頭攤了攤手,媽的,銀行卡里也沒錢了。我瞥了瞥蜜蜜,用微信替他繳了罰款。?菖!他往地上啐了口痰,又擤了把鼻涕,抬腳在鞋幫處抹了兩抹。

      我們上了車,他的車。他的車是輛白色寶馬。我向來對車沒什么概念,在我看來,這輛昂貴的寶馬還沒有那種銀灰色的普通大眾漂亮。他開得很快,當然并沒有超速。收音機里放著相聲,老相聲。老相聲演員跟一些說相聲的演員有些不同,聲氣里少油腔滑調(diào),仿佛穿了很久的長袍馬褂。高速路兩側(cè)的樹木恍惚拱了苞芽,又恍惚沒有。以后跟老艾說話注意點,我遞給他支紅梅煙,清了清嗓子,想了想說,蜜蜜你也老大不小了,哪兒能說話沒把門兒的?

      叫我葉密,舅,他脧我一眼,跟你們說多少遍了,別再叫我蜜蜜,你們老也記不住!

      好的,蜜蜜。

      你不知道她多氣人,蜜蜜說,我懷疑她得了老年癡呆。哪天把她送進敬老院,我也徹底省心了。他吧嗒了兩口過濾嘴,滅了,我趕緊又掏打火機,襪子、內(nèi)褲好好的,沒漏沒洞,你扔了,她撿回來洗洗涮涮,不照樣穿?你尋思你真是土豪地主?那是一次性的,蜜蜜撇了撇嘴,再說了,都扔垃圾箱了她還烏鴉似的叼回來,惡心不?衛(wèi)生不?那你也不該罵她老不死的,我說,你好歹也是大學畢業(yè)。我那算啥狗屁大學,他撓了撓頭說,我光顧著練吉他、打籃球了,英語四級都是花錢雇槍手考的。那你至少算個藝術(shù)家了?我打趣他。我藝術(shù)家?屁。他頓了頓說,不過,我吉他彈得還行。

      我沒再說話,偏頭看他。他的臉比絲瓜短點,三層眼皮,每隔兩秒他的眼睛就以蜥蜴岔舌吞噬昆蟲的速度眨一眨。他從初中就這樣眨,一晃都眨了快二十年。初始以為是眼疾,老艾和老葉帶他去縣醫(yī)院。醫(yī)生說,人哪,每天都在不停地眨眼,正常人呢,一分鐘眨十次到二十次,去掉睡眠時間,一個人一天要眨眼一萬次左右,眨一次眼就跟擦一次玻璃窗一樣,能使眼睛保持清潔,而且,閉上眼皮時可以預(yù)防光線不斷地進入瞳孔,眼底的視網(wǎng)膜能暫時休息下。

      老艾和老葉沒料到眨眼還有這么多學問,他們拿著醫(yī)生開的眼藥水回了家,每隔倆小時就將蜜蜜按在炕上,將眼淚般的透明液體小心地滴進他的眼皮。點了七天藥水,蜜蜜還是不停地眨眼。老艾和老葉又帶他去北京兒童醫(yī)院,排了兩天隊也沒掛上號,干脆帶著蜜蜜去動物園看蟒蛇看孔雀,還看了熊貓跟河馬,然后蜜蜜手里攥著棉花糖一家人坐著綠皮火車回云落了。

      有很長一段時間,蜜蜜的眼睛恢復(fù)了正常。所謂的正常,就是從前一秒眨兩次,后來兩秒眨一次。我們都眨眼,只不過他比我們著急,我記得當時老葉說,只要不把它當病,它就不是個病,況且,醫(yī)生不是說了嘛,眨眼相當于擦玻璃,越擦越亮堂,是好事呢。既然老葉這么說了,老艾也就這么信了。反正無論老葉說什么,老艾基本上都認為是對的。老葉從部隊轉(zhuǎn)業(yè)后在村里當過兩屆婦聯(lián)主任,專門負責超生婦女的計劃生育工作。他最得意的是,不動刀槍就打消了李根旺老婆再次懷孕的念頭。她已經(jīng)生了四個女孩。

      前幾天,我把電腦紙箱扔了,蜜蜜說,她也不嫌累,那天正趕上停電維修,她吭哧吭哧地抱著紙箱爬到十三樓,渾身的臭汗。還把紙箱藏進我辦公室的衛(wèi)生間。你說我的員工們怎么想?老板連瓶瓶罐罐、破箱子破鞋都攢著賣破爛,還能發(fā)啥大財!我隨便損了她兩句,她就哭哭啼啼。她眼淚咋恁便宜呢?

      你不是還沒招聘員工嗎?你那能叫隨便損兩句嗎?又是傻子又是白癡的,也就是老艾,換成我,大巴掌早扇過去了。我抬起胳膊朝著空氣猛烈扇了兩下,正手一下反手一下。他肩膀抖了抖,方向盤一歪,車差點撞上高速護欄。舅啊,我滿肚子苦水,只是沒處倒,你哪天有空了,我陪你喝兩盅?他笑著瞥我兩眼,你們學校離我家太遠,不然讓我女朋友天天給你燉牛肉、蒸海鮮。

      我忙得很。我不愛吃海鮮。

      忙啥???你快五十歲了吧舅?咋想起辭職來進修了?還學的編劇。編劇是啥玩意兒?編瞎話?編一集瞎話多少錢?啥?一線編劇每集三十萬元?嘖嘖,五十集就是一千五百萬元,扣稅還剩下……一千兩百萬元??浚∷攘瞬葎x車,望著我說,這買賣不賴啊!比賣手機膜利潤大。

      好好開你的車,蜜蜜。

      叫我葉密,舅,叫我葉密。

      他并沒有生氣,不過他努力顯出生氣的模樣。他一生氣,特別像《海綿寶寶》里的章魚哥。這孩子從小就長得老,不過,嫩絲瓜和老絲瓜還是有區(qū)別的。他的眼角也有皺紋了。他眨眼的頻率也比以前更頻繁了。

      即便是私下場合,他也不愿意我們管他叫蜜蜜了。

      蜜蜜叫葉蜜蜜。蜜蜜是老艾和老葉的兒子。老艾是我老姑的大閨女。老艾生了龍鳳胎,大的是女孩,叫葉甜甜;小的是男孩,叫葉蜜蜜。葉甜甜很皮,十歲那年偷著去河里洗澡,淹死了。那段日子,老艾差點把眼哭瞎了。老葉呢,患了恐水癥,從河邊走哆嗦,看到水缸哆嗦,喝口水也哆嗦,當然水不能不喝,不過后來他再也不洗澡了。冬天還好,夏天老葉穿行在村莊的葬禮或婚禮上,猶如隨身攜帶著簡易垃圾箱,都是老艾趁他睡著了,偷偷地給他擦胳膊擦屁股。葉蜜蜜當時倒沒什么,悶了幾天,該吃吃該喝喝,照樣鼓搗他的收音機。

      他打小就喜歡收音機,一開始聽中央臺的小喇叭,后來聽單田芳的《白眉大俠》,再后來就拆了收音機,將零件卸得七零八落,關(guān)鍵是卸了他還能裝起來。我們當時都對這個長得比水芹還細的男孩抱了無限的幻想,他讓我們想起歷史課本中的瓦特,想起愛迪生,我們都以為我們的后輩中總算要出個人物了,即便不能是愛迪生那樣的大人物,好歹也能到大型國有企業(yè)里當名工程師??擅勖坶L大后只考上了普通本科,學的機電,卻天天打籃球,要不就抱著吉他唱民謠,還組了支樂隊,樂隊的名字叫“夏天的云梯”。據(jù)說畢業(yè)前他們舉辦過一場校園演唱會。我從沒見過他在舞臺上的樣子,按照他的說法,那至少是他人生的高光時刻之一。當他在空曠龐大的舞臺上唱那首Beyond的《海闊天空》時,透過冒著煳味的燙過的棕色鬈發(fā),他看到黑暗中渺小的人們舉著手機,一束束的光捅向夜空,猶如無數(shù)把《星球大戰(zhàn)》里的激光劍,在無邊的夜幕上寫著激昂的情詩。當“情詩”兩個字從他的厚嘴唇里哆嗦出來時,他的眼睛以暗夜閃電劈過曠野的速度眨了兩眨。

      畢業(yè)后他去北京混日子。我搞不懂為何這些孩子都喜歡到北京扎堆,哪怕住地下室吃咸菜,哪怕送快遞送外賣。那時我還在縣城里當公務(wù)員,跟他來往稀松。我向來對年輕人的熱忱充滿了懷疑。我似乎從來沒有年輕過。按照蜜蜜的說法,他在北京飯店的后廚切過菜,能將土豆絲切得比銀線還細,要不是老被一名住房部的胖阿姨騷擾,沒準早混成涼拼了。那可是北京飯店??!他瞇著眼說??蓳?jù)我所知,那是家很老舊的飯店了,除了離王府井和天安門近些,菜不見得比胡同里的蒼蠅館好吃。

      據(jù)他說,還在后海的閣樓酒吧里當過駐唱,一小時七十八元錢,唱到后半夜他感覺嗓子都冒煙了,如果不是不想跟那個專唱法語情歌、長得貌似黑猩猩的海拉爾姑娘糾纏,他極有可能也會在后海開酒吧,專門賣瀏陽河威士忌和駐馬店生產(chǎn)的傳教士啤酒,“一瓶進價五十元的洋酒賣一千五百元!”總之,當他敘述起那些年的北漂日子時,眨眼的次數(shù)比平時緩慢了些許,仿佛沉淀的、灰頹的時光給他的眼皮打了針鎮(zhèn)靜劑。

      他還在海淀新中關(guān)大廈前,也就是十號線海淀黃莊B出口的空地上賣過唱。在我印象里,那里基本上都是抱著孩子賣假發(fā)票的、手工擦鞋的、貼廉價手機膜的,還有就是衣冠楚楚、神態(tài)自若的小偷??擅勖壅f,那里是高校區(qū),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他都唱英文歌,他的英語發(fā)音就像是平翹舌不分的南方人說普通話,不過他照樣吸引了很多音樂愛好者?!懊烂畹纳ひ羰菒鄣耐ㄐ凶C”,那時候微信流行,他跟他的粉絲建了個群,群有個風騷甜美的名字,叫“蜜汁源”。蜜汁源群頂峰時期人數(shù)曾達到兩百○三人。他不定期在群里發(fā)布演唱的時間和地點,以及他PS了無數(shù)遍的照片,照片里的他總是戴副黑色墨鏡,頭頂上是墨西哥寬檐草帽,吉他扛在肩膀上,總之看起來像位郁悒的盲詩人。而他的那些歌迷,即便是下大雪,也會撐著傘將他圍圈起來,默默地聽他唱賈斯汀、山羊皮樂隊或槍炮與玫瑰樂隊的老歌。多年后那個群依然沒有解散,不過沒有人在里面講話。按照蜜蜜的說法,那仿佛是塊肅靜的墓地,既然是墓地,當然不需要聒噪的贊美詩,也不需要早已死亡的上帝。

      你知道嗎舅,蜜蜜有次說,我過得苦呀,你想都不敢想!為了省房租,我在地下室跟對情侶合租,一間房,十平方米,還是張雙人床。兩男一女擠一張床,幸福吧?我們在墻上釘了根鐵絲,睡覺時就把布簾拉上。布簾上有四個戴紅頭套、穿藍色緊身褲的蜘蛛俠,他們分別朝上下左右四個方向爬,燈熄滅了,還在不知疲倦地爬。要是他們吐的蜘蛛絲能堵住我耳朵就好了。為啥不買耳塞?難道買了耳塞就感覺不到床鋪像海嘯時的波浪那樣咆哮嗎?媽的,那個推銷假藥的重慶小子又黑又瘦又矬,咋就那么能折騰!……舅啊,我就是那時患上失眠癥的。

      舅啊,你知道失眠有多難受嗎?

      眼睜睜看著天黑下來,眼睜睜看著天亮起來。

      他可能不知道,我也有失眠癥,只不過,比他初到北京的日子幸運些,我有張屬于自己的單人彈簧床。那張床也老了,哪怕是打個噴嚏,也要等著樓下投訴。我辭了公職,跑到這個在兒歌里詠唱過的地方,住在一所比麻雀腸子還細的學校里,念狗屁編劇班,在我那些親戚看來,也許比蜜蜜強不了多少。用老艾的話來講,就是人要死活不肯過好日子,連菩薩也勸不住。不過你一個人,在哪里都一樣,怎么歡喜了怎么來吧,老葉安慰我說,實在混不下去,就找蜜蜜。放心,蜜蜜哪怕只有半碗飯,也不會讓他老舅餓著!老葉說完干了盅二鍋頭。你看,說不定我比蜜蜜還不如。

      我那時才曉得蜜蜜在北京過得不錯。初到北京時,他約我在國貿(mào)地下餐廳吃貴州跑山雞。我等了很久,才看到他晃著比火雞還長的脖子進來。他套件黑色敞領(lǐng)翻毛飛行員夾克,夾克有些短,這顯得他的腿跟鷺鷥似的;他脖子上掛著條粗金鏈,看成色即便在澡堂子里泡澡也漂不起來;腳上呢,是雙沒腳踝的油亮皮靴??傊炎约捍虬绲孟駯|北那片的直播歌手。他快速眨著眼,大聲呼喊著我的名字,猶如歐洲人見面般熱烈地擁抱著我,又長輩似的拍拍我的肩膀,說,胖了,胖了。他蹺著腿點了跑山雞,點了糟辣脆皮魚,點了稻草燒鯽魚,還點了鍋苗寨酸湯魚。他不停地給我夾菜,盯著我囫圇著吞咽。當我不停地打著飽嗝兒時,他眨著眼說,舅啊,我?guī)愕椒孔永锟纯础?/p>

      你在北京買房了?我驚訝地盯著他,在哪里買的?哎,三環(huán)內(nèi)的房價比紐約都貴,我在通州買的,不大,一百八十平方米,夠我住了。

      他似乎在期待著我繼續(xù)問點別的。我沒問。至于他怎么賺的錢,我也沒問。他有些失望地掃我兩眼,舅啊,你胃口真好,要不我再給你碗雞湯?

      當我跟他到地下停車場時,才發(fā)現(xiàn)他是騎摩托車來的。那是輛黑色寶馬摩托,看上去手扶拖拉機那么龐大,當他干癟的屁股騎上座位時,仿佛一枚五十毫米的麻花釘釘?shù)搅虽X合金窗上,從車玻璃擋板看過去,他只露個扁螞蚱似的狹長腦袋。我很嚴肅地勸他晚上最好別騎摩托出行。他問為啥,我說,路人遠遠瞅著一根細絲瓜架車把上,沒上身,也沒下身,會嚇死的。他愣愣地看著我,半晌兒才說,舅啊,你幽默起來挺瘆人的。我說,讓你意外的事多著呢。他拍了拍后座說,上來吧,帶你兜兜風。你們這些老人家,肯定沒體驗過心率一百五十的感覺。

      那天我確實體驗到了心率一百五十的感覺。不僅如此,還體驗到了什么是心率過緩。當他將房間墻壁上的儲物柜挨個兒打開時,我看到了整齊如鍵盤的白色方格,每個格子里都有雙鞋,像是每個佛龕里都供著尊佛像。鞋是新鞋,只不過擱置的時間長了,難免鞋面上落著灰塵。我從小就喜歡這個牌子,現(xiàn)在總算把一九九六年到二〇一六年所有款式、所有顏色的紀念版收齊了,他摸著下巴上的兩根胡子問,咋樣?我問,你要開網(wǎng)店嗎?他“嘁”了一聲,那些收集老照片、收集黑膠唱片的,是為了賣錢?那叫精神享受。我不禁瞅了瞅他的腳。他小時候都穿布鞋,會干農(nóng)活了,鞋的款式才多起來:玉米地施肥時穿老葉攢的部隊綠膠鞋、稻田里間稗草時穿兩元五角一雙從集市買的塑料拖鞋、雨后扶被風吹倒的高粱時穿過膝的黑雨靴。高三時我給他買過“雙星牌”球鞋,他穿了整整半年,臘七臘八腳都凍皸裂還不舍得脫。

      過幾天我媽就來了,給我和員工們做飯。他將儲物柜的門一扇一扇小心關(guān)緊,我才察覺柜角都貼著標簽,標簽上寫著年份、尺碼與產(chǎn)地,印度尼西亞、越南、土耳其、羅馬尼亞、菲律賓……手寫的,字侉大侉大的。這么多年了,這孩子的字還那么丑,但寫得很認真,丑得非常一致。

      據(jù)說,老艾第一次去蜜蜜那里頗費了番周折。她先從周莊村頭坐短途汽車到縣城,從縣城坐長途汽車到市里的東站,再從東站坐2路公交車到火車西站,然后坐一個半小時的高鐵抵達北京南。她不會坐地鐵,蜜蜜叮囑她直接打車,到蜜蜜的公寓花了一百三十多元。老艾可能沒想到出租車費那么貴,她面色通紅地說,咱們縣城的趙四燒雞才四十二元一只,這……三只燒雞就沒了?蜜蜜知道她對燒雞情有獨鐘,知道趙四燒雞對她而言不啻另外一種貨幣,他對老艾抱怨似的疑問并未介意,他穿著條紋睡衣睡褲趿拉著拖鞋悠閑地領(lǐng)著老艾參觀完自己的臥室和辦公室,又領(lǐng)著老艾參觀未來員工們的辦公室、衛(wèi)生間、廚房和儲物間。當然,他的員工們都還在某個不知名的地方等待著他的呼喚,此時連一個人影也沒有。

      那天陽光不錯,老艾走在一間又一間明亮的房間里,房間里飛舞著寧靜的灰塵,窗臺上擺放著盛開的紫色滿天星,這一切讓她的眼眶漸漸潮濕起來。她不停地嘟嘟囔囔,至于嘟囔了什么蜜蜜半句都沒聽清。后來老艾扶著門把手問,我住在哪里呢?蜜蜜一愣,他竟把最重要的事情忘記了,可他畢竟從小拆過二十多臺收音機,他說,媽啊,你住我臥室,我住辦公室。老艾說,那王如云來了怎么辦?蜜蜜咧嘴盯著老艾說,媽呀,我現(xiàn)在是單身狗。老艾笑著問,咋,為了養(yǎng)狗不要女朋友了?蜜蜜說,媽呀,王如云被我踹了。我倆分了。

      老艾瞪著蜜蜜,不曉得說什么才好。后來老艾跟我叨叨,她覺得特別對不起王如云。王如云是北京延慶的姑娘,以前跟蜜蜜是同事。王如云臉大眼大,身坯大,手腳也大,老艾第一眼就看上了,覺得這姑娘干活兒肯定是把好手。那年春節(jié)王如云在老艾家住了三天,頭天晚上燒的土炕,有些倒煙,老艾聽到王如云咳嗽了半宿,晨起時眼睛比巨型安哥拉兔還紅,心里不落忍,從兜里踅摸半天,好歹掏出兩百六十元,讓王如云和蜜蜜晚上去鎮(zhèn)上住旅館。王如云說,阿姨,我沒您想得那么嬌嫩。于是老艾當天讓村里的鐵匠和水暖工安裝了兩組暖氣,又從她妯娌那里背過來半袋大同煤塊。刷碗也不用老艾,王如云那蒲扇大手三兩下就將碗底的油漬蹭得干干凈凈,連絲瓜瓤都省了。沒事了也不多言不多語,坐在炕沿上嗑瓜子看各地方臺的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人家可是北京姑娘呢,老艾跟我說,半點架子也沒有,聽說聽道。王如云還為蜜蜜墮過胎。本來老艾老葉想那年將婚事辦了,可蜜蜜死活不同意。你個王八羔子!有啥洋氣的!人家是北京戶口,家里有房有車,你咋就不開竅!老艾罵了一上午,罵也就罵了,蜜蜜只是坐椅子上用手機打游戲。他打游戲時,眼就眨得慢。老艾喜歡蜜蜜打游戲。

      如今竟然不要王如云了,老艾覺得無論如何都說不過去。翌日天還沒亮,老艾就從床上爬起來,躡手躡腳去廚房給蜜蜜做早餐。蜜蜜最愛吃煎柴雞蛋,八成熟,上面涂層老艾春天做的酸豆醬,再涂層蒜蓉汁。做完早餐老艾去洗漱,才發(fā)現(xiàn)唇角生了排細密的水泡。據(jù)老艾說,她想了兩天,才鼓足勇氣給我打電話。在她看來,親戚中只有我混過仕途,當過股長,發(fā)展過黨員,做過上訪戶的思想工作。我是出面勸慰蜜蜜最合適的人選。我對老艾說,年輕人的事我們不要管,管也白管。你當初要死要活,偏要嫁給老葉,我姑父用皮帶抽你,我姑戴著頂針掐你,你不照樣沒松口?戀愛中的男女,做烈士的心都有;分了手的男女,做殺手的心都有。

      老艾就不說話了??赡芾习瑳]想到我會把話說這么絕對。她的沉默讓我有點心疼。我說,哪天我去蜜蜜那兒看看你吧,咱姐弟倆喝點小酒,我這里還有瓶陳年茅臺。老艾這才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弟啊,我忌酒了,糖尿病,血糖九點多。我勸她注意飲食,水果少吃,含糖的飲料也別喝了,胰島素該打就打,別舍不得。她心不在焉地嗯嗯啊啊。后來才知道她嫌每年兩百元錢的農(nóng)村合作醫(yī)療費太貴,根本就沒交。

      我記得以前老艾有事沒事就喝紅糖水,一茶缸一茶缸地喝,咕咚咕咚地喝,像是三伏天里饑渴的騾子。

      雖說要去看老艾,可一次都沒去成。初春我搬了次家。以前我住在學校南區(qū)宿舍,后來房子被收回,將我安置到北區(qū)的一棟筒子樓。那棟樓大概也有三十多年了,屋內(nèi)沒有廁所也沒有洗漱間,晨起要排隊方便、洗漱。我的新室友是山東人,青島四方區(qū)的,學的中國古代美術(shù)史。他長得也特別像古畫里的人,細眉細眼,溜肩長臂,住了幾天,發(fā)現(xiàn)他頗有雅士風范,是個難得的慢性子。

      他的慢反映在方方面面,比如起床,他先要抱著那個長約一米的棕色維尼小熊抱枕蘇醒十分鐘,然后才磨磨蹭蹭穿衣服,下床后他會茫然地盯著書桌,一盯就是半天,不曉得是在整理日間的行程還是在回味昨晚的夢境。當我吃完早餐回來,他開始洗臉。洗臉要用洗面奶,他會耐心地用掌心來來回回地蹭著鼻頭、下頜、雙腮、額頭和尖耳朵,他把臉洗完了,我在圖書館都看了半個小時的書了。等他洗完臉、如完廁,會從衣柜里挑選衣服,如果覺得褲子和上衣不搭配,他就會陷入選擇困難癥。這倒沒什么,主要是當他發(fā)現(xiàn)換掉的那條褲子上有塊栗子大的油點時,他會想到洗衣服。等把衣服泡好,發(fā)現(xiàn)洗衣粉又沒有了,于是,他穿著拖鞋去學校南區(qū)的日用品商店買洗衣粉。

      而他人緣那么好,在去商店的路上,會遇到讀本科時就認識的打掃衛(wèi)生的大爺(這個大爺被解雇過,然后又被聘用)、食堂賣北京炸醬面和河南燴面的大姨(他加了她的微信,據(jù)他判斷,大姨的丈夫應(yīng)該在人民大會堂當保安)、剛從芝加哥交換回國的師弟(師弟的一位美女同鄉(xiāng)在民族大學讀碩士,長得很像明星)以及籃球場認識的經(jīng)管系球友……當然這樣也挺好的,只不過他的時間總是不夠用,而且有時時間難免發(fā)生錯位,比如他最近一件麻煩的事情就是,記錯了雅思考試的時間。他以為是十四號,結(jié)果是四號,當十天后發(fā)現(xiàn)這個事實時,他多少有些懊惱,報雅思的兩千元白交了。為了安慰自己,他只好重新報了名。為了慶祝重新報名成功,他決定和女友去泰國旅行。

      我給他起了個綽號,叫“蝸?!?,不過思來想去這個稱呼也不是很合適。再說了,一個無聊的中年人給二十多歲的小伙子起綽號,顯得有些為老不尊。不管怎樣,自從跟蝸牛同居一室后,我發(fā)現(xiàn)自己原來是電影中的閃電俠,這讓我挺驕傲的,無論上課還是在圖書館自修,都有種偷盜了他人時間的喜悅。那套十二冊的《維特根斯坦全集》我早就不讀了,我覺得沒有必要再折磨自己,不能因為讀哲學書再去研究概率和線性代數(shù),再說即便將概率和線性代數(shù)學透徹了,也不一定能把維特根斯坦的話弄懂。我倒是對他的身世很感興趣,他的父親卡爾·維特根斯坦是奧地利鋼鐵工業(yè)巨頭,母親萊奧波迪內(nèi)是哈耶克外祖父的姑表妹。一九〇三年,維特根斯坦前往林茨的一所技校學習,同學里有個人叫阿道夫·希特勒。維特根斯坦跟蜜蜜一樣,從小愛好機械與技術(shù),十歲時就制作過一臺簡單實用的縫紉機。

      當蜜蜜在學校里組建樂隊吟唱著風花雪月時,十九歲的維特根斯坦已經(jīng)到曼徹斯特維多利亞大學攻讀航空工程空氣動力學學位。據(jù)說為了徹底搞清螺旋槳的原理,同時出于對數(shù)學基礎(chǔ)的興趣,維特根斯坦閱讀了弗雷格的《算術(shù)基礎(chǔ)》……然后,他去拜訪弗雷格,并且聽從了弗雷格的建議,又去拜訪了羅素,剩下的事情我們大概都知道,羅素是這樣贊美他的:“他對哲學具有比我更多的激情;他的是雪崩,相形之下的我似乎只是雪球?!薄耙粦?zhàn)”期間,維特根斯坦在戰(zhàn)場上完成了《邏輯哲學論》初稿。他認為所謂的哲學問題已被解決,了無生趣,就去小學教書。這是個一直處于“主動性”的人,在這點上,他跟我有點八字不合,總是超出我的思維邊界。

      這樣我放棄了維特根斯坦,開始讀威廉·??思{。有時我將那本讓人頭疼的《押沙龍,押沙龍!》扣在桌面上,呆呆望著窗外。窗外是那種北方常見的白楊樹。青白色的皮,盤旋著上升的樹瘤和筆直的枝條讓葉子的響聲顯得格外透亮,我常常以為外面在下雨,而當我將目光投向窗外,只不過是春風拂過,那些綠油油散發(fā)著清苦味道的葉片嘩啦嘩啦地響著,同時泛著白亮耀眼的光芒。

      我當初來這里,只是不知道我還能干點什么。我對寫劇本一無所知,興趣也不大,上這個學憑的是在單位寫材料的一點基礎(chǔ)。不過我知道,這是個賺錢的行當,當然,也是個殺人的行當。要想老老實實寫出來,大概相當于讓老葉去當省長或書記。后來我不再追查所謂的“意義”了,人沒死,總要干點事,無論這事我喜不喜歡。世界的意義必定在世界之外。這樣,我如往日那樣聽課、蹭課、翹課或者逃課,那天我正在聽國學院的老頭講八卦乾坤,蜜蜜來電話了。他說他要住院了,能不能陪幾天床。我問老艾和老葉呢,他支支吾吾地說,他們都在老家。我問王如云呢,蜜蜜說,舅啊,如今她是貓,我是老鼠。

      當我見到蜜蜜時,他裹件猩紅色運動服躺在雪白的病床上,仿若才端出烤箱的南美對蝦。蜜蜜換了半月板,那塊他從來沒有在乎過的骨頭變成了塊金屬。幸虧他還沒有從公司正式離職,住院的費用公司給報銷。我媽不管我了,蜜蜜哭喪著臉說,我媽跟王如云見了面。她倆去吃了頓鹵煮,還每人喝了兩瓶小二鍋頭。我說,老艾不是忌酒了嗎?蜜蜜說,架不住王如云哭啊。王如云啥話也不說,灌口酒,哭一陣??抟魂嚕嗫诰?。我媽就勸,勸了半天屁事也不頂。你也知道我媽心比海綿還軟,最見不得別人傷心。她就陪著王如云喝唄,開始用酒杯,后來就吹酒瓶。兩人都喝高了,王如云抱著我媽哭,我媽也哭。你知道我媽哭起來,聲音比土狼叫還瘆人,把服務(wù)員嚇壞了。勸也勸不住,老板娘就來勸,還是勸不住,老板就來了。老板看見桌上的兩屜慶豐包子吃光了,炒肝也吃干凈了,就勸她倆回家。王如云哼唧哼唧還是哭,老板就報了警。我就把我媽領(lǐng)回來了。我媽罵我狼心狗肺,我罵她軟柿子。她一生氣就跑回老家了。舍不得打出租車,還問我去火車站咋坐地鐵。我這膝蓋壞了,要動手術(shù),前幾天給她打電話,她說田里活多,忙不過來,自己不來還不讓我爸來。啥玩意兒!

      我說你這就叫報應(yīng),明知道膝蓋有舊傷,還偏去打籃球;明知道你媽心軟,還偏讓她去會王如云。你要是再罵你媽,我也不管你了,屎尿都拉在病床上也不管。蜜蜜不吭聲了,別過頭去。他旁邊的病床上是個女孩,豎著耳朵聽我們講話。我看到蜜蜜的眼眨得像蜻蜓振翅膀。

      蜜蜜還沒出院,老葉先從云落過來了。他不光自己過來,還帶了三罐酸醬、五棵發(fā)臭的酸菜、十斤剝好了的花生米和十五個煺了毛的豬蹄。反正他把蜜蜜的冰箱保鮮層都塞滿了。他當兵時任過伙食班的班長,擅長揮舞著鐵鍬炒大鍋菜,其實呢,他炒的小灶更香,尤其是燉肘子和熘肝尖。肘子火候大了容易燉爛燉飛,熘肝尖火候小了容易熘嫩浸血。老葉平時不下廚,只過年過節(jié)才系上圍裙露兩手。這兩手也就夠了,肘子才端上桌就被客人搶光了,他們通常給他剩兩片散發(fā)著油光和蒜香的豬肝。老葉年輕時見過來自五湖四海的人,人到中年時跑過烏魯木齊和銀川的大貨車,走到哪里都不發(fā)怵。他下了火車后沒有打出租,而是買了張《北京市交通地圖》,從衣兜里掏出那支筆尖快磨禿了的永生牌鋼筆,戴著花鏡勾勒了一條地鐵路線。他事先準備了一元硬幣,順利地買了票,然后背著那個沉甸甸的尿素袋上了地鐵。當他推開病房的門站在蜜蜜跟我面前時,我們都驚呆了。那年北京的春天老下雨,細細的,密密的,這讓老葉仿佛是個走夜路掉進河里的旅人,眉角、發(fā)梢和臉龐濕漉漉的,衣角和褲腳滴答著水。你個臭小子,該好了吧?他笑嘻嘻地盯著蜜蜜說,你老尋思自己是美國夢之隊的隊員,其實呢,他掏出三元一盒的三塔牌香煙在鼻孔下嗅了嗅,打了個噴嚏,說,其實不過是咱們村籃球隊的水平,還是替補的。

      老葉陪蜜蜜住了半個月,老艾才來。老艾拉著張老臉,唇角彎垂,行動遲緩。我媽像不像慈禧太后?蜜蜜擠咕著眼說,她尋思自個兒掌管六宮呢!瞧她那件毛衣,穿了三十年,絨球都磨禿了,還不下架,我從SKP給她買了件Burberry豹紋真絲女式上衣,她竟然說比家里炕上的那條床單還丑,我真服了她!蜜蜜嘴不閑著,眼也不閑著,他盯著老艾拿塊用內(nèi)褲裁剪的抹布擦了他的辦公室,擦了他的臥室,擦了他未來員工的辦公室和廚房,又去擦馬桶。你就不能閑會兒?鬼似的飄來飄去,我頭都被你晃暈了。老艾他一眼,將抹布用熱水燙,用洗衣粉搓,然后搬了家用折疊梯擦客廳的燈管。老葉!我聽到老艾惡狠狠地喊道,沒眼力見兒,快來幫我扶著!老葉就將手里那只剛煺完毛的白條雞扔水池里,小跑著過來,一只手扶著梯子,一只手攥住老艾比斑馬還細的小腿。手洗了沒?老艾皺著眉頭嚷,你把我褲腳都攥濕了。老葉慢條斯理地說,沒洗,我剛把雞糞掏出來。老艾站在梯子上俯瞰著我們,猶如圣母在云端俯瞰著受難的眾生。我聽到她冷冷地說,他們爺兒倆的心啊,真是比老鴰都黑。然后,她的目光熱切地打在我身上。

      我就點點頭。老艾發(fā)牢騷的時候,我就點點頭。

      那年春天,我的蝸牛室友真的跟他女朋友去泰國旅行了。他們?nèi)チ艘粋€禮拜。等蝸牛爬回來,黑亮黑亮的,動作似乎更遲緩。他打開那個睡袋似的長條行李包,一件一件往外掏衣物,等把衣物疊好,都夜里十二點了。要幫忙嗎?他笑笑說,不用大哥,我自己來。他似乎很介意別人碰他的東西,哪怕只是雙鞋幫被海水浸泡過的鞋子。我的手機掉海里了,哎,他用紙巾將鞋面擦干凈,打了鞋油,用刷子來來回回地蹭,我想他至少蹭了有六百下。等那雙鞋子亮得刺人眼時,他哎呀了聲,我的那雙涼拖丟在芭提雅的賓館里了……哦,除了涼拖,還有我給你買的泰絲領(lǐng)帶,從普吉島買的呢。他說話時眼睛無辜地盯著我,仿佛是我弄丟了領(lǐng)帶。出于禮貌,我隨口問了句他們在泰國的行程,他就絮絮叨叨地說起來,他的語速比平常人的語速要慢一半,等我睡著時他還在慢慢騰騰地述說著他們在芭提雅碰到的不靠譜的導(dǎo)游。我迷迷糊糊地想,他能安全地活到這么大,真是不容易。以后過十字路口的時候,千萬記得拽他一把。

      那天蜜蜜說要帶著老艾和老葉來學校看我。我說太遠了,比從北京到老家的時間還要長。蜜蜜說,不是我要看你,是老艾和老葉,其實也不是老葉,主要是老艾。她老不放心你,怕你老了,再學壞了。我說那就來吧,我請你們吃潮汕牛肉火鍋。蜜蜜嘿嘿笑著說,你沒給我找個舅媽嗎?我說你再貧嘴,就用錘子把你另外那條腿的半月板也敲碎。

      他們還是讓我吃了一驚,來的不光是老艾全家,還有王如云。蜜蜜什么也沒說,王如云倒是很客氣,舅舅舅舅地喊著,仿佛喊了幾十年。老艾的那張圓臉時不時擠出絲微笑,然后時不時地瞥蜜蜜兩眼。我就知道了,王如云肯定是老艾帶過來的。老葉身上的味道沒那么濃重了,看來老艾在他睡著時替他擦了身。

      為了以示隆重,我叫了蝸牛和另外兩位同學,那兩位要去北大聽講座,這樣,只有我們六人圍繞著那張十人臺的轉(zhuǎn)桌稀稀拉拉坐好,等著鍋里的水滾開。老艾似乎對蝸牛印象不錯,問他是哪里人、多大、父母做啥工作的、讀的啥專業(yè)、以后是留在北京還是回老家。蝸牛都鄭重地一一作答。他標準的普通話和低音炮般的男中音讓老艾更是喜歡了,又問他有沒有女朋友、女朋友是干啥的、父母是干啥的。蝸牛還沒應(yīng)答,蜜蜜說,媽,你要做媒???老艾說,這么好的小伙子,能當回媒人也是福氣。蜜蜜說,人家是研究生,將來留北京的,你還要給人家介紹個咱們村的姑娘嗎?老艾愣了愣,羞澀地說,哎,咱們村里的姑娘,怎配得上他呢?蝸牛這才說自己有女朋友,也在讀碩士。老艾就略顯惋惜地盯著蝸牛說,哎,要是甜甜還活著……一提到甜甜,老葉就哆嗦起來,我趕緊給老艾遞了個眼色,老艾小女孩般垂著頭,看著滾燙的鍋底里冒出的紅辣椒發(fā)呆。

      那頓飯吃得很慢。話題大都圍著蜜蜜馬上要開張的公司展開。蜜蜜說公司在工商局辦了營業(yè)執(zhí)照,稅務(wù)登記過段時間再辦理。員工也不用多,四五個人就能忙過來,要是老艾和老葉添把手,效率就更高了。我才知道他的公司主要業(yè)務(wù)是加工手機膜和各種零部件,聽他的意思,在原來的公司跑銷售時,他已經(jīng)打通了各種關(guān)系,銷路是不愁的。按照他的口風,公司每年賺個三四百萬元是小意思。王如云自始至終沒怎么講話,只是低頭吃肉。她胃口很好。她長了雙蒲扇大手是有道理的。等酒足飯飽,蝸牛才說,呀,我女朋友發(fā)信息了,在學校等我呢。我瞅了眼,那姑娘是半個小時前聯(lián)系的他。姑娘有個很好聽的名字,叫阿杰莉娜。

      蜜蜜他們打車回通州,我跟蝸?;厮奚帷K奚衢T口的樹下站著個女孩,穿著件粉紅色連帽衣,背對著我們,無疑就是他的女朋友了。這所學校有規(guī)定,女生不準進男生宿舍樓。尤其是我們這棟的宿管大媽,都是朝陽區(qū)的,眼睛自然更毒辣。其中有個姓楊的,天天拉著張寡婦臉坐在門廳里,盯賊般盯著往來的學生,即便蒼蠅飛進來,也要逮住辨清公母,母的絕對就地正法。蝸牛只能跟他女朋友在樹下說話了。幸虧那棵樹不僅枝繁葉茂而且粗壯雄闊,樹齡兩百年也有了,遠遠望去只能看到黝黑的樹皮,看不到樹后的人。

      等我再接到老艾電話時,已經(jīng)是暮春了。我知道蜜蜜的公司開張了,作為一家手工作坊式的公司,蜜蜜雇用了五名職工,當然,這五名職工里包括老艾和老葉。老艾和老葉是廚師、保姆、保潔員、搬運工、裝貨員和郵遞員。老艾說,她要被蜜蜜氣死了,人家王如云常常來公司打下手,蜜蜜連個好臉也不給。更讓她惱怒的是,他把那輛寶馬摩托車賣了。為啥賣?蜜蜜有天騎著摩托車去打籃球——我不讓他去他就不去嗎?向來都是我說往東他偏往西!在國貿(mào)跟輛奧迪撞上了!奧迪車主邊開車邊打電話,就刮到摩托車屁股。幸虧蜜蜜命大,從摩托車上摔下來,只磕破了臉皮。車主大概是個角色,橫得很,連句好話也沒有,只是說他買了保險,讓保險公司的人來處理。你還不知道蜜蜜那脾性?當時就爆炸了,跟人家吵起來,不光吵起來,還動了手,把人家的門牙打掉了一顆。哎,反正到最后,蜜蜜鬼迷心竅,非要把那輛破相的摩托車賣給那個撞他的人。那人死活不買,蜜蜜就天天打電話,又去公司堵人家。人家被纏得沒辦法,答應(yīng)出二十萬元。

      我有點發(fā)蒙。我記得蜜蜜說過那輛摩托車是花了四十多萬元買的,這才騎了不到半年,就半價處理了?我說話就跟放屁一樣,老艾咬著牙,蜜蜜那王八羔子,非說一看到摩托就煩,眼不見為凈,賤賣就賤賣吧。他那點花花腸子我還不知道?這不,前幾天他買了輛轎車,難看得很。膝蓋沒好全,還老開車去體育館打籃球。你當舅舅的可要好好管教管教!他公司剛開張,哪里有閑心玩?膝蓋上還鑲著塊鋼板,再作下去,鋼板壞了咋整?這要殘廢了,拄著拐杖上躥下跳,就算是王如云,也不會嫁給他了。

      好吧,為了讓老艾放心,我不得不約談蜜蜜。蜜蜜說,舅啊,我正在打籃球!你忙啥呢?要不過來一塊兒打?我才到體育館!我記得你以前是單位籃球隊的。我說好,七八年沒摸過籃球了,可蹦起來還能摸到籃筐。蜜蜜說,舅啊,你就別吹牛?菖了,是騾子是馬牽出來遛遛。

      為了教訓下蜜蜜,我特意帶了個幫手。這幫手不是別人,正是蝸牛。蝸牛別看性子慢,打籃球卻是把好手?;竟υ鷮?,花活玩得好,手指轉(zhuǎn)球左右手背銜接揉球,動作既唬人又迷人。我們到那里時他們正在打半場。在旁邊觀察了會兒,發(fā)現(xiàn)他們裝備雖然齊全,卻全是半破子手。蜜蜜見到我跟蝸牛有點意外,他可能沒想到我們真的會來。他殷勤地向他的球友介紹我們。他的介紹有點夸大其詞,不過很讓蝸牛受用。他說我是國內(nèi)著名的編劇,像《千秋引》啊、《丈母娘會武術(shù)》啊、《太監(jiān)也瘋狂》啊這些收視率超百分之一的巨作都是我寫的。說實話,這些電視劇的名字我都沒聽說過。他又介紹蝸牛,說蝸牛不但是研究唐伯虎的專家,還是唐伯虎的第八代傳人,畢業(yè)后就到故宮博物院當研究員了。那些球友對我們似乎很感興趣,又是遞煙又是遞水。我們也沒說啥。能說啥呢?

      打完籃球已經(jīng)傍晚,幾個球友紛紛收拾行李。蜜蜜揮揮胳膊說,今晚我做東,吃日料,都別回家了。那些球友都贊成,看來對我和蝸牛的球技還比較滿意,愿意我們倆摻和在他們當中。我們一起去停車場。蝸牛偷偷問我,蜜蜜的朋友都是啥人???最便宜的那輛車,也要一百多萬元。

      那家日料店在三元橋附近,東拐西拐的,上了樓才發(fā)現(xiàn)是家私人會所。男女服務(wù)員穿著和服在門口鞠躬相迎。屋里只有兩張?zhí)茨咀雷?,中間用影壁隔開,再里面是個KTV包間。老板是個日本人,長得像蓄了胡須的福山雅治,中國話說得比蜜蜜還溜。看樣子他們熟得很,老板說,今天上午才從北海道運來條藍鰭金槍魚,你們真是有口福。還有條寒魚,要是喜歡,一塊兒做了。蜜蜜叼著香煙說,上!把最新鮮的都上一份!別忘了海膽我要……他還沒說完,福山雅治抖了抖小胡子,笑瞇瞇地應(yīng)道,兩份。

      那天晚上喝的清酒。我認為清酒也許是世界上最難喝的酒了。盡管如此我們也都喝了不少。我跟蝸牛很少插話。我們只是聽著他們講。聽著聽著我似乎明白點什么。這些球友多是有錢人家里的孩子,聽口風不是讀過哈佛商學院的MBA,就是在中信證券任職,其中有個孩子是山西人,他明顯喝多了,耳根子比龍蝦還紅,他拍著蜜蜜的肩膀問,你爹那個礦賣了沒?最近大形勢不好,該出手就出手,我家老頭賣了三個礦了,礦多累主啊。

      蜜蜜說,我家還好,畢竟有個鋼鐵公司接著,說完他瞥了我一眼,說,我爹是個土財主,目光短淺,我攛掇他去海外投資,他又不肯,要是把馬德里市政廳買下來,價錢不早就翻倍了嘛。球友哎了聲,又跟他碰了杯酒,說,這些老古董遲早要被淘汰的。他們這代人啊,沒知識,更沒見識,只是走了狗屎運。

      我夾了塊金槍魚慢慢地吃。我很替老葉開心。走了狗屎運的老葉從來都不知道自己開了家鋼鐵公司,還有座礦山呢。

      蜜蜜明顯喝大了,結(jié)賬時錢包掉出來也絲毫沒有察覺。我替他撿了起來,里面得有二十多張銀行卡,還有張合影,黑白的,模糊不清。我辨認許久,才看清是蜜蜜和甜甜的合影。他們長得并不像,完全瞅不出是雙胞胎。當我將錢包遞給蜜蜜時,他嘻嘻地笑著說,舅啊,我可從來都想著我姐呢,我常常跟她嘮嗑,她只聽我說,卻不搭腔,不過,我知道她想我,她還像小時候那么愛我,總是趁我睡著時偷偷親我。她其實一直想著我們,對不?

      我只好拍拍他的頭。說實話,這么多年來,他在我印象中還是那個四五歲的男孩,抱在懷里猶如營養(yǎng)不良的豬崽。稍大些,他總是坐在過頭屋的水泥地板上,戴著近視眼鏡手持放大鏡,研究收音機的電子管和線路,神態(tài)猶如一個研究病毒的老科學家。當我們從他身邊躡手躡腳走過時,總會聞到刺鼻的、零件燒焦的煳味。我很難把這個記憶中的男孩跟眼前這根絲瓜重疊鉚合。我只比他大十幾歲,因為是他舅舅,卻像隔了幾個世紀那般遙遠,他在我面前似乎永遠也長不大了。每次看到他,我就想起切斯特菲爾德的那句話:青年人往往自視聰明,就像醉漢自覺清醒一樣。這話簡直就是針對蜜蜜說的,或者就是針對作為他舅舅的我說的。我也知道,這樣想他有點不公平,但是習慣成自然了。

      那晚我跟蝸牛先行告辭,蜜蜜的朋友們也喝多了,非要去K歌。讓我意外的是,下樓時我仿佛晃到了王如云。她躲在一樓那扇龐大透明的旋轉(zhuǎn)門旁側(cè)抽煙。她來等蜜蜜嗎?為何不一起吃晚餐?我愣了愣,抬起手跟她打招呼,可她裝作沒看見的樣子迅速轉(zhuǎn)過身去。她對面是雙層立交橋,黑魆魆的,猶如蟒蛇的骨架,車輛螢火蟲般慢吞吞地行駛,沒有聲息,而空氣里是西府海棠花粉的顆粒。我留意到她的肩膀很寬,站在夜色中仿佛一個柔道運動員。她就那樣背對著我,哆哆嗦嗦地抽煙。

      老艾坐了一個多小時的地鐵來找我時,櫻花都快謝了。那天值班的是楊宿管,除非老艾去做變性手術(shù),否則我就是管老艾叫親媽,她肯定也不放老艾進樓。大廳玻璃門外有間狹窄的接待室,老艾看著來來往往的學生一句話都不肯說。不然咱倆去咖啡館?老艾搖搖頭,那玩意兒難喝得很,還不如紅糖水。我說,咖啡館里也有汽水,你不是頂愛喝橘子汁嗎?老艾似乎被說動了,可路過體育館時,她指著參差不齊的臺階說,弟,我們在那里坐會兒吧。

      這樣,我跟老艾肩并肩坐在觀禮臺上看著足球場。場地上有幫孩子正在踢足球,他們嘹亮的吶喊聲間或傳來,讓老艾時不時有些走神。她說,她還是同意蜜蜜跟王如云分手了。沒錯,王如云是個難得的好姑娘,可是……可是,我想抱孫子,蜜蜜也想以后要孩子。我問,王如云想丁克?老艾垂著眼瞼說,王如云也稀罕孩子,可是生不了。王如云跟蜜蜜好之前有個高中同學,兩人處了好些年對象。如云那時小,不懂事,也不知道愛惜自己,為他打過兩次胎,后來跟了蜜蜜,又打過一次。醫(yī)生警告過她,可她根本沒往心里去。你說我跟老葉要是都死了,蜜蜜老了,頭疼腦熱的連個端茶倒水的人都沒有,我在閻王那里能省心嗎?

      咸吃蘿卜淡操心,再說,日后哪里敢靠孩子養(yǎng)老?不都得掏錢住養(yǎng)老院?老艾撇撇嘴,打死我也不去養(yǎng)老院,丟不起那人。你小,你見得少,有些養(yǎng)老院可是地獄啊。根本沒人管你,屋里比茅廁還臭,屎尿拉一褲襠也沒人給你擦。我要老了,癱了,蜜蜜不養(yǎng)我,我就吃把安眠藥死了算了。好死總比賴活著強。

      那王如云……還常去蜜蜜那里?去。這姑娘啊,一根筋。你說蜜蜜有啥好?長那么砢磣,鉤蝦似的,眼睛眨巴眨巴,看著就心煩。老艾嘆口氣說,除了手里有兩元錢、會唱幾首破歌、會打籃球,會啥?你說,他會啥?我是掐著半顆眼珠也瞧不上他。

      一陣喊叫聲傳來,原來是一方攻進一球,孩子們歡呼著摟抱在一起。老艾盯著那些孩子說,蜜蜜要是能給我生幾個孫子,再生幾個孫女,該多好。我不禁笑了,你給蜜蜜找個蜂后算了,生兩窩,還會采蜜,連紅糖也省了。老艾有些不服氣,不就是拉扯孩子嗎,有啥大不了?你老姑不拉扯了我們姐八個?都活得好好的,沒見誰早夭,你老姑也活到九十歲。

      我盯著老艾。老艾的臉開始有些僵硬,后來不知怎么就笑了。我恍惚想起了她少女時的模樣。老艾那時在大隊的小賣部當售貨員,賣牛舌餅、香油果子跟小黑棗。我放學時常從小賣部路過,老艾總是偷偷往我襖兜里塞兩顆水果糖。那時,她笑起來比小黑棗還甜。她后來還在縣城的國有飯店四部干過廚師,她叔伯大伯在那里當會計。據(jù)說老艾的手藝得到了燒雞大師趙巖的真?zhèn)?,這個羞赧的姑娘熏制的燒雞酥脆膩香、皮老肉嫩,成為四部招牌菜。要不是后來跟老葉結(jié)婚,老艾沒準也成燒雞大師了。據(jù)說縣城最火的趙四燒雞店,就是那位大師的后人開的。這么多年過去,這個賣過小黑棗、熏制過燒雞的女人有雙混濁的三角眼,鼻子常年紅潤,每到春天就犯干燥性鼻炎,嘴巴不再微微上翹,兩條涇渭分明的法令紋讓她的唇角耷拉著,猶如哀傷的河流。她唯一沒變的就是發(fā)型了。她一直留著小學課本里女英雄式的黑硬短發(fā)。不過,如今頭發(fā)已經(jīng)斑白了。

      王如云這孩子是真不賴,厚道本分。老艾的聲音甜得像砂糖橘,我把她當親閨女,還認了干女兒。你們宿舍那個小唐,真的有女朋友了?

      我這才明白老艾大老遠地跑來,究竟是為了什么。我拉著她的手說,老艾啊,人家小唐打算去海德堡大學讀博士,就算他沒有女朋友,就算兩人對了眼,你想讓王如云干等五年?她也老大不小了吧?如果我沒有記錯,也快三十歲的姑娘了。老艾似乎有些失望,不再說話,拖著虛腫的兩腮盯著草地上跑來跑去的孩子們。她身上還穿著那件腈綸的藍地白道的毛衣,絨球早就磨沒了,薄薄的。她為啥不穿那件Burberry豹紋真絲女式上衣呢?

      那天中午我請老艾吃了碗蘭州拉面。當她端過那一大碗熱氣騰騰的免費面湯時,似乎嫌蔥花和香菜有點少,伸手抓了一小撮。結(jié)果被正在撈面的師傅吼了兩嗓子,手干凈不干凈!瞎抓個啥!老艾的手哆嗦了下,蔥花掉進瓷盆里,這時師傅放下手中的大碗,戴著塑料手套將掉進去的蔥花抓出來,扔進身后的垃圾桶。老艾的嘴角抽搐著,說不出話。我說,你別生氣,跟這種人生氣不值得。老艾說,我有啥生氣的,我兒子在北京有房有車,他有嗎?她聲調(diào)很高,說完又故意瞥了那師傅兩眼。師傅臉色如常,只是手里的面抻得更細了。

      吃完面我執(zhí)意將老艾送到地鐵口。老艾說,我這個禮拜蒸酸菜豬肉發(fā)面包子,你跟小唐過來吃吧?

      于是那個周末,我跟蝸牛去蜜蜜家吃包子。那晚除了我們和蜜蜜一家,除了王如云,還有個染黃頭發(fā)的姑娘。姑娘坐在蜜蜜身邊,王如云坐在老艾身邊。老艾時不時將凳子挪一挪,離王如云遠點。蜜蜜和那姑娘有說有笑,動不動還彈彈人家的腦門兒。姑娘說包子熱,蜜蜜還夾到自己嘴邊使勁地吹。姑娘也話多,講著公司里女同事的情事,動不動就爽朗地笑半天,后來她站起來敬我酒,一口干了一大杯啤酒,看樣子酒量比王如云還好。她說,舅舅,你還認得我嗎?我姓鄒。我說我臉盲癥,有回跟我們局長走個對面也沒敢打招呼,怕認錯人。她似乎對我的回答甚是滿意,說,蜜蜜住院,我在他旁邊的病床上,你忘了?我還給過你海南杧果,橄欖球那么大。我這才恍惚想起來,她就是那個蜜蜜老偷眼觀瞧的鄰床女孩??礃幼铀勖坳P(guān)系很熟絡(luò),反正比王如云跟蜜蜜親近多了。

      我拿眼去瞥老艾,老艾裝作沒看見,只是噓乎著給蝸牛夾紅燒排骨。王如云端起酒杯敬酒,老艾嘆息著說,干閨女啊,媽的血糖又高了,這酒啊,不能沾了。王如云的酒杯端在空中,放也不是,喝也不是。這時蝸牛說,王姐我敬你。聽說你也喜歡畫畫,有時間我們切磋切磋?王如云爽快地干掉,蝸牛又說,我們公司每個禮拜都有美學講座,你要是感興趣,你可以報名參團,我跟我們經(jīng)理說說,給你打個折扣。王如云沒吭聲,盯著蜜蜜,蜜蜜盯著鄒姑娘,鄒姑娘盯著老艾。老艾說,一晃都該立夏了,雖說不該飲酒,可好日子不喝口,總覺得缺了點啥。老葉啊,你不是有瓶法國葡萄酒嗎?趕緊讓孩子們嘗嘗,別老讓他們喝貓尿了。

      老葉慢慢騰騰地說,遵旨,老佛爺。

      整個夏天如此漫長。為了不至于餓死,我接了個活兒,去寫關(guān)于扶貧的劇本。為了寫劇本,跑到千里之外的祁連山住了半月。房東清晨都給我煮碗面,大概因為我是客人,醬油和鹽多放了些,齁得我整天想喝水。村附近的山上蓋了養(yǎng)鴨場,是精準扶貧對接項目,有兩百個鴨棚,每個棚里都養(yǎng)了三百只鴨子。我很羨慕鄰居那對夫婦,早起四點半就披著露水去鴨場。他們要不停地撿鴨蛋、投飼料、鋤鴨糞,一日三餐都在鴨場吃。晚上七點他們夫婦徒步回家,先經(jīng)過兩道種滿了山藥的山梁,再經(jīng)過那條時常斷流的河流,然后走過種滿了板藍根的農(nóng)田,穿過開滿了金盞花的荒地,才能到家。當他們看到我在樹下乘涼喝啤酒,牽著的兩只手慌忙散開,男的嘿嘿笑著問,又喝上啦?他們本地的方言跟他們的莜麥面一樣粗糙勁道,如果不看他們的眉眼,你會誤以為他們在尋釁吵架。說實話我很羨慕他們頭頂星斗上工下工的日子,不由得想了一下我也娶個農(nóng)村媳婦的情景。

      從山里回來,正是北京最熱的季節(jié),干燥、煩悶,青蟬嘶叫,也沒叫來一場雨,只有月季繁盛瘋狂,開得洗臉盆那么大。我從地鐵口鉆出來,看著鉆入地鐵口的穿西裝的年輕人,幾乎透不過氣來。這時老艾給我打電話,沒精打采地。她說,弟啊,有空幫我倒把手。蜜蜜啊,哎,又住院了。

      蜜蜜又換了塊半月板??粗稍谘┌椎牟〈采?,我絲毫不覺得意外。我坐在中央空調(diào)的風口聽老艾不停嘮叨,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沒痊愈還老打籃球老喝酒,東跑西顛,日作夜作,看你這下還嘚瑟不?蜜蜜只是躺著打手機游戲,即便是鄒姑娘用勺子舀了西瓜喂他,他也懶得張嘴。鄒姑娘板著臉說,你是割了舌頭還是拔了牙?蜜蜜這才嬉笑著咧開大嘴,將冰鎮(zhèn)西瓜吸進喉嚨。老艾跟我偷著說,這姑娘啊,對蜜蜜真好,我只是不明白,她圖蜜蜜啥呢?也是,據(jù)說鄒姑娘是北京土著,從小就住在朝陽區(qū)太陽宮,讀的編導(dǎo),在電視臺上班??礃幼永习瑢︵u姑娘的家境也頗為了解,父母離了婚,她被判給了母親,繼父呢,帶了個兒子,年歲跟她差不離。鄒姑娘的母親在城鄉(xiāng)超市當收銀員,繼父是街道辦事處的會計。房子是她母親的,七十平方米,頂樓,沒電梯。不過,老艾說,小鄒還沒跟她媽說蜜蜜的事。據(jù)說她媽年輕時風光得很,當過紅衛(wèi)兵的頭,是把刷子,她擔心蜜蜜根本應(yīng)付不了她的審查。沒錯,老艾用了“審查”兩個字,仿佛蜜蜜是個嫌疑犯。

      我忍不住問,王如云呢?老艾說,哎,這閨女,很久沒過來了。我倒是挺想她。她刷碗刷得可真干凈呢。我盯著蜜蜜看,蜜蜜抬眼看一下,眼皮無辜地眨動著,繼續(xù)打他的手機游戲。我只能在心里搖搖頭。

      蜜蜜出了院,也不過消停了個把月,仍瘸著腿去體育館的籃球場。打不了球就在旁邊幫人家看衣物、買水,同時負責吆喝、鼓掌。買賣倒不怎么操心,老艾、老葉跟仨員工忙得腳尖朝后,他也懶得搭把手,反正銷路不愁,幾個大客戶的采購商都是多年交情,他手松,私下給的回扣比他們的年薪還厚。老艾說晚上裝完貨倒頭就睡,都想不起來給老葉擦身。老葉只要從員工身邊走過,人家就忙不迭捂鼻子,后來他們從早到晚都戴著口罩,有高級過濾功能雙層保險的那種,連霧霾跟老葉的氣味一塊兒都過濾了。

      而蜜蜜跟醫(yī)院的緣分也不淺,出院沒兩個月,就又搬了進去。那天晚上我在操場慢跑,沒帶手機,跑完又端著臉盆、沐浴液去澡堂排隊,回到宿舍時蝸牛說,大哥,你手機都快被艾姐打爆了,趕緊回吧。等我打過去,先聽到了老艾的哭聲。我很多年沒聽過她的哭聲了,她的哭聲讓我想起鄉(xiāng)村葬禮上的農(nóng)婦。她抽噎著說,蜜蜜出事了。我讓她慢慢講,她又號啕了好陣子,才說,王如云把蜜蜜的筋挑了。我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老艾就喊,他舅?。】靵磲t(yī)院吧!來了就知道了!

      等我趕到醫(yī)院,蜜蜜正在手術(shù)室。老艾和老葉坐在外面的椅子上。老艾時不時扒住老葉肩膀號兩聲。老葉沉著臉說,沒想到王如云看著老實,卻如此心狠手辣。很久沒露面的王如云中午說請蜜蜜吃火鍋,蜜蜜就去了,去了就被王如云灌多了,等他醒過來時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如家賓館。他想撒泡尿,迷迷糊糊喊著王如云的名字,沒人應(yīng)答,他想下床,卻發(fā)現(xiàn)根本動彈不得,開了燈,床上幾攤血,他去瞅自己的腳,發(fā)現(xiàn)腳踝血淋淋的。他倒是很鎮(zhèn)定,打了120急救電話,打了前臺電話,打了老艾電話,這才給王如云打。王如云的手機關(guān)機了……老艾擤了把鼻涕,說,這可咋整呢?膝蓋沒長好,筋又斷了,這要真成了瘸子,還能娶到媳婦嗎?老葉用塊臟兮兮的手絹不停地擦她眼睛,又擦他自己的眼睛。

      動完手術(shù)的蜜蜜很快就醒過來。醒過來的蜜蜜只是盯著天花板,聽老艾罵王如云,然后老艾、老葉跟我商量報警的事。我說這屬于刑事案件,再觀察觀察蜜蜜的病況,明天一大早去賓館所屬地的派出所。老葉說,他跟如家那邊也商量好了,房間還保持原樣,那可是犯罪現(xiàn)場,賓館視頻里也有蜜蜜和王如云一起上樓的證據(jù),總之,王如云這個歹毒的女人跑了和尚跑不了廟。老艾只是不停地罵著王如云,罵完王如云又罵自己引狼入室,老覺得她可憐,跟蜜蜜分手后還認了干閨女,沒想到卻是個殺人不眨眼的主兒。

      我們正嘰嘰喳喳,蜜蜜猛地喊了嗓子,不能報警!

      他剛動完手術(shù),中氣卻十足。我們愣愣地盯著他。他胸腹起伏目光渙散,報警?報狗屁的警!誰敢報警我跟誰沒完!躺兩天,老子又能去打籃球了!媽的,我又沒進火葬場,你們哭個?菖!

      我們面面相覷,后來我朝老艾、老葉使個眼色,他們鳥悄著退出了病房。我倒了杯溫水猶豫著遞給他,他沒接,頭緩緩偏向一側(cè),并不看我。我說,你這是什么態(tài)度?受了傷,爹媽疼,你吼個啥勁?他不吭聲,只是瞅著窗外。窗外是棵巨大的速生白楊,樹葉肥大鮮綠,能聽到蟬在嘶叫。這個炎熱的夏天的傍晚,天還是那么亮,一大塊一大塊的光斑透過楊樹的枝葉和明凈的玻璃晃在他身上,我看到透明的液體從他的太陽穴順著顴骨上的絨毛滴到枕頭上,不曉得是汗,還是淚。舅啊,他壓著嗓子說,我丁點都不疼,沒事。我瞅了瞅他的雙腳,被白色紗布裹得嚴嚴實實,他當時還從賓館的床上摔下來,額頭磕到桌角漬了血,也包扎起來,他躺在那里,看上去仿佛一位彌留之際的麻風病人。突然我聽到撲哧一聲樂,定睛一看,還真是他在笑,只聽他說,兩訖,漂亮!

      蜜蜜的膝蓋和腳筋九月份才恢復(fù)得差不多,不過平時還是坐著輪椅。體育場肯定去不成了,他就坐在輪椅里拍那只經(jīng)常慢撒氣的籃球。員工們嘴巴上戴著厚厚的口罩,耳朵里塞著從淘寶上買的劣質(zhì)耳塞,面色凝重地加工著手機膜,看上去猶如兵工廠快退休的老工人。老葉天天蹬著三輪車去超市買牛蹄筋、排骨、羊蓋骨,用高壓鍋燜得爛熟,逼著蜜蜜上頓吃下頓吃,他說這叫吃啥補啥。我勸他不如多買點核桃、黑芝麻、鵪鶉蛋、豬腦啥的。老艾呢,不甘心,按照她的說法,就是要跟王如云掰扯掰扯,她偷偷給王如云打電話,開始提示關(guān)機,后來就提示該用戶已注銷??磥?,她這輩子別想再遇到這個擅長刷碗的姑娘了。

      鄒姑娘呢,跟蜜蜜比以前更黏糊,這是老艾跟我說的。多好的姑娘啊,一點不嫌棄蜜蜜,老艾說,蜜蜜如今可是個殘疾人呢。本來老艾想會會鄒姑娘父母,被蜜蜜半路攔截了。你真是吃飽了撐的,蜜蜜說,你好歹讓我拄著拐杖見未來的岳父岳母吧?缺心眼兒!老艾對蜜蜜的指責并沒有生氣。她覺得蜜蜜說得一點沒錯。鄒姑娘來看蜜蜜的日子,她就當盛大節(jié)日過,雞鴨魚肉換著樣來,聽說鄒姑娘愛吃龍蝦,還專程跑到海鮮批發(fā)市場去買。據(jù)說掏錢時老艾的臉是紫色的。她心里盤算著一個禮拜吃兩次龍蝦,一個月就是八只,一年呢,就是九十六只,一只個頭小點的龍蝦也要兩百元……可轉(zhuǎn)念想到蜜蜜坐著輪椅眨眼睛的模樣,也只得釋然。從那以后她主動要求加班到夜里十二點,有次老葉犯了前列腺炎,半夜兩點半起夜,他看到老艾坐在節(jié)能燈下,雙手在機器里嫻熟機械地移挪,胳膊旁邊是一摞一摞散發(fā)著塑料味的透明手機膜。他就喊,老艾老艾,睡覺了。喊了幾遍老艾也沒吭聲,老葉就躡手躡腳地到她身旁,歪頭瞅了瞅。老艾閉著眼,鼻腔里發(fā)出輕微的、均勻的呼嚕聲。老葉很是感慨,他說年底了一定要讓蜜蜜給老艾頒個最佳員工獎,都睡著了還堅守在生產(chǎn)一線。

      等蜜蜜能拄著拐杖行走了,他突然想起要干點別的??磥砝先~燉的豬腦蜜蜜沒白吃。所謂干點別的,就是打算開家文娛公司。舅啊,我想辦個選秀比賽,類似好聲音那種。好聲音看過吧?喲,你不知道,中國熱愛音樂的人比詩人還多。好聲音為啥那么火?勵志熱血,不看長相看唱功,點燃了普通人欲望的小火苗啊。他們財大氣粗我比不了,不過,我可以把節(jié)目錄完后賣給愛奇藝或優(yōu)酷。我說,你別白日做夢了,這種節(jié)目早創(chuàng)收視率新高,物極必反,不多久就要走下坡路,等你公司成立了,導(dǎo)師選好了,節(jié)目錄完了,估計國人已經(jīng)喜歡別的節(jié)目了。

      蜜蜜坐在輪椅上不吭聲,他的兩條章丘大蔥般的腿彎曲著,老讓我擔憂稍不留神就會折斷。再說了,那些參賽學員哪里找?人家好聲音有職業(yè)星探,都是資深專業(yè)音樂人,坐著飛機天南海北犄角旮旯兒地選人,你尋思每條座頭鯨都會在月光下唱歌?蜜蜜說,舅啊,這個我不愁,你還記得我們“蜜之源”微信群嗎?里面有很多牛?菖的業(yè)余歌手,有程序員,有劇院保安和地鐵安檢員。舅啊,高手在民間,你可千萬別瞧不起民科,蜜蜜打了個響指目視著我,只要你給我從文體局辦個許可證,一切問題就都不是問題。

      我說,我在北京認識的最牛?菖的人,就是你了。

      蜜蜜笑了。他揮了揮手,說,你能給我找些靠譜的贊助商嗎?

      我想了想說,你看老艾跟老葉如何?

      蜜蜜就調(diào)轉(zhuǎn)輪椅去了廁所。

      讓我意外的是,蜜蜜的文娛公司真搞到了批件,也找到了贊助商。據(jù)說幫忙搞手續(xù)的人是鄒姑娘的遠房親戚,至于有多遠已無從考證,反正鄒姑娘動用了她父親的表姑的女婿的外甥。最大的贊助商是經(jīng)常跟蜜蜜在體育館打籃球的山西人,我還記得他父親是開礦的。這年頭,人們總是對開礦的人充滿了敬意。不過,我懷疑這個山西人打籃球把腦子打壞了。據(jù)說開始他們想把比賽現(xiàn)場放在北京電視臺的演播大廳,不過費用比較昂貴,另外選手們要是從全國各地飛過來,這機票錢、賓館住宿費和飯費,都是讓人撓頭的開支。后來還是老葉一句話點醒夢中人,你為啥不在咱們縣錄節(jié)目呢?

      是呀,為啥不在云落縣搞?跟縣委縣政府搭上橋,不光這住宿飲食解決了,也能套不少贊助費?,F(xiàn)在各地搞文化宣傳,奇招怪招頻出,爭西門慶的故鄉(xiāng)也要爭到法庭上,何況這種全國規(guī)模的選秀比賽?蜜蜜看著我,老艾和老葉也看著我。我只好說,好吧,看在你斷過筋的份兒上,我找找老宋——死馬當活馬醫(yī)。

      老宋是我初中同學,如今是我們云落縣的宣傳部部長,縣委常委。他年輕時最喜歡托爾斯泰的小說,我跟蜜蜜拜訪他時拿了套人文社的《托爾斯泰全集》。我兩年沒見過他,他除了頭發(fā)稍白,倒沒啥大變化。他對蜜蜜的創(chuàng)意頗感興趣。我覺得這事似乎有些眉目。老宋初中時是我們班的文體委員,初三迎新春晚會時,還穿著借來的西服唱過《西游記》的主題曲《敢問路在何方》,唱得有模有樣,只是每到高音處就破嗓。我們同學聚會時,喝完酒后的項目必有K歌,也全是老宋的提議。那天老宋握著我的手說,你放心,外甥的事啊,就是我的事,這種利民惠縣的大項目,我們是求之不得,求之不得呀。這情形好像是我?guī)土怂粋€大忙,我的下巴在心里半天沒有合上。

      老宋確實沒有讓蜜蜜失望。他的提議得到了縣委書記的首肯??h里正在申請“中國曲藝之鄉(xiāng)”稱號,此時舉辦一場有全國影響的比賽,對申鄉(xiāng)之路無疑是錦上添花。他們十分痛快地答應(yīng)了蜜蜜,還應(yīng)允所有選手的住宿費全包,如果他們是坐長途火車來云落,火車票也給報銷。至于節(jié)目錄制后跟哪家網(wǎng)站合作,他們進行了周密的研究部署,最后選擇了家名叫巴拉巴拉的網(wǎng)站。這家視頻網(wǎng)站建成不久,據(jù)調(diào)查,主要客戶是高中生、外來務(wù)工人員和喜歡打游戲的大學生,日均流量達兩千萬。

      那幾個月,我基本上沒見到過蜜蜜。偶爾我去通州吃老艾捏的大餡發(fā)面包子。老艾和老葉領(lǐng)導(dǎo)著三名員工堅守后方,老艾每天都是凌晨三點才睡覺,用老葉的話來說,就是她得了神經(jīng)性官能癥,即便早早爬上床,那雙手還是在空中不停地抖動,只有把散發(fā)著臭味的手機膜塞給她,她的呼嚕聲才會漸漸響起。老葉說,他無比懷念老艾鼾聲如雷的日子。

      蜜蜜他們的聲勢挺浩大,不時有關(guān)于他們的消息傳到我耳朵里。他們把錄制現(xiàn)場放在了云落縣的廣播電視局。那些參賽學員通通住在三星級的縣政府招待所,然后坐著大巴車前往錄制棚,大巴車前面還有兩輛鳴笛的警車開道,煞是威風。讓我意外的是,蜜蜜說服了一位主管農(nóng)業(yè)的副縣長參加了比賽。這位副縣長以前是中學音樂老師,民族唱法,拉一手好二胡,長得富態(tài)喜興。據(jù)說他參加蜜蜜的節(jié)目也是縣里常委會通過的。他們認為,隔壁縣的副書記在“快手”賣燒雞,一天賣了六千只,為啥他們就不能派一名副縣長參加歌唱比賽?歌唱比賽可比賣燒雞檔次高多了。

      他們還和市里的電視臺簽了合同,到時候直播決賽全程。蜜蜜他們請的四位導(dǎo)師包括一個二十世紀九十年代末的二流歌星、一個光頭海歸音樂博士、一個韓國變性歌手,還有一位鮐背之年的老作曲家。蜜蜜還是很精明的,這四位的出場費可能還沒有那四把轉(zhuǎn)椅的價格高。這場賽事從深秋一直持續(xù)到深冬。決賽現(xiàn)場是在我們縣的巨蛋劇場。這個劇場屬于電影院。

      據(jù)說老艾跟蜜蜜要了五十張?zhí)丶s嘉賓票,她和老葉籌謀半宿,決定把這些票贈送給鄰居李根旺和他的歪脖老婆、李根旺的四個女兒和四個姑爺、村兩委班子全體成員、大伯家的二哥二嫂、蓮姐家那個在芬村小學當音樂教師的外甥女、住在敬老院酷愛京劇的表弟,以及周莊小學上學年的三好學生……決賽當天,我們家的親戚、村中睦鄰、村兩委班子成員趕著馬車、騾子車,開著拖拉機、三馬子車、面包車或者轎車紛紛奔往云落縣城。他們穿著過年才穿的衣服,包里裝滿了瓜子、糖塊、手紙和飲料。在他們看來,這場隆重的盛會讓冬閑時節(jié)變得有樂子了,為了跟上潮流,他們還網(wǎng)購了廉價熒光棒和細桿煙花,可煙花在安檢時被沒收了,這讓他們頗為不快。當五名決賽選手之一的副縣長穿著馬褂登場時,現(xiàn)場的觀眾沸騰了,他們還從來沒在現(xiàn)場聽過大官唱歌呢,他們忙不迭肅然站立,雙臂如麥浪般左右擺動,整齊劃一地呼喊著副縣長的名字,同時將綠色熒光棒和LED廣告牌高高舉起,他們激昂的呼喊聲幾乎淹沒了副縣長的歌聲……

      本來我約了蝸牛同去云落看決賽,不過蝸牛最近遇到點麻煩事,用他自己的話講,就是跟阿杰莉娜的關(guān)系處于崩潰邊緣。至于個中緣由倒沒細說,他向來注重保護個人隱私。為了安慰他,我請他吃了頓麻辣小龍蝦。我才知道青島人酒量那么好。當蝸牛將第十二杯扎啤一飲而盡時,我看到眼淚從他狹長的丹鳳眼里滾出來。他說其實泰國之行時就隱約感覺到哪里不對勁兒,這種微妙的不對勁兒只有戀愛中的人才能體會,譬如她坐在海邊發(fā)呆,眼望著獵戶座嘆息,即便是潛水跟海豚嬉戲,她也從來沒有笑過。蝸牛手里沒有多少積蓄,旅游的錢AA制。泰國回來,她又在電影學院旁邊租了房,每月房租就五千五百元。蝸牛問她哪里來的錢,她說跟一位大哥借了十萬元。至于是什么大哥,她也沒做過多解釋,只說在公司打工時認識的客戶。她在政法大學讀研,業(yè)余時間會去律師事務(wù)所干點雜活。她不容易,蝸牛說,母親離婚,繼父是酒鬼,打罵是常事,本來想考清華的研究生,回國后能找個好點的教職,考了兩次都沒考上。

      我愣了下,她是……外國人?蝸牛點點頭說,嗯,在越南的格魯吉亞人,你知道她為啥跟我談戀愛嗎?我說,難道不是因為你是小唐伯虎?他沒吭聲,掏出手機給我看照片,照片上是個在健身房里練器械的外國小伙。你瞧,蝸牛將照片放大,將大腦袋探過來,哽咽著問道,我跟她前男友,耳朵是不是長得一模一樣?我只好點了點頭說,沒錯,都是典型的招風耳。

      蝸牛過不幾天人回了青島。蜜蜜的好聲音決賽我也沒去,終日蜷在宿舍讀書。風的聲音不大,從玻璃上滾過,靜悄悄的,仿佛貓的呼吸,只不過翌日醒來,玻璃上布滿詭異的白色森林。喜鵲在窗前那棵老槐樹上瑟瑟發(fā)抖,嘴里叼著不知從何處覓來的珍珠紅果。我低頭看看扔在桌上的《福克納小說》,無邊的厭倦浮升起來。后來我盯著書架上的那排白絲絨的《維特根斯坦全集》看,慢慢心情好轉(zhuǎn)一點。沒錯,那個干冽的冬日午后,我站在一間散發(fā)著姜片、餿飯氣息的宿舍里似乎受到了一點維特根斯坦的影響。維特根斯坦在“一戰(zhàn)”戰(zhàn)場上完成了《邏輯哲學論》初稿——哲學問題已被解決,于是他“懷著貴族式的熱忱前往奧地利南部山區(qū),投入格律克爾倡導(dǎo)的奧地利學校改革運動,成為一名小學教師”,結(jié)果他的執(zhí)教生涯因為南部農(nóng)民的粗俗愚蠢而終結(jié),不得不到修道院當了一名園丁——你看,這么拔尖的人也會遭遇這樣的命運,何況吾輩乎?這個“影響”還不小,我的心態(tài)莫名就好起來了,竟然主動地想起自己好久沒有聯(lián)系蜜蜜和老艾了。

      蜜蜜的節(jié)目錄制完后,縣政府派了輛大巴車送決賽歌手去北京機場和火車站,路過香河收費站安檢時,發(fā)現(xiàn)得了季軍的那位來自貴州的歌手原來是個潛逃多年的殺人犯。八年前他把債主連同一只泰迪犬用水果刀捅死在出租屋內(nèi)。他對被捕似乎早有心理準備,驗身份證前本想跨過高速護欄從下道逃跑,怎奈被熱情的政府工作人員死死拉住,怕他亂走迷失了方向,不好向領(lǐng)導(dǎo)交代。這個憨厚的貴州人被警察押走時還在安慰蜜蜜,他會在監(jiān)獄里繼續(xù)苦練海豚音,出獄后再報名參加蜜蜜的賽事。他始終相信自己能練出比維塔斯還要高半個音階的海豚音。

      過不多久,縣里接到上面通知,禁止行政官員參加任何性質(zhì)和形式的娛樂節(jié)目。蜜蜜和他的伙伴們不得不和縣里斡旋。斡旋的結(jié)果就是,必須刪除關(guān)于副縣長的所有鏡頭。好吧,最大的噱頭消失了,他們不得不把焦點放在參賽的那位白血病患者身上。這個患者除了長得砢磣點、病情尚未痊愈,似乎一切都完美無瑕:美妙如外星人般的歌聲、鬼魅的機器人舞步讓他仿佛是被上帝打過兩拳又親吻過的人。當一切似乎都被擺平時,他們接到通知,跟他們簽約的巴拉巴拉網(wǎng)站被封了,這個網(wǎng)站被懷疑惡意傳播黃色視頻和其他非法鏈接。

      蜜蜜命苦啊,老艾將餃子邊捏成花朵的形狀,慢騰騰地擺放到高粱稈扎的蓋簾上。不過,他總算安生了,她瞥了眼躺在沙發(fā)上打游戲的蜜蜜,說,那三個員工也辭職了,為啥?發(fā)不起工資誰還給你白干?好吧,看來我們都接受了這樣的現(xiàn)實:蜜蜜沒能賺得盆滿缽滿,反倒賠了老本。不過,老艾眼里的靈光閃了閃,說,也有好消息,蜜蜜被小鄒她媽接見了。

      據(jù)說覲見準丈母娘前,蜜蜜的眼比平日里眨得更快。他聽鄒姑娘多次提及,她母親是個厲害角色,可到底厲害在何處、哪里又是個角色,鄒姑娘倒說不太清,按照她的表述就是,她身邊的人,包括她母親身邊的人,都認為她母親身上長滿了棘刺,換句話說,他們都對她的母親充滿了由衷的敬意和恰到好處的恐懼。出于對群眾評價的信任,蜜蜜心里打了很久的小鼓。見面頭天夜晚,他基本上沒睡覺,晨起時掛著黑眼圈。也是,他的膝蓋和腳筋尚未痊愈,走起路來細瞅,還是能瞅出些貓膩,更別提他那雙眼睛了。為了給未來的丈母娘留個好念想,蜜蜜把見面的地址選在了咖啡館。那家咖啡館即便是白天也森冷黑魆如盤絲洞,只有巨型白色蠟燭的光芒提醒著顧客,這里是人間福地,能喝到蘇門答臘盛產(chǎn)的麝香貓咖啡。他頗為謹慎地選擇了靠窗的包間,這樣的話雖身陷暗處,但也有絲絲縷縷的光線透過白色窗紗透進,他將靠窗的位置留給了自己,他說他當時是這么想的:也許老太太會在若隱若現(xiàn)的光線下被他清奇的面貌吸引,比如他高懸的希臘式鼻梁和寬闊性感的約魯巴人厚嘴唇,從而忽略了五官其他的部分,比如魚唇般的眼睛。后來會見的結(jié)果跟蜜蜜猜度得相差無幾,那位燙著大波浪、眼神如金雕般犀利、語速比法國人還快的老太太事后跟鄒姑娘說,這小伙看起來不賴,不過皮膚怎么那么白?不會是白癜風吧?他房子多少平方米來著?

      蜜蜜看起來還是老樣子,懶洋洋的,只不過以前能吃十個肉包子,現(xiàn)在吃六個。我估計他把自己攢的那點老底全嘚瑟光了。這是種不需要太高智商的本領(lǐng)。有時他坐在員工的椅子上,蹺著二郎腿呆呆地望著窗外,直到房間里彌漫著肉皮的煳味——那是燃燒的香煙將他的手指烤焦了,不過他看起來絲毫沒有感覺到疼痛。他沒再去籃球館打籃球,老艾偷偷跟我說,蜜蜜不是不想去,而是沒有交今年的會費。老艾還說,蜜蜜打算將那輛寶馬車賣了,可小鄒姑娘死活不同意。

      我以為蜜蜜會跟我聊聊。聊什么呢?我也拿不準,不過我覺得一個暫時失敗的人通常會需要一名忠實的傾聽者??伤皇强焖俚卣V?,目光越過我,落到那臺彩色電視機上。他什么節(jié)目都看,《婚姻保衛(wèi)戰(zhàn)》 《非誠勿擾》、賣鍋賣假寶石的電視購物、十萬歲的狐貍女仙和三萬歲的玉皇大帝孫子在九重天外談戀愛……那天他轉(zhuǎn)到紀錄頻道,看到十幾條毒蛇正在追逐一只老鼠。那些吐著芯子的蝮蛇猶如錦衣衛(wèi)殺手,在峭壁巖石間、在灌木叢中、在沙土地里瘋狂地追逮那只灰毛老鼠。那只嚇破了膽的老鼠上躥下跳,東躲西藏,每每險象環(huán)生處又能安然脫身,讓人覺得仿佛是上帝的那只手在庇護著它,看著看著蜜蜜轉(zhuǎn)過頭,看著我。他的眼睛眨了眨,說,舅,我就是這只耗子、死不了的皮耗子。

      皮耗子,他舔了舔嘴唇,皮耗子。

      我遞給他支香煙,將電視靜音,想了想說,別瞎折騰了,蜜蜜,干脆回云落吧。你不是吉他高手嗎?開個音樂培訓班,錢能烏泱地擁來。他直愣愣地盯著我,嘴巴僵硬地努了努。要不就開燒烤店,弄點特色菜,烤菜蛇烤蝎子烤法國蝸牛、烤鮑魚烤海螺烤海腸,再烤點羊蓋骨黑鲇魚啥的,配幾款新鮮的捷克精釀啤酒,本薄利厚,咱們云落人,窮是真窮,可最貪吃。我?guī)退麑⑾銦燑c著,說,可為而不為,是懦夫;可為而為之,是勇士;不可為而為之,是愚夫。他呼出口濃煙,眨么著眼說,舅啊,你說的我沒整太明白……不過……連你這種老年人都出來混,我干嗎還回那兔子不拉屎的地兒?

      我一時不知該如何接話,我聽到白熾燈由于電壓不穩(wěn)傳來的嗡嗡聲;我看到電視里女主角跑著跑著鞋跟斷了,她只得拎著鞋子橫穿馬路;老艾跟老葉正嘀嘀咕咕,神情肅穆如外國政要商討歐美大事;鄒姑娘在看快手直播,一個嗲聲嗲氣的男人正在推銷口紅;春天尚未來臨,孩子們已經(jīng)在夜色中捉起了迷藏……后來,我聽到自己說,你看過薩特的《死無葬身之地》嗎?蜜蜜搖搖頭。我還聽到自己說,有位奧地利的哲學家,跟你一樣,從小熱愛機器,他說,其實,一個男人的夢想幾乎是從來不會實現(xiàn)的。

      蜜蜜端起易拉罐啤酒喝了兩口,看著我,眼睛飛快地眨動著,搞得我不得不把注意力集中在他的眼睛上,似乎過了好久,我才發(fā)現(xiàn)他嘴巴在笑。

      行啊,舅。他說,你這反雞湯才是真正的雞湯啊。

      啥意思?我說。

      天機不可泄漏。蜜蜜說。

      我有段時間沒去老艾家。老艾倒是打過幾次電話,燉了松茸烏雞,還燉了我最愛吃的河豚,我都推辭掉了。

      春天又來了。春天總是來得那么冒失。仿佛春風一度,萬事萬物就膨脹著炸裂。那天我正在圖書館的沙發(fā)上小憩,便接到了蜜蜜的電話,他嘰喳著說,舅,告訴你個好消息!我打算拍網(wǎng)劇。我頭暈暈沉沉,并沒聽太真切。說實話,我對他那晚的話還耿耿于懷,什么叫“連你這種老年人都出來混”?關(guān)鍵是,想想也是,正因為是,才更耿耿于懷吧?

      如今最火的是啥?是網(wǎng)?。∵@個時代最需要的就是精品網(wǎng)??!你可要多研究研究,寫出《四平青年》 《北京女子圖鑒》 《無證之罪》這樣叫好又叫座的。他說。

      我忍不住問,你想拍啥?

      我要拍的劇,有懸疑有穿越,有謀殺有神話。我還想加點科幻因素,打個比方,你去了一個平行世界,發(fā)現(xiàn)舅姥姥、舅姥爺還活著,我妹妹沒得白血病,我舅媽也沒跟你離婚,你是不是會舍不得回來?你最好的選擇就是,謀殺另外一個世界里的另外一個你,然后冒充另外一個你,繼續(xù)過著幸福的家庭生活。

      我沒吭聲。

      舅啊,幫我寫劇本吧!哪天你過來,讓我爸燉肘子,咱爺兒倆順便好好嘮嘮。我就不信攢不出牛?菖的本子!等外甥賺了大錢,按一線編劇給你勞務(wù)費,你要愿意,入干股也成,咋樣?

      我說,這活兒你舅干不了,人老眼花血壓高,還天天吃著褪黑素,你找專業(yè)編劇吧。

      他似乎有些失望,不過肯定是意料中的失望,他的聲音聽起來依然高亢,那……我先找別人搞,別人搞完了你再搞!誰讓你是我舅呢,對不?

      等他掛掉電話,我還沒回過神。他可能知道我對他沒有信心,從來不看好他。不過,我突然意識到,他看我大概也是一樣吧?

      果然我一直沒有等到他的劇本,當然我也沒有真的等,因為有一段時間我確實“混”到了一件事。我的一篇小說被朋友推薦給某位導(dǎo)演。我自覺那是篇很糟糕的小說,沒想到導(dǎo)演很是推崇。他家住在三里屯附近,當我見到他時,他正抱著一只豹紋短尾貓在陽臺上抽煙。和我想象中的名人不同,這是位謙遜得讓我心虛的人,他不停地給我續(xù)茶、給我點煙,每隔十分鐘就問我空調(diào)的溫度是否適宜。那時停暖了,風還挺硬。我以為他要買我的小說版權(quán),結(jié)果發(fā)覺并非如此。他正在構(gòu)思一部電影,他的意思是讓我做這部戲的編劇。他貓一般渾圓的瞳孔注視著我,讓我對他充滿了想象中的敬意。他說,這是個韓國人在里約熱內(nèi)盧的故事。主人公之所以是韓國人,是因為制片人和投資方都是韓國人。一部關(guān)于靈魂救贖、身體救贖的電影,最重要的是避免人物形象陳腐,男主的身份是哲學家,沒錯,這是一部關(guān)于韓裔大學哲學教師和里約熱內(nèi)盧黑幫的故事……當他提到哲學家時我莫名地興奮起來,這也許是之后整個春天我和他廝混的緣由。我們常常在他寬闊得近乎空蕩的客廳里小聲地構(gòu)思著故事框架,辯論著故事的走向以及諸多異想天開的細節(jié),這些細節(jié)往往讓我們亢奮起來,他那個脖頸比白天鵝還優(yōu)雅的女朋友不停地給我們斟酒,從不插話。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我都懷疑這個安靜的女孩是個耷啞人。通常喝著喝著我就困了,躺在他們家客廳的沙發(fā)上沉沉睡去,半夜醒來,會聽到他和女孩親熱的聲音。

      他經(jīng)常帶我出去吃飯,每次吃飯的人都不盡相同,有中國臺灣來的家具商人,有部隊廚房用品生廠商,有洛杉磯回來的獨眼畫家、畫家的齙牙情人,有某五星級酒店的老總以及長得猶如海貍鼠的某省要員公子……我的酒量劇增,通常一斤白酒后還能整十幾瓶比利時啤酒。我發(fā)覺,這里的每個人似乎都是一部秘史,他們看上去鮮亮、熱忱,臉上的肌肉時常因為激情的煥發(fā)而略顯僵硬,可我知道,我對他們一無所知,包括幾乎三兩天就喝頓大酒的導(dǎo)演。沒錯,到了我們交往的后期,我們似乎忘記了電影的事情,我也很少再去他家里,而是直接打車到他預(yù)訂的酒店包房,或者某個朋友家的別墅。就是在別墅陽臺的遮陽傘下,我第一次喝到了小說中常提及的馬提尼酒。他有數(shù)不清的朋友、喝不完的美酒、慷慨的贊助商、精致得猶如名媛的女人,我有時候會產(chǎn)生種錯覺,自己儼然變成了一名食客。

      還好,我斷斷續(xù)續(xù)接到老艾的電話。她的方言一下子就將我拉回到云落鄉(xiāng)村。她說,蜜蜜他們?nèi)ダ霞遗膽蛄?。拍什么戲?我愣怔半天才想起來蜜蜜說過拍網(wǎng)劇的事,還真拍??!老艾說,她也搞不清楚,反正蜜蜜帶了幫人回了云落縣。蜜蜜自己當導(dǎo)演,還有倆專業(yè)演員,據(jù)說是中戲表演系畢業(yè)的,剩下的都是群眾演員,有蜜蜜的初中同學、有長得像梁朝偉的業(yè)余歌手,還有在云落縣農(nóng)業(yè)局當主任的表弟。他們還借到了縣評劇團的行頭,備著籌拍古裝戲。反正能省則省,不能省的就不拍。蜜蜜的表弟叫荀連生,也是我外甥。他有個朋友開飯店,當了贊助商,提供在云落期間的飲食。蜜蜜承諾飯店老板,將來會在鳴謝單位里添上他們飯店的名字。拍的啥戲?老艾說,她真的不曉得,反正有場戲是在飯店拍的,三個小伙子揍男一號,他們摔碎了幾個盤子幾個碗,還有把檀木椅,只是動手時沒把握好輕重,把男一號的眼睛打成了烏眼青,男一號只好戴著墨鏡繼續(xù)拍戲。老艾還說,小唐也去了呢。我有些訝異,小唐能干什么?我還尋思他在青島呢。老艾說,你咋瞧不起人家小唐呢,小唐是美術(shù),還是劇務(wù)。沒有工資,可小唐說,這比寫論文有意思多了。

      聯(lián)系到我正在經(jīng)歷的一切,我突然有點同情起蜜蜜來了,拉個草臺班子就干起來,還有點悲壯呢。

      至于鄒姑娘那邊,老艾說,情況也比較安穩(wěn)。這是唯一讓她欣慰的事情了。她說,她已經(jīng)跟鄒姑娘的父親友好地會見了十多次。當老艾提到這十多次見面時,不禁笑出了聲音。由此看來,這些會面充滿了溫暖的回憶。沒錯,老艾說,老鄒,也就是小鄒的父親,是個和藹的老頭,常年坐在輪椅上,嘴角流著涎水。他以前是某區(qū)財政局的處長,退休后發(fā)現(xiàn)顱內(nèi)長了瘤,就動了手術(shù),手術(shù)不成功,就只能天天坐在輪椅上了。他有處房子,八十多平方米,兩室一廳,他妹妹就搬過來伺候他。那可真是相親相愛的一家人,老艾感慨道,他妹子也老大不小了,死了男人,孩子結(jié)了婚,沒啥事,就來當保姆,長得那叫喜相,真是菩薩轉(zhuǎn)世,每天做飯洗衣、給老鄒洗臉擦腳、喂藥嘮嗑。老鄒可稀罕我了,每逢我去了,都拉著我的手說個沒完沒了。當老艾詳細地跟我講述親家們?nèi)绾芜M行日常會晤交流時,老葉通常不吭聲。后來老葉偷偷跟我說,那個老頭確實不錯,只會流著涎水說倆字“真好”,無論老艾說啥,老鄒都答“真好”,比鸚鵡還有禮貌。

      蜜蜜那邊不久傳來消息,劇組解散了。直接原因是男一號失蹤。那天的戲,是男一號發(fā)現(xiàn)自己是財神轉(zhuǎn)世,驚喜之余憑咒語拿到了許多錢財,等他開著寶馬去找當了富豪情人的戀人,才發(fā)現(xiàn)戀人已失蹤。按照后面的設(shè)想,這個不靠譜的戀人穿越到了唐玄宗后宮,要跟楊貴妃正式爭寵。劇組人員都住在一家二星級賓館。賓館的老板是荀連生的初中同學,不光提供住宿,還提供免費早餐。男一號是特殊待遇,房間里還有個靠窗的浴缸,朝窗外望去,能看到煙波浩渺的涑河。確認男一號失蹤之前,他們徹底搜查了他的房間,除了兩雙沒洗的襪子,只有張便簽。那張畫著賓館圖案的便簽安靜地壓在電話下面,上面只寫了一句話:親愛的導(dǎo)演,我去找玉皇大帝匯報工作了,祝你好運!

      按照蜜蜜的意思,男一走就走,大不了再換個演員,反正男一來回穿越,穿著穿著鼻、眼被蟲洞磨損變形也是情理中的事。荀連生也譴責失蹤的男演員,說皮相一般,喝起酒來沒夠,演床戲時則過于敬業(yè),將來肯定紅不了,沒啥大出息。蜜蜜覺得荀連生很有眼光,就提拔他當了導(dǎo)演助理。當他們重新踅摸男主時,女主也請辭了,她說她母親患了重病,本來哥哥嫂子看護,可嫂子不久前懷了孕,家里缺人手,她只能回老家照顧ICU(重癥監(jiān)護室)里的母親。蜜蜜和蝸牛開車把這位孝順的女演員送到了火車西站,驗票前蜜蜜又塞給她三千元。據(jù)蝸牛說,女演員當時淚如雨下,說等母親病愈肯定連夜趕回劇組。她對女主和楊貴妃的宮廷斗爭有更大膽的設(shè)想,到時會跟蜜蜜夜談。蜜蜜聽著聽著又從車里拿了條香煙送她。這女主是煙鬼,兩天三包點五的中南海香煙。

      男主和女主都跑了,還拍個屁,蜜蜜打道回府,但臨行前他特意叮囑荀連生,要守住陣地,道具啥的先放在他們農(nóng)業(yè)局倉庫,評劇團的行頭也不要先歸還,尤其是龍袍和鳳冠霞帔。他用了一句很老的電影語言表達他的豪情說,我胡漢三還會回來的。

      老艾照例是包餃子,我照例坐地鐵趕往蜜蜜的公司。也許不能叫公司了,一個員工都沒有了。當我見到蜜蜜時,他正躺在沙發(fā)上打游戲。他更瘦了,坐起來時猶如黔靈山冬天的猴子。

      我說,劇本我都等了小半年,也沒等到。

      蜜蜜打了個哈欠說,舅啊,根本沒劇本,都是我想拍啥就拍啥。大導(dǎo)演不都這樣嗎?那誰誰啥的。

      我想笑,沒笑出來。我怕我會語露譏諷,趕緊換了話題。

      那晚的餃子吃得也有些沉悶。沒買龍蝦,買的麻辣小龍蝦。老艾將盤子塞到鄒姑娘前面。老艾失業(yè)后急遽衰老起來。她的鋼絲般的短發(fā)多日未曾梳洗,看上去猶如刺猬的盔甲,她拿著塊抹布走來走去,結(jié)果廁所擦了好幾遍,堆滿手機膜的桌子上依然落滿灰塵。她也不給老葉擦胳膊擦腿了。據(jù)老葉說,在睡夢中她的雙手仍在空中不停地、有頻率地抖動,像是位執(zhí)著的指揮家,即便把散發(fā)著臭味的手機膜塞給她,她的呼嚕聲也不會響起,只在黑暗中浮起沉重的、帶著哨音的嘆息。老葉唯恐老艾精神出了問題,每日偵探般小心翼翼盯護她,以防止她從樓梯上滾下去、從陽臺上摔下去,或者把那瓶快過期的安眠藥吃下去,總之,事情的結(jié)果是,老艾還沒有事情,老葉已經(jīng)快瘋了。我只好安慰老葉說,老艾不會有事的,只要蜜蜜安然無恙,老艾就永遠是老艾。

      吃到半截蜜蜜去接電話。金屬半月板和被挑斷又連上的腳筋讓他走路的姿勢宛若僵尸。老艾瞄我一眼,似乎有話要說。我正琢磨著是否私下里跟她聊聊,這時鄒姑娘說話了。說話前她一直細致流暢地剝著小龍蝦堅硬的外殼,時不時把沾滿調(diào)料汁水的手指放進嘴巴里吧唧吧唧地吮吸。這個貪吃的姑娘掃了掃我們,擦了擦手說:我跟蜜蜜要結(jié)婚了。

      我去看老艾、老葉,他們明顯也是第一次聽到這則消息,尤其是老艾,她的眼睛都快趕上巨魷魚的了。有那么片刻桌上鴉雀無聲,似乎我們都被這個好消息給嚇呆了。鄒姑娘回頭看了眼蜜蜜,說,你打個狗屁電話啊!她的聲音摻雜著小龍蝦的麻辣味,讓我們終于蘇醒過來。老艾的臉猶如在蜜罐里浸泡了半年,每條皺紋、每根眉毛、每塊老年斑都散發(fā)出甜美的味道,她拉著鄒姑娘的手問,你們……想好了?你爸媽咋說的?

      我結(jié)婚跟他們有狗屁關(guān)系,又不是他們嫁人。鄒姑娘舔了舔嘴唇說,我和葉密打算冬天結(jié)婚。

      老艾拉著鄒姑娘的手,舍不得放下,卻也沒再問什么,好像害怕問多了姑娘會改主意。這時老葉說,我還有瓶好酒,你們要不要嘗嘗?還沒等旁人接話,老艾就嚷道,你個老古董!有啥好商量的!還不趕緊獻上!小唐!你不是會做鍋包肉嗎?趕緊添個菜!蝸牛慢慢騰騰地說,大姨,我炒菜手快,你們別急,馬上就出鍋。

      那晚除了花四十分鐘將鍋包肉煎煳了的蝸牛,我們都沒喝多。阿杰莉娜找了個新男友。新男友是某大學將要離婚的美學副教授。凡是能夠說的,都能夠說清楚;凡是不能談?wù)摰?,就?yīng)該保持沉默。我打算將那套《維特根斯坦全集》送給蝸牛。

      我沒想到鄒姑娘會求我辦事。他們單位打算搞一臺消費者權(quán)益晚會,她寫的腳本。她第一次干這種活兒,難免有些心虛,寫好后讓我?guī)兔弻?。也許在她印象里,編劇都是寫公文的高手。我沒好意思推辭。說實話問題不少,有些話我覺得當面交流比較穩(wěn)妥,便約她在蜜蜜家會面。她說,舅啊,下午領(lǐng)導(dǎo)就找我談腳本。我們領(lǐng)導(dǎo)是個戴牙套的中年婦女,正處于更年期……我想在匯報前先跟你聊聊。既然她這么說了,我也就應(yīng)了。坐了很久的公共汽車,又走了很遠的路,才在約好的那家湘菜館晃到她。她不是個健談的人,點了滿桌子菜,沒一個我愛吃的。她不停地用筷子翻弄著剁椒魚頭的眼睛。我知道那里的肉最鮮嫩。當我們交流完腳本的事,魚頭只剩下白色骨架,面條也被她禿嚕禿嚕地吃完。我還以為她只是對龍蝦才有這么旺盛的食欲。謝謝你,舅,她打個了飽嗝兒說,這次時間太趕,下次我陪你喝酒。你喜歡白的還是啤的?我說,啥都行,啥都喝不多。她也沒接話,低頭看了會兒手機,而后抬起頭漫不經(jīng)心地盯著窗外的天橋。我想午餐可能要結(jié)束了。對于這位見面多次卻宛如陌生人的未來外甥媳婦,我覺得沉默或許是最真誠的交流。

      后來我也將目光甩向窗外。酒館二樓跟天橋幾乎持平,我看到天橋上有個老頭坐在橋孔邊側(cè),不時朝著行人磕頭。也許不能叫磕頭,他一條腿都沒有。當他從地上抬起雙臂接過路人遞過去的錢幣時,露出沒有門牙的牙齦傻笑。這老頭不是騙子,鄒姑娘說,騙子大多數(shù)人都能一眼瞅出來。我說是嗎?鄒姑娘說,當然,除了葉密。她笑了笑。她笑的時候還是挺耐看的,有兩顆不對稱的虎牙。她說,你外甥傻得很,有回我們過天橋,碰到個身強力壯的小伙,穿著身運動服乞討。他自稱是自行車運動協(xié)會的會員,這次騎行的路線是從佳木斯到深圳,可半路不慎被偷了錢包,身份證、銀行卡全部丟失,他餓了一整天了,哪位好心人要是資助他點錢財,他感激不盡,等他補辦完證件,會將錢從微信上轉(zhuǎn)賬。然后呢?我看著鄒姑娘問。她吐了吐舌頭,葉密當場甩給他三百元,還說,哥們兒,趕緊吃口熱乎飯去吧,甭還了,誰他媽沒倒霉時候?你看,你外甥就這么傻,弱智兒童,不過……鄒姑娘用牙簽剔著后槽牙,慢聲細語地說,男人傻點,對老婆肯定錯不了,是吧,舅舅?她犀利的眼神探過來,我只好鄭重地點點頭,心里卻暗笑,蜜蜜在我眼里像一個小潑皮,沒想到這姑娘覺得他老實。

      過不多久老艾來學校找我。我正在宿舍收拾行李,課業(yè)快結(jié)束了。我不知道是繼續(xù)留在這里,還是回我曾經(jīng)無比厭棄的云落。我和她仍坐在體育館的看臺上,俯瞰著橢圓形草坪。老艾說,她打算和老葉回老家。蜜蜜的公司破產(chǎn)了,房子也退了。我半晌兒才反應(yīng)過來,問道,那房子……難道不是蜜蜜買的?老葉拍了拍我腦門兒說,你個傻孩子,他哪里有錢在北京買房?租的,月租一萬五千元呢。我沉默了會兒,那他結(jié)婚怎么辦?住哪里?鄒姑娘知情嗎?老艾說,這姑娘啊,真不簡單,知道蜜蜜房子是租的,只說了句,沒事,住我爸那兒好了,讓我大姑回家歇著。你說她到底圖啥?她媽呢?她媽不是個厲害角色嗎?老艾緊張地左右逡巡一番,小聲說道,哎,小鄒沒敢跟她媽提這茬兒,瞞著呢,可瞞過了初一,能瞞到十五?這小鄒啊,老讓我摸不著她的經(jīng)脈,我這當婆婆的,心里慌著呢。

      老艾還跟我商量,打算秋后回云落縣城開店,專門賣燒雞,燒雞的名字都想好了,就叫“蜜制燒雞”,要跟趙家的叫叫板,看誰的味道更正宗。我說你都三十年沒熏過燒雞了,手藝早廢了吧?她嘁了聲,好歹年輕時熏了千八百只燒雞,咋會忘?我想開了,蜜蜜在北京混得不易,我跟老葉賺點錢,供他東山再起。說到“東山再起”四個字時她拍了拍自己的大腿,又拍了拍我的大腿,鄭重得很,好像家里真藏著一個末路英雄一樣。我說,開店也要錢,你們手頭夠嗎?老艾搖了搖頭,她臉頰旁的鋼絲一下子變密了,眼睛茫然地盯著足球場上奔跑的球員,半晌兒扭過頭盯著我說,借,你忘了?咱家親戚多,掰手指頭數(shù)數(shù),光表姐表妹堂姐堂妹連姐連妹,就有十三個,一家借五千元,十三家是多少?七萬來元呢!

      那天,我開著蜜蜜的車拉著老艾和老葉回云落老家。本來蜜蜜也要回,可鄒姑娘懷孕了,妊娠反應(yīng)強烈,兩口子去了醫(yī)院。老艾跟老葉回家的目的極其明朗,就是跟親戚們借錢。老葉有點暈車,玻璃窗沒有關(guān)嚴實,能聽到呼嘯的風聲。我聽他倆不停嘀咕著。老艾說,跟四舅家的二姐少借點,二姐夫小腦萎縮,去年夏天把農(nóng)藥當雪碧喝,住了半個多月醫(yī)院呢,命差點沒了,老葉沉吟著說,三千;老艾說,三舅家的三妹,男人得了癌癥,住院化療借了一屁股債,老葉說,免了;老艾說,大姑家的大姐,孩子在深圳開公司,大姐夫在施工隊當泥瓦匠,沒啥繳費,老葉嗯了聲,一萬;老艾說,五妹家的房子拆遷,鬧了三套房,聽說剛賣掉一處,老葉想了想說,兩萬……說著說著,老艾忽然冒出一句,不曉得王如云那丫頭到底跑哪里去了。老葉臉一黑道,提她干啥!還等著她把你兒子手筋也挑了嗎?!老艾喏喏道,你最近肝火挺旺啊,蜜蜜沒跟你說,他的銀行卡昨天收到筆轉(zhuǎn)賬?不是小數(shù)目,十萬元。這個賬戶啊,以前是他跟王如云合用的,連小鄒都不知道。老葉沉默了會兒說,要真是她的錢,趕緊給我退回去!老艾嘆息了聲,嘟囔道,王如云干活兒可真是把好手,那大手,絲瓜瓤子似的……

      老葉不吭聲了。

      車過香河時,老艾慢悠悠地說,弟啊,只有過了香河,我這心里才踏實些,像老做夢的傻子,激靈下就醒了,你說怪不怪?我剛想跟她開個玩笑,手機響了,是那個導(dǎo)演打來的。我跟他有些時日沒有聯(lián)系了,他的聲音聽起來既熟悉又陌生。他問道,兄弟,你有護照嗎?我說,我還從來沒去過外國呢。他說,那趕緊辦個,下個月你陪我去趟韓國。我說,去韓國干嗎?他說,我們見一下制片人,你忘了嗎,是韓國人投的資。我這才想起那個還沒來得及寫的劇本——里約熱內(nèi)盧的韓裔哲學家以及黑幫秘史。我咳嗽了聲,說,我哪里也去不了啦,打算回老家跟親戚合伙做點小生意,不搞編劇了。他說,你開什么玩笑,這時候撂挑子?我們這部電影將來是要送戛納主競賽單元的。我知道他沒有說謊,多年前他確實拿過一次戛納獎。不過,我在呼呼的風聲中聽到自己說,我真的要跟俺姐去賣燒雞了,你再找找別人吧大哥!對不住了。

      放下手機,老葉、老艾疑神疑鬼地盯著我。我說,我也做一次維特根斯坦。老艾說,你說啥?我沖她傻笑了一下,說,我可以借給你們?nèi)f元。老艾臉紅了一下。其實他們兩個臉皮都很薄,一生還從沒借過錢呢。當車開到關(guān)鎮(zhèn)服務(wù)區(qū)時,老艾忸怩著說她要撒尿,快憋不住了。我就停了車,跟老葉溜達到屋檐下悶悶地抽煙。老艾矮矮的,跟個沒長開的倭瓜似的,扭擺著朝洗手間小跑。她的背影跟我母親極為相像,我不禁喊了嗓子,老艾!老艾!老艾就轉(zhuǎn)過身朝我們笑了笑。說實話,都奔六十歲的人了,笑的時候,還那么羞澀。

      原刊責編 ? ?王繼軍

      【作者簡介】張楚,男,一九七四年生,河北唐山人。著有小說集《櫻桃記》《七根孔雀羽毛》《夜是怎樣黑下來的》《野象小姐》等。曾獲魯迅文學獎、人民文學獎、大紅鷹文學獎、河北省文藝振興獎、林斤瀾短篇小說獎等獎項。曾入選“未來文學大家TOP20”。短篇小說《野象小姐》獲本刊第十六屆百花文學獎,中篇小說《風中事》獲本刊第十七屆百花文學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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