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艷李 偉孫寧寧李 明
1 浙江省立同德醫(yī)院 浙江 杭州 310012
2 山東第一醫(yī)科大學第二附屬醫(yī)院 山東 泰安 271000
烏頭,現(xiàn)稱川烏,為毛茛科植物烏頭的干燥母根的加工品;附子,為毛茛科植物烏頭的干燥子根的加工品,二者皆載于《神農本草經》。古人對烏頭與附子的認識及使用經歷了漫長的歷史時期,隨著兩漢時期出土醫(yī)學簡牘的增多,古人對烏頭與附子的早期認識與使用越加清晰與明朗。因此本文基于現(xiàn)存文獻,梳理兩漢時期烏頭與附子的認識和使用,偏頗及不足之處,還望指正。
1.1 名稱眾多,主治廣泛:烏頭是古代文獻中記載最早的藥物之一,烏頭適應性較強,對于氣候條件要求不嚴,我國除海南島外,臺灣及大陸各省區(qū)均有分布,由于其分布廣且變異較大,由西向東形成了毛葉烏頭、黃山烏頭、深裂烏頭、展毛烏頭四個變種[1]。因此各地區(qū)存在不同的稱謂?!渡褶r本草經》云“烏頭……一名奚毒,一名即子,一名烏喙”“荝,烏喙也……郭璞云:即烏頭也,江東呼為堇”[2]。隨著秦漢時期出土文獻的增多,烏頭的早期稱謂及使用越加清晰?,F(xiàn)存兩漢時期文獻中烏頭多被稱為“堇”“烏豙”“荝”“烏喙”等。作為藥物廣泛使用可見于《五十二病方》,本書成書于秦末漢初,系統(tǒng)總結了秦代以前的藥物學成就,烏頭在文中稱為“烏豙”與“堇”。其中用堇者有4方,多用于治療蟲蛇犬等動物咬傷,用烏豙者9方,多用于治療“諸傷、腥臊、痔、疽、疥、癰、瘙”[3]等病癥,以傷科及瘍科病癥為多,與后世本草記載之功效頗多不同。如第十二治方:“傷者,以續(xù)斷根一把,獨活長支者二廷,黃芩二廷,甘草□廷,秋烏豙二顆?!盵4]書中“烏豙”之計量單味為“顆”,與后世“枚”不同,且未見明確炮制方法,以生品入藥為多。此時期醫(yī)者在認識藥物時,沒有陰陽及五行理論的解釋,亦沒有四氣五味等藥性理論,只有臨床經驗的總結,尚處在藥物發(fā)展過程中的初始階段。
老官山醫(yī)簡是2013年于四川省成都市出土的漢代涉醫(yī)簡書,同一墓葬共出土9部醫(yī)書,內容涉及中醫(yī)基礎理論、中醫(yī)診斷學、中醫(yī)病因病機學、方劑學、針灸學等多個學科。其中,《六十病方》為方劑學專著,其內容并非某個醫(yī)生治療經驗的總結,而是博采眾方而成[5]。本書抄寫于西漢初年,所載內容為戰(zhàn)國至秦代的方劑學成就。據(jù)目前已釋讀的內容不完全統(tǒng)計,文中出現(xiàn)烏喙5次,則(荝)18次[6]。由于本書發(fā)掘與整理內容未正式公開發(fā)表,因此“烏喙”與“則(荝)”的功效主治、炮制方法及計量單位未知。其中烏頭見于治療消渴病的方劑中:“苦蓡卅分,龍膽廿分,沈潘十分,圭(桂)□畺(薑)各五分,則(萴)、增青、白丹各三分,皆冶,并合之,取生栝婁(蔞)根擣而捉取其汁,澄,渴之以酒?!盵7]另外在《關沮秦漢墓簡牘》中載:“治痿病:以羊矢(屎)三斗,烏頭二匕,牛脂如手,而三溫煮之,洗其,已病亟甚?!盵8]
隨著用藥經驗的累積,藥性理論不斷更新與完善,烏頭被逐漸賦予大辛大熱的屬性?!毒友訚h簡》因在我國內蒙古自治區(qū)額濟納旗的居延地區(qū)和甘肅省嘉峪關以東的金塔縣肩水金關被發(fā)現(xiàn)而得名,其內容絕大部分為漢代邊塞上的屯戌檔案,一小部分是書籍、功譜和私人信件等。其最早的紀年簡為武帝太初三年(公元前102年),最晚者為東漢建武六年(公元30年)。簡中記載“傷寒四物”方:“傷寒四物:烏喙四分,術四分,細辛六分,桂四分。以溫湯飲,一刀刲日三夜再行,解不汗出。”[9]方中以辛溫之品治療傷寒汗不出,“烏喙”開始用于治療因寒而得的病癥。東漢末年成書的《傷寒雜病論》,后世流傳過程中分為《傷寒論》與《金匱要略》,后者中烏頭凡用6次,烏頭湯、烏頭赤石脂丸、赤丸、抵當烏頭桂枝湯、大烏頭煎、附方《外臺》烏頭湯,涉及病種較多,病癥以疼痛拘攣為主,病因病機為外來或內生寒邪為患。
西漢初期烏頭主要用于治療體表的病癥,如犬蟲蛇等動物咬傷,刀箭等兵器創(chuàng)傷及癰、疽、疥瘡等瘍科病癥。在隨后的醫(yī)療實踐中,治療范圍逐漸向消渴、傷寒汗不出、寒疝、胸痛等內科病癥轉變。從寒熱屬性的不明確,到東漢末年已經確定為大熱之品。
1.2 毒性極大,官府管控:古人對于烏頭的毒性認識應當早于其藥用歷史。大約春秋戰(zhàn)國時期成書的《國語·晉語》中云:“驪姬受福,乃置鴆于酒,置堇于肉……驪姬與犬肉,犬斃?!表f昭云:“堇,烏頭也。”[10]烏頭可以殺人在史籍中有明確記載,司馬遷(公元前145年—前87年)之《史記·蘇秦列傳》中云:“臣聞饑人所以饑而不食烏喙者,為其愈充腹而與餓死同患也?!盵11]成書于西漢之初的《淮南子·謬稱》云:“天雄、烏喙,藥之兇毒也,良醫(yī)以活人。”[12]《鹽鐵論》為西漢桓寬根據(jù)漢昭帝(公元前94年—前74年)時召開的鹽鐵會議記錄整理而成的一部著作,其中“誅秦篇”記載:“如食荝子之充腸也,欲其安存何可得也。”[13]烏頭的毒性已成為普遍的常識,使用烏頭汁液制作毒箭在漢代應用較廣?!渡褶r本草經》記載:“其汁煎之,名射罔,殺禽獸。”《金匱要略》中亦言“鳥獸有中毒箭死者,其肉有毒,解之方:大豆煮汁,及鹽汁,服之,解”[14]。《五十二病方》書中有專門記述治療烏頭中毒的篇章“毒烏豙者”,書中雖未詳細記述烏喙中毒的臨床表現(xiàn),但是可以推測當時烏喙中毒事件是比較多見的,醫(yī)家對于烏喙中毒的臨床表現(xiàn)形成了一定的共識,因而在文中省略未言。
西漢政府認識到烏頭的劇烈毒性,因而頒布法令實行管控?!抖曷闪睢窞閺埣疑綕h簡的重要著作,“二年”為呂后二年(公元前186年),《二年律令·賊律》記載:“有挾毒矢若謹(堇)及和為謹(堇)毒者,皆棄市?!t所令縣官為挾之,不用此律。”同律又記載:“軍(?)吏緣邊縣道,得和為毒,毒矢謹臧(藏)。節(jié)追外蠻夷盜,以假之,事已輒收臧(藏)。匿及弗歸,盈五日,以律論。”[15]這是我國目前發(fā)現(xiàn)的關于控制及利用劇毒植物的最早法律規(guī)定,漢初統(tǒng)治者既禁止私藏、私造烏頭毒及私自攜帶有烏頭毒的毒矢,又牢牢控制著它們的制造、管理和使用權,并以嚴厲的處罰來達到官府絕對控制和利用的目的[16]。作為毒藥使用,“堇”的稱謂比“烏頭”更為常見。因為政府的嚴加管控,烏頭的使用受到了比較大的限制,因此尋求其替代品成為解決問題的一種方法,“附大根而旁出”的附子逐漸被后人重視。
2.1 認識較晚,發(fā)展迅速:與名目眾多的烏頭不同,附子在現(xiàn)存文獻中只有“付子”一種稱謂?,F(xiàn)存西漢后期文獻著作中,“付子”的名稱開始出現(xiàn)并逐漸增多。成書于西漢元帝時期(公元前49年—前33年)的《急就篇》記載:“烏喙,形似烏之觜也;付(附)子,附大根而旁出也。與烏頭、側子、天雄本同一種?!盵17]《急就篇》是當時黃門令史游所作,用來教兒童識字的啟蒙讀物,具有較強的社會普及性。這說明在西漢元帝時,附子開始被人們廣泛認識,其文中言“與烏頭、側子、天雄本同一種”,可以推測,附子的認識遲于“烏頭、側子、天雄”。
附子的認識與使用雖晚于烏頭,但是在東漢時期的醫(yī)學文獻中,附子的使用頻率遠遠超過了烏頭。成書于東漢初年的《武威漢代醫(yī)簡》[18]代表了東漢早期的醫(yī)學水平。其中烏喙見于4方,附子見于10方,二者同用者有2方,天雄見于1方。如記載有“治傷寒遂(逐)風方:付(附)子三分,蜀(椒)三分,澤瀉五分,烏喙三分,細辛五分,術五分。凡五(六)物皆冶合,方寸匕酒飲,日三飲”。本方中“附子”與“烏喙”同用,其治療“傷寒”與《居延漢簡》之“傷寒四物”湯指導思想相同,其中有3味藥物相同,推測二者當有一定的相關性與繼承性?!爸伟俨「嗨幏剑菏窠芬簧叮ǜ剑┳迂ス?,皆父。豬肪三斤,煎之五沸,浚去宰。有病者取大如羊矢,溫酒飲之,日三四。與宰搗之,丸大如赤豆。心寒氣脅下涌,吞五丸,日三吞”。其中“付子”的計量單位有“果(顆)”與“枚”之不同。隨著醫(yī)療經驗的積累,后世醫(yī)家對附子的使用愈加嫻熟,集大成者當推東漢后期張仲景,其《傷寒論》中共有方劑113首,使用附子的有21首,《金匱要略》中共有方劑205首,用附子者有20首,遠遠超過烏頭的使用頻數(shù)。
值得注意的是,現(xiàn)存文獻中附子一開始就應用于傷寒等寒性病癥中,其多與麻黃、蜀椒、干姜、桂枝等辛溫藥物配伍使用,推測此時期的藥性理論已經有了較好的發(fā)展,古人將烏頭的辛熱之性移植到附子身上,在寒性病證的治療中占據(jù)了重要地位。
2.2 各行各業(yè),皆有應用:隨著醫(yī)療實踐經驗的不斷累積,人們逐漸認識到附子廣泛的藥用價值,并且掌握了克制附子毒性的方法以及附子的炮制方法。附子的功用越來越多樣,在生產生活中的運用越來越普遍,由駭人聽聞的劇毒演變?yōu)闊o處不在的實用之物。它不僅頻繁運用于醫(yī)療實踐之中,還運用到釀酒技術、農業(yè)生產、道教佛教和節(jié)日習俗之中[19]。附子的辛熱之性及毒性使其在各個領域都有廣泛使用,甚至有學者提出了“附子崇拜”的觀點。成書于西漢后期的《氾勝之書》[20]載有2種溲種法的制作方式,其中均運用到了附子。此書認為熱性又有毒的附子具有殺蟲之功效,可以保證種子在生長過程中免受蝗蟲的侵害。具體做法是“又取馬骨銼一石,以水三石,煮之三沸;漉去滓,以汁漬附子五枚?!量煞N時,以余汁溲而種之,則禾稼不蝗蟲”,又有“骨汁糞汁溲種:銼馬骨,牛、羊、豬、麋、鹿骨一斗,以雪汁三斗,煮之三沸。取汁以漬附子,……及附子,令稼不蝗蟲。骨汁及繅蛹汁皆肥,使稼耐旱,終歲不失于獲”。人們利用附子的毒性防治蝗蟲,可以將此視為對中藥屬性的一種發(fā)揮。自漢代至唐代,溲種法在農業(yè)生產中被廣泛應用[19]。
通過考察兩漢時期對烏頭與附子的認識及使用,可以得出以下幾個觀點。首先,烏頭與附子的認識及使用展現(xiàn)了早期藥物學的巨大發(fā)展,是人類識毒用毒的典型代表。從劇毒之藥,逐漸被人類認識及馴化,應用于醫(yī)療、農業(yè)、釀酒等諸多行業(yè),后人逐漸摸索及發(fā)現(xiàn)了烏頭與附子的減毒之法。如《金匱要略》中大烏頭煎“烏頭,大者五枚,去皮……以水三升,煮取一升,去滓,內蜜二升,煎令水氣盡”,《傷寒論》中附子用法多為“炮,去皮,破八片”。因此去皮、炮制、久煮成為早期烏頭與附子的減毒之法?,F(xiàn)代藥理實驗亦證實附子皮中的總生物堿及雙酯型生物堿含量最高,因而毒性最大,這為古人附子去皮提供了理論依據(jù)[21]。
其次,作為藥物使用,附子的應用快速超過了烏頭。后世將附子稱為“百藥之長”,烏頭因為劇毒受到政府的嚴加管控,在很大程度上影響了其藥用價值的發(fā)揮,因而西漢后期附子逐漸成為烏頭的替代品,但是古人同樣認識到此二者“采之有異,功用亦別”,因而后世存在烏頭與附子同用的方劑。如《武威漢代醫(yī)簡》中“治魯氏青行解腹方:麻黃卅分,大黃十五分,厚樸、石膏、苦參各六分,烏喙、付子各二分”,《金匱要略》中的烏頭赤石脂丸亦見烏頭與附子同用?,F(xiàn)代藥理亦證實,基于化學成分及含量的角度,母根(烏頭)與子根(附子)的物質基礎是有區(qū)別的,主要體現(xiàn)在苯甲酰新烏頭堿、新烏頭堿含量有顯著性差異[22]。
最后,西漢后期開始的氣候變冷促進了烏頭及附子等溫熱藥材的大量使用。公元初年至600年是中國氣候的寒冷時期,公元100年至150年間是中國古代氣候最惡劣的時期。公元140年到三世紀被稱為“小冰期”[23]。氣候變冷導致了大量寒性病證,藥材的產量成為藥物使用的重要因素。烏頭為母根,數(shù)量單一,植株生長周期內變化不大,干重不到3克/株。子根數(shù)量較多,最多可達14.23個/株,干重可達18.29克/株[1]。因此附子的產量明顯多于烏頭,可以滿足臨床用藥的需要。產量低及政府管控可以作為烏頭向附子轉換的因素,但是其背后的文化、社會等因素有待進一步研究考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