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含聿
“送走他倆以后,我這心里空落落的?!睅е沂煜M店的街頭巷尾時,夏毛隨口抱怨道。當天早上,他送走了在橫店一起“橫漂”的最后兩個朋友。12月末的橫店陰雨綿綿,比天氣更寒冷的是凋敝的影視行業(yè)。
自2018年的稅收風(fēng)波和“限古令”發(fā)布起,來橫店影視城拍戲的劇組數(shù)量減少了、規(guī)模也小了,這使得原本就沒有生活保障的“橫漂”們,更難依靠跑戲維持生計了。于是,大家紛紛另尋出路。
留在橫店的,大多會在跑戲之余拍拍短視頻、做做直播,不然每個月跑戲賺的錢可能連房租都交不起。更多的人則選擇直接離開,去別處謀生。畢竟對于“橫漂”們來說,比無門檻入行更簡單的是轉(zhuǎn)行。演員夢,終究也只能是一場夢。
夏毛性格靦腆內(nèi)向,不擅社交,但因性格憨厚實在,“橫漂”的3年多時間里,他交了不少好朋友?!白疃嗟臅r候我在橫店有20幾個朋友,大家一起跑戲,沒戲的時候會約著一起去周邊的山上玩兒。”回憶起過往,他依舊是羞澀地笑著,但語氣中多了幾分恣意。
等回憶結(jié)束,他慢慢收起笑容,回到現(xiàn)實:眼下他不知道還可以找誰一起合租、一起搭伙吃飯。孤獨感迫使夏毛也終于開始思索離開這件事了?!霸俅龓滋煳揖蜏蕚浠丶疫^年了,年后可能就不回來了吧?!?/p>
寒冬中的橫店早已不是夏毛初見它時的火熱模樣,這個曾經(jīng)給予數(shù)萬人夢想的力量的地方,如今可謂是人去城空。
除了去現(xiàn)場拍戲和休息時去鎮(zhèn)中心的萬盛步行街或橫店周邊閑逛,以清明上河圖路為核心的前后兩條路巷是“橫漂”群演日常生活的聚集地??墒茄巯拢簧俚昝嬉言S久未開門營業(yè),甚至在玻璃窗上貼上“轉(zhuǎn)讓、出兌”的告示。
夏毛剛來橫店的時候,清明上河圖路兩側(cè)開滿了大大小小的影視公司,有搞制作的,也有選演員的?!拔夷菚r候啥也不懂,就經(jīng)常去那些影視公司咨詢、找機會?!毕拿f。但是2019年在老家過完春節(jié)以后,他發(fā)現(xiàn)越來越多的公司在某個晚上鎖了門以后,就再沒開過了。
初見夏毛是在馬哥的公司里,那是當前清明上河圖路上為數(shù)不多還開門迎客的公司。他本名趙良,因長相酷似阿里巴巴創(chuàng)始人馬云,公司名為“曉馬云”,在橫店人稱馬哥。
因為喜歡并擅長社交,馬哥來橫店以后認識了不少影視行業(yè)的從業(yè)者,后來發(fā)現(xiàn)這些人因缺少中介,常常面臨類似于“司機找不到劇組,劇組找不到司機”的困境,于是便做起了牽線搭橋的生意。
“在橫店做影視行業(yè)生意的,幾乎沒人不知道我馬哥的名頭。”這句話中是否有水分、有多少水分不能確定,但為了幫助我的采訪,他確實在很短的時間里便幫我聯(lián)系到了群頭、群演、車隊領(lǐng)隊等一眾采訪對象,圍坐在他公司的茶幾邊,你一言我一語地說著橫店影視行業(yè)的落寞現(xiàn)狀。
事實上,那些剛一吹到冷風(fēng)便匆匆關(guān)門落跑的影視公司,或許從一開始,便不是真的熱愛影視行業(yè)。
立項難,融資難,所以制作型影視公司干不下去了;劇組少,需求少,所以外聯(lián)型影視公司干不下去了;群演沒戲接,特約沒角色,所以常駐橫店的“橫漂”們走了快一半了。
但是,此前的一天,橫店影視有限公司文化事業(yè)部負責人趙女士在接受采訪時表示,2017年在橫店拍戲的劇組有294個,2018年有370個,2019年有310個,其實數(shù)量并沒有減少很多?!爸劣谌貉?,本就是有來有去,2019年在橫店演員工會新注冊的演員比2018年還多了2000人呢。影視公司和街邊商販有關(guān)有開,這也是市場運行的自然現(xiàn)象。”
聽起來有理有據(jù)的一番分析,群頭姜明第一個表示不同意。按照他的觀察,現(xiàn)在的很多劇組都是小劇組,所有員工加一起才幾十人,來橫店也就拍十幾天,和那些動輒三五百人拍攝三四個月的大劇組不可同日而語。如果什么樣的小組都算上,數(shù)量當然不少?!坝耙暢堑娜司蛺壅f好聽的,反正他們的飯碗是沒受影響,慘的是我們這些底層‘橫漂,也正是我們體會得最清楚,到底啥叫影視寒冬?!?/p>
橫店影視城的鼎盛時期在2016年至2017年,那時,每年有十幾個大劇組在橫店拍戲,取景地的劇組一個挨一個,一個接一個,幾乎每天都有劇組要拍一兩百個群演的大場面。而現(xiàn)在的小劇組,對群演、車隊和服化道等方面的需求都很低,根本養(yǎng)不活上萬人的“橫漂”群體,以及那些為劇組提供周邊服務(wù)的影視公司。
橫店冷冷清清的街頭巷尾,確實是影視行業(yè)低谷期的真實反映??珊镆策€是會有影視公司能夠平穩(wěn)運營,畢竟影視行業(yè)不會徹底沒落。“看影視劇已經(jīng)像吃飯睡覺一樣成為我們生活中不可缺少的部分。”在這件事上,馬哥很固執(zhí)?!斑@清明上河圖路上所有的影視公司都關(guān)門,我都不會關(guān),行業(yè)起伏是正常的,我相信它會好的?!?/p>
事實上,那些剛一吹到冷風(fēng)便匆匆關(guān)門落跑的影視公司,或許從一開始,便不是真的熱愛影視行業(yè)。
2017年,橫店政府給出優(yōu)惠政策,在清明上河圖路上開影視公司可免房租,沒多久,路兩邊的店鋪就都開滿了,畢竟掛個牌不經(jīng)營也等于賺了房租。到了2018年,政策變?yōu)槊磕暄a貼8000元,于是就有很多公司陸續(xù)關(guān)門。再到2019年,政府的租房補貼都沒有了,各種禁令和審核制度也更加嚴格,一整條路都荒涼了。
相比之下,小餐館的經(jīng)營目的單一多了。絕大多數(shù)的小餐館老板是從外地來的,因為會當廚師,便開個店賺錢養(yǎng)家。當寒冬來襲,群演和游客數(shù)量驟減,賺的錢勉強維持收支平衡,很難養(yǎng)家,便會選擇及時止損,去別處打拼。
清明上河圖路上,與關(guān)門轉(zhuǎn)讓門店的影視公司一樣多的,是邊營業(yè)邊轉(zhuǎn)讓門店的餐館。顧客實在太少,即便是在飯點,從玻璃窗外望進去,也能感受到冷清。幾乎沒有餐館雇傭?qū)iT的服務(wù)員,雇不起,也不需要。老板們在各自的店里刷短視頻,有時甚至可以睡上一覺。
問起這一年生意如何,一家山西小炒的老板娘苦笑著說:“現(xiàn)在是中午12點,正是吃午飯的時間,可你看我這店里就你們這一桌,正常嗎?但是從9月份開始基本上天天如此啊?!睕]有生意需要她忙碌,她清閑地坐在椅子上,卻滿臉疲憊。粗略估算,2019年的營收,不足往年的一半。
寒冬中冷清下來的橫店,沒有哪家生意能完全屏蔽掉四面八方吹來的冷風(fēng)。
這些小餐館做的本就是群演和游客的生意,如今劇組少了,群演們走了,游客們也不來了,生意必然慘淡。“橫店的景區(qū)都是仿照遺跡搭建的,如果不是為了順路偶遇明星,旁觀劇組拍戲,誰愿意來這里呢?去看真的故宮不好么?”姜明的語氣始終是平和的,但面對著影視行業(yè)凋敝導(dǎo)致的整個橫店生意場的沒落,他話語里每一個字中都透著悲觀的無奈。
“眼見他起高樓,眼見他宴賓客,眼見他樓塌了?!边@句話正是張彪在清明上河圖路上開山東羊肉館的4年時間里,透過玻璃窗看到的景象。但他并不是十足的旁觀者,也完全沒有旁觀看戲的輕松,因為他的餐館也在這洪流中起起伏伏地掙扎。
2016年,張彪初來橫店,那是橫店生意最好做的幾年?!拔覀兊觊T口每天都人流不斷,匆匆忙忙、來來往往,像農(nóng)村的趕集一樣熱鬧?!倍谖覀儌z對話的十分鐘里,從這店門口走過的路人就那么一兩個。
因為羊肉價高,吃一頓不便宜,極少有群演會來張彪的店里吃飯,來的都是工資較高的劇組工作人員。自2019年4月,之前來的劇組陸續(xù)殺青以后,過去常來的回頭客就很少見了,因為往年要來橫店三四次的人,很多在2019年就只跟著劇組來了一次。工資也低了,沒有條件隔三差五就來解解饞的了。
比起那些面向群演的餐館,張彪的生意只比往年減少了五分之一,還算過得去。“但如果2020年還是這樣,那我真的要考慮離開了?!?/p>
2020年會好么?這是尚未離開橫店的人都在思考的。只是張彪因生意相對穩(wěn)定而稍顯從容,剛來不到一年的趙斌,則因生意始終沒有起色焦慮不已。
原本是因為橫店的店面租金相對便宜,趙斌夫婦便租下一間小店做小本生意。沒想到的是,大半年下來,面對只有3萬元/年租金的店面,也幾近虧本。他們已經(jīng)決定了,第一年的租期一到就走人。但合同簽的是3年,還要賠違約金。說到這里,趙斌突然眼前一亮,“你來做調(diào)研是不是為了開店啊?你看我這個店的位置很好的,你要是想開的話我立刻就把這間轉(zhuǎn)讓給你!”
“你會做早餐么?你可以開早餐店。”不等我拒絕,他繼續(xù)自顧自地建議道:“你看馬路對面的那間早餐店,每天去的客人很多的。我們這里是人流和車流的上游,你開個早餐店肯定比他們還賺錢?!?/p>
“早餐是小本生意,賣一份早餐可能都賺不上一元錢,看著客人比他們多,其實還真不一定有他們好?!痹绮偷甑睦习迥飸崙康胤瘩g道?!耙郧叭貉荻啵胍故展さ?,早起撿鴿子的,沒戲出來閑逛的,一走一過就會從我們這兒買個包子買杯豆?jié){?,F(xiàn)在啊,不管早晚,人影都見不到幾個。”
寒冬中冷清下來的橫店,沒有哪家生意能完全屏蔽掉四面八方吹來的冷風(fēng)。
早餐店老板娘口中的“撿鴿子”,是指沒能在微信群中搶到跑戲機會的群演們早起到劇組出發(fā)的地方現(xiàn)場找機會。地點在橫店影視城演員公會演員服務(wù)部,或距其百米遠的萬豪停車場。從凌晨三四點便開始有人來,因白天隨時可能有臨時安排,所以服務(wù)部里總是有人等在那兒。
“你看這里,都沒什么人了。”下午三點多,我和夏毛走到了演員服務(wù)部,這個四間門店大的半開放場地,擺著十幾張桌椅,和兩個臺球案。有幾個人在里面閑坐著玩手機,也就兩個下象棋下得火熱的老爺子,還能讓空曠濕冷的服務(wù)部顯得有些人氣??删退闶窃谇宄?,這里也沒什么人了,“撿鴿子”這一習(xí)俗幾乎要被遺棄了。
找了張椅子坐下,夏毛感慨萬分:“以前人多的時候,這個椅子是很難坐到的,都要自己搬著小板凳來。人挨著人,冬季陰雨天也不那么冷,大家分享跑戲信息,或者侃大山。”盡管在過去的半年里,夏毛每天都親眼見證服務(wù)部的日漸冷清,但到現(xiàn)在也還是不愿意接受眼前的情景。
未曾見過昔日人頭攢動的服務(wù)部,我其實很難看著眼前的幾張桌椅就想象出昔日的盛況。但服務(wù)部東邊蕭條的宵夜城,卻實實在在地讓我感受到什么叫人去城空。近30米長的宵夜城有20余個攤位,很多商家的招牌還在,一串串的紅燈籠也都還掛著,多看兩眼,腦中便很容易浮現(xiàn)出夜夜笙歌的喧鬧。
可現(xiàn)實卻是,除了宵夜城門口的水果攤還撐著,白天沒有一間店鋪開門營業(yè)。即便到了吃宵夜的時間,也只有水果攤旁的兩家門店營業(yè),而進出用餐的客人數(shù)量,怕是還不如去宵夜城盡頭公廁里如廁的人多。
早餐店老板娘口中的“撿鴿子”,是指沒能在微信群中搶到跑戲機會的群演們早起到劇組出發(fā)的地方現(xiàn)場找機會。
跟著夏毛在清明上河圖路上走了兩趟以后,他的情緒更加低落了。“之前這里開的是一家火鍋店,便宜又好吃,老板人也好。突然有一天就換老板了,味道變了,我們就不來了。后來這家店也不開了,我也沒再在橫店吃過火鍋。”
走累了,我提出去吃麻辣香鍋,因為他說那是為數(shù)不多從他來橫店起一直營業(yè)到現(xiàn)在并且味道沒變的美食。“現(xiàn)在隨時去隨時能吃到,以前我們都要錯開飯點去,不然一等就是半個多小時?!辈挥迷倥抨犃?,夏毛卻并不覺得這值得開心,因為他留戀的不僅僅是那些曾經(jīng)熟悉的美食,更是那些熱烈的、有勁的奮斗時光。
“可是我聽說2019年在橫店新注冊的群演比2018年還多2000人呢。”在馬哥公司對談時,我曾不解地問姜明。
“來得多,走得更多。很多人是來了不到一個月就走了,面對殘酷的現(xiàn)實,群演們的理想總是說沒就沒。”姜明冷冷地一笑,“群演的質(zhì)量也一年不如一年。前幾年來橫店當群演的很多都是看了《我是路人甲》來的,現(xiàn)在卻都是看著快手和抖音來的,不在一個層次上。”
我又轉(zhuǎn)頭問夏毛,你怎么不像大多數(shù)群演一樣也開始做短視頻?他憨憨地笑著摸摸頭說,自己不會表達,做直播賺不到錢的。“橫漂”三年多,夏毛從群演做到武行特約,他感到自己還算是小有成就。但沒想到,這么快就碰到職業(yè)天花板了。
馬哥推薦他去做幕后,比特約掙得多,而且更有發(fā)展。夏毛有些難以拒絕,但其實他并不想放棄演員這條路?!拔艺f年后可能不來橫店了,也不是就放棄了,我想去當兵?,F(xiàn)在不是正劇比較多么,我覺得當了兵回來去演正劇能更有機會吧?!?/p>
我很難理解為什么他會認為當兵可以幫他鍍金當演員,但我從他的決定里看到,當絕大多數(shù)人都選擇在這個寒冬拋棄橫店時,夏毛和馬哥一樣,依然對橫店抱有期望。
(文中部分人名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