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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解語花

      2020-01-11 03:18:24
      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 2019年10期

      張 哲

      查玲一腳著地,一腳貼在池壁上,水平方向猛蹬了一腳,身體瞬間沖進水里,雙手合十,如刀鋒劈開水面,頭頂著一股激流一直往前沖,直到那腳力全使沒了,她趴伏在水面上,仿佛一片蔫萎的樹葉,巋然不動,其實她在隔著泳鏡觀察,就像生物實驗課上隔著顯微鏡觀察洋蔥表皮細(xì)胞,水里有幾根頭發(fā),還有毛茸茸的皮膚纖維,一直在她眼前晃動,查玲有潔癖,但在水的介質(zhì)里,她竟然能和這些臟東西和平共處,這些臟東西甚至看上去有點可愛。查玲從水里露出了腦袋,白色泳帽,粉色泳鏡,鼻子上還有一個亮黃色的鼻夾子,如果再配上耳塞子,就是典型的旱鴨子游泳兩件套。查玲屈著膝,泡在淺水池,看著不遠處一個結(jié)實的壯漢帶著一群學(xué)齡前兒童學(xué)游泳,池子里的水被這幫孩子攪騰得起起伏伏,暗流涌動,水流帶著輕柔的力道推擠著她的每一寸肌膚。查玲的大拇指在水里泡得有些發(fā)木,她把鼻塞子取了下來,頭重新埋進水里,水從鼻孔里灌進鼻腔,她的腦子頓覺一陣清涼,有種失重的感覺,查玲打算再撐幾秒,她想象著自己逐漸化作一攤水,身體努力迎合著水的浮力。突然,她猛地被一只大手提了起來,大手鉗住她的胳膊肘,另一只手猛拍她的后背,查玲如一尾光滑的魚,嘴里還吐著泡就被強行打撈了上來。她手抹雙眼,是壯漢教練,身旁還簇?fù)碇蝗簩W(xué)齡前兒童,不遠處漂浮著五顏六色的浮板,在水里打著晃兒,她呸地朝泳池里吐了口水,滿口的咸腥味,你干嘛拉我?什么人啊,莫名其妙。胳膊猛地抽了回來,膝蓋抵著水,迎著水的阻力扯開了步子,到岸邊一撐雙臂側(cè)身坐了上去,她有意沒摘掉泳鏡,悄悄打量著池子里的狀況,水中的孩子們都做鳥獸狀散開了,扎猛子的扎猛子,打撲通兒的打撲通兒,壯漢教練在收拾浮板,眼睛細(xì)長,有幾分沈春海的樣子。查玲提了把泳衣,又摸了摸靠近大腿根的飛子邊兒,抬起腳跟走出了泳池。

      查玲從沒想過自己會守寡,而且是壯年守寡。丈夫沈春海走之前,她的人生堪稱完美,確切地說,是丈夫讓她的人生堪稱完美,她以為這甘甜如醴的生活會堅不可摧,但丈夫的突然離世擊碎了她的現(xiàn)世安穩(wěn)、無憂無慮。

      查玲高挑、健美、有精氣神,還帶著幾分英氣,這種長相在二十世紀(jì)尤其吃香,人們看見她總不自覺地聯(lián)想起一九七九年的日本連續(xù)劇《排球女將》。查玲是大家族里的長子長孫,“我太爺是張大帥的貼身廚子,能做得一手的好西餐”,這話她總掛在嘴邊。雖說查玲是孫女,卻如賈府的元春,是嬌貴的香餑餑。她和她老姑差不了十歲,但好東西全進了她的嘴,她倒不貪獨食,大手大腳,經(jīng)常背著她媽把兜里的糖果悄悄塞進老姑的手里,姑侄倆情同姐妹。二十世紀(jì)八十年代是化工廠最紅火的年代,廠子效益好,廠里的工人賺的遠比那些“清水衙門”“鐵飯碗”多得多。工廠里還有配套的學(xué)校,自產(chǎn)自銷的商店,儼然一個獨立社區(qū),年底廠里發(fā)肉,不是用塑料袋拎,也不是用編織袋扛,而是人手一只活羊牽回家。如此紅火,人人都削尖了腦袋想進廠,老姑如愿找了個工人嫁了,又命丈夫托人幫查玲在廠區(qū)里找了份工,在工廠里做技術(shù)員。

      見沈春海前,查玲處過一個對象,方臉寬肩,膀大腰圓,身高和查玲般配,還是廠里領(lǐng)導(dǎo)家的二公子,油光滿面,頭發(fā)被雪花膏抹得锃光瓦亮,服服帖帖地拘泥在一起。二公子帶她滑旱冰、跳迪斯科,逗得查玲心花怒放。時間久了,查玲心里發(fā)虛,日子過得有點飄,腳下踩棉花似的。查玲沒和父母提,騎著自行車去了老姑家,姑父問她,可得想好了,過了這村沒這店。查玲白了姑父一眼,瞧您說的,我查玲只可能越找越好。查玲雷厲風(fēng)行,直接找了二公子攤牌。二公子聽得懵懵懂懂,眼前是查玲顴骨上兩團溫?zé)岬募t霞,直覺告訴他,這個女人是留不住了,然而天真的二公子只會線性思維,既然言語留不住就肉體占有,想到這里寬臉倏地湊了過去,迅速而魯莽地壓住查玲的嘴,叼著不放,手直抵柔軟的胸脯,圓墩墩的指尖在胸前一陣窸窸窣窣的抖動,像鳥撲棱翅膀,一陣愣頭愣腦的摸索,找不到門路,查玲沒躲,順從地讓二公子摸了一把,二公子以為查玲如此束手就擒,誰知一把明晃晃的水果刀沒由頭地冒了出來,不偏不倚正好對著查玲的脖子,二公子的手燙了似的從查玲的身上彈了回來。臨了還要揩我的油,我死了看你爸怎么給你擦屁股。查玲這是要玩大的,話如豆子脆生生地摔到地上,寬肩圓膀的二公子嚇得一臉呆怔,查玲收起水果刀,跨上自行車融進了混濁的暮色中。

      沈春海是河南駐馬店人,大專生,學(xué)建筑的,在區(qū)里的建筑公司上班,形瘦面寡,安全帽下是一張黝黑的臉,塌鼻梁上架著一副規(guī)規(guī)矩矩的眼鏡,眼鏡后面是一雙細(xì)狹的眼,上眼皮總松松散散地垂著,肉泡眼,顯得老實巴交,眼神掃在查玲臉上如暖洋洋的絨毛,一陣騷動,心底淌出歡聲笑語。查玲把手揣進沈春海的上衣口袋里,齊頭并肩,他比她冒一點兒有限,查玲若換上高跟鞋,身高就反超了他。冬日里,春海拉著查玲去廠里的商店置辦冬衣,那是不折不扣的工廠店,現(xiàn)場瞧樣式,選顏色,量體裁衣,半個月后取衣服。查玲選的是一件苔綠色的羊皮大衣,領(lǐng)口織著一圈蓬松的芥子色毛領(lǐng),陽光下閃著柔和的光,春海攛掇查玲穿上看看,套在身上襯得查玲柔枝嫩條,毛領(lǐng)子仿佛夏日里茂盛的合歡花。還是拤腰的呢,查玲嘴角兜著笑,手無處安放,在皮子上一陣摩挲,春海望著眼前的查玲,心動了一下,就像酒瓶子倒了,流淌出瓊漿玉液。就是這么一個其貌不揚的男人,把查玲收復(fù)了。結(jié)婚時,老姑問查玲,廠里那么多好小伙子,你怎么瞧上他了?查玲反問,他哪不好???噎得老姑說不出話來。

      查玲看了一眼沈春海,此刻春海的照片就端坐在一只偌大的魚缸旁,他正沖著查玲笑,笑得酣暢、實在,身上的樸實勁兒隔著照片都能感覺到。魚缸是春海找人定做的,長兩米五,高一米,螢白的燈光打在蔚藍色的背景上,光怪陸離、撲朔迷離,魚缸正中央安置著一根巨大的樹根,枝丫伸展,黢黑神秘,一群紅鸚鵡魚在水中游弋,穿梭在枝丫間,行跡招搖放肆,更顯得這個迷你世界云波詭譎。沒錯,這里是個戰(zhàn)場。紅鸚鵡來了沒多久,春海就病了,魚就落在了查玲手里,不知是不是受到了庇佑和垂憐,這批魚的生命力異常頑強,戰(zhàn)斗力也不差。從前這里還有幾條清道夫,樹根是春海給它們準(zhǔn)備的安樂窩,清道夫趴在漆黑的根莖上很是愜意,但愜意久了就會招來競爭、殺戮、滅絕。清道夫全軍覆沒,這些紅鸚鵡是真兇,魚尾如飛濺的雨點,在為勝利引吭高歌,瘋狂舞蹈,引得查玲看入了神。戰(zhàn)爭還在繼續(xù),只是愈加的詭秘,其他物種都被吃光了,紅鸚鵡開始同類間的弱肉強食,弱小者被強大者吞噬,查玲要是忘了投食,過幾天一數(shù)準(zhǔn)少幾只,剩下的都是成了精的,不好惹的。魚缸是烏金木的,查玲身處的這個房間全是油亮的烏金木家具,木材是從非洲空運過來的,沒有拼接,沒有膠粘,都是整塊的木頭,保留著原始屬性,紋理粗獷,凝重深邃,就像沈春海,不顯山不露水,但渾厚深沉。這些家具買來后就一直這么擺放著,春海走后查玲幾次想變化布局,但烏金木是最厚重的木頭,她折騰不動,這個家仿佛困在了棋局里,走不出來。

      沈春海是得腦瘤走的,膠質(zhì)瘤,前后轉(zhuǎn)了好幾家三甲醫(yī)院,開顱時的主刀醫(yī)生也是領(lǐng)域內(nèi)的權(quán)威,但聚散浮生,人的命是講機緣的,緣沒了就是徒手抓沙,握得再緊也會從指縫里漏出來。春海走之前已經(jīng)是一家國企的高層,當(dāng)年在區(qū)里的建筑公司蠻干時,深受一個同鄉(xiāng)領(lǐng)導(dǎo)的賞識,領(lǐng)導(dǎo)調(diào)到市里時把他也帶了去,從此春海的仕途順暢無阻,一步步熬成了“沈總”。春海能成事,查玲老早就看出來了,他踏實肯干,穩(wěn)扎穩(wěn)打,脾性也老實淳樸,能屈能伸,只要給他時間,成功是早晚的事。全家從開間的宿舍搬到了帶閣樓的居民樓,千禧年之后他們把家安到了離頤和園不遠的高檔小區(qū),天開山朗,好日子來了。三十六歲那年,查玲從單位辦了內(nèi)退,全身心地做起了家庭主婦,伺候春海和女兒,雖然不工作,但查玲一直是這個三口之家的絕對核心。查玲賦閑在家,但充實無比,女兒是查玲的杰作。女兒身材頎長,膚白纖瘦,這些都隨了她,唯獨眼睛像春海,單眼皮,好在細(xì)長的眉眼靈動悅?cè)?,秀氣可愛,?dāng)女兒拿到名牌大學(xué)錄取通知書時,春海激動地在飯桌上摟著查玲嘬了一口。

      春海查出問題是在一個不起眼的冬日,那天唯一的不同是下著大霧,光禿禿的樹披著樹掛躲在迷霧中,惡木莠草一夜之間突然通了人性,在寒冬深處大口吐著氣。查玲總把這銀白色的水汽花和春海的病扯上聯(lián)系,認(rèn)定是冥冥之中的安排。查玲現(xiàn)在想來,人的一生再漫長也不過三五道關(guān),倏然而逝,自己內(nèi)退是一道關(guān),春海生病是另一道關(guān)。病榻上的春海一直昏睡不醒,偶爾醒過來就是吃東西,吃完又沉睡過去,黃疸把他通體染得蠟黃,床邊的查玲深感無能為力,眼前有條傷痕累累的河阻隔著她和春海,河水是柔若無骨的幼嫩枝條,看上去羸弱,但她就是躍不過去,春海也跨不過來。但查家的女兒不會坐以待斃,查玲想得更多的是春海走后女兒怎么辦,最重要的是她怎么辦。查玲趁春海還清醒,催促他立遺囑,把名下的幾套房產(chǎn)做了安排。查玲和衣趴在春海病榻旁,拉起春海膀腫的手,握在自己的手心上,放心我這輩子都守著你,我不會改嫁,房子最后都是閨女的。這是查玲留給春海的一句承諾,口頭承諾。這句承諾使了多少力,查玲不得而知,但春海最終聽了查玲的話,立下了遺囑。他名下的房子中,頤和園附近的這套最值錢,留給了查玲,一套郊區(qū)別墅和另一套小三居,留給女兒。遺囑立好,字落在紙上,一經(jīng)公證,春海老家的弟弟妹妹就沒什么可惦記的了。一切都合了查玲的心意。唯一讓查玲放心不下的,是遠在鄭州的房子,那是春海買給公婆的,但名字寫的是春海,公婆只有使用權(quán)。查玲問春海,鄭州的房子還沒個著落。春海沒出聲。查玲又問了幾次,春海都沒再搭理她,仿佛躲進了幽閉的世界。走之前春海還醒了一次,結(jié)痂的嘴吐出模糊的幾個字,隱約是在叫母親,弟弟說那天是查玲婆婆的陰歷生日。春海走時距離春節(jié)還有十天。那年春節(jié)是個灰色的節(jié)日,籠罩在查玲心里的除了傷感、未知,還有一點點劍拔弩張。正月里,查玲破天荒地帶著女兒去了趟河南,勸說公婆放棄房子的繼承權(quán)。老姑送查玲娘兒倆去機場,路上查玲說,我也不想單槍匹馬地和婆家過招,但早晚有這么一天,現(xiàn)在還能好言相勸,使懷柔政策,等公婆不在了,房子在那兒,春海的弟弟妹妹還不急紅了眼,戰(zhàn)爭一觸即發(fā),若論以暴制暴,我們娘兒倆是那一家人的對手嗎?話說得飛快,仿佛上了發(fā)條,容不得打斷,更容不得質(zhì)疑,查玲還是二十年前的查玲,決定的事,誰也改變不了。幾天后,老姑接機,遠遠瞧見風(fēng)塵仆仆的查玲攜著女兒在人堆里朝她一個勁兒地招手,結(jié)果顯而易見,查玲已經(jīng)快刀斬亂麻,最后一塊石頭落地。

      在春海的計劃里,退休后他要把城里的日子留給女兒,帶著查玲歸隱田園,閑云野鶴。查玲依稀記得,郊區(qū)別墅裝修竣工那天,春海透過落地窗一身輕松地望著遠處的山岡,沖著查玲說,查玲,你知道最幸福的是什么嗎?是久在樊籠里,復(fù)得返自然。可憐春海,一輩子都在樊籠里。查玲邊說邊把他的CT片子整理了出來,厚厚的一摞,有半米高,她拿著剪刀把春海的名字從每張的右上角都摳了去,單把名字那小塊燒了,剩下的全扔了,老姑問她費這勁兒干嗎?查玲說不好的東西燒不得,春海下輩子不能再得這個病了。

      查玲現(xiàn)在再說起這些事,痛癢都隔了一層皮。春海已經(jīng)走了四年。

      查玲幾綹頭發(fā)被綰在耳后,顯得乖順而溫柔,她從沙發(fā)上抄起一件女兒的連衣裙,裹在自己身上,不大不小正合適,碎花的,亂花漸欲迷人眼,查玲還是當(dāng)年那個美人。女兒大學(xué)畢業(yè)后去了美國讀碩士,家里就剩下查玲一個人。以前春海和女兒在家時,她每天都圍著爐子轉(zhuǎn),變著花樣亮絕活,中西餐都拿得出手,還研發(fā)一些養(yǎng)生零食,九蒸九曬芝麻丸、大棗夾琥珀核桃仁等等,春??渌熬筒钜粡垙N師證了”,往往這時候查玲總會再捎帶上那句“我太爺是張大帥的貼身廚子,能做得一手的好西餐”,仿佛春海的夸獎是句廢話,她的做菜天賦早已根植在基因里,是祖?zhèn)?、是根脈,是宿命。如今,空有一身的手藝,但她已經(jīng)很久沒吃過一頓像樣的飯了,能湊合一嘴就湊合一嘴。查玲從紙袋里掏出一個面包,海鹽羊角,隔著塑料袋三兩口卷入腹中,這是她的早餐。春海走后,吃飯顯得不那么重要。

      吃完羊角面包,查玲開始伺候春海給她留下的那一客廳的西府海棠,大大小小十來盆。春海說這西府海棠又叫海紅,但他更喜歡另一個別稱,解語花。這花長得快,每兩年就得翻盆一次,查玲光腳踩在地板上,把一株西府海棠從圓角馬槽盆中刨了出來,馬槽盆太淺,扎根使不上勁頭,她從陽臺的墻根處翻騰出來的一只六方連座的大花盆,洗刷干凈,埋進去腐熟餅屑作基肥,把西府海棠遷入新盆,又填上另一半土。西府海棠是春海最愛的花,花后剪枝,花前修枝,枝葉經(jīng)他打理,飽有原始的遒勁之力,崎嶇之美?!爸缕婀?,屈曲斜裊,美則美矣,唯一的遺憾是沒有香氣”,春海每次侍弄這些西府海棠時,總要念叨這句。這十盆中,有一半都是春海自己嫁接的,野生蘋果作砧木,枝接后精心呵護,待開出胭脂色的花朵,春海才松口氣,直呼大功告成,成就感寫在臉上。查玲把花盆邊緣的土用抹布擦掉,手腳并用把花盆騰挪到陽光下,窗戶打開,溽熱黏稠的空氣涌了進來?;ㄆ谝堰^,但綠油油的海棠依然婀娜妖嬈,枝葉橫在眼前,仿佛若隱若無的羈絆,查玲心里發(fā)酸。春海就是用這些無關(guān)緊要的生命來拴住她,人心真是幽暗。查玲開始怨恨,她已經(jīng)受夠了,她就是這個房子的苦役,她覺得她是這群花花草草中活得最狼狽的一個。對了,除了海棠,還有那一缸魚。

      查玲拎著兩塑料袋的紅鸚鵡去了離家最近的賣觀賞魚的小店,春???cè)ニ屹I各種養(yǎng)魚養(yǎng)水的工具。屋里的門把手上系著幾個小鈴鐺,紅繩串起來的,門開鈴鐺清脆地響兩下,算是給老板報了信兒。屋里一股子腥氣味,不太好聞,咸咸的,查玲感覺自己正和一堆咸魚干擠在密封罐里。屋里光線壓抑,為了省電,主要的照明就來自魚缸里的殺菌燈,眼前還有個很深的里間,被一塊水藍色的布阻擋住了視線,查玲叫了一聲“有人嗎”,沒人應(yīng)答,但里面叮咣一聲悶響,給了她信號,她在狹窄的過道上站著等,兩側(cè)是兩排魚缸,燈管散發(fā)著幽幽的紫光,泵管發(fā)出咕嘟咕嘟打呼嚕的聲音,每個魚缸里都裝著不少魚,眼花繚亂,那些小精怪就在里面肆意躥動,看上去甚至有點擁擠。老板從布簾子后面探出了腦袋,是一個五六十歲的老頭兒?!拔乙B(yǎng)水,魚先放你這兒養(yǎng)一段兒?!崩习鍥]見過查玲,但見過這幾條魚,這是兩袋子通紅的起頭財神魚,顏色飽滿,魚頭碩圓,品相極好,都快成精了。一般都是家里瞎養(yǎng)著玩兒,好多人圖便宜,直接撈上兩條打了激素的紅鸚鵡,也不求品相多好。養(yǎng)得這么講究的人少,老板有印象?!拔以趺从浀迷缒暌粋€叫沈春海的從我這兒訂過一批這個?”“是,是他?!薄暗糜袀€三四年了?!崩习迳舷麓蛄恐榱?,圓洞洞的大眼睛像從查玲身上看出了春海的影子似的?!坝腥兆記]見到他了。”查玲沒再出聲,安靜地看著老板倒換魚缸,把這些紅鸚鵡安置了下來,老板說放心擱這兒養(yǎng)著吧。但我得和你說,這魚歲數(shù)差不多了,身體機能開始衰老,再養(yǎng)也沒什么觀賞價值了。查玲說沒事。其實她就沒打算再接回魚,她就是要把它們都遣散了。

      查玲這周開始進出小區(qū)里的游泳館游泳,確切地說是泡湯,她完全不會,但閑著也是閑著。泳池的換衣間有股強烈的消毒水味,趕上一天的頭茬兒,八成泳池剛消完毒。查玲把鑰匙套在手腕上,麻利地脫衣穿衣,泳衣是查玲從網(wǎng)上買的,純黑色,但有個不合時宜的飛子邊,所幸皮肉筋骨都還緊實勻稱,輕佻的泳衣不算太出格。查玲很不習(xí)慣在公眾場合換衣服,誰習(xí)慣呢,即使是空無一人的更衣室,查玲也覺得別扭,心里一陣聒噪,喉嚨發(fā)緊,起了一身雞皮。查玲戴上泳帽、泳鏡,手握著保命用的鼻夾子,對著鏡子晃了晃,走進了泳池。

      壯漢教練又帶著一群學(xué)齡前兒童在池子里折騰,除了他們就是查玲,兩個明顯的陣營,楚河漢界,涇渭分明。查玲貓在池子的一角,她需要的空間不多,夠扎個猛子就行,大片區(qū)域都是另一個陣營的。

      壯漢教練在給那群小孩兒演示動作,腳蹬池壁發(fā)力,身體呈流線型向前沖,雙臂慢慢劃開,交替著打腿,腳底有一小團水花,舒展的四肢讓查玲想到了青綠色的麥穗,沒費多少力氣,他就游出去很遠,游到池壁一個翻滾轉(zhuǎn)身,又游了回來,經(jīng)過查玲身邊時攪起了陣陣湍流,查玲感覺自己是被他踩在腳下的云彩,滿池子的水連同自己都被帶進了他的節(jié)奏里,他呼吸的節(jié)奏,劃水的節(jié)奏,打腿的節(jié)奏。水在顛簸,查玲受到鼓舞,吞了一口氣,埋頭入水,也學(xué)著樣子開始比畫,查玲把自己想成一只剛?cè)胨那嗤埽诔刈永镆魂嚀潋v。腳出水面了。查玲腦袋浮出水面,摘下泳鏡,果不其然是壯漢教練,劈頭蓋臉又是一句,你別弓著腰,不要撅屁股?!捌ü伞眱蓚€字一出,查玲想到自己屁股上還頂著個飛子邊,羞紅了臉,她眼神閃過壯漢教練的肩頭,眼前的男人比自己還要高出一頭,膚色和自己相近,是一個色調(diào),男人這么白的少見,眼睛細(xì)長,像沈春海,鼻頭寬大,嘴巴緊湊,看上去年齡不大。不知道是不是受了沈春海的影響,查玲對單眼皮的男人有種天然的青睞和本能的信任,她覺得單眼皮就等同于實心眼,最好再肉泡眼,那就被查玲吃定了。一想到這里,查玲的臉更紅了,眼神發(fā)黏。壯漢教練也跟著局促了起來,但他磨開了面子,他問查玲是不是經(jīng)常來這里?自己可以抽時間教查玲學(xué)游泳。查玲聽見他稱自己為“您”,匆忙收緊了心思。壯漢教練叫謝淼,體校畢業(yè),才三十二歲。

      查玲在游泳館外再次見到謝淼,頭發(fā)濕漉漉的,衣服套在他身上顯得很板挺,鼻梁上架著一副無框眼鏡,多了幾分書卷氣。不像是搞體育的,像是一個斯文秀氣的書生,身上有山水青翠,還有草木蔥蘢,查玲停睇神馳,心頭灼得火熱。謝淼也認(rèn)出了查玲,畢竟泳池里就他們兩個成年人,很好認(rèn)出彼此。泳池里留下了話茬兒,像是毛線團的一頭,很好續(xù)上,謝淼和查玲挨著走,步子時遠時近,若即若離,仿佛迎風(fēng)的火苗,閃閃爍爍,看得人意猶未盡。您看,人在水里就是一條魚,魚沒有脖子,所以人為了迎合水中環(huán)境,要做出相應(yīng)的調(diào)整。謝淼身上有股香味,是洗衣皂的味道,這對家庭主婦來說很好判斷,洗衣皂的味道遠比香水味單純,芬芳濕熱,查玲聞得醉醺醺的。那謝淼是自己洗衣服嗎?現(xiàn)在的男孩兒很少自己洗,是女朋友洗,還是老婆洗,最好是媽媽給洗。天,這是一個衣服還需要拿給媽媽來洗的男孩兒。查玲沉浸在謝淼身上的香味里,嗅覺神經(jīng)無限放大,思緒如脫韁野馬不受控制。她跟在謝淼身邊,幾綹頭發(fā)還被綰在耳后,但發(fā)梢沾了水,像洇開的墨痕,襯得臉仿佛一顆紅潤的海棠果,心思都掛在臉上。

      老姑約查玲幫著在城北看房,想給孫子轉(zhuǎn)轉(zhuǎn)學(xué)區(qū)房。查玲住在城北,對周邊環(huán)境熟悉,當(dāng)起了參謀。老姑問查玲,還會再結(jié)婚嗎?查玲說,我的好日子都是向春海討來的,我起點太高了,春海給我的,其他人給不了。說著說著,猛然想起了謝淼,一時語塞。老姑以為勾起了查玲的傷心事,不再追問。

      老姑找的是房屋中介,兩個二十來歲的小伙子,一人騎著一輛電動車,分別載著老姑和查玲。帶查玲的小伙子叫小潘,查玲掃了他一眼,就記得他那一嘴的四環(huán)素牙了,真難為他了,笑也不敢笑,但偏偏干著賠笑的事兒。查玲跨步坐在狹窄的后座上,一陣擺弄,兩手沒地方放,小潘回過頭沖著查玲一臉憨笑,姐,您就抓著我腰,這樣穩(wěn)當(dāng)。查玲沒聽他的,雙手掐住了皮座子。坐好了姐。小潘加足馬力,車子荒蠻地躥了出去,查玲的手本能地收了回來,箍住了小潘的腰。兩輛電動車一前一后飛馳在馬路上。小潘是個魯莽人,但粗悍的身體裝進西服就有了身形,成了寬肩細(xì)腰,查玲的手牢牢按在小潘的腰間,不敢挪地兒,仿佛握住的不是溫暖的身軀,而是冰涼的把手。小潘的后背筆直地立在查玲眼前,廉價西服特有的油光水滑,布料子能擠出不安分的水來,看上去有點油膩,但查玲卻忍不住琢磨這寬大的背脊,想象著這背脊竟然也是一個女人的依靠,也能撐起一個家,想想頓覺得熨帖踏實。查玲想起了春海,身形秀氣,放到這個年代,甚至算是瘦小,她好像從沒有琢磨過春海的后背,春海給她的安全感不在闊肩圓膀。春海是溫潤的玉,有水性,但玉終歸是石頭,照樣能撐起他們的家。轉(zhuǎn)念,查玲又忍不住想到了謝淼,謝淼的背脊遼闊、筆挺,還很厚實,肆無忌憚地橫亙在眼前,像盛夏的驕陽,透著灼目的生命力。

      查玲回到家,一陣翻箱倒柜,她記得自己有一條白地水藍條紋的連衣裙,小立領(lǐng),扣子緊湊地鋪到鎖骨窩,沒袖子,露出兩條粉白的臂膀,裙裾飄搖,鑲嵌著天青色的珠花繡片,轉(zhuǎn)起圈來裙擺泛起一陣漣漪,那是春海從崇光百貨給她買的,穿在身上宛如一個女學(xué)生。有年頭沒穿了,冷不丁現(xiàn)找,得費點工夫,查玲貓著腰,半個身子進了衣柜。衣柜里掛著一件針織衫,下擺蹭著查玲的額頭,擦過她專注的肩,伏著她忙碌的背,仿佛愛人間的親密動作。這是春海的衣服,是查玲特意留下來的一件,藏藍色圓領(lǐng)絞花,她自己織的,春海經(jīng)常死啃這一件。春海走后查玲沒再洗,細(xì)膩的針腳還記著春海的身形輪廓,胳膊肘拱起兩個小包,似延綿起伏的山丘,手放在上面,就像淪陷了進去,仿佛衣服還停留在春海身上,摸著摸著手心汗津津的。但此時此刻查玲沒工夫干這個,她的注意力全放在那件白地水藍條紋連衣裙上。搗鼓到最后,查玲終于在柜底看見了那條連衣裙,掏了出來才發(fā)現(xiàn),料子摻了絲,很嬌氣,受不住經(jīng)年累月的重負(fù),早被壓得皺皺巴巴。查玲想著熨一下興許好些,先套在身上看看。對著鏡子把自己裝了進去,但裙子仿佛被抽去了魂魄,怎么看都不見當(dāng)年的熠熠生輝。樣子早就過時了,查玲倉促地剝開了紐扣,把裙子又塞進了柜子。

      晚上的十一點是查玲和女兒約好的電話時間,她倆用微信視頻電話。女兒已經(jīng)脫胎換骨成了半個紐約人,吃素食,一身小麥色,穿著leggings瘋狂地練瑜伽,把身體扭曲成各種擰巴的姿勢。查玲還記得她出國前兩人在機場啃雙層吉士漢堡時的樣子,女兒長長的頭發(fā)調(diào)皮地攪進嘴里,嘴邊沾著碎面包渣忘記抹掉,閃著眸子沖查玲說,“媽你就可勁兒在家玩兒,天塌下來還有我,就算我結(jié)婚了,我也會帶上你?!薄熬秃孟窦迠y一樣?!痹谂畠貉劾?,讓媽媽做自己的嫁妝應(yīng)該是母女倆最完美的歸宿了。查玲隔著屏幕問女兒怎么又黑了不少?女兒說這是美黑,這邊流行這個。查玲說去海濱浴場曬曬得了,還補鈣。女兒說外面空氣里有灰塵,曬出來的顏色暗淡沒質(zhì)感。說完兩人就沒什么可說的了,視頻還開著,女兒把她戳在開放廚房的操作臺上,自顧自地在旁邊切著蔬菜,背過身去冰箱里掏酸奶,往沙拉碗里倒橄欖油。兩個人就這么干晾著,誰也不出聲,時間越長,繃著的勁兒就越大,再填補進來就異常困難,是折磨人自尊心的事情。這種情況下,查玲就安靜地作女兒廚房操作臺上的一件擺設(shè),和鍋碗瓢盆等器物一起安靜地做好該做的事——等待。等著女兒重新發(fā)現(xiàn)自己。查玲知道女兒對她疏離,多半是因為自己當(dāng)年去河南做得有點絕。那是女兒幼稚而不切實際的想法,查玲無所謂,等女兒長大了就會明白,她媽當(dāng)年的所作所為是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也是對她們娘兒倆最好的。女兒還在自己面前晃來晃去,這還不錯,她最怕女兒在屏幕前消失很久,屏幕里只有空洞洞的廚房,房間深處傳來女兒敲敲打打的聲音,這時候她就真切地感受到,女兒已經(jīng)把自己遺忘了。

      謝淼把雙手遞了過來,手很大,這和他的身高倒是協(xié)調(diào),手指修長且白皙,每個指甲蓋上還頂著一個月牙,指頭的關(guān)節(jié)處很有骨感,襯得手指頭愈發(fā)纖細(xì)而優(yōu)雅,手掌鋪開,淌下幾滴水,仿佛綠意蓬蓬的睡蓮。查玲爽利地把手伸了過去,手被攥得死死的,小小的拳頭被嚴(yán)絲合縫地包裹在另一個男人的手掌中,這種感覺查玲第一次體會。一向高挑綽約的查玲居然可以玲瓏小巧,她有點找不著北了。謝淼對查玲說,手腕放松,身體向前傾,趴在水面上。軀干要筆直,脊椎盡可能拉長,從指尖到腳尖都保持緊繃。話說完,謝淼的大手松了開,一把就把查玲戴著的亮黃色鼻夾子捏了下來,藏在手心里,重新拉起她的手。查玲被他的“不請自來”嚇到了,但心里有說不出來的歡忭,乖乖照做,手被攥在謝淼的手掌里,順從地任由他拉扯拎拽。查玲的臉扎到水里,腳跟提起,頭再扎,腳再提,比以往都悍勇,因為她不想讓謝淼覺得自己笨重、老邁,還有比這兩個詞更讓人絕望的嗎?一想到此,腳跟就又抬高了一寸。她沒發(fā)現(xiàn)的是,自己的腳跟已經(jīng)隱隱約約露出了水面,兩個白墩墩的腳后跟,仿佛防鯊網(wǎng)的浮球,跟著水來回浮動,此消彼長,查玲耗沒了勁兒,腳跟就埋進水里,查玲攢足了勁兒,腳跟又露出水面。查玲當(dāng)然不知道謝淼能把自己的腳跟和防鯊網(wǎng)的浮球扯上聯(lián)系,她還在自我陶醉中,腳尖繃得筆直,仿佛藝術(shù)體操選手優(yōu)雅的足尖,脊椎拉長再拉長,用盡蛇在蛻皮時使出的蠻力。查玲的眼睛躲在泳鏡后面暗自觀察,泳池底是馬賽克方磚,被水洗刷得瑩白,白得有點可疑,因為查玲腳一落地就會發(fā)現(xiàn),有些地方莫名的光滑,仿佛長了一層青苔般的光滑,光滑得讓她頭皮發(fā)麻。但此刻馬賽克方磚已經(jīng)不那么牽扯她的神經(jīng)了,因為磚上有一雙大腳,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卣驹谒矍?,羅馬腳,前三個腳趾齊墩墩的,腳上是整齊的指甲,大腳趾上還有一小叢汗毛,陌生而神秘,她想笑,因為心里癢癢的。查玲已經(jīng)忘了時間,但嘴巴不自覺地吐出一串氣泡,跟著醍醐灌頂,齒頰生涼,該死的,自己已經(jīng)開始往嘴里灌水,她一把抽回了手,臉鉆出水面,抹開水張著嘴巴一陣急促地呼吸,天啊,我嗆著了,你害我喝了一口臟水。謝淼把大手伸了過來,手掌拍著查玲的背,查玲已經(jīng)來不及琢磨自己后背的線條了,垮沒垮,松沒松,沒工夫琢磨這個,因為她腦子一陣嗡鳴,好像蜜蜂鉆了進去。鼻子里滿是酸嗆感,這滋味真他媽難受。沒事吧,我的錯。那你怎么賠罪?你得請我吃飯。好吧。謝淼的話讓查玲好受多了。

      謝淼和查玲去的是小區(qū)外面的一家快餐店,漢堡王,附近也沒什么其他的,除了面館就是麻辣燙,快餐店是唯一一家稍微能體現(xiàn)出誠意的店。查玲挺高興,她好久都沒來這家店了,以前總陪女兒來,女兒愛吃椒香雞腿,她今天也點了一只,還點了皇堡,熱拿鐵。謝淼是肉食動物,點了滿滿一托盤,轉(zhuǎn)身瞧見查玲在臨窗的座位朝他招手。謝淼坐了過去,查玲剝開紙盒,雞腿炸得金黃,透著椒香,舔一下,舌尖酥酥麻麻,查玲有意學(xué)女兒吃雞腿的樣子。兩個人就這么對坐,離開了泳池,竟然沒什么好說的了,好像只能聊游泳,聊其他的東西都逾規(guī)越矩。查玲沒頭沒腦地扯開話匣子。

      “我特想學(xué)好游泳,之前看奧運會那叫什么,美國的……”

      “菲爾普斯?”

      “對對,菲爾普斯,人家都管他叫飛魚嘛?!?/p>

      “那是索普吧,澳大利亞的?!?/p>

      “對呀,就他呀。”

      查玲陶醉地說著,一副她比誰都懂的勁兒,五官被充分地調(diào)動著,往往是嘴還沒張,眉眼已經(jīng)把想說的都說了。查玲逗謝淼,有沒有女朋友,謝淼臉蛋紅了一塊,沒言語。查玲得寸進尺,你教我游泳,你女朋友不會介意吧。謝淼心里知道查玲在干嗎,明鏡兒似的,但他不敢接茬,這個年紀(jì)的女人接了就擺脫不掉,不僅擺脫不掉,還難纏得要命。然而當(dāng)謝淼大口嚼著牛肉,望著眼前這個把焦黃的雞皮撕扯掉,小口啃著紋理纖細(xì)的雞肉的女人時,他發(fā)現(xiàn)她也挺動人的,潔白的牙齒仿佛珍珠母貝,咬在雞肉上留下一排小巧的弧線,眼睛緊盯著撕下來的雞皮,仿佛有人會搶走似的。干燥的面包堵在嗓子眼兒,謝淼咕嘟一口可樂,順走了干面包,汽兒把口腔和舌頭蜇得火辣辣,帶勁兒,他看著查玲,也挺帶勁兒。查玲穿著皂色的連衣裙,“要想俏,一身皂”,這個顏色襯她。一字肩,露著天鵝頸,雖然脖子上有一條條深淺不一的皺紋,但還沒成干涸的河床,探著脖子紋路就消散開。剛從水里出來,所以頭發(fā)濡濕,眼神里是家庭主婦特有的惺忪,像中國畫,隔著輕霧,水汽氤氳,炊煙裊裊。謝淼的喉結(jié)上下浮動,仿佛有只海鳥在心里唳叫,是欲念、貪心、鬼迷心竅。

      謝淼是這座城市的游弋者,他三十二歲,沒有女朋友,更沒老婆,他媽遠在兩千多公里外的廣西,他上頭還有兩個哥哥都留在了老家。他感愧上天給他這么一份謀生的職業(yè),離女人的身體如此近,但他對女人身體的向往遠遠早于他做游泳教練,更早于他來到北京。他的性啟蒙來自家鄉(xiāng)一個滿身膻腥味的捏腳妹。他花了五十塊錢,在塵穢中買到了對女人身體見識和探知的權(quán)利,后來他又找過那個捏腳妹幾次,還是五十塊錢一次,但她那身膻腥變成了甘甜,仿佛摻了酒藥子的糯米飯,香噴噴熱騰騰,她教會了他何謂性,還有她理解的愛。然而五十元一次的愛情是多么廉價卑微,卑微到他不忍啟齒,以至于某一天當(dāng)那家洗浴城從街角消失,他竟有種如釋重負(fù)般的輕盈。從此,捏腳妹暖騰騰的肉身和甜蜜的酒糟味成了愛情最具象的表達。所以當(dāng)查玲向謝淼拋出橄欖枝時,他第一次暗許女人的投懷送抱,縱使這個女人和自己想象中的女人有些出入。

      第二天,還是在游泳池,查玲貓在池子的一角,等著謝淼給孩子們上完課,給她開小灶。謝淼看上去沒有之前那么熱情了,嘴角的虎牙也很少露出來,但他的手異常地勤快,每次都是話沒到,但手已經(jīng)到了,他會攥著她的手,托著她的腰,還時不時抓她的腳腕子,仿佛她是陶質(zhì)的瓶瓶罐罐,需要他來塑形、拿捏、修補,每個姿勢每個動作都要經(jīng)過他那雙手的眷顧、關(guān)照,只有這樣她才不會有閃失。冷不丁一個大小伙子這么擺弄自己,查玲有點不習(xí)慣,比在更衣室脫衣服還不習(xí)慣,但還不一樣,更衣室里脫衣服是抽絲剝繭,最后赤身裸體,孤獨寒涼,而謝淼的手觸碰自己,支配自己,是溫柔的附加,哪怕他使了力道,自己也承載著他的關(guān)懷。謝淼告訴查玲,游泳就要把聽覺和視覺忘掉,游泳靠的是觸覺和感覺。當(dāng)查玲和謝淼在如家開房時,她也記得謝淼的這句話。

      謝淼坐在查玲對面,埋著頭玩手機。查玲問他,玩游戲呢?謝淼說不算,是爐石傳說。查玲追問,謝淼重復(fù)。用他的話說,他沒玩游戲,而是在做任務(wù)。查玲沒再繼續(xù)問,問了她也不懂,后來她打眼一看謝淼手機一橫,就知道他在“做任務(wù)”。再后來,查玲就乖乖看著他,仿佛在看春海伏案工作,有時候還會提醒他,就好像提醒春海按時吃早飯一樣。查玲和謝淼在一塊時,努力不讓自己成為母親。他倆還是上午游泳,中午去吃飯,面或麻辣燙,趁著熱稀里糊涂下肚,下午有時候她摽著謝淼去看場電影,坐地鐵一站地有家電影院,白天沒人,他倆找個正中央的座位糗著,有時候謝淼摸摸她,她就迎上去。謝淼的手潮乎乎的,掌心捏著汗,冷不丁貼著她的肉,她后背一激靈,春海從沒這么弄過,弄了就不是春海了,她會奓毛,會催春海去擦干手,但謝淼弄了她就順從而配合地依著他,手貼在哪兒,緘默而晦暗的河水就流到哪兒,挪開就一陣清爽,仿佛河水洗刷過的河床,大手一旦逡巡不前,查玲就慌了,他停下來的地方會被她悄悄記住,回到家她會在原地反復(fù)摸幾下,檢查作業(yè)一般。電影演的是什么,她不是很在意,她不想在任何莫須有的故事里耗費自己的精力,那些狗血劇情讓她身心疲憊,這就好比非把自己拉進一攤渾水,進去了才發(fā)現(xiàn)自己根本沒有渡水的能力,這不是自尋煩惱嗎?精明的查玲不會干這種事,這是她和其他家庭主婦最大的區(qū)別。所以買了票進到黑漆漆的影院,對于她來說就是為了找找戀愛的感覺,小年輕談戀愛都來看電影不是嘛。

      不去看電影的下午,他倆就摸進附近的如家,這是查玲和謝淼共度浮沉之所。狹小的房間只容得下他們倆,混著中央空調(diào)的作業(yè)聲和家具散發(fā)的腐舊味,謝淼有時候會表現(xiàn)得不咸不淡,不溫不火,就像房間里的空氣,沉悶得令人窒息。謝淼不主動查玲就主動,她不避諱自己是這方面的老手,畢竟年齡在這兒,經(jīng)驗在這兒,這也是她的優(yōu)勢,她豁得出去。查玲引著謝淼進入狀態(tài),之后謝淼就變得不是他了,仿佛一顆禁忌的果實流淌出罪惡的汁液,他開始為所欲為,變得粗暴和惱怒,仿佛要把查玲夷為平地,撕成碎片,推入深淵,查玲并沒有多享受,但她孜孜不倦,不知疲累,每一天都盼著謝淼在她身上頑固而沉重地消弭他身上的嘈雜和喧嚷,仿佛只有這樣的一天才能被稱作是圓滿的一天,到后來,謝淼的魯莽和粗糲竟然成了查玲眼中最溫暖最親密最體貼的慰藉。巫山云雨之后,查玲總象征性地吃一粒避孕藥,當(dāng)著謝淼的面,脖子猛地向后一甩,隨之而來是一口吞咽聲,有點虛張聲勢的意思。其實查玲前年就絕經(jīng)了,但她怕謝淼嫌棄。男人知道什么,無非一刀切地把女人分為兩種,女人和老女人,從女人堆兒里把絕了經(jīng)的全擇出來,不分青紅皂白地扔進另一堆兒,這個場景她在菜市場里經(jīng)常見到,打了蔫的菜葉子包圓都沒人要。僥幸的是,謝淼從沒問過查玲年齡,這讓她竊喜,也許在謝淼眼中自己是同齡人。

      在一起的第五天,謝淼送查玲到小區(qū)口,偷偷摸摸拉查玲到拐角,低眉順眼的,有點不像他。每次的開銷,飯錢電影票,還有咱倆開房的錢,我先替咱倆給了,但完事你能把你那份給我嗎?又是咱倆,又是你我的,如一道河流,想?yún)R合就匯合,想分流就分流,謝淼說時,嘴角的虎牙時隱時現(xiàn),人也顯得狡黠而精怪,查玲點頭,側(cè)過身去皮包里翻自己的錢夾,那是春海去巴黎出差在老佛爺?shù)南隳蝺汗衽_給她買的,小羊皮上面一個雙C,謝淼斜睨了查玲的錢包一眼,低聲在查玲耳邊說,今天加上飯錢一共一百一十元,你給我五十吧。查玲找著錢,有零錢就給零錢,沒有就轉(zhuǎn)賬,很方便。查玲給完錢,問謝淼,要不我請客吧以后,或者咱倆直接AA?謝淼打住查玲的話,那哪兒行,你這不是寒磣我嘛。查玲低著頭,感受著這片刻的沉默,松弛下來的時間如藏在褶皺里的嫩肉,她仿佛聽到了這段脆弱的關(guān)系破裂、粉碎的聲音,她不敢出聲,怕自己再多說一個字,這段關(guān)系就徹底煙消云散了。

      讓查玲喜出望外的是,謝淼照舊給她開小灶,完事還給查玲派了個活兒,讓她幫著他倒騰點體育器材放在朋友圈上賣。查玲不知道,是錢包上的雙C挽救了這段關(guān)系,當(dāng)謝淼已經(jīng)受夠了這段畸形關(guān)系時,那枚閃亮的雙C標(biāo)志讓他又開了竅,興許這段關(guān)系還有開采挖掘的潛質(zhì)。當(dāng)他把兩提袋的浮板遞給查玲時,特地囑咐,多問問親戚朋友,有銷路的話我下次再給你點泳衣啥的??醇軇菀纱笫?,查玲終于被謝淼委以重任了。自此查玲的朋友圈鋪天蓋地全是五顏六色的浮板照片,有時候還會配上一張她手捧浮板的自拍大頭照,嘟嘟嘴的那種。“你沒覺得你侄女最近神神道道的嗎?”查玲的老姑父窩在沙發(fā)里刷朋友圈,墊在茶幾上的腳丫子被她老姑手里的蒲扇一把打了回去,“把你腳丫子收回去?!彼瞎霉室鉀]接話茬,照片她早就看見了,查玲看上去確實讓人摸不著脈,居然在朋友圈做起了小買賣,還是賣小浮板,她也不缺錢,關(guān)鍵是這也不賺錢,還怪丟人現(xiàn)眼的,不像是查玲干出來的事兒。豬油蒙了心,腦袋勾了芡,十有八九是找了個男人混著呢。

      一周,查玲總共賣出去了兩個浮板,對門一對小年輕給他們雙胞胎的女兒買的,再過兩天就入秋開學(xué),這些東西就徹底沒銷路了,她告訴謝淼,謝淼的臉蛋像干菱角一樣看上去讓人絕望,查玲趕緊拉了他的手,謝淼無動于衷,像冬日里光禿禿的樹。查玲說明天你來趟我家,我把剩下的浮板退給你。

      謝淼來之前,查玲把春海和女兒的照片都藏了起來,套上了一件五顏六色的套裙,立體剪裁,腰身箍得纖細(xì),有建筑風(fēng)貌,這身衣服瞬間把這次會面的規(guī)格提升了一個檔次。謝淼進門顯得比往常都面,在門口的地墊上一陣磨蹭,來回跺了跺鞋底,仿佛要把見不得人的秘密抖落到門外,隔著查玲肩膀往屋里探了探腦袋,鞋幫又在絳紅地墊上磕打了兩下,有點扭捏,他以為查玲要把他介紹給誰,比如這個家的男主人,在他眼里,一個已婚婦女,尤其是家庭婦女,應(yīng)該什么事都干得出來。他腦洞明顯開大了,查玲一把把他拽了進來,門口一雙男式竹拖鞋正等著他。房間很大,大到超出謝淼的想象,玄關(guān)處一尊紫晶洞正張著血盆大口,紫色的嘴巴里是黑壓壓的喉嚨,像個刀山劍木的無底洞??蛷d里一個熒亮的玻璃魚缸,琉璃水晶一般晶瑩剔透,但里面沒有魚,只有一根肅殺的枯樹枝,盤根錯節(jié),仿佛已經(jīng)扎根在魚缸里,謝淼沒見過什么世面,這只裝著木頭棍子的魚缸已經(jīng)把他唬住了,他以為這是有錢人的新玩意兒,沒敢吱聲。房間盡頭是一片枝葉婀娜,謝淼只怔怔地望著,他叫不上來名字。多寶格上是男主人從世界各地搬回來的稀罕物,都是東征西戰(zhàn)的結(jié)果,空氣里都隱匿著這個男人的氣場。春海就是用這種方式把查玲包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透不過風(fēng),查玲熟悉這種感覺,魚缸里的紅鸚鵡也是這樣保護自己,每個入睡的夜晚,它們都吐出絲線把自己纏裹住,就好像蠶做的繭,它們鉆到里面睡覺,第二天早晨再用尖利的牙齒把絲繭咬破,從中游出來,有的魚生了病沒了力氣,作繭自縛也是常事。春海也在查玲身邊做了一個這樣的繭殼。這樣也好,人都走了四年,放眼家里還都是春海生活的痕跡。

      查玲的心咯噔一下,后背一陣寒涼。臆想癥、幻覺、鬼魂、轉(zhuǎn)世,查玲嚴(yán)絲合縫地遵循廣大女性的思維模式,天馬行空不著邊際,她那一向以精明強悍著稱的大腦把天底下最驚悚離奇的事情都過了一遍,恐怖的畫面在腦海里輪番上演,沒想到這種惶悚竟然也帶給她一絲刺激和滿足感,然后她抬起已經(jīng)有點疲憊的腦袋,順著謝淼指的方向望去。呀,是她的失誤,魚缸旁的沈春海被她忘了,她忘了藏起他,此刻他還在照片里沖著她笑,就是那張他倆的合影,二○一二年他倆在新西蘭皇后鎮(zhèn)的蒂卡波湖旁照的,湖邊有個熱鬧的跳蚤市場,查玲淘到了一頂討喜的紅毛線帽,借著新鮮勁兒戴著它和春海在湖邊照了一張合影,春海在前沒心沒肺地笑,她躲在春海身后,胳膊環(huán)抱著他的肩膀,露出一頂紅帽子和一張笑靨如花的臉。查玲正在琢磨怎么回答謝淼,低頭一看懷里的謝淼居然也樂得嬉皮笑臉的,一臉的艷羨。查玲猛然醒悟,原來謝淼正盼著見到一張這樣的照片,男主人的照片,這張照片是謝淼的定心丸、主心骨,眼前的女人不是孤注一擲的瘋婆子,她還有人管,他終于可以安心地和眼前的女人偷情,他倆的巫山云雨只是大腦缺氧時的清醒劑,是男主人眼皮子底下的小把戲,一切還各歸其位,縱情之后她還做她的全職主婦,等著照片里的男人回家,他還做他的游泳教練,給男人的老婆開開小灶。彼時的粗暴和寡淡,此刻的熱情和體貼,事情禁不住細(xì)想,一琢磨就刀子似的剜著心里的肉,拷打蹂躪著她的自尊。查玲手臂一陣痙攣,眼前的一切有點失真。魚缸旁的春海笑得多開懷,這一次查玲終于看對了他,心善的春海正在憑一己之力成全她的這段忘年的羅曼蒂克,給予她最后的體面。解語花對查玲呢喃耳語,你這一輩子都是在向春海討日子啊,你和我們有什么兩樣,都是嫁接的花。根是春海,枝是查玲,根的存在只為了枝頭那一朵燦比紅霞的花。

      查玲果決地從此情此景中抽離了出來,像擺脫掉一件無關(guān)緊要的物什一樣,掙脫掉了賴在自己懷中的謝淼,自顧自地收拾起身旁散落一地的浮板,謝淼邊套T恤邊說收它干嗎,查玲說你不就是為了這些浮板來的嗎,謝淼說扔了算了,查玲沒言語,把兩提袋塞進了謝淼手里,要扔也別扔我家,你快走吧,我老公要回來了。這話果真管用,謝淼麻利穿衣,臨走還摟著查玲親了一口,查玲把門鎖緊,從貓眼里看見謝淼懶洋洋地提了一把褲腰,腳又在門口的地墊上沉悶地磕了磕,春風(fēng)得意地提著塑料袋下了樓。查玲知道,這是她最后一次和他做愛。查玲望著樓下的謝淼,穿過空無一人的小區(qū),在燠熱的空氣中越走越遠,直到這個人走出自己的生活。

      第二天起,查玲就從小區(qū)的游泳館消失了。謝淼還在微信上對她窮追不舍,他如此負(fù)隅頑抗,全是受了春海的蠱惑。不勝其擾,查玲在一個深夜把他拉黑了,這樣應(yīng)該就一了百了了,借給謝淼十個膽子他也不敢登門拜訪,他怕,怕春海,更怕這個被愛包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家。

      魚缸被洗刷一新,又養(yǎng)了兩周的水。查玲要像迎接盛裝而來的新娘一樣,把那群雖然老邁但斗志昂揚的紅鸚鵡迎接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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