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99热精品在线国产_美女午夜性视频免费_国产精品国产高清国产av_av欧美777_自拍偷自拍亚洲精品老妇_亚洲熟女精品中文字幕_www日本黄色视频网_国产精品野战在线观看 ?

      找個地方睡覺

      2020-01-11 03:18:24
      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 2019年10期
      關(guān)鍵詞:良子

      微 語

      1

      在我租到房子前,閨密小卓的租屋是我臨時的落腳點。這段時間,我一直處于失眠的狀態(tài)。每到夜深人靜,衛(wèi)生間水龍頭滴答的水聲一直挑戰(zhàn)著我的神經(jīng),弄得我心煩意亂的。而小卓不讓我去修那個水龍頭,說只要一動,整條管道都得換新的。直到搬出去后我才想到一個辦法:睡前應(yīng)該拿條毛巾,一頭裹住漏水的龍頭,一頭搭在桶里,什么聲音都沒有。

      剛住進來的時候,我驚訝于這房子的簡陋,要不是小卓一身時髦的裝扮和屋里幾件現(xiàn)代的電器,住在這里,還以為自己穿越到了七十年代。

      我說,小卓,好歹你也是個干部,是領(lǐng)工資的人,不能住好一點?小卓說:“我倒是想呀,可那點工資不夠,不就是睡覺嗎,有個地方放張床就行了。像我這樣租房的干部多了去了,我們單位的領(lǐng)導(dǎo)還租民房呢。”

      “可也不能這么委屈自己呀?!?/p>

      小卓說:“沒什么委屈不委屈的,房子也不那么容易找。你想想啊,房改了,誰不想拿房子賺一筆錢,就是朋友、親人,也不能白住是不是,弄不好,錢花掉了,還欠一個人情?!?/p>

      這有點出乎我的意料。本以為到了市里,不但工作光鮮亮麗,各方面條件一定也是光鮮亮麗的,就像電視里那些白領(lǐng)出入寫字樓住的都是公寓一樣。老家的人聽說我調(diào)到市里工作,還一臉的羨慕。沒想到事業(yè)長進了,生活卻退步了,原來光鮮的樣子大多是設(shè)想出來的。

      “讓你家老康給你買個兩室的小戶型唄,到時候你租一間給我住?!蔽野腴_玩笑半認真地說。老康是小卓的老公,有點小錢,就是太摳。用小卓的話說,老康的錢是摳出來的。

      小卓說:“算了吧,他要是能出錢給我在市里買房,母豬都會上樹。我一提這事,他就要我調(diào)回縣里去上班。我好不容易從縣里調(diào)上來,哪有回去的道理?”

      小卓讓我租房子得有心理準(zhǔn)備,期望值不要太高,更別想著買房。

      想想也是,對于守著一份死工資、在縣里還有房貸的我來說,買房實屬幻想,還是老老實實租房吧。

      我在眾多的廣告中耐心尋找房屋出租的信息。

      我理想中的房子應(yīng)該是這樣的:環(huán)境優(yōu)雅的小區(qū),通風(fēng)透光的一房一廳,干凈的廚房和衛(wèi)生間,有一個面朝河流的陽臺。簡約的裝修,簡潔的家具,舒適的大床。每天晚飯后在小區(qū)里散散步,然后回房間寫作,再舒舒服服地睡個覺。第二天在鳥語花香中醒來,迎著早晨八點鐘的太陽去上班,用愉悅的心情去開啟美好的一天……

      當(dāng)我按照這個標(biāo)準(zhǔn)相親一樣去看房時,與理想相符的,價格高得心尖發(fā)顫。每顫抖一次,我就降低一下標(biāo)準(zhǔn)。理想在一次次降低標(biāo)準(zhǔn)中變得七零八落,面目全非。我徹底降低了標(biāo)準(zhǔn),只要便宜、距離單位稍近方便上班就行。終于在單位附近的一條老巷里,租到一處居民房,一房帶衛(wèi)生間,月租金三百五,比我的預(yù)算還少。于是,我現(xiàn)實中的租屋是這樣的:擁擠的居民區(qū)、狹長的老房子、樓道又黑又臟,混濁的空氣和魚龍混雜的租客。小卓說得沒錯,現(xiàn)實就是這么剛性,沒辦法,將就著吧。

      租一間小房子,用了我半個月時間。

      2

      老巷隸屬東風(fēng)社區(qū),社區(qū)和巷子一樣老,歷盡滄桑。巷道里一棟棟樓房沿著山腳高高低低、密密匝匝排開去。巷道上空布滿各種線纜,在各家門口上方扎成一扎,將一棟棟樓房捆綁在一起。與外面的街道相比,這里顯得狹窄、逼仄。這條街巷雖然狹小,地理位置卻得天獨厚,位于市中心,與商業(yè)區(qū)一路之隔,因而這里的房子不愁租,房東只坐等收租。

      我拖著行李箱走在前頭,小卓提著我的行李袋跟在后面來到了我的租屋。屋里采光不好,小卓把燈都打開了,打量一番說:“整理一下還是很不錯的,如果明皚久不久來暖一下被窩就更好了?!蔽彝屏怂话眩骸澳悴皇遣恢溃液兔靼}已經(jīng)分手了,不許提他!”我睨了她一眼調(diào)侃道:“該不是我妨礙你了吧,你房間里那雙拖鞋我這雙大腳穿上都松,不像你家老康的,說,那鞋是誰的?”小卓避開我的眼光:“瞎說什么呢,那就是老康的鞋。你自己慢慢收拾吧,我還得回去加班趕個材料?!?/p>

      前租客剛搬走,屋里一片狼藉。打開房間的窗戶,伸手可以扯到山上的雜草,就是這樣的房子,要租的人多的是。我花了大半天時間來打掃這十多平米的空間,光衛(wèi)生間就洗洗刷刷了一個多小時。

      我躺在新鋪的床上伸展一下酸痛的筋骨,累得不想動了,瞇眼想休息一會兒,聽到一聲鳥叫,不由得轉(zhuǎn)頭望去,一只小鳥停在窗欞上,歪著小腦袋好奇地往房間張望。小鳥看到有人在注視它,便飛走了。還沒等我瞇覺,一陣嘰嘰喳喳聲,窗欞上竟多了兩只小鳥,它們無視我的存在,像在開會討論一件大事。西斜的陽光透過樓房和山之間的空隙,映在石壁和窗欞上,屋里顯得更加昏暗,而石壁上的小草,窗欞上的小鳥都蒙上了一層陽光,鮮活生動。喧鬧和忙碌讓我忽略了樹上的小鳥和身邊的花花草草,也因為喧鬧和忙碌讓我錯過了許多風(fēng)景,看著窗外明亮的畫面我有點眩暈,想睡。一陣困意襲來,竟然做了一個夢。

      夢里,我一個人騎著摩托車朝老家的方向行駛,翻過前方的坳口就到家了。可是那個近在眼前的坳口,我非但無法靠近,還離我越來越遠。轉(zhuǎn)眼我進到一處翠竹茂密、云霧繚繞的深山。我迷路了,摩托車也不見了,那可是我借來的摩托車,我拿什么賠給人家?我急得哭了。這時,一個穿著白色衣服的人低著頭在我前面走著,我問他你知道永平村怎么走么?他頭也不回道,你跟我來吧。我跟著他走。本來我是跟在他后面的,不知道什么時候他走到了我的身后,我想回過頭來看清他的臉,他卻一把揪住我的頭發(fā),舉起一根木棍敲打我的頭。我聽到頭部被敲擊的聲音,“砰、砰、砰”。我驚駭?shù)糜昧σ粧辍蚜?。頭頂?shù)奶旎ò迳嫌腥四弥鴸|西在敲擊,發(fā)出“砰、砰、砰”的聲響。

      窗外漆黑一片,鳥兒們早就回巢了。打開手機一看已是晚上九點多鐘。我感覺頭有點暈乎乎的,渾身沒有力氣,肚子倒沒覺得餓。房間里除了白熾燈發(fā)出“嗞嗞”的電流聲外,我的耳朵還充斥著樓下搓麻將的聲音和鬧市嘈雜的聲音,忽近忽遠。

      我盯著并不是很白的天花板出神,一只蟑螂不知什么時候散步來到天花板上,挑釁地晃動它那兩根長須。我把手慢慢地垂到床下?lián)破鹨恢煌闲?,瞄?zhǔn)那只齷齪的蟑螂,朝天花板用力扔去。蟑螂沒打著,天花板留下了一只鞋印,越看越像人類初次留在月球上的足印。

      我出門去,在外面一家粉攤吃了碗米粉,到步行街逛了一圈,又到超市買了些日用品回來,感覺住在市區(qū)還挺方便的。

      回到房間差不多十一點了,一樓的麻將還在繼續(xù)。租戶們陸續(xù)回來,進進出出將門弄得巨響,小孩兒大聲哭鬧、大人大聲呵斥此起彼伏,亂作一團。樓上的住戶趿著拖鞋,在我的頭頂走來走去。

      忍忍吧,住一段時間就會習(xí)慣了——我這樣安慰自己。

      二樓住著那個斷了右手的乞丐,我經(jīng)常看到他在市中心的銀行門口臺階上坐著,前面鋪一張報紙,報紙上放一塊磁鐵,一個破口盅。磁鐵上吸滿硬幣,路過的人隨意投放的紙幣散落在口盅周圍。我也曾在他那破口盅里放過錢,沒想到現(xiàn)在成了上下樓的鄰居。乞丐對門住的是一個女的,直到我離開都沒能與她照過面,偶爾從虛掩的門口見到她穿著睡衣的背影,很是性感。

      三樓住著一對年近八旬的老夫婦,他們帶著一個不滿一歲的小男孩。老爺爺螞蟻搬家一樣,每天從外面帶回一些硬紙殼、礦泉水瓶之類的廢品,等到樓道快堆滿的時候,他就把這些廢品搬到樓下,用一輛只能推不能騎的三輪車將它們拉出去賣掉。那小孩兒也怪,只要一進家,就哭個不停,晚上無論多晚回來,都會碰到老奶奶背著小男孩在樓道里晃悠,手里還做著針線活。老奶奶每次見我都會招呼:“回來了?”“回來了。”我微笑著回應(yīng)她。

      有時候我也會跟她閑聊幾句,畢竟是樓上樓下的鄰居。

      我問老奶奶,怎么沒見小孩的父母?

      老奶奶神色黯然,她停下手中的活兒,晃了晃背上睡著了的小孩,跟我聊起來。從她的絮叨中,我才知道在這孩子出生不久,做父親的去醫(yī)院接母子倆回家途中遇到了車禍,孩子的父母當(dāng)場死亡,而他在母親懷里竟然毫發(fā)無損。肇事的是個“粉崽”,吸毒后開車,除了那輛證照不全的二手小車外,家里一無所有,服了刑卻無法履行民事賠償。肇事者的家屬說,早就與這個人斷絕了關(guān)系,留下五千元后就再也沒出現(xiàn)過。老夫婦就這么一個獨生子,聽說城市里好賺錢,為了小孫子,老夫婦強忍悲痛,從鄉(xiāng)下來到市里撿破爛、做手工活賺點小錢養(yǎng)家糊口。

      平時樓里的租戶把能換錢的廢品都留給老爺爺。我收到的快遞盒子、喝完水的礦泉水瓶,都會順路拿到三樓放在廢品堆上。要不是單位的廢舊報刊被后勤服務(wù)中心指定專門人員上門收購,我愿意讓這老爺爺上我們單位去收。

      老夫婦對門是一個二十歲左右的小伙子,板寸頭,瘦瘦高高的,斜挎著一個深褐色的PU公文包。走起路來腳下生風(fēng),上樓三步并作兩步走,公文包貼在他屁股上一晃一晃的,像商人又像老師,更像是推銷員。極少的幾次遇見,他都是一套黑西裝一件白襯衫,我都懷疑他沒有第二套衣服。

      每天趿著拖鞋、在我的頭頂走來走去的是一對中年夫婦。他們租了五樓的單間,在我頭頂上的這間是廚房,另一間是臥室。男的是個屠夫,女的賣菜。屠夫身上永遠圍著一張沾滿油污的皮圍裙,一副袖套長在他的手肘上。他們每天很晚才回來,手里的提籃裝著大小不一的刀具,有時裝一些豬下水或蔬菜。

      夫婦倆每天凌晨起床,在樓上走動一陣,通過聲音可以知道:他們正在鎖門,然后下樓,啟動了摩托車,摩托出了大門,摩托開出巷子,由近及遠,加入早起的隊伍中。

      夫婦倆非常好客,只要哪天提著豬下水回來,那天家里必定會有客人,來客都是他們的老鄉(xiāng)。剛開始動靜不怎么大,后來估計酒喝得差不多了,樓上的動靜就通過地板傳到我的房間來:筷子掉落了、板凳在屁股下翻跟頭了、酒瓶在地板上彈跳滾動……夜越來越深,樓上的動靜越來越大,還劃起拳來。這樣的晚上書看不成,更談不上寫東西了,我沮喪地關(guān)掉電腦。最后,我只剩下關(guān)燈和躺到床上的力氣。

      我很少遇到樓上的夫婦倆,偶爾遇到了,我就會善意地提醒他們,請客的時候能不能注意把握時間,不要太晚了,影響別人休息。屠夫說,曉得了,曉得了,下回一定注意。女的則報以莞爾一笑。嘿,還真莞爾呢。

      除了樓上不斷制造的聲響,對門那對年輕夫婦,經(jīng)常無緣無故地爭吵,吵著吵著便升級到打架。他們用本地話互相攻擊,爭吵伴隨著板凳、杯子之類的東西與地面激烈碰撞后發(fā)出的或沉悶或清脆的聲音,無辜的房門被摔得連樓板都震動了。摔東西還不過癮,來點肢體沖突才解恨,他們像兩只瘋狗撕咬得難分難舍,誰都想先聲奪人,誰都想壓過對方。五歲多的女兒站在門外撕心裂肺地朝他們哭喊:別打了!別打了!

      小女孩的哭喊讓我心碎,這孩子的心理不知受到多大的傷害,估計已經(jīng)千瘡百孔了。我主動過去勸了好幾次,小女孩每次看到我就像見到了救兵。也許是打累了,也許是就想找臺階讓過對方,我很容易就把扭在一起的兩人分開。他們打架成了習(xí)慣,我勸架也成了習(xí)慣。無非都是些雞毛蒜皮的事,第二天早上上班,夫妻倆送小女孩去學(xué)校,一家三口有說有笑,男的額頭貼著一塊創(chuàng)可貼,女的嘴角青紫,仿佛昨晚登臺演出未卸的妝。

      鄰居們沿著他們的軌跡生活著,該乞討的乞討,該上班的上班,孩子該哭的哭,該請客的請客,該打架照樣打架。那個缺了一只手的乞丐路上見到廢品還會帶回來給樓上的老夫婦,老夫婦對門的小哥還是經(jīng)常帶些玩具回來給小男孩,我樓上的中年夫婦還經(jīng)常給老夫婦送點賣不出去的豬肉或青菜。我對門的年輕夫婦有空的時候會到樓下把小男孩抱上來跟小姐姐玩,兩個小孩嬉戲時的笑聲,把生活的雞零狗碎融化了。

      慢慢地,從各自的稱呼里我知道對門的小女孩叫婷婷,她爸爸叫阿昌,媽媽叫阿文。直到后來離開這棟樓,我只知道這一家子的名字。那乞丐別人叫他老獨,老爺爺和老奶奶平時互相用“喂”來稱呼。而樓上那夫婦倆,男的叫女的“老奶”,女的叫男的“老鬼”。我對面的小伙子不常見,鄰居們都稱他“阿弟”。他們則叫我“老妹”。其實平日里見面點個頭也算是打了招呼,或是問一句“回來了”,回一句“嗯,回來了”就是最樸實的日常了,大家都無須知道對方的名字,只要各自安好。

      雖然我的鄰居們文化不高,他們不善言辭,他們各忙各的,互相之間沒有過多的交流,但他們是友好的、善良的,他們生活在單純的透明處。我不小心走進了這個群體,住在這里,我感覺到了人間煙火的親切。

      我的房間時常會進來些“客人”。蟑螂和大個的黑蜘蛛就不用說了,它們是常客,是熟客了。冬天它們隱藏在某個角落,待春暖花開時就出來約會、繁衍。老鼠久不久會進來徘徊一下,見沒有東西可吃,便把我放在洗手間里的香皂咬得面目全非。這些都不是最恐怖的,我都能適應(yīng)或者相安無事。然而,最恐怖的景象還是出現(xiàn)了,我打掃衛(wèi)生時,從床下掃出盤成一團的蛇,不知道是它來我這里冬眠,還是我占領(lǐng)了它的地盤。這盤泛著幽光、滑滑膩膩的東西在我的尖叫中緩緩松開盤著的身子,慢慢向床底爬去。我對這種冷血的爬行動物存在著極大的恐懼,頭皮奓開,估計頭發(fā)已經(jīng)豎起來了,我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蹦出房間的。

      我蹦到樓下,跟在過道上正綁扎硬紙殼的老爺爺語無倫次地說,我房間里有蛇……老爺爺好不容易聽明白我說了什么。他說別慌,現(xiàn)在的蛇不會咬人的。他拿了一只蛇皮袋,又回房間拿來一把火鉗進了我的房間,不一會兒提著袋子出來,那蛇進了他的口袋。老爺爺把它送到某個收購站或某個餐館,我都管不了了。老頭兒后來說了一句話又讓我頭皮一陣發(fā)麻,他說,等到夏天,這里的蜈蚣更多,個兒大,一只能賣五塊錢呢。

      3

      我又回到了小卓的租屋,無論如何我都不想回那個房間去了,一想到那條滑滑膩膩的蛇就全身發(fā)冷。盡管我很舍不得離開剛剛才建立了感情的鄰居們,可一條蛇已經(jīng)把我的不舍給割斷了。我向小卓保證,盡快找到新的落腳點。

      有了一次租房的經(jīng)驗,我很快就找到了房子。新租屋位于新建社區(qū),相對于原來住的東風(fēng)社區(qū)位置要開闊些,最主要的是這里遠離山邊,不會有蛇。順著大路左拐,就是龍江市建得最早的賓館——龍江賓館。賓館左邊是一條寬巷,叫紅棉巷。右邊有個新建的市場,新建的市場攤位費有點小貴,附近的農(nóng)民就拿自家種的菜到紅棉巷里來擺賣,賣肉的、賣魚的、賣雞的,也都擺到巷子里來了,怎么趕都趕不走。重大節(jié)日或是上面有人來檢查時,城管才過來管一管。

      紅棉巷早年是龍江市的“紅燈區(qū)”,歷經(jīng)數(shù)次的掃黃打非行動,紅燈滅了。一樓清一色的大小發(fā)廊大部分變成了粉店、藥店、土特產(chǎn)店。當(dāng)然,理發(fā)店還是有的。二樓開的是美容院、足浴中心,美容院門口還掛著“男賓止步”的警示牌。我就在這家美容院對面租下了一個小套間,從窗口剛好可以看到斜對面的龍江賓館。

      別看這里早晚像是自由市場,到了晚上,巷子里卻是空蕩蕩的,比較安靜。還沒到清明,冷暖氣流在南方的上空膠著,弄得屋里屋外都是濕漉漉的。衣服穿多了感覺潮熱,穿少了背后又透著涼風(fēng)——這是個不小心就會感冒的季節(jié)。晚上門外有些女人是不怕著涼的,她們袒胸露背或站或坐在門邊,或玩手機,或在一起聊天。毫無顧忌地向過往的男人打招呼:帥哥,進來泡個腳唄。帥哥,按摩不,包你舒服。

      每每我把自己安放在床上的時候,總覺得空氣曖昧得蠢蠢欲動,我甚至聽到隔墻都是做愛的呻吟聲,弄得我也有幾分燥熱起來。

      我從床上爬起來,拉開窗簾打開窗子,夜晚的燈光撲面而來,跌進房間里。巷子里路燈明亮,幾個站街女無聊地張望,一個身材微胖的女子把手叉進胸口,往下一撈一提,讓多余的肉擠進胸罩里,這樣看起來乳房更挺了,乳溝也更深了。女人對自己的乳房很滿意也很自信,看到有男人路過,便晃動著胸前的兩個肉球,貼上去。男人順勢摸了一把,也不知道他們說了什么,男的左顧右盼,突然擺了擺手,快步離開了。女人追在后面大聲嚷起來:“你公龜?shù)模祭夏锏谋阋??!?/p>

      拐角有一只貓停住它優(yōu)雅的腳步,向巷子里罵罵咧咧的女人瞥了一眼,又繼續(xù)從容優(yōu)雅踱步而去。我看見它身后,飄著幾縷冷風(fēng)。

      龍江賓館燈火輝煌,通透式的圍欄讓大樓前的停車場展示無余,各式各樣的車排滿停車場。這時已凌晨一點多了,有人跌跌撞撞從賓館的餐飲部出來,也有人從外邊跌跌撞撞回到賓館。他們在停車場逗留,大聲說話,互相道別。酒精的作用讓他們的話特別多,一而再再而三地道別。

      有個醉漢一邊向同樣醉酒的朋友揮手道別,一邊搖搖晃晃朝我這邊的巷子走來。我看他繞過圍欄邊的綠化樹,估計里邊的人看不到他了,戲劇性的一幕出現(xiàn)了,這個醉漢醒了,邁著穩(wěn)當(dāng)?shù)牟阶酉蛳镒永镒邅?。借著路燈,我看到的是一張熟人的臉——隔壁單位的老裴。對,就是他,猥瑣的樣子,板寸頭、方臉,特別是他標(biāo)志性的咳痰聲更讓我確定是他。他聲情并茂地往地上吐了一口痰,又拐到一個墻角撒了一泡尿。尿完他向四周張望了一下,很快就拐進了美容院。

      接下來的每個夜晚,我在這個租房里不小心窺到一些熟人深更半夜溜到小巷里來按摩、沐足,甚至觀看了一場原配與小三打架的全武行。男人和小三剛好從出租屋出來,就被原配堵住了。仇人相見,分外眼紅。原配拿著坤包上前劈頭蓋臉就打,“我讓你騷!你個不要臉的東西。”那小三也不是省油的燈,和原配扭作一團摔倒在地上。男人試圖把兩個絞在一起的女人分開,卻無從下手,干脆溜之大吉?;鞈?zhàn)中,那小三不知什么時候摸到半截磚頭,朝原配頭上猛地擊去。原配的頭被砸破,鮮血直流,卻依舊揪住小三的頭發(fā)不松手。一旁圍觀的人像看戲一樣瞪眼伸脖,生怕漏掉某個細節(jié)。眼見要出人命了,人群中有看不過去的急忙上前拉架,有的報了警。警察到的時候,兩個女人已經(jīng)被眾人分開,嘴巴卻沒閑著,繼續(xù)隔空罵戰(zhàn)。警察把兩個女人帶走,圍觀的人散去。小巷看似恢復(fù)了它該有的秩序,原配與小三的打斗卻在人們的交頭接耳中多了個茶余飯后的話題,直到有比這還新鮮的話題將它替換。

      我倚在窗邊,饒有興致看著窗外發(fā)生的事情。我在暗處,不會有人發(fā)現(xiàn)我的窺視。也許,附近的樓上,窺視的不止我一個。有時我會給小卓講小巷里的發(fā)現(xiàn),她笑我再這么下去就成偷窺狂了。我笑著問她要不要也來窺一下,說不定會有重大發(fā)現(xiàn)。

      通常會有人來敲我的門:“柳妮在嗎?”

      門外不同的男人問我同樣的一句話。

      “柳妮是誰?”

      “哦,她不在這里了,你這里按摩嗎?”

      “滾!”

      除了夜里還偶爾有人敲門外,我對這里互不干擾的環(huán)境還是很滿意的。

      窗外,白天追逐黑夜,熱鬧與冷清交替,一切事物都在按著固有的軌跡緩緩運行。不知不覺身上厚重的衣服褪去,度過一個潮濕的季節(jié),夏天悄然來臨。

      我的生活就是上班、開會、出差、寫作。一般都是下午吃過晚飯,出門散散步后回到房間,換上睡衣,頭發(fā)胡亂綰起,坐在電腦前,然后點一根香煙,吞云吐霧地敲擊鍵盤。敲累了,我便倚在窗前,看外面的燈紅酒綠,看人與人的糾纏,看世間的百態(tài)。我喜歡這種無拘無束的狀態(tài),完全放松在自己的世界里。特別是在夜深人靜之時,躺在床上很多想法不請自來,靈感爆棚。起床打開電腦,泡一杯濃茶,再點一根香煙,很快就馳騁于文字之間。

      一陣喧鬧打破深夜的寧靜,剛開始以為哪個醉漢在鬧事。再聽聽,感覺不對。對面樓,左右兩邊,整條小巷一下子擁進了許多人,周圍都是門房被打開的聲音。我這棟樓也有動靜,一樓的門好像被打開了,隨著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緊接著有人拍我的門。

      “開門!開門!警察!”

      我趕緊把香煙掐進煙缸里,一只拖鞋不知被我踢到什么地方,我一邊低頭找鞋,一邊應(yīng)道:“等一下,等一下,我換件衣服……”還沒等我說完,門已被踢開了。沖進來幾個身穿警服的人,他們一上來二話沒說,提溜起我的胳膊,半推半提出門下樓。我邊掙扎邊大聲斥問:“你們要干什么?我犯了什么法?”其中有一個人說,到派出所你就知道了,不容分說把我塞進一輛警用面包車。車里的后排擠著幾個衣著暴露的女人,有一個只披著浴巾,長發(fā)遮住的面孔隱隱透出無所謂的表情。我從車窗看到幾個衣服凌亂的男人正被押上另一輛面包車,垂頭喪氣的。

      面對兩個警察,一個長著苦瓜臉,一個長著土豆臉,真想脫下鞋子給他們每人一板,可惜下樓的時候被他們連提帶拽,腳下唯一一只拖鞋也給弄掉了。

      苦瓜負責(zé)訊問,土豆負責(zé)電腦記錄。

      苦瓜無表情:“姓名?”

      “唯一?!?/p>

      “性別?”

      “女?!?/p>

      “家庭住址?”

      “身份證上有。”

      “我讓你自己回答?!?/p>

      “龍江市安化縣翠山街小區(qū)六棟二單元202室?!?/p>

      苦瓜說:“有人舉報你聚眾吸毒,還留宿男人,你老實交代吧?!?/p>

      我蒙住了:“你們要搞清楚哦,我是有單位的人,我怎么可能吸毒?”

      苦瓜說:“別跟我們來這套,我們審的人多了,有人還說他們在國安局上班呢。你說你一個單身女人,房間里的煙頭是怎么回事?還有,你家里那只男人的拖鞋是誰的?你看看你,吸毒都吸成什么樣子了?”

      我盯著他們,一連串反問:“你們讓我交代什么?有沒有搞錯呀,哪條法律規(guī)定女人不能抽煙?我腳大,女式拖鞋我穿了不舒服,買一雙男拖鞋穿不行嗎?我經(jīng)常熬夜寫作,樣子能好到哪去?”我指著苦瓜:“給你們市局刑偵隊的葉隊打個電話,你們就知道我是誰了?!?/p>

      “行啊你,看來你都是慣犯了,公安局領(lǐng)導(dǎo)你都認識了。”

      “什么慣犯啊,你們下這個定論要記錄好,待會兒我看筆錄沒有這句我可不簽字,到時候我可要告你們妄加定義,亂扣罪名?!?/p>

      見我態(tài)度堅決,苦瓜和土豆互望了一眼,兩人耳語了一下,苦瓜對我說:“現(xiàn)在太晚了,不方便打電話。這樣,我們且相信你,等下讓小羅送你回去,你的手機和身份證暫扣,等候我們隨時傳喚。”

      我莫名其妙地進了一趟派出所,又莫名其妙被送回出租屋。光著腳板站在屋里,我看到的是被掀起的床單,歪出床沿的席夢思,書桌半開的抽屜,敞開的衣柜,以及散落一地的書本。書桌上的筆記本電腦不見了,估計是被當(dāng)作物證帶走了。經(jīng)過這一夜折騰,我實在是困得不行,床也不整理,倒頭便睡。我得養(yǎng)足精神,明天好討個說法。

      4

      我像一只小船在茫茫大海中蕩漾,蕩著蕩著,蕩進了一條似曾相識的小巷,有一些聲音在耳邊響起。起初是竊竊的、喃喃的、模糊的,聲音由遠而近,慢慢的越來越嘈雜,嘈雜得像一條街。我努力睜開眼睛,一線陽光從窗簾縫擠進房間里來,細細的灰塵在那線亮光上飄舞著。這分明就是我的房間,哪有什么茫茫大海,外面的嘈雜卻是真的。我這一覺也不知睡了多久,聽外面的聲響應(yīng)該是中午了吧。我下意識去摸枕頭下的手機想看看時間卻發(fā)現(xiàn)手機也沒了。沒了手機,仿佛通往外界的唯一通道也被斷掉了,我就是一個身處孤島上的流浪漢,只能面對茫茫大海發(fā)呆。

      聽著窗外的嘈雜聲,仿佛聽到人們毫無忌憚地議論昨晚的事,這對于市民來說是最好的佐料,隨便加工就遠比原配和小三打架要精彩得多了。要是被街坊知道某個單位的一位作家被抓進了派出所,他們又會怎么議論呢?再傳到單位傳到朋友甚至傳到家人那里,我又怎么解釋得了被這百張嘴千張嘴加工過的情節(jié)呢?這是一個什么破地方?莫名其妙進了派出所,而且還是因為“掃黃”被掃進去的。想起昨晚的事,一股氣還憋在胸口,就像雨天踩到了狗屎一樣窩囊、惱火。真是太不應(yīng)該了!越想越覺得不對勁,心里憋得難受。我突然對這個地方感到厭惡,就像厭惡一個人一樣,恨不得離得遠遠的。這個地方就是一個生事的地方,我得離開這是非之地。

      “綠豆粥——南瓜小米粥——驢打滾——”叫賣聲裝在一個破喇叭里不斷重復(fù)吆喝著,從巷頭吆喝到巷尾,又從巷尾踅回巷頭。吆喝聲把我拉回現(xiàn)實,這個點也沒感覺到餓,也許是那團氣不止堵在胸口。我的腸胃也都裝滿了氣,這些氣只等著一個突破口往外沖??墒枪赓囋诖采仙鷼馐菦]用的,我該起來吃一碗綠豆粥降降火氣,然后直接去找派出所的負責(zé)人。

      從床上爬起來,在書柜下面找到一只拖鞋,另外一只在昨晚的混亂中已不知去向。我氣惱地把手中的拖鞋扔進垃圾簍,光著腳進了衛(wèi)生間。胡亂洗了把臉,抬頭看見鏡子里的自己,嚇了一跳。亂糟糟的頭發(fā)下面雙眼無神,精神萎靡,面色枯黃……這就是我嗎?連我都覺得自己是一個吸毒鬼,沒有比這個時候更糟糕的了。我剝掉身上的衣服,隨手扔出衛(wèi)生間門外,打開淋浴噴頭,從頭到腳沖淋身體,我要把所有的晦氣先沖掉。

      “篤!篤!篤!”似乎有人在敲門,不會又是來找“柳妮”的吧?該抓的抓了,不該抓的也抓了,竟然還有人有這個膽,沒完沒了地找樂子?;蛟S是我聽錯了,是惱火讓我產(chǎn)生了幻覺。溫情的水撫摸著我躁怒的身體,緊繃的肌肉和神經(jīng)在水的包裹中慢慢放松,怒氣也隨著水淅淅瀝瀝濺到地面。電影里總是這樣一個情節(jié),那些暴怒的、悲傷的或是郁悶的主人公,要么淋一場雨,要么沖一個澡,心情就會平復(fù)下來。水真是個好東西。

      “篤!篤!篤!”應(yīng)該還是敲門聲。我關(guān)掉水閥,這回聽清了果然是敲門聲。我扯下浴巾裹住身子,側(cè)身向門口問道:“誰?”門外應(yīng)道:“您好,我們是派出所的。”

      “你們想干什么?你們還想私闖民宅?!”我本能地撿起地上的衣服抱在胸前,口不擇言。

      “對不起啊,昨晚是一場誤會,我們是來歸還你的物品的?!甭犓麄冞@么一說,我就放心了。心想還沒去找他們,他們倒自己上門來了。我讓他們等著。

      我不慌不忙洗完澡,把頭發(fā)吹干,再漱口洗臉,再把臟衣服泡在桶里,實在沒什么要拖延的了,這才穿戴整齊去開門。門外站著三個人,雖然都穿著便服,我一眼就能認出其中兩個是昨晚問我話的警察。他們站得極有耐心。

      苦瓜先開口:“不好意思啊,打擾你了,我們是專程過來還你的物品,同時向你表示深深的歉意?!彼狭藗€躬,然后向我介紹另外一個人:“這是我們的所長大同。”大同身材魁梧,一張曬黑的圓臉上掛著憨憨的笑容,熊二的形象在我腦海里閃了一下。

      大同做了個默哀式的鞠躬,苦瓜和土豆也趕緊跟著鞠躬。大同說:“昨天晚上全市開展掃黃打非行動,你住的這個片區(qū)歷來是個重點,加上有人舉報,我們行動時間緊,沒來得及得認真核查,所有的嫌疑人得通通帶回所里調(diào)查,給你帶來了不必要的麻煩,我們的工作確實做得不到位,請你原諒?!?/p>

      “這是你的東西,請你清點?!蓖炼闺p手遞過一個小紙箱,里面是我的電腦、身份證和手機??粗@三個滿臉堆笑且態(tài)度誠懇的便衣警察,還真不好再說什么,可又覺得太虧了。我想我還是要狡黠一下才對。

      我對大同說:“你們這樣做我真的很氣惱!昨晚被你們這么一弄,給我心里留下了巨大的陰影,要是被我同事、朋友、家人知道昨晚在全市掃黃打非中,我進了派出所,就是沒事也得弄出事來。我名譽上的損失你們怎么彌補?”

      大同說:“實在是對不起啊,我們工作有失,我已經(jīng)狠狠批評他們,也狠狠地自我批評了。要不你打我,今天我沒穿制服,打我不算襲警。”看他一臉認真又無辜的表情,像極了做錯事的熊二。我突然想笑,卻拼命忍住了。

      想想也不完全是他們的錯,只怪我沒有先知先覺的本事,住到了一個是非之地。我也不能為難咱人民警察了。“算了,算了?!蔽液艽蠖鹊負]揮手,“配合警察辦案是每個公民的義務(wù)。”他們見我沒有深究,都松了一口氣。大同說:“謝謝你的理解,那就不打擾你了,我們先走了。”一只粗厚的手伸過來:“那就再見吧。”我伸出手突然又收回,說道:“大同警官,我有個請求?!贝笸汇?,趕緊把手收回,表情嚴肅起來:“您請說,只要我們能解決的一定幫你解決?!薄澳銕臀艺覀€地方,最好是單位的房子,有小院的那種,省得下次行動又把我誤會進去了?!?/p>

      大同表情一下放松了:“沒問題,我?guī)湍阏艺铱?,有合適的馬上通知你。你想什么時候搬?”

      “這個星期,沒問題吧?還有我在這里交了半年的房租,只住了還不到兩個月,你們幫我找房東,退還我剩下的錢,這也沒問題吧?”

      大同想了想說:“沒問題,房子我馬上給你聯(lián)系,退房租的事我們幫你協(xié)調(diào)。有困難找警察嘛?!彼砸詾橛哪卮蛄藗€哈哈。

      他轉(zhuǎn)過身跟苦瓜說:“你馬上聯(lián)系一下老麻,看看他手上還有沒有房源,就說我們有個同事要租,租金一定要便宜哦!”

      苦瓜剛要打電話,大同突然想到了什么,對苦瓜說:“不用聯(lián)系了,我有一個地方可以讓唯同志住。你聯(lián)系一下這里的房東,找他協(xié)調(diào)退房租給唯同志?!?/p>

      他自己打了個電話,我聽他叫對方“姑”,然后說租房子的事。大同掛了電話回過頭來和我說道:“我有一個親戚的房子就在市糧食局大院里,市中心,離你們單位還挺近,因為要拆遷,他們剛搬出去,里面家電齊全,拎包即可入住,你就先住那里吧,我跟他們說了不收你房租,怎么樣?”

      “讓我去住要拆遷的房子!你在開玩笑吧?”我剛消了大半的火氣又冒上來了。

      “你放心,目前還拆不了,有十幾戶不滿意開發(fā)商的條件,不同意拆遷,你起碼可以住上一段時間。這段時間我會幫你留意找個好地方給你租,如何?”

      其實,對于住房,我已經(jīng)不像當(dāng)初那樣抱有理想化的標(biāo)準(zhǔn),只要能有一個地方可以讓我安心看書寫作,放心睡覺就可以了??此颊f到這份兒上了,我也不好再計較了。

      大同加我微信號,他微信號頭像用的就是熊二,昵稱是“熊二”。因為這個巧合我忍不住笑了:“熊二!”大同撓了撓頭,憨憨笑道:“就是,就是,我同事都這么說。不過我可不是狗熊哦。你有什么需要隨時微信我,千萬不要客氣。明天中午下班我過來接你去看房子?!币膊还芪掖鸩淮饝?yīng),大同帶著他的兩個部下轉(zhuǎn)身離開,邊走還邊回頭跟我揮手說:“不送,不送,明天見?!蔽冶緛砭蜎]有送的意思。

      5

      狹窄的奧拓車里,主駕位置上的大同含胸低頭,我的頭也快頂?shù)杰図?。我都懷疑這部車是他在街上臨時搶來的。大同看出我的疑惑,說平時上班都是用警車,這是他妹妹小異淘汰了的車?!败嚶?,只不過是下班代步而已,風(fēng)吹不到雨也淋不著就行了,還是留點錢買房實在。沒房女朋友都沒法談了?!蔽也幌嘈乓粋€派出所所長連房都沒有。大同說一言難盡。

      臨街而建的是糧食局的辦公樓,一樓全部變成商鋪租出去了,大院里面有六七棟建于八十年代末的職工宿舍樓,一個籃球場把大院分成辦公區(qū)和生活區(qū)兩部分?;@球場也早已失去了它原有的功能,變成了停車場,停滿了各種小車。門衛(wèi)正對進出的車輛進行登記、收費。作為舊城區(qū)改造項目這里將建成商住兩用的大樓,這個黃金地段,開發(fā)商早就對這塊寶地虎視眈眈了。

      因為樓舊,很多職工在外邊買了新房搬了出去,大院里的房子大都租出去了。大同的親戚也剛搬出去,七棟四樓,最靠里邊的小套房,安靜。房子來不及出租就被大同用來安置我了。我對這里的位置和環(huán)境很滿意,對警察同志的火氣也熄滅了。

      我?guī)缀趺刻於家?jīng)過籃球場。球場邊上的宿舍樓一樓的兩間小套房是單位留下的公用房,門上釘著幾塊牌子:離退休黨員活動室、老年之家、工會活動室、婦女之家。其實就是一個退休職工的活動場所?;顒邮议T板上貼了一副大紅對聯(lián),上聯(lián):多讀書報思維活。下聯(lián):少管閑事天地寬。橫批:樂在棋中。

      活動室大門每天早上七點準(zhǔn)時敞開,晚上十點半關(guān)門。婦女們是不會來這么小的“婦女之家”活動的,她們的“勢力范圍”在街心廣場?;顒邮依锩鏁r常聚著五六個老頭兒,兩人下象棋,其他人圍坐旁邊指手畫腳。晚飯后我離開電腦桌,出來散散步,然后到活動室來看他們下象棋,主要是聽他們互相斗嘴,讓大腦休息一下。

      下象棋的通常是蔡老和姜老,圍觀的是花老、林老、楊老和于老。蔡老眼看要輸了,想悔棋,把剛挺進的馬撤回。姜老不干了,壓住他的手說:“別以為你還是領(lǐng)導(dǎo),當(dāng)年都是我讓你的,現(xiàn)在我們平等了,起碼在下棋上能贏你一回。”

      旁邊的楊老又補了一腳,“老蔡,舉棋不悔哦。這是賽場不是官場,你還是認輸了吧?!睏罾鲜莻€大嗓門,大老遠都能聽到他的聲音。蔡老不悅,把棋子一推:“你厲害,你來下呀?!逼鹕碜吡?。楊老坐到蔡老的位子和姜老繼續(xù)下棋,花老、林老、于老繼續(xù)圍觀。不一會兒,圍觀的幾個老頭為該走哪一步,不該走哪一著吵得面紅耳赤,可人家楊老和姜老就是不慌不忙的,旁若無人。這叫作境界。

      我發(fā)現(xiàn)蔡老的脾氣越大,老頭們就越喜歡撩他。蔡老還在位的時候出行有秘書有專車,每到一個地方都是前呼后擁,也是威風(fēng)一時,后來退居二線,原先在他面前點頭哈腰的人轉(zhuǎn)了風(fēng)向。他去醫(yī)院體檢也沒有了專門的醫(yī)生給他開道,他得老老實實在B超室門口等叫號。這一切讓他很不適應(yīng)。等完全退了下來,兒女又不在身邊,就更顯孤單,有事沒事總愛往活動室湊,大家也有事沒事總愛拿他來調(diào)侃。

      我觀棋有一段時間了,沒有人提到要拆遷,我心中竊喜,真希望不要拆遷,讓我可以長久住下。

      夏末秋初的天氣一天比一天熱,院子里的丁香花越開越密集,一簇簇白雪般的花兒壓在青翠枝葉上,花香四溢。被花香包裹的院子里,人們生活似乎沒有什么改變:老頭們下棋爭吵、年輕人來去匆匆、老太太挎著籃子出門買菜……但一些事情卻在花香里發(fā)酵,比如拆遷。

      早上去單位,就見蔡老他們圍在一塊板報前指指點點。我湊過去看,是小區(qū)重建后的效果圖以及補償公示。從效果圖來看,這個小區(qū)建成后確實高端大氣上檔次,綠化率也很高。

      我說:“很好呀,設(shè)計得真不錯,要是能建成這樣我都想買。”

      老頭們把目光轉(zhuǎn)向我,于老說:“好個屁!都是騙人的,要是能有這么高的綠化率,旁邊的農(nóng)行、工行,還有商務(wù)局也得拆了才夠。原來物資小區(qū)也是這么規(guī)劃的,你看看現(xiàn)在,連消防車都難進去,更不要說什么綠地了?!?/p>

      林老說:“就是,就是。還有啊,城西的河旺小區(qū),本來規(guī)劃有一個花園大廣場,后來改成數(shù)碼小廣場,再后來連數(shù)碼小廣場也沒有了,被開發(fā)商弄成了商業(yè)用地,這不是明擺著騙人嘛!”

      老頭們越講越氣憤:還有那補償面積,按市場均價,多出來的按這塊地的開盤價補差價,原來我們買這房子的時候工資才多少,現(xiàn)在工資沒見漲,還要我們按現(xiàn)在的價格補,不可能的,我們就是不搬,看他們怎么拆!

      老人的脾氣一旦犟起來,十頭大象都拉不回。

      拆不拆對我來說沒有什么意義,我沒有打算在龍江市買房,也買不起,退休后肯定是要回老家的。對他們的談話,我只表示同情,拆不了的話,我還可以在這里繼續(xù)住下去。

      中午下班回來,球場上多了一臺鉤機。鉤機不是來停放的,是來干活的,球場邊已被挖出一條溝,幾個工人正在砌圍墻。

      我回到出租屋,門口貼著一張通知,大概意思是這里要動工拆遷了,要求所有的住戶在半個月內(nèi)搬出去。我隱隱感覺到開發(fā)商要有動作了,可還是抱著僥幸的心理,那幾個老干部都沒有搬,租客們也都在觀望,估計一時半會兒也是搬不了的。

      活動室依舊按時開門,只不過老頭們不下棋了,他們在討論如何維護自身的利益。其實大家想法都一樣,都想得到合理或更高的補償,大部分還在上班的干部職工不好明說,暗地里還是支持老干部們的做法的。見我走過來,楊老向我招手:“老妹,你過來簽個字。”

      我一看是寫給市政府反映情況的請愿書,大意是說局領(lǐng)導(dǎo)與開發(fā)商互相勾結(jié),犧牲職工利益中飽私囊,希望政府為民做主等等。后面附有居民簽名,已簽了幾十號人的名字。楊老說:“老妹你也簽個名吧?!蔽艺f我不是房主不好簽吧。楊老說沒事,你就幫戶主簽上去,有事我們負責(zé)。我說我不知道戶主的名字,花老說,我知道,我們都是糧庫的職工,她叫衛(wèi)紅,你就簽她的名字得了。

      我覺得內(nèi)容有些偏激,哪怕是政府辦的工作人員看到這樣的內(nèi)容也會不舒服的,我建議用詞中肯委婉些,起碼爭取得到市領(lǐng)導(dǎo)的同情。老頭們都贊同我的看法,說那你就幫我們修改修改,簽字的事我們負責(zé)。我說:“不好吧,蔡老呢,蔡老當(dāng)過領(lǐng)導(dǎo),他應(yīng)該知道怎么寫的?!苯险f:“老蔡住院了,腦溢血,看樣子是癱了。”

      蔡老平時看起來滿面紅光挺有精神頭的,才退休還不到一年,怎么說倒就倒了呢。姜老說他退休前就有三高了,退下來以后三高沒降,脾氣倒越發(fā)見長了。住院了也沒什么人去看他,就我們幾個老頭去看望,他也不認得我們了。人啊,只有健康是最重要的。

      當(dāng)一個人面臨絕境或生死離別的時候,一切都不重要了,所有的要求都會降低。就像我起初的理想是環(huán)境優(yōu)美的公寓房,幾次折騰搬了好幾次家后,我的要求也就降低了。那么沒有經(jīng)過折騰的人,就是一個折騰的過程,眼前這群人,為維護自身的利益,不也在折騰嗎?如果蔡老不住院的話,估計他也會跟著折騰的。

      我?guī)退麄冃薷?、潤色,既站在居民利益的角度去考慮,又照顧領(lǐng)導(dǎo)們的感受,老干部們非常滿意。

      請愿書送到市政府不久,果然起到了作用。市政府要求糧食局召開職工大會重新征求意見,按政策進行補償,依法依規(guī)妥善安置。

      這一折騰,似乎拆遷的事就此停止了。球場邊那半拉子圍墻半死不活地擱在那里,老干部們依舊每天在活動室下棋、聊天、斗嘴。

      6

      我被安排去省城學(xué)習(xí)培訓(xùn)一個月。在省城學(xué)習(xí)的一個月時間里,除了聽課有點疲憊,學(xué)校的住宿算是享受夠了,吃飯有規(guī)律,房間早晚有人打掃整理,我真愿意待在省城直到退休。一個月的學(xué)習(xí)時間太短了,還沒好好感受就結(jié)束了?;氐烬埥咽菬艋鹜?,遠遠就看到黑漆漆的大山上方被城市燈光映亮的天空。

      隨著越來越明亮的燈火,快巴駛進了汽車總站。出得車站,一群摩的司機圍過來攬客,對這座小城我已輕車熟路,繞過摩的的包圍圈,去趕最后一趟公交車。

      我在思源廣場下了車,到了對面馬路繼續(xù)往前三百多米就是糧食局小區(qū)了。一個衣著破舊的大爺蹲在離公交停站點不遠的報刊亭背風(fēng)處,面前擺著一小擔(dān)長稈綠葉的植物。我匆匆地從他跟前走過,走了一小段又轉(zhuǎn)回頭。大爺見我光顧他的生意,期待而無奈的眼神閃出一絲喜悅。也沒問價格,隨意撿了幾枝,十五塊錢。大爺說這叫蓮花竹,開藍色的花,很好養(yǎng)活的。臨走大爺多送了我一枝。拖著行李,抱著蓮花竹向糧食局方向走去。

      深秋的夜晚有些冷了,可街上還是那么熱鬧。雖然已進入凌晨零時了,依舊人來人往,前面的燒烤攤一群小青年還在吆五喝六的,揮發(fā)過剩的荷爾蒙。燒烤攤旁兩個擦鞋的婦女在蹲守,沒有人愿意停下來照顧一下她們的生意。一家服裝店門口蜷縮著一個流浪漢,一只貴賓犬在流浪漢面前只稍停留就被主人呵斥,踮起四只小巧的爪子跑開了。

      夜,沒有打烊的意思。

      無法“打烊”的還有我,因為我找不到我的房子了。

      眼前一道施工圍墻,鋼筋鐵皮焊成的大門緊閉,門上掛著“施工重地,禁止入內(nèi)”的牌子。借著周邊燈光,從門縫往里看,里面一片廢墟。我以為走錯看錯了,一再確認后這才確定這就是原來的糧食局大院。沒想到,我在省城學(xué)習(xí)的這段時間這里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雖然明白這里終有一天會被拆掉,但這一天來得也太快太突然了,我一點心理準(zhǔn)備都沒有,我房間里的東西應(yīng)該都被埋在廢墟下了。我感覺腦子一片空白,不知道如何是好。我在施工圍墻邊徘徊了好一陣,只想找些線索,看看有沒有通知或者告示之類,起碼讓我知道這里的人都安置到哪里去了。墻面除了施工標(biāo)語和幾張牛皮癬廣告,再也沒有別的內(nèi)容。

      我撥打楊老的電話,關(guān)機了。楊老給我們雜志投過詩稿,我只有他的電話,他關(guān)機了,這下該找誰呢?我撥大同的號碼,手機里回答:“對不起,您撥打的電話暫時無法接通,請稍候再撥?!边@句話一直重復(fù)到自動掛機。我拖著行李,踅回到思源廣場公交站,不知道該去哪里,我茫然四顧。

      街上行人漸少,對面的燒烤攤喝酒的小青年聲音小了不少,有人已經(jīng)撲倒在桌上。擦鞋的婦女也不見了蹤影,流浪漢已安然入睡。公交站邊立著的一塊救助引導(dǎo)牌,平時都沒注意上面寫的什么,此刻無所事事卻看清了上面的內(nèi)容。內(nèi)容大致是說在本地?zé)o能力解決住宿的、不享受城市最低生活保障或者農(nóng)村五保供養(yǎng)的、無親友可投靠的、流浪乞討度日的,只要符合這四個條件就可以向救助管理站求助。

      上面還附有管理站的電話,牌子的另一面是到救助管理站的引導(dǎo)圖。連流浪的人都有了歸宿,我突然覺得在這個城市我連流浪漢都不如,就像個被趕出家門的人,特別的孤獨無助,去救助站住的念頭在腦子里一閃而過。不管怎樣,得先找個地方睡覺。我打通小卓的電話,問她睡了沒有,我現(xiàn)在無家可歸,要到她那里去住。她的回答也同樣讓我失望,她說陪同事在鳳平縣調(diào)研,要明天晚上才能回。準(zhǔn)確地說是今天晚上小卓才能回來,因為已經(jīng)快凌晨一點了。眼下睡覺的地方也只有賓館了,所有的事情也只能等到天亮上班后才能弄清楚。

      廣場旁邊有一家快捷酒店,酒店大門虛掩著,一個保安正在大堂左邊的沙發(fā)上玩手機,聽到大門有動靜,只抬頭看了一眼,也沒說什么,又低頭玩起手機。大堂正中央是總臺,柜臺并沒人,我敲敲臺面問道:“有人嗎?住店?!币粋€女服務(wù)員從總臺后面的房間里出來,睡眼惺忪。就在我辦理入住手續(xù)時,進來兩男一女也要開房。我拿了房卡,轉(zhuǎn)身正要去電梯間,有個聲音突然叫道:老同學(xué)!

      我下意識地回頭。

      “是叫我嗎?”我問道。

      “是呀,唯一同學(xué),你不認識我啦?安平縣民族中學(xué)高74班阿超?!?/p>

      “哦,阿超呀,這么巧。”

      當(dāng)他自報家門后,我腦子里浮現(xiàn)出高中同學(xué)阿超的樣子——瘦瘦弱弱,唯唯諾諾,三棍子打不出一個屁來,低眉順眼的小樣。眼前這個阿超是過去那個阿超的膨脹版,三七分的頭發(fā)一絲不茍貼在前額,眼里透出狡黠,一身筆挺的西裝,紅色的領(lǐng)帶特別搶眼。阿超轉(zhuǎn)身交代一起來的女孩:“你給裘總辦手續(xù)吧,我跟老同學(xué)說個話?!?/p>

      我說:“阿超,可以??!那么多年沒聯(lián)系,同學(xué)聚會你也不來,這些年都躲到哪里發(fā)財了?”

      阿超從手提袋里掏出一只大錢夾,從里面抽出一張名片。這張中英文結(jié)合的名片看得我眼花繚亂:“維萬國際生物科技公司龍江分公司,總經(jīng)理。阿超同學(xué),看來你混得不錯呀?!?/p>

      “小生意啦,看在你是同學(xué)的分兒上,哪天邀你一起發(fā)財?!?/p>

      正聊著,那女孩走過來跟阿超說:“超總,裘總的手續(xù)辦好了。”

      阿超說:“好,好!我介紹一下,這是我們總公司的裘總,剛從北京過來。裘總,這是我高中同學(xué),作家唯一。唯一,這是我的助理,可云?!?/p>

      那個裘總西裝革履,頭發(fā)梳得一絲不茍,腰板挺直,連握個手都眼望前方,仿佛隨時要演講似的。那可云站在他身后,做出隨時洗耳恭聽的樣子。

      阿超說:“要不咱們出去吃個夜宵,我請客?!?/p>

      我趕緊回了他:“改天吧,我明早還要上班,得休息了。你看裘總也剛到,想必也要休息了?!?/p>

      裘總依然挺腰抬頭望著前方說:“先休息吧?!?/p>

      早上我收拾行李退了房去單位,路過糧食局大門,我還不死心,希望昨晚看到的只是一個幻覺,可眼前的施工圍墻和圍墻里的廢墟告訴我——這是真的!

      來到辦公室,竟然不知道該做些什么了,滿腦子都是房子的事。我用最簡單的法律知識來論證,無論從哪個角度我也無法得到賠償,就連可能被埋在廢墟下的衣服、電器、寢具我也找不回來。第一,房子不是我的;第二,租房的時候因為大同的關(guān)系,我和房東并沒有協(xié)議;第三,人家開發(fā)商已貼了告示讓我們搬家了,楊老他們有理由耗下去,我一個外來戶免談。我再撥楊老的電話,通了。

      “喂!誰呀?”楊老的聲音還是那么高亢,我都感覺到手機被震得搖晃了,耳朵也被震得嗡嗡響,我趕緊把手機從耳朵邊移開,保持一定的距離。

      “楊老,我,小唯呀,糧食局大院的房子怎么說拆就拆了,我的東西還在房子里,現(xiàn)在什么都沒了!”

      “小唯呀,我們好久沒見到你,以為你搬出去了。他們太刁了,前兩周以單位的名義組織了什么夕陽紅金秋之旅,把我們這些老家伙騙到云南去玩了一個星期,說是開發(fā)商出的錢,回來就這樣了。”

      “那你們就這樣甘心了?”

      “誰說我們甘心了?這不沒人了嘛,旅游回來那天,老姜、老林、老于剛下車就被他們的子女接走了,叫他們回去養(yǎng)老、帶孫子。不甘心還能怎樣?他們補給我們每月幾百塊錢的安置費,讓我們自己在外面租房子,我現(xiàn)在就在市政府旁邊租地方住,有空我還得去市政府轉(zhuǎn)轉(zhuǎn)。”

      我只得安慰他說:“只要你們身體好好的,虧就虧點,過一段時間就能住上新房子啦!”知道了這回事,我得趕緊給自己找個地方安置下來。

      我拿出手機翻出大同的號碼,想了想還是算了,我不想欠別人的情。再說他們那么忙,估計是不會把我租房的事放在心上的,即便哪天他知道這事,這也是他欠我的人情。

      我打開電腦,在網(wǎng)上刷看租房信息。輸入“龍江市鎮(zhèn)江區(qū)”“一室一廳”,刷出很多信息,一室一廳帶家具的,還拍了相片,裝修得還挺精致的,房主留的是微信號。加了以后,才發(fā)現(xiàn)不是做微商廣告的,就是招嫖客的,都以低廉的房價為誘餌引你加她們的微信號,真是扯淡!

      正當(dāng)我埋頭在密密麻麻的租房信息里找房子的時候,手機響了。一看號碼有點眼熟便接了。

      “老同學(xué),我是阿超呀,今晚有空嗎?我誠摯地邀請你過來聽我們裘總上課,保證你收獲多多?!?/p>

      “謝謝老同學(xué)的好意啦,我現(xiàn)在連住的地方都沒有,哪有心情去聽課?!?/p>

      “怎么?聽你口氣,被老公掃地出門了?”

      “我是一人吃飽全家不餓,沒有誰趕我?!蔽腋嬖V阿超,我之前租的房子被拆了,現(xiàn)在正忙著租房子。

      “嗨!多大點事,我公司有一間房剛好空著,你就到公司來住吧?!?/p>

      “你不是逗我開心吧,我可當(dāng)真了啊。”

      “真的!我不騙你?!?/p>

      “謝謝你啊老同學(xué)!不過現(xiàn)在我還有地方住,先不打擾你了,等需要了再找你吧。”我說有地方住也不是隨便說說的,就是小卓那里。

      7

      除了剛來時的一個手提電腦、一個拉桿箱,多了幾株蓮花竹。我特意買了只花瓶,把那幾株蓮花竹慎重地裝起來,擺放在小卓的書桌上,這是我到龍江一路走來增加并唯一留下的東西。

      我的工作節(jié)奏還是比較松散的,可以朝九晚五,也可以在家完成編輯工作或是創(chuàng)作任務(wù),如果給我換個單位按部就班,打死我也不干。小卓不一樣,按著指紋上下班,還得經(jīng)常加班加點。

      小卓給我立下“三不準(zhǔn)”“三按時”:不準(zhǔn)熬夜,不準(zhǔn)抽煙,不準(zhǔn)亂放東西;按時吃飯,按時睡覺,按時上班。我抓起一個抱枕向她砸去:“我剛來那會兒也住你這里,怎么就沒這么多規(guī)矩?”“那是你剛來,臨時過渡,我忍了。現(xiàn)在不知道你這尊神什么時候走,我得立下規(guī)矩。而且,我要把你改造得淑女些,順便把你嫁出去,我就省心了?!毙∽磕菢幼涌雌饋聿幌袷情_玩笑。好吧,誰讓我又回到人家的屋檐下了呢。

      其實我的狀態(tài)完全是屬于夜晚的,只有夜深人靜,我的思維才異?;钴S,天馬行空的想法在黑夜里亂飛,不用擔(dān)心被瑣事打擾,也不用擔(dān)心影響到別人的情緒。可是現(xiàn)在好了,“三不準(zhǔn)”“三按時”把我的習(xí)慣打破,靈感也沒有了,按時上下班讓我整個人都處于緊張的狀態(tài),感覺自己像被裝在了套子里,手腳被束縛了。

      小卓在她那破屋子里收拾個不停,只要有空,她就拿著一塊抹布到處擦,看到一根頭發(fā)都大驚小怪。臨時過渡那一陣,我都沒見她這樣勤快。晚上睡覺的時候也沒有了之前海闊天空的亂聊,小卓總盯著微信在與別人聊天。我笑她是不是真的有外遇了,她不再像過去那樣大大方方給我看她的手機,而是躲躲閃閃的。

      周末是我最放松的時候。一到星期五下午,許多車輛就往城外跑,在龍江上班的外鄉(xiāng)人,大都回家去了,小卓也要回去看她的孩子和老公。走之前小卓問我是不是也回去?我說不回了,回去老媽看到我只會血壓升高,這周末我要跟幾個文友去鄉(xiāng)下采風(fēng)幾天。其實我哪都不想去,只想一個人在龍江自由自在地過個周末。

      我一個人走在燈火輝煌的街道上,誰也不認識,就像身處陌生的城市。初冬迷蒙的雨給這座城市籠罩上一層憂郁,沒想到轉(zhuǎn)眼到這里工作快一年了,而我還像浮萍一樣沒著沒落。不知不覺逛到文體路,這是美食一條街,香牛館、豬肚雞、烹狗店、郭氏烤魚、姐妹燒烤……見有人走過店門口,攬客的人都會熱情地招呼:“阿哥阿姐進來看看吧,經(jīng)濟實惠,包你滿意。”店里食客三三兩兩,桌上的火鍋騰起的霧氣正找地方逃竄,到處彌漫著油煙和燒烤的味道。我一個人點菜吃是不可能的,我轉(zhuǎn)進一條小巷,里面有一家螺螄粉特別好吃,一年前,明皚帶我來這里吃過。那時候明皚借調(diào)到市里,我從鄉(xiāng)下跑來看他,就在他和別人合租的出租屋里,我從一個少女變成了女人。當(dāng)兩具朝氣蓬勃的軀體纏綿在一起時,一切都那么美好,再簡陋的房子都無所謂,再混濁的空氣也是清新的。我們一起憧憬未來:有一套兩室一廳的住房,一雙乖巧可愛的兒女。我負責(zé)在家?guī)『懽鳎靼}負責(zé)在外打拼掙錢養(yǎng)家。我們約定為這個小目標(biāo)一起努力。理想和現(xiàn)實總是有很大的差距,我們終究沒能逃離生活的雞毛蒜皮,最終在奔往目標(biāo)的路上丟盔棄甲。每次來這里吃粉,多多少少會想起往事。

      排隊取粉的人都在玩手機,包括正在吃粉的,一邊盯著屏幕,一邊夾著粉往嘴里送。粉店那么多人,卻出奇的安靜,這都是手機的功勞。我打開久違的微信,瀏覽朋友圈消磨時間。朋友圈里面可以分成幾類:文青類、工作類、微商類、雞湯類、曬孩子曬恩愛類。小卓屬于雞湯類,發(fā)的大多是關(guān)于奮斗、勵志,關(guān)于如何調(diào)整心境的文章。我本來微信朋友不是很多,最多的是文友們。我一個個滑過去,熊二的頭像夾雜在里面。出于好奇,我點進去看他朋友圈的內(nèi)容。他今天發(fā)的一個微信讓我忍俊不禁:圖片是一只累趴的狗狗,上面寫著:單身狗的日常。下一條是“熬夜是慢性自殺!警察笑了……我們不熬夜誰來……”正想往下看,后面的人催促:“該你取粉了?!?/p>

      店內(nèi)已經(jīng)沒有了位置,端著粉到店外雨棚下的餐桌坐下。這條小巷還是挺熱鬧的,對面的咖啡館裝修得很文藝,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外,矮竹籬圍成的花圃里,店家別出心裁地埋了幾個射燈。射燈打在玻璃墻上讓整個咖啡館顯得氣派而不失浪漫。咖啡館里燈光昏暗,影影綽綽很是曖昧??墒巧錈魠s出賣了臨窗位子上的人,我抬頭向那邊無意地瞄了一眼,一對情侶正在互相喂食。這對情侶怎么那么眼熟,我不由得再多看一眼。那不是小卓和明皚嗎?這兩個身影我再熟悉不過了。小卓出門時穿的就是這件紅色風(fēng)衣,她不是回家了嗎?他們那么親密肯定不是一天兩天了……我心底如同打翻了五味瓶,匆匆吃完不知什么味道的螺螄粉,趕緊離開。

      人雖然離開了,可我的心卻落在小巷里,所有路過的人都可以踩踏,包括小卓和明皚。人心是在什么時候變的,也許就是在行走的路上且行且變。小卓,我無話不說的閨密,竟然對我隱藏了這么大的秘密!

      今夜注定無家可歸了,走在冷雨的初冬里,我感覺到徹骨的冷。南方的四季不像北方那么分明,這時候的北方應(yīng)該是“樹樹秋聲,山山寒色”的景致了,而南方依舊芳草未歇。南方的四季得用風(fēng)的冷暖來辨別,翻風(fēng)了,就說明開始冷了,當(dāng)這冷浸到骨頭里,冷得咬到腳趾,就說明冬天真的到了。

      我不知怎么就走到了電影院,想也不想便買了張通宵的票。我前面的一對情侶旁若無人互相擁吻。這大廳里看電影的也沒幾個,我把自己深深地埋進座位里,誰也不會去注意這里還有一個人存在。幾部電影輪著播放,也不記得片名了。只記得前面放的是無厘頭的搞笑片,后面放的是愛情片,劇情很是無聊,忽明忽暗的光影在我臉上竄來竄去,屏幕越來越模糊,主人公的對白離我也越來越遠,最后什么都看不到也聽不到,陷入深深的夢境中。我被工作人員叫醒,迷迷糊糊走出影院,外面人來人往,天已經(jīng)放亮了。我的思維還停留在昨晚,只覺得自己做了一個長長的夢,腳有點麻,頭有點痛。

      8

      我按照名片上的地址找到了臨江社區(qū)114號,其實就是龍江邊的一棟四層民房。一樓是個小賣部,一個胖女人正在嗑瓜子看電視,旁邊樓梯口的鐵門緊閉。我打通阿超的電話,鐵門很快從里往外打開。阿超走出來一看到我就驚呼:“我的老同學(xué),才幾個星期不見,你怎么變得這么憔悴?你們作家總是熬夜對不對?你應(yīng)該補補了,再不補就變成老奶奶啦?!蔽野琢怂谎郏骸澳膩砟敲炊鄰U話,怎么,不歡迎???那我可就走啦?!薄皠e呀,開個玩笑嘛。熱烈歡迎老同學(xué),樓上請!”他很紳士地彎下腰身,伸出右手劃了一道弧線做一個請的姿勢。樓梯很窄,兩個人要是在半道遇上,只得側(cè)身而過。我在拐角處讓出個位子,讓他先上。我說:“你們公司跟我想象的不一樣啊,怎么也得有大隔間什么的。”阿超一腳踏在臺階上,回過頭來說:“這樓梯是小了點,里面可是大有乾坤,大隔間那都是裝門面的,我們這可是正經(jīng)賺錢,不在乎那些花架子。來吧,我?guī)銋⒂^一下?!?/p>

      二樓大客廳擺放著桌椅、講臺、投影儀、音響,儼然就是一個大課堂,投影儀上方的墻上一排大紅字:維萬國際生物科技公司龍江分公司。大客廳左邊墻上貼著公司簡介、保健品宣傳海報、產(chǎn)品介紹。右邊總共有三個房間,分別是總經(jīng)理室、副總經(jīng)理室、辦公室。辦公室旁邊還有一小間廚房連著個衛(wèi)生間。廚房里一個五十多歲的大伯在做飯??偨?jīng)理、總經(jīng)理室都有班桌、老板椅、書柜和電腦。辦公室兩張桌子對放,兩臺電腦都開著。那個叫可云的女孩正在上網(wǎng),見到我們來了,起身打招呼。

      三樓是男職工的宿舍,我看到大點的房間有四個上下鋪,小的房間也放有兩個上下鋪,床與床之間擠得只能容下一個人通過,所有的窗戶都用鋼筋給焊死了??蛷d里有幾個二十出頭的小伙子正聚在一起聊著什么,見到阿超急忙起身打招呼。阿超點點頭,對其中一個小伙子說:“良子,你這月的業(yè)績還差兩個,得抓緊了!”良子低頭垂肩:“報告超總,我們正在商量怎么弄?!卑⒊哌^去,拍拍良子的肩膀說:“你原來那幾個鄰居得抓緊搞定,讓他們也加入進來,好過起早貪黑去撿垃圾賣豬肉,你說是不是?”良子不敢看阿超,一直盯著腳尖說:“我找過他們,他們都沒有錢……”“就是沒錢才得想辦法快點賺錢,以前的課都白聽了?”

      我看這個良子有點面熟,只是想不起在哪見過。不知為什么,我一見到這些在外打拼的小伙子,便想起我那個在南寧打工的弟弟。我的弟弟同他們一般大,在省城讀了個建筑學(xué)校,畢業(yè)后到一家房地產(chǎn)公司打工。我想弟弟此刻也許正餓著肚子在地鐵口發(fā)售房傳單,心里隱隱作痛。每當(dāng)我走在街上,只要遇到發(fā)傳單的,我都會停下腳步接一下傳單。

      阿超把我?guī)У剿臉且婚g帶有衛(wèi)生間的小房間,有床,有衣柜,有空調(diào),還有網(wǎng)線。阿超說這是他原來住的地方,要是不嫌棄就住下來。眼下我是沒什么可挑剔的了,回到小卓住處搬我的行李,我給她留了張字條:我找到地方住了,謝謝你這段時間對我的照顧,祝你開心幸福!我把房門鑰匙取下壓住字條,放在那瓶蓮花竹旁。我把她拉黑了。

      晚上,我正趕一篇稿子,可云給送來兩大盒保健品,說是超總送的。我說謝謝了,我不需要。我有拒之門外的意思,我是擔(dān)心她向我推銷產(chǎn)品??稍瓢驯=∑贩旁谖业臅郎?,很不客氣地拉過一張椅子坐了下來,她說:“聽超總說你是作家,我超級崇拜作家,像你這樣的美女作家,氣質(zhì)超級好,我超級喜歡。”我笑了笑說:“這是我的職業(yè),不寫東西我就沒飯吃?!笨稍平形医?,她說:“我上初中時就夢想當(dāng)作家,我的作文還在班里當(dāng)范文呢?,F(xiàn)在能夠和作家住在一起覺得超級幸運,哪天你教我怎么寫作吧。”我說:“寫作不是教出來的,這與個人的閱讀和悟性有關(guān),如果你有興趣寫作,先讀一些書?!彼娢也辉趺礋崆椋阕R趣地起身告辭了。

      我發(fā)現(xiàn)這里的員工都是軍事化管理的,床上的被子疊成豆腐塊,床下的鞋子擺放整齊,連口盅里的牙刷牙膏都統(tǒng)一朝一個方向擺好。這里的每個人都那么有禮貌,見誰都彬彬有禮。在下樓梯的時候,遇到的人都會馬上停下來向我鞠躬打招呼:“老師好!”他們把我當(dāng)成這里的老師了。我也懶得解釋,只要相安無事,我還挺樂意享受這份待遇。

      到飯點了,樓下飄上來飯菜的香味,從氣味里可以分辨出有臘肉炒蒜薹,有糖醋排骨,還有燉雞……我忍不住下到廚房去看看能不能在他們這里搭伙吃飯。到廚房一看,只有一鍋米飯,一盆肥肉炒白菜。原來那些臘肉排骨燉雞的香氣是從隔壁家飄過來的。

      白天基本除了可云辦公室有人外,其他地方都不見人影。一到晚上七點,二樓的會議室便聚集著幾十號人。先是唱一陣勵志歌,聽多了我都可以哼哼兩句。會議室里大多是年輕人,每個人一臉虔誠地聽講臺上的人講課,很認真地記著筆記。我跟他們不是一路人,我對他們更多的是同情,覺得他們不容易,并沒有想過要去了解他們的事業(yè),我和他們之間不過是見面點頭的交情。阿超總是行蹤不定,好幾天都沒露面??稍茣r不時到我宿舍來討教一些關(guān)于文學(xué)的問題,還主動幫我洗衣服、買快餐,卻從來沒有向我推銷產(chǎn)品,這讓我很放心。

      一個星期后的傍晚,阿超突然打電話過來說要請我吃飯。我問他還有誰,他說,到了就知道。我很不喜歡到酒店吃飯,特別是和不認識的人吃飯。阿超說沒有那么復(fù)雜,都是一些朋友,吃了飯大家就認識了,吃完飯還想請你去聽聽裘總的課。阿超一直鼓動我去聽他們公司的課,現(xiàn)在他又給我提供住處,又是請我吃飯的,還真不好意思拒絕。等我們走進包廂的時候,里面已經(jīng)圍坐七八個人,可云正在給他們添茶水。見到我們進來,可云迎上來引導(dǎo)我坐到主位旁邊,順手拿過我的背包,幫我掛到墻角的衣架上。阿超自然而然地入座主位,一一介紹之后,我才知道這些人都是被阿超邀請過來聽課的。除了我,其他人都紛紛向阿超打聽公司產(chǎn)品的銷售情況和公司的前景,阿超都很有耐心地給他們解答。我估計這些人都被阿超給鼓動了,這樣也好,我可以放開吃了,反正沒有人會注意到我的吃相。吃完飯阿超帶著我們一伙人到酒店的會議室。

      會議室里已經(jīng)人頭攢動,估摸有三百來號人。男的女的老的年輕的,個個臉上都寫著“亢奮”兩個字,他們互相打招呼,熱情地握手、擁抱,不知道的還以為是久別的朋友親人。還有一些看起來是新人的模樣,身邊的人不斷與他們耳語,聽者不停地點頭,兩眼唰唰冒光。

      阿超在最前排中間給我留了位子,良子也在,見我過來很禮貌地點了下頭。剛坐下來,后面一陣騷動,緊接著掌聲雷動。阿超用手肘碰碰我說:“來了,來了,裘總來了?!蔽遗ゎ^往通道那邊看,只見幾個人在通道里向主席臺上快速移過來,一個戴墨鏡,身披風(fēng)衣的男人跳上主席臺,所有的人都站起來了,雙手舉過頭頂不停地拍。兩個同樣戴墨鏡穿黑西裝的男人立在臺邊,雙手放在腹部上,不為所有人的歡呼所動。不知是誰,突然唱起《感恩的心》,只一句引唱,如同野火蔓延,全場都唱了起來。

      從看到阿超那張名片開始,我就覺得這是個傳銷公司。今天看這個陣勢,一直掛在嘴邊的話再也憋不住了,我對阿超說:“你們這是搞傳銷啊!”阿超還在興奮中,他說:“你說什么?”我提高聲音說:“你們這是搞傳銷!”阿超放下舉起的手臂,盯著我說:“你講什么?傳銷?我們可不干傳銷的事,我們是直銷公司,直銷你懂嗎?我跟你說,我們這是給機會讓大家發(fā)財。你先耐心聽聽,保準(zhǔn)你有收獲。”

      沒等我回擊,臺上裘總雙手往下一壓,全場立馬安靜了下來。裘總聲音洪亮、精神亢奮:“各位老板,各位新朋友,你們想成功嗎?”

      “想!”臺下齊刷刷地回答,聲音回蕩整個會議室。

      “你們懂成功嗎?”

      “懂!”

      “你們會成功嗎?”

      “會!”

      “今天在這里,我就是要告訴你們,沒有不成功的事,只有不成功的人!智者創(chuàng)造機會,勇者把握機會,你們能把握機會嗎?”

      “能!”

      “再大聲點!”

      “能!”

      臺上問,臺下和,這個裘總利用互動把大家的情緒調(diào)到最高點。估計傳銷演講都一個套路。裘總接下來的演講總能抓住人們想發(fā)財又遲疑的心理,直戳人性的弱點,一點一點地道出人們心里的顧慮,又一點一點地擊破它,百轉(zhuǎn)千回,跌宕起伏。所有人的情緒都隨著裘總的情緒變化而變化,眼神迷離好像被施了魔法一樣,仿佛眼前就是未來的無限商機。他們正跟著裘總一步一步走向康莊大道,仿佛每個人的口袋隨時可以裝滿錢——就差那么一步——投資——只要勇敢地邁出這一步,在場的每一個人就都是成功者。

      裘總最后的煽情連我都要相信了:“我們的事業(yè)是合法的,我們的事業(yè)適合每一個勇敢的人,我們的事業(yè)肯定能賺大錢!”

      臺下又齊齊舉手回應(yīng):“賺大錢!賺大錢!賺大錢!”

      這是一群想錢想瘋了的瘋子。

      左邊是阿超高亢的聲音,右邊是良子在嘶喊。他身上斜挎著的PU包讓我突然想起這個良子就是我在東風(fēng)社區(qū)租房時那個一套西裝一件白色襯衫的租戶,他還是這身裝扮。

      9

      聽完課,阿超把我送回住地。我剛要打開電腦,就聽到有人輕輕地敲門,篤,篤篤。我打開門,是良子,身上還挎著那只標(biāo)志性的包,手里提著一盒保健品,正探頭探腦地向外面的走廊張望。我問道:“良子你找我有事嗎?”良子回過身來滿臉堆笑:“唯老師我可以跟你聊聊嗎?”我說太晚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說吧。良子說只聊幾句就好。不容分說,良子從我身邊擠進門去,徑直走到書桌前把手里的保健品放在桌上。良子說:“唯老師,那天你剛來,我就認出你了。你也在東風(fēng)社區(qū)租過房子,我們租的是同一棟樓,你住四樓,我住在你樓下,記得嗎?”良子一個勁地提示我,語氣帶著小小的興奮。為了配合他的心情,我也顯露出同樣小小的興奮:“想起來了,我們是上下樓的鄰居。”“對,對,我們是鄰居?!绷甲友劾镩W著光:“沒想到我們現(xiàn)在又成上下樓鄰居了,我和唯老師真是有緣分?!绷甲右娢覜]有讓座的意思,就直奔主題:“唯老師,今晚的課你也聽了,我們的事業(yè)正做得風(fēng)生水起,想不發(fā)財都難,剛好我還有一個會員的指標(biāo),你加入我們吧,保證不會讓你失望?!?/p>

      眼前這位和弟弟年紀相仿的年輕人,盡管臉上很努力地長了一圈胡子,還是遮蓋不了他的稚氣。天氣轉(zhuǎn)冷,人們都開始穿上羽絨服了,他只穿一件襯衣加一件單薄的西裝外套。劣質(zhì)的面料一看便知道是路邊攤大減價的衣服,外套袖口上的商標(biāo)很扎眼,我很想把它剪掉。良子雙手很不自然地絞著,夜間的寒冷使得他的肩膀聳到了耳根,臉色灰暗,眼里充滿了渴望。我看得心酸,把另外一張椅子上的雜物卷作一團扔到床上,讓他坐下。我沒有答應(yīng)也沒有拒絕他的請求,和他聊些家常事。和大多數(shù)的小年輕一樣,良子職高畢業(yè)后開始到城市里找工作,短短半年時間他換了四份工作,每份工都只干完一個月的試用期,老板就以各種理由把試用期滿的人都辭掉換下一批人來試用。在他連房子都租不起每天啃個冷饅頭的時候,一個老鄉(xiāng)介紹他加入現(xiàn)在的公司。講到那段苦日子,良子聲音哽咽了。他說還好,老鄉(xiāng)介紹他來這里,從老家親戚那里湊出錢來加入推銷保健品的行列,現(xiàn)在雖然過得苦,但這里有吃有住,還有一起奮斗的伙伴,挺好的。我問他為什么不回老家去?現(xiàn)在農(nóng)村扶持政策多好,廣闊天地大有作為。良子沉默了幾秒說:“我想掙了大錢再回去?,F(xiàn)在我只是公司的推廣員,苦是苦一點,等我做到代理就不一樣了?!闭f到這里,小伙子突然來了精神,眼里滿滿的憧憬:“我老鄉(xiāng)有不少親戚、朋友也都在這個公司,老鄉(xiāng)昨天看中一套房子,都付首付了。過一段我也叫我爸媽來看看?!蔽抑懒甲右呀?jīng)陷入了傳銷的深澤,一時半會兒不能改變他的想法。我說我可以考慮,現(xiàn)在很晚了,我還得趕稿子。良子從包里掏出一張表格放在我的書桌上說:“那我就先不打擾您了,您想好了就填了這張表給我吧。我走了,您早點休息?!?/p>

      我拈起良子留下的那張會員表,仿佛拈著他所有的希望,一旦這個希望破滅了,他該有多失望。我該怎樣拯救他?我該不該去工商局舉報他們?可是他們已經(jīng)這樣了,在這里起碼還有住有吃,還有賺錢的希望。面對電腦,我一個字也打不出來,良子瑟縮的模樣頑固地占據(jù)著我的腦海。干脆把手頭的活兒先放下來,看看微信朋友圈最近發(fā)生了什么事??晌艺也坏绞謾C了。明明是揣在大衣口袋里,怎么就找不著了呢?我重新把身上所有的衣兜翻個遍,把十幾平米的房間細細搜過還是沒找到。我第一反應(yīng)是良子拿走了我的手機。我像倒帶一樣把他從一進門到出門的行為過了一遍。因為冷,他的兩只手一直絞著放在兩條大腿之間,除了把保健品和會員表放到我桌上時兩只手暫時分開,直到出門他都保持那個取暖的姿勢,應(yīng)該不會是他。我把記憶往前倒,從酒店出來我還掏出手機看了一下時間,然后坐阿超的車回的酒店。不會是落在阿超的車上了吧?以我丟三落四的毛病也有這個可能。我去拍開隔壁的房門,可云穿著睡衣披著一件羽絨服睡眼惺忪站在我面前,我跟她借手機打給阿超。

      連撥了三次。第三次手機接通的那一瞬,阿超氣急敗壞吼道:“這么晚了打什么電話,什么事?!”

      “是我,唯一?!?/p>

      “哦,哦,唯一啊,有什么事嗎?”那邊態(tài)度大轉(zhuǎn)彎。

      “我的手機是不是落在你車里了?華為的,手機殼是龍貓卡通的?!?/p>

      “啊,手機啊。我車里是有這么一部手機,原來是你的啊,那也太老款了,改天送你一部新的。”

      “謝謝了,我用習(xí)慣了,麻煩你明天拿給我吧?!?/p>

      “對不起啊老同學(xué),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到省城了,凌晨一點的飛機,要去總部封閉培訓(xùn)一個星期,回來再聯(lián)系你吧。你就安心聽幾天課,到時候你會感興趣的。Sorry,Sorry,我準(zhǔn)備登機了,等我回來再聊。Byebye!Byebye!”

      從頭至尾,電話那頭的背景都是安靜的,不像是在機場。我心一緊,感覺不對勁,趕緊回到房間從背包里翻出我的錢包,里面的身份證已經(jīng)不在了。最有機會接觸我包的是可云。我再次去把可云叫起來,沒想到她倒挺痛快地承認了。說在飯店吃飯的時候,是阿超讓她偷拿的,要我辦理入會手續(xù)。聽她這么一說,大冷的天我竟驚出了一身汗。我很快鎮(zhèn)定下來,我對可云說,沒事,沒事,過兩天阿超回來我再和他拿?;氐椒块g,我想通過QQ與辦公室的同事小宇聯(lián)系,原本還在隱身登錄狀態(tài)的QQ變成了離線狀態(tài),我檢查一下網(wǎng)絡(luò)是斷開的。我又裝作若無其事地出房間,下到一樓,一樓鐵門的鎖已經(jīng)換掉了!

      10

      我快步穿行在清冷的街道上,仿佛夢游一般,連呼吸的空氣都覺得不真實。這幾天來,我想盡辦法逃離那個傳銷窩點,所有的可能都嘗試過,就是沒想到幫我離開的居然是良子。

      昨晚的一節(jié)洗腦課結(jié)束后,良子趁人不注意,悄悄塞給我一團紙巾。我捏著這團紙巾回到宿舍打開一看,紙巾里包著一把鑰匙。我不知道良子是什么用意,也不明白他為什么會幫我,但我可以斷定這是一樓鐵門的鑰匙。夜深人靜的時候,我來到了大街上。

      我還是擔(dān)心被可云他們發(fā)現(xiàn),只能像一只流浪貓一樣,走在路燈的陰影里,內(nèi)心既有自由的喜悅,又有無處可去的彷徨。在這個城市里,我所認識的人包括我的同事,互相都不清楚對方的住處,平日里的聚會不是在大排檔,就是在飯店里,隨后一個個都隱藏在城市的叢林里,家是每個人最后的隱私。一邊走一邊想著該到哪里去,腦子一片混沌。一輛小車從身后駛過,車燈照亮公交站邊的一塊牌子,一晃而過。就這一晃,晃醒了我,那正是救助站的牌子。

      喝完工作人員遞來的熱水,我的心情才慢慢平復(fù)下來。此刻,我除了一身衣服,連張證件都沒有,出來的時候像做賊似的連手提電腦都不敢?guī)?。我想不起任何人的電話,也不想告知救助站工作人員我的身份,我只說我是外地被騙來搞傳銷的,剛逃出來,身無分文,在這個城市沒有親友投靠,只能尋求救助了。工作人員半信半疑,我用救助站的電話當(dāng)著工作人員的面撥打了“110”報了警,這下他們完全相信了。因為時間太晚了,他們讓我先入住,等明天再辦理相關(guān)的手續(xù)。

      救助人員帶我去倉庫領(lǐng)被褥,安排我住進三人間的女宿舍,關(guān)切地問我吃飯了沒有,沒有的話他們可以提供飲食。我說不用了,我現(xiàn)在很困,就想睡個覺。

      我的床位挨著門口,聽到動靜,里面兩張床上的人從被子下露出亂糟糟的腦袋,警惕地盯著我。一個頭發(fā)花白的老婦說了句:“來了?!焙孟袼牢視磉@里,好像我和她們是同類,可我眼下的情形分明就和她們一樣啊?!皝砹耍绊懩銈兯X了,不好意思啊?!蔽疫呬伌策吇貞?yīng)她。見我沒什么惡意,老婦人打了個哈欠,繼續(xù)說:“昨晚來了個神經(jīng)病,自言自語一個晚上,搞得我們都睡不著?!蔽覇柕溃骸澳莻€神經(jīng)病哪去了?”“今天下午家屬給接走了?!?/p>

      盡管房間里充斥著一股腳臭和尿臊的混合氣味,渾身疲憊的我竟然睡了個好覺,甚至做了個美夢。這個美夢和我租房之前的設(shè)想一模一樣:我住在環(huán)境優(yōu)雅的小區(qū)里,房子是通風(fēng)透光的一房一廳,簡約的裝修,簡潔的家具,舒適的大床,干凈的廚房和衛(wèi)生間,甚至還有一個面朝龍江的陽臺……身著睡袍的明皚立在陽臺那里用電動剃須刀剃著胡須。

      要不是被同室的那兩人的對話給吵醒,我估計還能繼續(xù)睡下去。躺在溫暖的被窩里,一直昏昏沉沉的,要是能一直這么睡下去就好了。只可惜我的兩位室友根本就把我當(dāng)成了空氣,其中有一個聲音特別尖銳,總是一驚一乍地回應(yīng)對方的談話,說的不知是哪里的方言,我一句都聽不懂。她們一邊聊天,一邊起床穿衣。有人捅了捅我的被子:“喂,起來了,吃早餐啦,晚了就沒有啰?!笔覂?nèi)的氣味仿佛也被她們驚擾到了,濃度增加了不少。一旦離開了這張床,就意味著要離開救助站,離開了救助站我去住哪里?想到這里,我再也睡不下去了,干脆起床到外面去看看,呼吸一下新鮮空氣。

      救助站由四棟三層的樓房圍成一個四合院,在高樓林立的城市里顯得矮小簡陋,但這里對我來說卻是最安全最溫暖的地方。清晨的太陽在東面的高樓一側(cè)露出半邊臉,陽光把四合院分成了一明一暗兩半。這里收容的人并沒有我想象得多,大多是老人,也有未成年人。幾十個無家可歸的人端著個碗,邊曬太陽邊吃早餐。他們大都穿著救助站發(fā)的冬衣,除了與我同室的那兩個女人湊在一塊聊天,其他人各曬各的太陽互不干擾。有一個左腳殘疾的男人盤坐在墻根下,一頭臟亂的長發(fā)把臉都遮住了,根本看不出年齡。他吃完早餐把碗隨手放在地上,旁若無人地用一只手往身上搓,搓出來的東西先看了看,再往鼻子下湊了湊,小心地放在碗邊。無意中看到這一幕,我已經(jīng)沒有吃早餐的欲望了。

      有幾個人坐在花圃邊上,其中有一個衣著還算整齊的中年人望著天空發(fā)呆,這人眼熟卻一時想不起是誰。他好像發(fā)現(xiàn)我在看他,目光和我一接觸立馬轉(zhuǎn)向另一邊。過了一會兒,他似乎下定了決心,起身向我走來。難不成在這里也能遇到熟人?待他走近一看,竟然是前年采訪過的一個房地產(chǎn)老總——勞總。雖然勞總看起來比以前瘦了許多,頭發(fā)亂蓬蓬的,臉上一圈胡子,但他額頭上一個雞蛋大的包塊讓我認定了是他。

      勞總很小就跟村里人到城里的建筑工地打工,雖然只有小學(xué)文化,但頭腦靈活,能說會道。關(guān)鍵人還長得帥氣,被小工頭的女兒相中了,入贅到女方家,之后跟岳父走南闖北打工攬活。掙了錢的勞總回老家投資,成立了建筑公司,包攬縣城大大小小的工程,經(jīng)過幾年的拼搏,公司資產(chǎn)在龍江市已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了。

      “勞總,你怎么在這里?你是來給救助站捐助嗎?”我問道。

      勞總有點尷尬,看了看四周,低聲跟我說:“一言難盡,一言難盡,你在這里采訪嗎?”我隨口說我來體驗生活?!芭?,這樣?。‘?dāng)作家真好,什么都可以體驗?!彼悬c自嘲地說道:“不像我,被迫體驗?!彼置榱艘幌滤闹埽謮旱蜕らT對我說:“我現(xiàn)在是一個失去記憶的人,什么都不記得了,你可不要對別人說我在這里哦?!笨次乙荒樢苫?,他笑了,把事情的原委說了出來。

      勞總下了血本在市里拍下最貴的一塊地后,本想大干一場,誰知從外省來了一家公司,拿到了市里最便宜的地塊,那地塊離他的地不遠,房價卻比他的要低得多。他的樓盤一下子賣不動了,銀行的利息又追得緊。想當(dāng)初銀行是求他貸款的,見他資金緊張不但不給續(xù)貸,還要他連本帶利還一筆貸款。當(dāng)時年關(guān)將至,供料方找他結(jié)賬,員工在等他發(fā)工資。他已安排人去處理幾處他自己的房產(chǎn),把能盤活的資金想辦法盤回來,他說即便砸鍋賣鐵也要給員工發(fā)工資。但這些資金到賬需要一段時間,這段時間他不想見人,所以自己把自己送進了救助站。

      他“流浪”到救助站門口,無論工作人員怎么問,他都想不起自己是誰,家住哪里。我說他們能相信嗎?勞總狡黠一笑,我出來混也不是一天兩天了。

      勞總接著悠悠地說道:“你們從前可能覺得我很風(fēng)光,其實你們沒看到平時我是怎么求這求那的,有時候為了爭取一個項目,跪在地上求人的事都能干得出來。住在這里至少可以睡個安穩(wěn)覺,暫時不用面對那么多的事情,不用成天應(yīng)酬了,也不用看別人臉色,多好!這里飯菜管飽,平時吃多了大魚大肉,也該減減肥了,就當(dāng)在這里度假了?!睕]想到一個平時看著挺威風(fēng)的人,也有不為人知的難處。

      我一時不知如何安慰,說了一句不怎么適宜的話:“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p>

      “是啊,留得青山在!我現(xiàn)在感覺就跟去西天取經(jīng)一樣,堅持到底就為了幾本真經(jīng),結(jié)果卻是離西天越來越近?!?/p>

      我說:“取經(jīng)路上還遇到那么多的妖怪?!?/p>

      “呵呵,可不是嗎,我可是被妖怪害慘了?!?/p>

      “就沒人幫你渡一下難關(guān)嗎?”

      “別看我平時朋友挺多的,關(guān)鍵的時候都跑光了。還好有一兩個好兄弟挪了點資金給我,兩分利息,不多,他們也不容易。挺過這一陣,一切都會好起來的?!?/p>

      “你還挺樂觀的嘛?!?/p>

      “不樂觀行嗎?我要是一天到晚怨這怨那,我早就死過一百回了。三十年河?xùn)|,三十年河西,河?xùn)|完了,還有河西嘛……”

      一個瘦高的中年婦女向我們走來,勞總急忙說道:“她是求助站的工作人員,你就當(dāng)不認識我,好嗎?”聲音帶著乞求。我說:“你放心,我不會說出去的。”勞總裹了裹身上的大衣,兩手攏在衣袖里,縮著脖子走開了,看著他落寞的背影我心里挺不是滋味的。

      工作人員過來說有警察找我。

      11

      在派出所里,我又看到了大同。大同看到我很詫異:“怎么是你?你報的案?看到報案人名字我還以為是同名同姓呢!你進傳銷窩里去體驗生活了?”

      聽他這么一問,氣不打一處來,我努力克制自己:“房子拆遷了,你為什么不告訴我?”

      大同撓了撓后腦勺,解釋道:“這段時間我被派去執(zhí)行任務(wù)了?;貋淼臅r候我姑才告訴我房子拆遷的事,可我打你電話關(guān)機了……我還以為你找到房子搬出去住了,所以……你后來是什么情況?”

      聽他這么一解釋,我有氣也不好發(fā)作了。我把事情的原委大概說了一下,我說:“要不是有救助站,估計我昨晚得睡街頭了?!?/p>

      錄完筆錄,大同堅持送我回單位。一路上,他不停地向我道歉,讓我放心,會盡快把我的身份證和留在傳銷窩點的東西拿回來,他會再幫我找個地方安置。他像唐僧在我耳邊嘚啵嘚啵個沒完,我聽得頭都大了。直到單位門口下了車,感覺雙方都松了一口氣。

      辦公室的小宇看到我,仿佛看到外星人一樣,他跳起來:“唯一同志,你終于出現(xiàn)了,這兩天打你電話一直打不通,你去哪里了?我們急得快報警了!”我瞪他一眼:“我平時沒見你這么積極找過我,說,什么事這么著急?”他拿出一份文件,遞給我說:“組織通知你去縣里面掛職呢,兩年,明天報到。”我這才想起前段時間推薦掛職的事,沒想到通知來得這么及時。原以為經(jīng)歷了這么多事情,我內(nèi)心已經(jīng)修煉得波瀾不驚了,但這一刻,捏著這份通知,我竟然激動得叫了起來:“太好了!太好了!”罩在我心頭的陰郁一掃而光,所有的事物都變得美好起來。小宇一臉驚愕的樣子真可愛。

      猜你喜歡
      良子
      隱匿在時光里的心動
      難忘的心靈約會
      生命因愛而延續(xù)
      慈善(2018年1期)2018-05-15 09:43:14
      空洞
      清晨的變故
      讀者(2016年11期)2016-05-11 08:28:47
      清晨的變故
      幸福(2016年29期)2016-02-04 02:57:28
      空洞
      海燕(2015年12期)2015-11-17 23:03:03
      窯 花
      兩瓶酒
      金山(2014年8期)2014-05-08 04:02:25
      清晨的變故
      感悟(2014年3期)2014-04-08 23:59:58
      英山县| 舟曲县| 普格县| 潜山县| 巴彦淖尔市| 聂拉木县| 资溪县| 噶尔县| 英山县| 黎平县| 嘉善县| 全椒县| 大关县| 乐平市| 临漳县| 合川市| 峨山| 建阳市| 渝中区| 阿坝| 苏尼特左旗| 通辽市| 襄汾县| 故城县| 神农架林区| 云龙县| 五莲县| 谢通门县| 钟山县| 合作市| 延庆县| 安泽县| 郧西县| 天镇县| 泸州市| 交城县| 千阳县| 雅江县| 武功县| 龙南县| 沁水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