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琛琛
易曉琪抬起頭,窗外的陽光打在她的眼睛上,眼前一片金燦燦,像誰撒下了一把碎金箔。徐正旭佝僂著背,拖拖沓沓地逆著金光朝她走來。
什么風把你吹到公司來了?還以為再也看不到你啦!易曉琪沖徐正旭綻開比陽光更燦爛的笑容。
厲總在嗎?徐正旭面無表情。
在的在的!易曉琪殷勤地搭訕,你找厲總干嗎?還是為佳碧苑業(yè)主的事兒?
徐正旭漠然地掃視她一眼,徑直朝厲總辦公室走去。
真是奇了怪了!張設計師從隔壁格子間探出頭來,沖易曉琪擠眉弄眼,易大美女都明送秋波了,徐正旭那塊木頭還毫無反應,他那方面是不是有什么難言之隱?
滾!易曉琪惱羞成怒,她不再理會張設計師,走到窗邊,推開窗戶。
極目遠眺,整個城市的輪廓盡收眼底,城市里的每一處巢穴,都隱藏著誠壹裝飾的商機。近十年來,房地產(chǎn)業(yè)發(fā)展速度好比坐火箭,誠壹裝飾也搭了一把順風車,生意炙手可熱。易曉琪親眼見證自己的姨父,由一個走街串巷的木工厲師傅,搖身一變,成了衣冠楚楚的裝飾公司厲總。
易曉琪剛從財會學校畢業(yè)就進了姨父的裝飾公司,她從初入職場的大驚小怪,到久經(jīng)沙場的見怪不怪。如今,周圍唯一令她琢磨不透的人,只有徐正旭了。
厲總為人多疑,擔心員工里面有同行派來的臥底,三天兩頭炒員工魷魚。徐正旭聘入公司后,設計、畫圖、施工、監(jiān)理樣樣拿手,勉強在公司扎了一陣根。
徐正旭性格內(nèi)向,易曉琪偏偏對這塊木頭動了心。旁觀者都窺破了易曉琪的心意,但當事人徐正旭不僅不領(lǐng)情,還在兩人中間砌起了一道籬笆墻。
是我不夠優(yōu)秀嗎?易曉琪破天荒地失去了自信。
易曉琪正胡思亂想時,厲總辦公室里突然傳來砸碎茶杯的聲音。
厲總辦公室被圍得水泄不通。
徐正旭站在厲總面前,臉色蒼白,垂著眼,不吭一聲。
騙子!厲總沖人事部門的同事大發(fā)脾氣,這個騙子你們是怎么審核進來的?敢碰我的瓷兒!
碰什么瓷兒?易曉琪忙插嘴。
厲總嚴厲地看了易曉琪一眼,問,他還有多少工資沒結(jié)?
兩千來塊。易曉琪看著厲總的臉說,上個月佳碧苑的業(yè)主投訴瓷磚有色差,拒付尾款。這位業(yè)主恰好是由徐正旭負責,所以,您吩咐我扣掉他的工資,他一氣之下才辭了職。
辭職的事不必多說!厲總不耐煩地問,獎金扣了沒?
易曉琪理直氣壯,您只說了扣他工資,又沒有說扣他獎金!
吃里扒外!厲總怒不可遏。
圍觀的同事臉上露出看熱鬧的喜色。別看易曉琪表面大大咧咧,做起事來卻心細如發(fā),讓他們榨不出公司一分一毫的油水,這會兒終于能看夠易曉琪的笑話了。
徐正旭,你不要太過分哦,不就兩千塊錢嗎?都辭職了,還急赤白臉地回來討。易曉琪趕忙沖徐正旭吼,希望能打消厲總的怒氣。
厲總不怒反笑,你以為他只要兩千塊?他訛上我了,想讓公司賠付兩百萬!
兩百萬?周圍一片嘩然。
不是訛,是正常索賠,假如您不答應,我就立馬申請勞動仲裁。徐正旭聲音低沉,氣勢卻不弱。
徐正旭口口聲聲稱他得了肺癌,是為公司賣命兩年落下的職業(yè)病,要求公司承擔全部治療費用。
不怕怒目金剛,只怕瞇眼菩薩。徐正旭有備而來,他準備了剛?cè)肼殨r的健康證,以及幾天前的醫(yī)院檢查證明。
易曉琪顫著聲音問,你真的得了肺癌?
徐正旭別過臉去,說,是的。
易曉琪不知是喜還是憂,喜的是她受徐正旭冷落,大概是他怕病情拖累她;憂的是愛情小鳥剛飛上枝頭還沒展翅,就遭遇到了獵人的目光。
徐正旭,我當時同意你進公司,是沖何師傅的面兒!何師傅說你有個苦命的姐姐,央求我留下你,只當我做了件善事,沒想到,你竟然這樣忘恩負義!厲總雙手合十,念了聲阿彌陀佛,便抄起車鑰匙,推開徐正旭奪門而出,臨走前向眾人拋下一句話,爛攤子你們自己收拾!
厲總皈依了佛門,氣急敗壞也沒有忘記將“阿彌陀佛”掛在嘴邊。眾人大眼瞪小眼,想笑又不敢笑。徐正旭并不追趕,沖著厲總的背影不疾不徐地說,明天我再來找您。
徐正旭理了理衣裳,揚長而去。易曉琪猶豫幾秒,沖張設計師喊道,我請個假,你幫我照看下前臺!
張設計師陰陽怪氣地唱道,果園的哥哥走了桃花運,姐妹三人都看上他……
易曉琪影子一樣地跟著徐正旭,他走路她也走路,他坐地鐵她也坐地鐵。
你沒有得肺癌對不對?你只是遇到過不去的坎兒,特別缺錢是嗎?你要錢做什么呀?你告訴我,或許我可以幫助你呀!對了,厲總說你有個苦命的姐姐,到底怎么回事……易曉琪將這些話,反反復復地問了一遍又一遍,她唯恐一旦停下來,她和徐正旭之間就冷場了。
徐正旭突然停住腳,易曉琪撞上他堅硬的后背。徐正旭一字一頓地說,我得沒得肺癌關(guān)你什么事?不要提我那個姐姐!
喉嚨似乎被一只奇怪的生物掐住了,易曉琪只想奪路而逃,該死的,我什么時候這么丟臉過?
是的,我要趕快離開他,走之前最好能抬手甩他一個耳光,他不就仗著我喜歡他嗎?觸及到“喜歡”兩個字,易曉琪的心臟突然顫抖了一下,她飛快地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就那么一眼,瞬間便原諒了他的無禮。
他大概好幾天沒刮胡子了,黑色的硬茬從嘴唇周圍鉆出來,頹廢,消沉,由于消瘦,下巴線條刀削似的明顯。他的眼睛并不大,她卻能望得很深,深黑色的眼珠有碎鉆一般的光芒在跳躍,掩飾著憂傷的底色,她只想撲入他的懷抱,抱著他的腰喃喃地說,不要躲開我,把你的秘密都告訴我。
易曉琪的注視咄咄逼人,徐正旭后退一步,嘴角掛上一絲戲謔,嗯?你打算怎么幫助我?挪用公款還是捐獻器官?
你以為你躲開我,我就放棄了嗎?不,不弄清楚原因,我是不會罷休的。徐正旭,你看似油鹽不進,其實懦弱無比,你渴望愛,渴望關(guān)懷,卻又不敢去觸碰它,因為你害怕失去!我不知道你遭遇過什么苦難,但我知道,我和那些人不一樣!從小,我見過家族里太多的爾虞我詐,親情在利益面前灰飛煙滅,唯有真情才是我最看重最想追求的。徐正旭,你是個心地善良的人,你做不出碰瓷兒的事,我相信你!易曉琪一口氣說了許多話,胸脯微微起伏著,徐正旭驚訝地看了她一眼,臉上又浮起那種熟悉的嘲笑。易曉琪惱火地推了他一把,咬了一下嘴唇接著說,我知道你又想推開我了,也許你想,這個女孩兒怎么這么不矜持,不要臉,甚至認為我不檢點。也許現(xiàn)代人都不相信愛情了,你更不相信,但是我信,愛是氣味,是注視,是追隨。徐正旭,我相信你是一個人品極好的人,一旦你愿意付出,就不會輕言放棄!
不,我不是!徐正旭皺起眉頭。
易曉琪憐惜地看著他,像一只母羊盯著她的小羊羔,你為什么忍受厲總的刁難,千方百計留在公司,真以為我不知道嗎?你想干一番事業(yè),琢磨出清理甲酫的法子。裝修市場這么大,但環(huán)保問題是個堵不上的漏洞,黑心的商人花樣百出,將廢材廢料稍微包裝,什么顆粒板,強化實木,都膽敢貼上環(huán)保衛(wèi)士、零污染的標簽,真正是賊喊捉賊。你當不了捉賊人,便想當一個防賊人,你研究出了除甲酫機,你欣喜若狂!
你怎么知道?徐正旭變成了一只呆鵝。
易曉琪不無得意地笑了一下,說,請何師傅吃酒不是白吃的。
何師傅?徐正旭下意識地轉(zhuǎn)了一下眼珠。
易曉琪聲音低沉下去,何師傅的妻子前年得肺塵病死了,還不到五十歲,公司的人都知道。何師傅兩口子一直跟著厲總干活,用非常低廉的價格承包下刮墻涂墻的生意。易曉琪頓了頓,接著說,何師傅的手藝超出這個價,我懂,可是誰讓咱們裝飾公司是家族企業(yè)呢,真殺價、假殺價的事兒穿插著干,更何況,何師傅人老實,他離開公司也接不上活……
何師傅妻子的肺塵病也是職業(yè)病。徐正旭補充說。
易曉琪嗯了一聲,何師傅最近也咳嗽得厲害,我勸他去檢查,他說富貴在天,生死有命。
一只口罩都吝嗇的公司,何師傅還把他當恩人,連提賠償都覺得難以啟齒。徐正旭滿臉嘲弄。
其實你是幫助何師傅籌錢,是嗎?易曉琪眼睛亮閃閃的。
徐正旭欲言又止。
易曉琪不再追問這個問題,徐正旭終于肯面對面地同她講幾句話,已經(jīng)令她非常歡喜。她深吸一口氣說,徐正旭,現(xiàn)在我認真地問你,我了解你,那么你愿意了解我更多一點兒嗎?
一群麻雀從兩人頭頂上掠過,留下一串爭先恐后的翅膀拍打的聲音;抱著小孩兒的年輕媽媽從兩人身邊經(jīng)過,嘴里哼著兒歌,徐正旭不由得微笑起來,春日陽光正好,好久沒細細體會過這種妥帖的溫暖了。
徐正旭含著笑意說,我沒有房。
正好免去了房子加名字的煩惱。碧桂園那對年輕男女,為房子寫誰的名字吵得你死我活,婚禮都延后了。
我也沒有車。
太好了,我不用擔心會出車禍。綠城那對中年夫婦,好好開著自己的車呢,被發(fā)瘋的大貨車攔腰輾了,留下一雙年幼的兒女。
我連存款也沒有。
愛情已經(jīng)有了,面包還會遠嗎?
我……我還有肺癌。徐正旭猶豫著,眼睛盯著地面。
沒關(guān)系。易曉琪拉起徐正旭的手,溫和又堅定地說,現(xiàn)在醫(yī)學這么發(fā)達,一定會好起來的,就算真的有那么一刻,我也希望最后陪著你的人是我。
徐正旭的胸膛里似乎鼓起來了一條帆,漂在海上迎著風,呼啦啦地唱起了歌。易曉琪的眼睛熠熠發(fā)光,蘊藏著無限的期盼和力量。
時間仿佛靜止了幾秒,又猛地將徐正旭拽回到八歲那年的盛夏。徐正旭!是媽媽在悲號。徐正旭!是爸爸在暴跳。是徐正旭干的,是徐正旭干的……無數(shù)紛亂的腳步在他的腦海里踩踏,人越聚越多,聲音越來越大……
你怎么了?易曉琪驚覺他的手在劇烈顫抖,在抽離。她焦急地想抓住他,可是他力大無比!
徐正旭甩開她的手,目光輕飄飄地向她身后望去。
你在看什么?
看你身后是不是長著一對翅膀。
翅膀?
你是天使下凡、圣母轉(zhuǎn)世嗎?徐正旭毫不留情地嘲諷。
全身的血液朝臉上涌去,易曉琪只覺得面皮快被撐爆開來,她勉強擠出一個微笑,想講句什么玩笑話化解掉這令人窒息的尷尬,徐正旭卻頭也不回地走掉了。
穿過好幾條街,徐正旭回頭張皇地搜尋,她并沒有跟上來。他有一些失落,又有一絲慶幸。他有一搭沒一搭地走著,肚子深處開始隱隱作痛,像有一只隱形的手揉搓著五臟六腑。徐正旭捂著肚子,掙扎著挪到花壇邊坐下,咬著嘴唇不讓呻吟飄出來。一只馬蜂嗡嗡嗡嗡,在他的耳旁來回飛舞,轟也轟不走,他的意識漸漸有一些渙散。
父親臨死前,大概也是這般痛苦吧!他的臉蠟黃,皮包著骨,顴骨聳立著,只有兩只眼珠無力地轉(zhuǎn)動。父親患了肺癌。為了延長父親的性命,一家人做了很多努力,中醫(yī)西醫(yī),拜神求佛,種種方法都試了個遍。沒用的。姐姐冷笑著說,都是命。你還像不像個做女兒的樣子!母親氣得嘴唇發(fā)抖。假如我像個做女兒的樣子,父親的病難道就能好?姐姐滿不在乎。母親的巴掌揚起來,到底又放了下去,她捂住自己的臉,嗚嗚地哭起來。
哭聲像一條條繩索,將徐正旭緊緊地捆綁,一層,又一層。他嘗試用自己稚嫩的肩膀扛起這個家,力量卻遠遠不夠。有一天,姐姐神秘兮兮地告訴徐正旭,知道嗎?咱們的爺爺也是肺癌走的,弟弟,你也要多多關(guān)注自己的身體哦!喉嚨仿佛被一雙手死死掐住了,無法喘過氣來,徐正旭瞪著姐姐,說不出一句話,姐姐哈哈大笑。自那以后,徐正旭開始覺得肚子疼,哪怕是在睡夢中,身體里也像壓著一塊沉甸甸的大石頭,他拼盡力氣搬石頭,卻從來沒有成功過。
父親臨死前,將兒女喚到床畔,他將姐姐的手塞到徐正旭掌心,虛弱地看著徐正旭的眼睛說,一定要照顧好姐姐。沒過幾年,母親便改嫁了,她臨走前也再三叮囑徐正旭,一定要照顧好姐姐。
當然要照顧好姐姐。因為,他欠姐姐的。
徐正旭欠姐姐一雙眼睛。
姐姐的眼睛長年累月微閉著,偶爾掀開一下,便露出駭人的灰白。出事以后,徐正旭再也不敢正眼看姐姐,那兩處凹陷的窟窿里面,像藏著冷颼颼的鋒利暗器,看一眼,機關(guān)便秒速啟動,密密麻麻的針尖般的無形暗器劈頭蓋臉地朝他射來,他緊閉著眼睛,動彈不得。
徐正旭害怕照鏡子,他怕見到鏡中自己的那雙眼睛,假如姐姐的眼睛還在,會不會也長成這種模樣?他怕與人對視,無論是誰的眼睛,里面都像盤踞著兩條狡猾的小蛇,它們會出其不意地躥出來,尖利的毒牙死死咬在心尖上,不松口。
讓徐正旭感到意外的是易曉琪的眼睛。易曉琪熱情、直率,甚至有種咄咄逼人的強勢,可是她的那雙眼睛,極有分寸,每每在徐正旭稍有不安時就閃開了,躲避得恰到好處。徐正旭鼓起勇氣正視過,他驚訝地發(fā)現(xiàn)那雙眼睛里面沒有蛇,反而是兩汪清泉,能洗滌他一切的罪惡,能原諒他所有的魯莽。
夢很快驚醒,徐正旭警覺地發(fā)現(xiàn),易曉琪的眼神似曾相識——像極了姐姐的眼睛。
那雙眼睛,一直都在,永遠凝固在他八歲的記憶里。
那年的夏天離奇地熱,土地干涸已久,現(xiàn)出一道道扭曲的裂縫,有愚蠢的蚯蚓在烈日下暴死,有徒勞的知了在樹枝上嘶叫,村里那條骯臟的黑色流浪狗,吐著猩紅的舌頭,躺在墻角短淺的陰影里喘粗氣。徐正旭踮著腳尖,在滾燙的泥土上行走。三伏天的中午,周圍都沒有人,只有他和那條熱得半死的流浪狗。徐正旭無所事事,尋到一塊碎紅磚,瞇起眼睛,瞄準目標,冷不丁朝流浪狗擲去。
流浪狗嗷的一聲慘叫,翻身而起,朝徐正旭晃著尾巴汪汪亂叫,狗叫聲打破了沉悶的中午。姐姐在屋里大叫,弟弟!你別吵我瞌睡!天這么熱瞎鬧什么呀!
破姐姐,爛姐姐!徐正旭繞著屋子亂叫,然而姐姐不搭理他。徐正旭悻悻離開前屋,來到后院,他又看到那只流浪狗在紅磚角落翹起一只后腿,往地上滋尿,地面冒起熱浪,留下一攤深色的尿漬。沖?。⌒煺癯鹆酪录墚斘淦?,大呼小叫地朝狗沖去,狗嚇得慌不擇路,一頭扎進石灰堆里,撲騰起一陣白色的粉末。
不揍你飛上天了是不?姐姐怒氣沖沖地拎一把掃帚,朝徐正旭奔過來。徐正旭來了勁兒,舉著晾衣架圍著半截紅磚繞來繞去,嘴里嗒嗒嗒地模仿著槍聲。后院里的紅磚和石灰是準備砌圍墻用的,免得流浪貓狗老跑進后院偷食撒尿,這會兒成了徐正旭的避難所。姐姐裝腔作勢追了兩圈,便作罷,汗水沿著額角滴下來,姐姐抬起手,擦著汗,汗水又揉進眼睛里,澀澀地疼。
姐姐!徐正旭喊道。姐姐放下手,循聲望去,見徐正旭的身一晃,手一揚,一團白霧迎面撲來。
中招啦,中招啦!徐正旭喜滋滋地嚷道。
姐姐蹲到地上,拼命地揉眼睛。
水……水……姐姐揉著眼睛大聲呼叫。
像受到驚嚇似的,四面八方的蟬不約而同地轟鳴起來,太陽潑辣辣地照下來,熱得叫人覺得恍惚。
不給你,就不給你!徐正旭隱隱約約覺得有些不安,但他不是輕易投降的小孩兒。
姐姐便站起來,摸索著自己找水。這個年方十二歲的姑娘只覺得眼睛疼痛難當,萬千根針扎一般難受,比汗水滴進眼睛里痛一千倍,一萬倍。她以為手揉一揉就好了,水沖一沖就好了,痛忍一忍就好了,等痛過去了,再向爸爸媽媽告狀不遲。誰都想不到,姐姐的眼睛從這個酷熱的中午開始,瞎掉了。
時間真的會沖淡一切記憶嗎?不,絕不是這樣。徐正旭一旦閉上眼睛,那個中午便在腦海中纖毫畢現(xiàn)。頭頂?shù)牧胰铡⒈┧赖尿球?、聒噪的知了、空氣中的熱浪、流浪狗背部一小塊掉毛的皮膚、赤腳踩在地面的灼熱、擲石灰的力度,還有姐姐的那一雙晶亮的眼睛,都像一排排釘子,牢牢固固地釘在心上。日子久了,釘子生銹了、腐朽了,卻一個都不少地扎在記憶里,不僅絲毫沒有松動的痕跡,反而與血肉長在一起,越陷越深。
徐正旭挨了“人生”中最狂風驟雨般的毒打,父親叫囂著要挖了他的雙眼賠給姐姐。對八歲的孩子來說,早早地用上“人生”一詞是不是過于草率呢?不,絕不是這樣。徐正旭的美好人生在八歲那年便定格了,以后活著的每一秒,他只是行走在陸地上的魚,周圍的聲音潮水般退去,景物只剩下大致的輪廓。他所有敏銳的感官都奉獻在八歲以前,相比姐姐,他更似一個視力不濟雙耳失聰?shù)娜恕?/p>
雙眼纏著紗布的姐姐日夜哭泣,她擔心學校的開學典禮,老師安排了她在升旗儀式上領(lǐng)唱國歌呢!她還是班上的文藝委員,假如她住院影響上學,班歌由誰起頭呢?時間煎熬地度過去,姐姐終于接受了眼傷失學的事實。姐姐只沉默了幾個月,便重新振作起來,姐姐說,沒事的,我的眼睛總有一天會治好的。
總有一天會治好的,姐姐盼了二十多年,從未放棄過希望。每一年,姐姐都會問相似的問題:
我在廣播里聽說,心臟能移植了,心臟都能移植了,眼睛移植還會遠嗎?
聽收音機了嗎?斷掉的指頭能縫在肚子里生長,等長好了,再從肚子里拿出來,手指頭就能接活了,醫(yī)術(shù)越來越先進了,我總算有盼頭了。
前不久英國成功實施了一例換頭手術(shù)呢!頭都能換了,換眼睛應該快了吧!
……
姐姐失明后,從來沒有責罵過徐正旭一句,她堅信科技能讓她重見光明。父親、母親、徐正旭都小心翼翼,避免在姐姐面前提起任何與眼睛有關(guān)的東西。徐正旭有一回粗心,早上剛起床感嘆了一句今天的天空真藍。父親狠狠地瞪他,母親把碗筷拍在桌上叮當響。姐姐悠悠地說,藍色是什么顏色?我都快忘了呢!
徐正旭的言語越來越少,姐姐也很少同他說話。父母親相繼離開后,家里只剩下徐正旭和姐姐,兩人同住一個屋檐下,像上演著一幕幕啞劇。
適合盲人的工作不多,姐姐都一一嘗試過,她試著給人按摩正骨,沒做多久,說受不了人身上的一股子臭味;她又學風水算命,學著學著就傷心起來,說可找著罪魁禍首了,當年紅磚和石灰擺放的地方,恰好是家神爺居住的地方,壓得家神爺不能翻身,他能不把禍事降臨在家里頭嗎?
唯有唱歌時的姐姐是最放松的,她跟著收音機聽上三五遍,成調(diào)的曲兒就從她的嘴里飄出來了。曾經(jīng)有個小伙子循著歌聲找到家里,一見唱歌的是個瞎子,扭頭就走掉了。
此時姐姐在干什么呢?徐正旭滿頭大汗蹲在路邊,看一看時間,已近中午,必須掐分掐秒趕回去做飯了。他忍著痛楚站起來,攔了輛車,快趕到家門口時,刺骨的痛楚終于過去。徐正旭擦了把汗,順路買了些姐姐愛吃的菜。進門之前,徐正旭側(cè)耳傾聽屋內(nèi)的動靜,姐姐又在學唱一首新歌:
眼前的黑不是黑
你說的白是什么白
人們說的天空藍
是我記憶中那團白云背后的藍天
我望向你的臉
卻只能看見一片虛無
是不是上帝在我眼前遮住了簾
忘了掀開
……
姐姐的歌聲一句,又一句,鞭打著徐正旭的耳膜,他被抽得頭昏眼花。不知誰家炒著辣椒,嗆人的油煙充斥在逼仄的樓道里,憋得人喘不過氣來。徐正旭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腦子里似乎有無數(shù)碎片在攪動。樓道上有腳步聲傳來,徐正旭忙重重地咳嗽一聲,掏出鑰匙,塞進鎖眼里,姐姐的歌聲戛然而止。
徐正旭閃進屋里,放下手里的蔬菜,有蒜苗、姜、菠菜,還有一條鯽魚。姐姐摸索著走過來,踢倒了墻角的貓碗,剩飯菜撒了一地。讓我來。徐正旭趕忙迎上去,將姐姐牽到沙發(fā)上,悄無聲息地將剩飯菜收拾干凈。
姐姐伸出手,徐正旭便將蒜苗和菠菜擱到姐姐手邊,姐姐摸到一根蒜苗,憑手感摘起菜來。姐弟倆默不作聲,各做各的事情。貓咪不知從哪兒鉆出來,蹲到姐姐腳上,細聲細氣地喵了幾聲。姐姐突然停下手,側(cè)耳聽了一陣,說,老何來了。
徐正旭打開門,樓道里空蕩蕩的,還殘留著未散盡的嗆人油煙,哪有何師傅的影子?自從姐姐拒絕何師傅后,何師傅便很少上門。姐姐是傷了何師傅的心了,姐姐將何師傅送的上百張CD扔了一地。
就算我瞎了,也不想找一個老頭子。姐姐冷漠地說。何師傅看上去不老。徐正旭干巴巴地解釋。欺負我看不見?姐姐冷笑,眼皮不停地翻動。徐正旭垂下頭,不敢多說一句。姐姐反而湊近來,得意地說,別人都不知道,我可知道,老男人的身上都有一股子酸朽味,難聞得要命。
何師傅送的禮物里,姐姐只留下了貓咪。貓咪,只有你不會嫌棄我,也不會想方設法把我塞給別人,對不對呀?姐姐呼喚著貓咪。
后來,徐正旭便替姐姐婉拒了何師傅。何師傅倒沒說什么,徐正旭卻是惱恨了好久,也不知道在惱誰。
剖好洗凈的魚扔下鍋,魚在鍋里徒勞地跳了兩下,終于停歇了,魚的眼球蒙上一層灰白的顏色。徐正旭抓起一把蒜苗,將整個魚頭蓋得嚴嚴實實。姐姐突然又說,老何來了。這一回,老何是真的來了,手里還拎著兩瓶稻花香白酒?;蛟S,剛才老何也來了,只是覺得吃飯時間去別人家,空著手不像話,調(diào)頭買酒去了,老何就是這樣一個謹慎的人。
煎好的魚端上桌來,老何已經(jīng)斟滿了酒,還給姐姐倒了一杯酸奶。桌上已經(jīng)擺好了粉絲涼拌菠菜,蒜苗炒雞蛋,油炸花生米。姐姐早已避入臥室,徐正旭喚姐姐吃飯,遲遲不見應聲。她就這么個怪脾氣!徐正旭小聲沖老何解釋。
老何為什么來找他,徐正旭心知肚明,這一回,不是為了姐姐。果然,一口酒悶下去,老何便開門見山了。老何說,小徐你不能這樣,你碰厲總的瓷兒,不是打我的臉嗎?想當初,我介紹你到公司,在厲總面前,將你夸得跟神仙下凡似的。
沒辦法,我病了,癌。徐正旭掃了一眼臥室門,跟老何耳語。
老何并不吃驚,顯然有備而來。老何說,你缺鈣我信,得癌,我可不信!老何想了想,又說,你若真病了,這是命,砸鍋賣鐵弄錢去,訛上恩人是什么道理?人窮志不能短。
貓咪圍著桌腿不停地打轉(zhuǎn),嗷嗚叫著很是貪婪,徐正旭夾斷魚尾,扔到貓碗里,叫聲立馬停止了。陽光從窗縫里漏進來,灑了一飯桌,將酒瓶、飯菜照得明晃晃的。
就數(shù)太陽對我最慷慨了。徐正旭苦笑著。他借著酒意,將厲總公司上上下下濫竽充數(shù)、克扣工錢、違規(guī)操作等黑心賺錢的手段宣泄了一通。徐正旭說,你將厲總當恩人,幫公司賣命,他卻將咱們當傻子一樣。
老何生氣了,將酒杯往桌上一頓,說,別掛羊頭賣狗肉了,你說你是劫富濟貧,我說你是坑蒙拐騙。他違規(guī),你直接檢舉就好,干嗎拖我下水?
兩人又紅著臉爭辯了一番,老何出了個兩全其美的主意,我聽易曉琪說,你那清除甲酫的機器不是搞出來了嗎?不如你將這機器賣給公司,我再求求厲總,說不定能挺過一陣。
徐正旭放下筷子,長嘆一聲,唉,別提了。
當甲酫測試儀的數(shù)值在眼前穩(wěn)定下降,徐正旭的心臟激動得快躍出胸腔,老天終于厚待了他一回,能替自己和姐姐謀一份好的保障。徐正旭藏藏掖掖,想獨享這份喜悅更久一點兒,喜悅在他沉悶得密不透風的生活里,是多么稀缺的氧氣??!
上揚的眉梢出賣了徐正旭,易曉琪敏銳地發(fā)現(xiàn)了他身上的變化,她暗戀的人正像陽光中的芝麻,一節(jié)一節(jié)地長高了。易曉琪聯(lián)想到徐正旭幾乎每天都泡在工地上,往家具、地板上刷一種自制的奇怪涂料。有人問他干什么呢?他含混說替客戶保養(yǎng)家具,方便介紹下一位客戶。別人信了這套說辭,可瞞不過易曉琪的眼睛。
仿佛一株未來得及結(jié)出果實便遭遇了狂風暴雨夭折的植物,徐正旭突然蔫了。上天自以為很幽默,總喜歡跟人類開些一點兒都不好笑的玩笑,還買一送一。先是徐正旭在持續(xù)觀測中,發(fā)現(xiàn)甲酫清除只是治標不治本,隔不了三五天,甲酫又會卷土重來。緊接著,醫(yī)院又檢查出徐正旭肺部陰影疑似癌細胞,建議住院觀察。
要想得到活命的機會,徐正旭就必須將甲酫機投入市場,哪怕他被迫接受了無法改變的事實——清除甲醛的唯一方法,便是開窗通風,他發(fā)明出來的機器,也只是廢鐵一堆。徐正旭心里掙扎了很久,這片市場多么巨大,多么誘人,哪怕暫時將甲酫封閉三五天左右,也足以蒙蔽很多人自掏腰包。賺錢,應該像厲總那樣不擇手段,厚黑學才是商人的成功之道,何況,他和姐姐都非常需要錢。
良心最終占了上風,徐正旭不相信,不相信他來到這個世界上的使命只是坑害人,他已經(jīng)坑害了姐姐的一生,難道還要去坑害更多的人嗎?
焦慮了一個多月,徐正旭最終冷靜下來。他驚訝地發(fā)現(xiàn),他一點兒都不懼怕死,甚至隱隱地有些期待,假如死能夠豁免他的過失,令他得到解脫,為什么不快點兒呢?他唯一放心不下的只有姐姐。
姐姐不肯嫁人和工作,認為徐正旭供養(yǎng)她一輩子理所當然。這種想法,姐姐從來不說,徐正旭也心如明鏡。姐姐不曾原諒過他一秒,他也沒有放過自己一分。
萬不得已,徐正旭終于想出一條路,去劫厲總賺的黑心錢。倘若有一天,自己不在世上了,給姐姐留下一筆錢也是好的。
老何,照顧好我姐姐。徐正旭醉了,他拽住老何的手,使勁晃著。老何誠實善良,總有一天,姐姐會接受他,哪怕她再不情愿,好歹也吃不了虧,人活著,不就是一次又一次的妥協(xié)嗎?
那你怎么辦?老何扶起歪歪倒倒的徐正旭。
趁兩人不留神,貓咪躥到飯桌上,將剩下的半條魚叼著就跑,老何大聲呵斥,手指掃到貓咪的半截尾巴。姐姐聞聲從臥室出來,貓咪跳到姐姐頭上,將剛梳整齊的頭發(fā)撓得紛亂。老何拘謹起來,手忙腳亂地收拾著打翻在地上的碗碟。
徐正旭癱倒在沙發(fā)上,笑著嘟噥,大不了,與厲總的車來個擦肩而過。
宿醉的滋味著實難受,整個腦袋變成了石頭,每一秒鐘都頭痛欲裂。徐正旭昏昏沉沉地起床,用冷水澆了滿頭滿臉。
成不成,就在今天了。徐正旭把胡子刮干凈,又從里到外換了一套干凈衣裳。臨出門前,徐正旭猶豫了幾秒,站回鏡子前面,鼓起勇氣,細細地打量起鏡中人。
鏡子里的他一臉疲憊,額頭已經(jīng)浮現(xiàn)出幾道淺淺的皺紋。他的眼睛,原來是這種形狀,眼頭高,眼尾垂,像一條逆流向上的魚。
這也是姐姐的眼睛。徐正旭想。
為了姐姐,今天不成也得成,不就是到黃泉路上逛一逛嗎?徐正旭對著鏡子左右看了看。
姐姐,我走了。徐正旭向姐姐告別。姐姐的頭發(fā)亂蓬蓬的,穿一件寬大的半舊T恤衫,她左手端著貓碗,右手端著一碗剩飯菜。
貓咪喵喵叫了幾聲,姐姐好像沒有聽見。
徐正旭默默帶上門。
好幾周沒下雨,空氣干燥得要冒出火來,擁堵的車流延綿成一張網(wǎng),將整個城市籠罩得透不過氣,喇叭聲長一聲短一聲地鳴叫著,又沒入更稠密的喧囂。
徐正旭盯著自己的腳尖,在車流中穿插而過,仰起頭時,裝飾公司的大樓已近在咫尺。
陸陸續(xù)續(xù)有人從大樓門口穿進穿出,有面生的人,也有熟悉的人。徐正旭已經(jīng)到車庫觀察了一番,厲總锃亮的寶馬X系停在二十一號車位。中午厲總應酬多,他必會開車出來。
地下車庫的出入口并列,只用一道欄桿隔著,有一個極陡的陡坡,徐正旭的計劃是藏在出口處,待寶馬加大油門上坡時,他出其不意沖出去,殺他個措手不及。
正午,厲總不出所料出現(xiàn)在公司門口,他穿一件黑格子襯衣,藏青褲子,棕色皮鞋,腕上戴一串偌大的佛珠。徐正旭舔一舔干干的嘴唇,藏得更隱秘了些。
厲總目不轉(zhuǎn)睛地經(jīng)過車庫門口。徐正旭屏住呼吸,此刻他的感官突然變得敏銳,鼻子里飄入一股怪味,大概就是姐姐所說的中老年男人身上的酸朽味。徐正旭準備尾隨上去,一個熟悉的女聲鉆入耳朵,姨父!
是易曉琪,她穿著一件黃色連衣裙,小跑著跟上厲總,邊走邊打著手勢說著些什么。沒待易曉琪說完,厲總便拔高嗓門吼,什么事都要我出頭,要你們做什么!
易曉琪焦急地解釋著,厲總不耐煩地打斷她。易曉琪跺了一下腳,頭也不回地快步走出來。
路過車庫門口時,易曉琪忽地慢下腳步,左右張望了幾下,徐正旭更緊地貼在角落處,像一只隱匿的壁虎。
如他所愿,易曉琪未作久留,她很快拐了個彎,明黃色的身影消失了。
再見,易曉琪。徐正旭默默向易曉琪道別。他隱隱地覺得虧欠易曉琪,甚至還對不起厲總。不過,為了姐姐,還有什么不能割舍呢?何況厲總吃撐太多,不利于他積福,我碰他的瓷兒,是助他修行。徐正旭再一次強行說服自己,打起精神,盯緊車庫出口。
大失所望的是,寶馬遲遲不見蹤跡。莫非狡兔三窟?徐正旭焦躁起來,不,絕對不可能,徐正旭很熟悉車庫地形,車庫僅有一個出入口。
徐正旭潛入車庫,遠遠的,他依稀看到二十一號車位上停著一輛黑色的車,半敞著車門,泊在原地一動不動。
老狐貍,大概又在跟誰煲電話粥吧!徐正旭打算返回潛伏點,目光一掃,心突然漏跳半拍,車頭處赫然遺落著一只棕色皮鞋。
徐正旭忙跑過去,又看到斷線的佛珠滾了一地。
厲總仰臥在駕駛室的座椅上,翻著眼珠,右臉抽搐成猙獰的模樣。
喂,120,快……快救人!徐正旭顫抖著雙手撥通電話,驚惶得聲音變了調(diào)。
事情發(fā)生得措手不及,厲總中風了,居然比徐正旭搶先一步進了醫(yī)院。
猶如獵豹失去了它的目標,徐正旭茫然了,接下來該怎么做?
回家的路遙遠又漫長,深一腳淺一腳地,每一步都仿佛踩在棉花上。徐正旭迷迷糊糊地推開門,看到姐姐又撫摸著貓咪,坐在陽臺上發(fā)呆,斜陽將她佝僂的影子拉得很長,影子撞到家具的拐角處,像被人拉扯了一樣扭曲著。徐正旭關(guān)上房門,將自己摔到床上,蒙著頭睡了兩天兩夜。他聽到姐姐在客廳氣惱地叫外賣,不知隔了多少個鐘頭,又聽到何師傅結(jié)結(jié)巴巴的聲音,大概是拎著蘋果來看他和姐姐。何師傅和姐姐高一聲低一聲地說著些什么,聲音破破碎碎地飄入他的耳朵,他將整個腦袋蒙在被子里,全部都懶得理會。
他做了一個極長的夢,夢里他不停歇地奔跑,右手舉著一個冰涼的晾衣架,跑過長城跑過沙漠跑過城堡,跑過半人高的紅磚墻,每一處紅磚墻旁邊都有一堆石灰。有只背部掉毛的黑狗在追咬他,幾乎咬到他的腳跟兒。他氣喘吁吁,不停地跑,像一只沒有腿的鳥兒。突然看到易曉琪在前面,笑著向他伸出手,她穿著一件黑乎乎的裙子,他忙伸出手,剛觸碰到她的指尖,黑狗就躥上來了,他驚慌地丟下她,繼續(xù)不要命地跑,前方一片黑茫茫,沒有盡頭,他感覺自己快虛脫了,嗓子干得冒煙,水……水……他痛苦地呻吟著,卻恐懼地聽見了姐姐的聲音,姐姐捂著眼睛痛苦地喊,水……水……
徐正旭猛地從噩夢中驚醒,他似乎真的聽到了姐姐的聲音。
姐姐,你在叫我?徐正旭收攏思緒,疑惑地問。姐姐用空杯子敲打著飯桌,咚咚作響,姐姐大聲說,是呀,我快渴死了!
不管發(fā)生什么事情,都要先顧著照顧姐姐呀,哪怕還剩下最后一口氣。
徐正旭起來手忙腳亂地燒開水,姐姐翻著眼皮,露出死魚肚般的眼白。徐正旭小心翼翼地將調(diào)好的溫開水杯送到姐姐手里。
姐姐捧著水杯,抿了一小口水,又說,我頭有點兒痛,你幫我按一按腦袋吧!
徐正旭愣住了。
姐姐突如其來的信任,令徐正旭不知所措。多少年了,姐姐極少求他幫助。
某一年夏天,姐姐臥室的空調(diào)壞了,她默不作聲,直到緋紅的濕疹布滿在姐姐臉上,徐正旭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失誤。姐姐身上的濕疹反反復復,纏了好幾個月才消停。徐正旭多次向姐姐道歉,姐姐用長長的指甲撓著皮膚,一下,又一下,一聲不吭。
姐姐磕磕絆絆地走向她的臥室,徐正旭亦步亦趨地守護在姐姐身后,大氣都不敢出。
你想找什么?我來找。徐正旭問。姐姐側(cè)著耳朵,自顧摸索著,抽屜里的雜物互相摩擦,索索地響。
姐姐不答話,仿佛等待了一個世紀那么久,姐姐終于摸出一把扁長的牛角梳子。
腦袋右邊痛。姐姐說。她將牛角梳遞給徐正旭。
徐正旭趕忙接過梳子,緊握在手心,幾乎落下淚來。
徐正旭握著梳子的手顫抖著,在姐姐的發(fā)絲里輕輕梳著,時間仿佛靜止了下來,只聽見梳子游走的聲音。
姐姐。
嗯?
疼嗎?
很疼。
梳子停頓了一下,又像一根羽毛一樣在姐姐頭上輕輕滑過。
還疼嗎?
姐姐沉默了一會兒,說,不疼了。
有液體滴到姐姐頭發(fā)上,徐正旭抽著鼻子說,對不起。
室內(nèi)寂靜極了,像塵封千年的墓穴,良久有斷斷續(xù)續(xù)的歌聲響起:
你是我的眼
帶我領(lǐng)略四季的變換
你是我的眼
帶我穿越擁擠的人潮
你是我的眼
帶我閱讀浩瀚的書海
因為你是我的眼
讓我看見這世界就在我眼前
……
徐正旭默默地聽著,幫姐姐梳理著頭發(fā),當姐姐哼唱第三遍時,徐正旭說,姐姐,我就是你的眼。
姐姐細哼一聲,緩緩站起來,從抽屜里摸到一根橡皮筋,將頭發(fā)綁成結(jié)結(jié)實實的馬尾。
弟弟,老何什么都跟我說了,從現(xiàn)在開始,我是你的眼。姐姐說。
姐姐在何師傅的幫助下,成了一名“流浪歌手”,她將徐正旭的醫(yī)院診斷書擺在地上,到地鐵入口唱,商場門口唱,公園里唱,學校周圍唱……姐姐旁若無人地歌唱,她站在哪兒,哪兒就變成了遼闊無邊的舞臺中心。姐姐看不見,無邊無際的黑暗便是她唯一的聽眾。
人們好奇地發(fā)現(xiàn)了這個土里土氣的婦女,貌不驚人,甚至有一些丑陋,居然擁有一副驚人的好嗓子。
她低吟淺唱時,人們想起荷葉上滾動的露珠;她引吭高歌時,人們情不自禁地仰起頭,看一看天空是否有鴻雁飛過;她哼起憂傷的情歌,白發(fā)蒼蒼的老人會清晰回憶起情人年輕時的模樣;她的節(jié)奏變得輕快,號啕大哭的嬰兒也會破涕為笑。
姐姐瞎掉的眼睛,更為她蒙上了一層神秘的色彩。大家惋惜地議論,因為她的聲音過分美妙,所以上天才奪走了她的一雙妙目。
有人拍下她的視頻,轉(zhuǎn)發(fā)到網(wǎng)絡上,凡是點開視頻的人,都不由自主地轉(zhuǎn)發(fā)。姐姐凹陷的眼睛與驚艷的歌喉形成了鮮明對比,看啊,女瞎子帶來了天邊的歌。
厲總歪著半邊臉躺在病床上,他聽到視頻里傳出姐姐的歌聲,眼角里溢出亮晶晶的淚花,嘴角也流出濕答答的口水。
易曉琪被厲總叫到醫(yī)院,厲總抽搐著半邊臉,興奮又艱難地交代著什么,易曉琪連猜帶蒙,總算弄懂了厲總的意思,厲總要給徐正旭捐款。
厲總說,絕好的宣傳機會呀,你們將公司的招牌和慰問費做成醒目的牌匾,和姐姐的視頻一起紅透網(wǎng)絡。
大大小小的捐款像雪花一樣地飛過來,徐正旭的治療有了指望。何師傅顫抖地幫姐姐算錢,喃喃自語,我的天,這輩子第一次見到這么多錢!
何師傅核對好金額,將銀行卡塞入姐姐手里。
徐正旭嘿嘿地笑,心情前所未有地輕松,就算治療失敗,他也無牽無掛了,姐姐多棒啊!何師傅拿胳膊肘撞徐正旭一下,說,傻笑什么?瞧你多慫,除甲酫的技術(shù)搗鼓兩年多,還不如你姐姐亮兩個月嗓子。
姐姐也抿著嘴笑了,她盤著雙腿坐在地板上,用那把牛角梳子細細地梳著頭發(fā),貓咪也歪著腦袋打量姐姐,重新認識女主人似的。
徐正旭說,姐姐,你這會兒好像一條美人魚。
美人魚?是不是被巫婆毒啞嗓子的那條?
我是另一條被毒瞎了眼睛的美人魚。姐姐難得開了句玩笑。
徐正旭心一緊,抬眼觀察姐姐,姐姐卻若無其事地笑著,她的眼窩依舊塌陷,可徐正旭分明發(fā)現(xiàn)了一抹異彩水草。
姐姐。
嗯?
我打算明天就入院,醫(yī)院打過好多次電話了。
你放心去,我會繼續(xù)唱歌,直到你的身體好起來。
姐姐。
嗯?
徐正旭囁嚅著嘴唇,想掏心掏肺說些什么,卻一句話也沒有說出口。他拉過姐姐的手,緊緊地握著。
徐正旭感覺自己漂浮在海面上,身體隨著海浪一起一伏,前所未有的輕盈。地平線上有一輪明黃的太陽,溫暖,卻并不刺眼。陽光掉到海水上,碎了,金子一樣漂浮在海面上,他好像躺在星河里??諝饫镉锌床灰姷木`在歌唱,仔細一聽,卻是海水拍打的聲音。他的身體越來越輕,心上的石頭不見了,肺上的石頭也消失了。他變成了一條晶瑩剔透的魚。起風了,海浪大了起來,他的身體顛簸著……
快醒一醒!有人搖晃著徐正旭的身體。他睜開眼睛,看到了易曉琪、何師傅、姐姐,還有陳教授。
陳教授剛檢查完徐正旭的身體,他皺著眉,微微搖頭,眼鏡片反射出微弱的藍光。
搖頭意味著什么?
弟弟現(xiàn)在怎么樣?姐姐抓住何師傅的手,一遍又一遍地問。
何師傅面色沉重地輕拍姐姐的手背。
病房里寂靜得令人窒息,只聽得壁鐘咔嚓咔嚓旋轉(zhuǎn)的聲音,陳教授扶了扶眼鏡,似乎在考慮如何開口。
陳教授是徐正旭的主治醫(yī)師,也是醫(yī)院最好的主刀醫(yī)生。陳教授聽說他的患者是最近在網(wǎng)絡上爆紅的女盲人的弟弟,二話不說,一口就應承了下來。
正式入院前,院長也出現(xiàn)了。院長是個儒雅的人,他與姐姐合了影,又與徐正旭親切握了手,感謝他們對醫(yī)院的信任。
徐正旭的診治過程萬人矚目,關(guān)系著醫(yī)院在患者中的口碑。院長和陳教授明白這其中的利害,只許成功,不許失敗。院長交代陳教授,徐正旭的每一項檢查,務必由陳教授親自把關(guān)。
等待抽血結(jié)果時,易曉琪也來了。
徐正旭脧一眼何師傅,何師傅故意看向窗外。
重色忘友。徐正旭笑著心里輕哼一聲。
易曉琪大大方方地牽住徐正旭的手,極其自然,像熟悉多年的老朋友一樣。
徐正旭舔著嘴唇,想把手抽出來,易曉琪把他抓得更緊了。她一句話也沒有說,他已經(jīng)明白了她的心意。
不論結(jié)果如何,徐正旭已經(jīng)無比滿足,親情、愛情、友情失而復得,別無所求。
徐正旭剛從放射室里被推出來,和其他人的緊張不同,他平靜地望著陳教授,仿佛看著一個判官,等待他下達生死命令。
醫(yī)生……姐姐又忍不住追問。
陳教授望著眾人,嚴肅地說,請你們等一等,最好哪里都不要去。
莫非癌細胞已然擴散,命不久矣了嗎?徐正旭嘴邊露出一絲無奈的微笑。
要不,我們到外面去談吧!姐姐面色蒼白地想站起來,何師傅忙扶起姐姐,飛快地看了眼徐正旭。
不用,你們就在這兒等我。陳教授揮一揮右手,又堅決地說,對,哪兒都別去,等著我。
陳教授很快出去了。
大家相對無言。
徐正旭干笑一聲,說,看來我馬上要去另一個世界旅游了。
呸呸,別瞎說,陳教授讓我們等結(jié)果呢!易曉琪心存一絲樂觀,聲音卻有些發(fā)顫。
姐姐,你以后不用到墳前看我,免得勞累,你只需要唱一首《你是我的眼》,我就能感受到你在我身邊。徐正旭這會兒特別想說話。
沉默了一會兒,姐姐說,好。
你也跟著他胡鬧。何師傅扯了扯姐姐的袖子。
徐正旭還想繼續(xù)交代些什么,陳教授推門進來了,他后面還跟著七八個專家醫(yī)生,院長也臉色凝重地進來了。
易曉琪一看到這陣仗,殘存的最后一絲僥幸被徹底擊碎。她跑出門,找到一處偏僻角落,一邊幫姐姐在網(wǎng)絡上直播著消息,一邊忍不住落下淚來。
徐正旭被七八個專家圍在中間,翻的翻眼皮,摸的摸脾臟。他們把徐正旭過往的檢查結(jié)果在手里輪番傳來傳去,又與最新檢查結(jié)果反復比對。
罕見,真是太罕見了!每個專家都感嘆道。
我從醫(yī)這么久,從未見過這種病例。陳教授摩挲著下巴。
其他專家一致點頭。
姐姐身子晃了晃,險些跌倒在地。何師傅攙扶住姐姐,別過臉去,嘆了一口氣。
莫非癌細胞演變成了什么新型病毒嗎?這下連徐正旭也不淡定了。
陳教授慢慢整理著病歷,專家們都將目光移向院長。
院長深吸一口氣,說,這種病例,我們只是在醫(yī)學著作中見過,沒想到現(xiàn)實中真的會發(fā)生。
專家們點頭,概率極小,像中彩票一樣,但不代表沒有。
院長又扶了扶眼鏡,說,但是有炎癥,需要持續(xù)消炎。
徐正旭和何師傅看著這群人,不知道他們到底在研討什么。
最后院長擠出一個笑臉,拍了拍徐正旭的肩膀,說,小伙子,恭喜你,你的癌癥自愈了,我也是第一次見到。
猶如驚夢乍醒,震得徐正旭魂飛魄散,一遍又一遍地問,怎么可能!
陳教授說,我們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陳教授扭頭看院長,欲言又止。
徐正旭翻身下床,和姐姐抱在一起,喜極而泣。何師傅搓著雙手,看著姐弟倆,不知道說什么才好。
待他們的情緒平靜下來,院長親自為他們倒水,示意他們坐下,然后搬一把椅子,坐在他們對面。陳教授和幾個專家站在院長身后,互相交換著眼色。
徐正旭發(fā)現(xiàn)院長的態(tài)度不同尋常,問,您要說什么事?
院長手指叩著膝蓋,深吸一口氣,說,現(xiàn)在外面圍了很多愛心人士,還有幾家知名媒體。
哪來的愛心人士和媒體?徐正旭問。
姐姐舔了一下嘴唇,說,剛才陳教授替你診治的時候,我請曉琪幫我網(wǎng)絡直播了,來者都是好心人。
陳教授嚅囁著說,院方也請來了記者。
院長瞪了陳教授一眼,陳教授立馬噤聲。
讓好心人跟著高興一把,那是喜事啊!何師傅樂呵呵的。
輿論是把雙刃劍。院長一邊思考一邊說,畢竟,癌癥自愈的案例過于罕見,全世界都屈指可數(shù),恐怕說出去,大家都不會相信。
包括我們都不敢相信!陳教授重重地跟了一句。
姐姐剛緩和過來的臉色,一層一層刷白。她鎮(zhèn)靜一會兒后緩緩地說,人們會懷疑我在詐捐。
院長看著姐姐,心想,這個婦女是個盲人,沒想到心眼倒是亮堂。
大家都沉默了,徐正旭剛想說我們可以把捐款退回去,只聽姐姐冷笑一聲,究竟是癌癥自愈,還是院方誤診呢?
院長騰地站起來,你這是說的什么混賬話!病歷一大摞,次次誤診不成?
誰知道呢?或許你們聲稱的美國進口醫(yī)療機器沒擦干凈。姐姐異常冷靜。
徐正旭吃驚地看著姐姐。姐姐的嘴像刀子一樣尖銳,他早有見識,沒想到她一張利嘴對付起見多識廣的院長,也毫不遜色。
姐姐接著說,我不僅不是詐捐,還會找你們賠付精神損失費。
室內(nèi)安靜得可怕,誰也不再出聲。
不要胡攪蠻纏。院長重新坐下,挺直脊背,我們有專門的醫(yī)療事故鑒定小組、法律顧問,你們賴上醫(yī)院誤診,絕對零勝算。
我姐姐可是網(wǎng)絡紅人,知名草根歌手。徐正旭喘過一口氣,本能地保護起姐姐來。
是的……何師傅雖木訥,但也懂得同自己人站在一條陣線。
有話好好說,我們需要解決問題,而不是制造問題。陳教授連忙站起來,將涼透的茶水倒掉,重新續(xù)上水。
趁著陳教授倒茶的工夫,院長回頭看了看幾位專家,幾個人微微點頭。
陳教授擱下最后一只茶杯,也沖院長點了點頭,站到院長旁邊。
院長干笑一聲,說,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咱們不必在這件事上浪費時間。院長身體前傾,降低聲音,說,經(jīng)過院方領(lǐng)導小組集體討論,現(xiàn)在咱們來商量雙贏的解決辦法。
姐姐伸出手,何師傅連忙將茶杯遞到姐姐手里,姐姐咕咚喝一口水,問,怎么雙贏?
院長猶豫幾秒,斬釘截鐵地說,繼續(xù)手術(shù)。
什么?徐正旭從椅子上跳了起來,茶杯撞翻在地,茶水和茶葉潑了一地。
姐姐端著茶杯坐著,紋絲不動,只有茶水泛起微微的漣渏。
我們院方會減免你們所有的手術(shù)費用,你們只需要對此事守口如瓶。更重要的是,你們絕不會遭受詐捐的猜忌,以及逐筆退還捐款的麻煩。院長諄諄誘導。
院方自然也有好處的,多一個震驚全國的成功治愈癌癥的案例。姐姐笑了。
我只聽到你的歌聲妙不可言,沒想到人更冰雪聰明。院長也笑。
不,我不同意!徐正旭說,此時他的心跳如鼓。
這……恐怕不好吧!這瓷兒碰大了啊,碰大了!何師傅還是不停地搓著雙手,一會兒看姐姐,一會兒看徐正旭。
姐姐將臉轉(zhuǎn)向徐正旭,翻了翻變形已久的眼皮。
徐正旭分明又被兩支暗器擊中了心臟,驚得動彈不得。
麻煩你們先出去,剩下的事情我來處理。姐姐起身送客。
院長握住姐姐的手,暗中使勁,一下,又一下。
興師動眾前來的專家小組,悄無聲息地掩門出去了。
徐正旭垂著頭,胸口上下起伏。
弟弟,別怕。姐姐摸索著走過來,擁抱住徐正旭說,只是象征性地割一道傷口,不會很疼。
可是我怕。徐正旭鼻子發(fā)酸。
姐姐放開徐正旭,聲音變得冷冰冰的,你能有我疼?
徐正旭愣住了,他瞬間被拖回八歲的記憶,壓抑得透不過一絲氣來。
姐姐的兩只眼眶黑黝黝的,深不見底,我好不容易才觸摸到屬于我的光明,我不想再回到冰冷又黑暗的海底去了。
弟弟,幫我。姐姐的聲音低沉下去,像一只來自海底深處的神秘動物,絕望,努力,帶著令人拒絕不了的蠱惑。
你……你讓我一個人想一想。徐正旭艱難地開口。
姐姐伸出手,摸索到自己的拐杖,走了幾步,又回過頭說,咱們家的貓咪養(yǎng)不熟,跑掉好幾天了,它發(fā)情了,跟著公貓走了,連一只畜生都懂得順應自己的本能……姐姐嘆了一口氣,跌跌撞撞地開門出去了。
何師傅沖徐正旭嚷嚷,這是怎么一回事呢,你碰瓷兒老拖上我!
易曉琪在門外同姐姐撞了個滿懷,她想去牽姐姐,姐姐卻甩開她的手走了。易曉琪的眼睛腫成了桃子,她疑惑地問何師傅,這是怎么了,人都到哪兒去了?
何師傅跺一下腳,追著姐姐出去了。
徐正旭拉開窗簾,望向窗外,陰天,天空積滿了厚厚的烏云。此刻,他的思緒如萬馬奔騰,他曾經(jīng)想用除甲酫機發(fā)財騙人,想用性命要挾厲總,如今好不容易柳暗花明,難道又要炮制一個謊言蒙哄善良的人們嗎?
不要怕,你不要怕,有我呢!易曉琪捧起徐正旭的臉,像母親一樣看著自己的孩子,眼淚又止不住地刷刷流下來。
姐姐淚流不止的雙眼突地又浮現(xiàn)在徐正旭的腦海,扎得他鮮血淋漓。
滾!你以為你是天使嗎?是圣母嗎?徐正旭推開易曉琪,無比暴躁。
又怎么了?易曉琪瞪大雙眼,她實在不明白徐正旭為什么一次又一次地推開她。
徐正旭喘著氣,扶著窗臺,他看到密布的烏云中間撕開一道縫隙,天光從縫隙中漏下來,好像一只天眼,冷冷地看著這個魔幻的人間。
責任編輯/張小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