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天宇
“世俗”是個奇怪的東西。每個人都可以說自己是獨立的個體,但每個人又都成為套住他人的、世俗的一分子。自古以來,不愿被俗塵蒙蔽自我的人,總有更高的追求。儒家甘愿投身其中去美化、拯救世人,圣賢們勇?lián)懒x;道家則想遠離、超脫塵俗來實現(xiàn)身心自由,漁樵們遺世獨立。
在永恒的個人與世俗的矛盾中,走來了一個奇絕千古的李白,他給自己取名“太白”。其實,塵世怎留得住太白的顏色?他那么瀟灑浪漫,看似根本不屬于現(xiàn)實,不屬于任何派別,然而他偏偏降臨于現(xiàn)實的塵世中。
一個高傲的姿態(tài)是要來讓世人仰慕的,而世人看的永遠是名利,于是功名、榮譽便也成為他長風破浪的豪邁追求。從他寫給韓荊州的自薦書中可以看到,在他以“隴西布衣”的身份流落楚漢期間,“遍干諸侯”,“歷抵卿相”,“雖長不滿七尺,而心雄萬夫”,想著脫穎而出,“揚眉吐氣、激昂青云”!在四十二歲那年,他終于接到玄宗詔書入京,高唱“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人生看起來是要步入正軌了。
然而,一顆高傲的心又怎把俗人俗事放眼里?自己既為酒中仙,任憑你人間天子千呼萬喚,我是可以不上船的,更不必說專喜別人摧眉折腰的權(quán)貴。“龍巾拭吐,御手調(diào)羹,貴妃捧硯,力士脫靴”,想象一下,入朝一年,他得罪了多少人?但只要自己快樂,啥都不要緊,真正圍繞他的,永遠是劍氣、美酒和月光!
他幻想自己有一天“事君之道成,榮親之義畢”般功成名就,卻在自己事無所成時便計劃好了終要“與陶朱、留侯,浮五湖,戲滄州”,“俯視巢許”。太白早知道塵世不是他的歸屬,功業(yè)只是一個過程,不是目的。他以為自己可以將世俗、政治都玩轉(zhuǎn)得漂漂亮亮,然后轉(zhuǎn)身離去,“深藏功與名”。卻不料,他終究是“太白”了,萬丈紅塵,何來他的凈土!自以為可以玩世不恭地登上高臺,終于來到那個殿堂,忽然看清在世人眼里,自己原也無非一個玩物?!懊▋A國兩相歡,常得君王帶笑看”,被玄宗潑水醒酒后,揮就寫下《清平調(diào)》時,多么意氣風發(fā)。但酒醒了,夢也結(jié)束了,玄宗把這個傳說中的謫仙端詳清楚了,收好詩,賜你金子,放還。
驕傲的心被無情戲弄了,這時他才意識到自己是真的被貶了,被人間的天子放還,更是被天上的神人下放。
于是我們看到命運開的一個奇絕的玩笑——讓一個最懂歡樂的人,去品嘗最濃重的悲愁;讓他邁著飄逸的步伐,來詮釋現(xiàn)實道路的沉重。從此,“行路難”便加入了他的詠嘆。是否上天故意用如此極端的姿態(tài)來轉(zhuǎn)告世人:世間真沒有你夢想的純粹歡樂。
于是這個受盡委屈的謫仙,在痛苦的掙扎中,不得不用盡各種方式來尋回心靈深處、生命源頭的歡樂,尋回尊嚴,留住高傲。挽救他心靈的,依舊是劍氣、美酒和月光。這個可憐可愛的謫仙以他巨大的能量,為世人帶來漫天劍氣的舞蹈、遍地月光的揮灑,融匯在無盡的金樽美酒中,噴發(fā)成蕩氣回腸的歌詠……
在他謫出京城八年之久后的那場與老友的尋常酒會上,蓄積的滿腔心事噴涌而成一首《將進酒》,濃縮了一生的苦與樂。初讀之下,會折服于那肆無忌憚的尋歡作樂而飄飄欲仙。“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薄芭胙蛟着G覟闃?,會須一飲三百杯?!薄扮姽酿傆癫蛔阗F,但愿長醉不復醒?!薄拔寤R,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薄M管把你們看重的東西拿出來,哪個有我的一杯酒更值得?
于是我們再讀,再陶醉……讀著讀著,竟讀出了那歡樂背后的別樣滋味?!肮艁硎ベt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意思難道是,清醒著太累太苦?自比的“斗酒十千恣歡謔”的陳王曹植,豈非也是借酒消愁,豈非也是憋屈而死的?看回去,那“天生我材必有用”的激情吶喊,原是“高堂明鏡悲白發(fā)”之后不服氣的呼告,可頭發(fā)畢竟是白了;那“鐘鼓饌玉”,那“五花馬”“千金裘”,竟是用來抵消自己的萬古之愁!主人已在停悲“言少錢”,你還強要“杯莫停”,這酒,真喝得痛快嗎?
其實,當我們從現(xiàn)實的角度去揣摩詩仙的心腸時,已離他的境界甚遠。讀李白的詩,得有勇氣蔑視所有的物質(zhì),得有勇氣不計較,才能大約感知到李白。在酣暢淋漓地飲后,什么時光易逝的悲、反客為主的狂、自比曹植的憤……所有復雜的情感都化作自己的下酒菜,唯有杯中酒才是真實而重要的!喝酒!我有的是才華,想怎么樣就怎么樣,想怎么寫就怎么寫,都讓后人去猜吧!喝酒,喝酒!既然這個世界不給我機會,那我又何必去摧眉!還是喝酒,喝酒!我要醉!醉了,醉了才能不再看到那些煩心的事情,才能回到自己的世界里……
“三杯通大道,一斗合自然”,酒杯是他飛仙的橋。
這世上的酒徒很多,無論是歡樂的還是愁苦的,無論是為了消愁還是為了助興,每天醉倒的都不少,但最能道出喝酒人感覺的,非太白莫屬。
醉眼蒙眬中,他又看到了天上的明月,它高高在上,那么純潔。只有非人間的月宮,才是李白的寄托、歸宿,舉起盛滿美酒的金樽邀明月,月光是他超凡脫俗的天梯。
無人陪伴時,明月與我“對影成三人”;孤身行舟、離鄉(xiāng)而去時,明月陪我“夜發(fā)清溪向三峽”……
遙想當初,應該就是在這么一個夜晚,他漂流著進入中原,面向這片黑壓壓的俗塵大地,一路相隨的月光讓他溫暖,他給自己取名“太白”。
或許最后,又是在那么一個有酒有月的夜晚,他散發(fā)弄扁舟,水中攬月,離開了人間。
這樣的生命換來的是世人一聲“詩仙”的呼喚與肯定,世人是否以這聲呼喚來艷羨他的脫俗、自嘲庸俗?上天畢竟以懲罰的方式,實現(xiàn)了他來到這里的初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