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嶺
某個星期四的語文教研活動,張世程老師做了《體驗與語文教育的有效性》的報告。我聽著,思緒卻不完全集中在報告本身,而是時不時有了一些不自覺的游離。
人們經(jīng)常提起人與某些事物的交融,就如武俠小說里,作者不厭其煩地穿插關(guān)于人性與劍性的探討,構(gòu)造出人與劍相契合的精神世界。人因劍而能,劍因人而顯,人與劍超脫了使用與被使用的世俗關(guān)系,不分屬性地成為武林的主角。而對于一個報告而言,做報告的人與報告本身應該統(tǒng)一在某種精神上,分裂或者背離,不僅會使報告內(nèi)容失去應有的鮮活的現(xiàn)實依據(jù),更是會將人降低為報告的附庸。這樣,報告便成了人格分裂或精神與唇舌背離的表演,其意義便走向了徹頭徹尾的虛無。但隨著張世程老師報告的深入,我突然意識到,張老師為什么選擇這個主題來探討,而這個報告為什么由張老師來講,似乎也存在著一種冥冥中的注定,這種注定便切合著武俠中人劍合一的描寫。
我與張世程老師可謂亦師亦友。在名師工作室,他是名師,我是學員;但在一次赴北京的骨干教師培訓中,我意外地和他成了同學,而與他同學的那些日子又成了我從教以來最難忘的時光。到北京的第一天,有一個下午的時間做休整,我和張世程老師一拍即合,準備去圓明園和清華、北大做一次雖然匆忙但對教師而言似乎不可或缺的文化與精神的尋訪。其中的許多細節(jié)已經(jīng)無從記起。但我記得,我們一路上話并不多,特別是踏進圓明園之后,許多時候,我們竟然不約而同地選擇了沉默。因為走了不少彎路,到達時已是薄暮時分,陽光逐漸退去,濃陰的氣息仿佛從我們的腳底浮現(xiàn),然后再一點一點彌散開來,飄浮在樹木間、湖面上。湖水里隨處可見的枯荷沉寂著,它們陰郁的表情讓我們踩在路面上的每一步都那樣綿軟無力,于是一些感慨由模糊而清晰,讓人有一吐為快的沖動,但又讓人最終選擇了小心翼翼地包藏。其實了解一個人,并不需要太多的判斷,在具體的情境中,看他的表現(xiàn)即可。就像我們身邊那些喧囂的人,那些故作可愛的人,那些大把大把往口里塞著零食的人,那些獵奇尋幽的人,他們突兀而不自在地存在著。但我一回頭,發(fā)現(xiàn)張世程老師立在殘垣之間,暮色抹去了他的五官,我只看到一個簡略的輪廓,沒有表情,也沒有聲音,一派肅靜的樣子,似乎在我來之前,他就早早地立在那里,目睹曾經(jīng)的皇家氣派,目睹那場烈火間的焚燒與掠奪,目睹殘敗和荒涼,讓我一時之間竟分不清人與物、景與情、歷史與現(xiàn)實,感覺自己也像那些人,那些被自己鄙夷過的人一樣,是如此多余而不切實際。
再后來,我們各租一輛自行車,游北大、清華。雖已入夜,但燈光下的校園,以別樣的朦朧和幽暗將湖光山色呈現(xiàn),將樓閣石徑烘染,我們或推車,回轉(zhuǎn)于幽深之處,或緩緩地踩著踏板,徐徐向前,任那仿佛從一百年前吹來的風拂過我們的臉頰和頸項,和我們心中那暖暖的情懷漾和在一起,而一些聲音,聞一多的、梁實秋的、金岳霖的、費孝通的、蔡元培的、胡適的、馬寅初的……從四面八方傳來,將我們緊緊地包裹,浸淫著,短短的時間綿延成貫通過去、現(xiàn)實和將來的永恒。于是,我突然想到張世程老師為什么會在圓明園做雕塑般的定格了,因為他所看到的一切,都成了他精神的一部分,所以身體呈現(xiàn)出和自己意識所關(guān)注的對象一樣的物化的狀態(tài)。就像在這校園里,我如此真切地聆聽著那些學者的言語,就仿佛曾經(jīng)在這林間湖畔的石凳上坐過,在這古色古香的教室中凝神靜聽過一樣……就像現(xiàn)在,坐在會場聽著張世程老師的報告。
他語調(diào)從容和緩,講到“體驗”一詞,總是微微停頓,像是給人預留出思考的時間。在圓明園中,他用身體的停頓詮釋“體驗”,在清華北大的校園,他帶著我徜徉并進入“體驗”,而今天,他又將其抽象成理論的闡述。此時,我才真正明白,為什么北京之行,會讓我記憶如此深刻,為什么那些名師的講座散失在記憶里,唯獨張老師給我的印象愈來愈清晰?;蛟S答案即兩個字——體驗。說到這里,又不得不提起在北京的另一件事情。在北京的學習即將結(jié)束時,全體學員去了八大處公園登山賞楓葉,到了集合時間,唯獨不見張世程老師。后來才知道,原來他將自己“留”在了“中華精印谷”。我也只能憑借想象,描繪出一幅圖畫:張老師默默地站在一方方刻著印章的石頭間,微皺眉頭,視線在那或圓渾或古樸或遒勁的筆畫上游走,他的嘴唇一翕一合,默念著那些文字,手指也不由自主地動起來,仿佛在臨摹,仿佛在按照心靈的節(jié)奏舞蹈,隱隱地透露出一種名士的風范和學者的情懷。
而我,更相信這樣的舞蹈,同樣會出現(xiàn)在張老師的課堂里。非常遺憾的是,和張老師認識三年,竟沒有聽過他的課。前一段時間,雅禮舉行開放周的活動,張世程老師承擔了上推薦課的任務,我卻因為有課在身,錯過了。后來,一位去聽了課的老師感嘆著對我說,那一堂課就是張老師的旅行啊。他帶著學生沿著自己的旅行路線,暢游在一副副對聯(lián)中,當幻燈片里打出來的都是他親手拍下來的圖片,當他深情地講述起自己面對那些對聯(lián)時的所思所感所想,當他用自己的親身經(jīng)歷為課堂營造出一種輕松和諧的氛圍,冷漠的知識消解了,僵死的體系崩塌了,呈現(xiàn)在學生面前的是溫暖的、生動的、親切的人生體驗。我們常常責怪學生,寫作文時寫不出真情實感,感嘆他們的人生體驗為何這般貧乏,批評他們用模式化的腔調(diào)說著千篇一律的話語,并對其諄諄教導,要去體驗,要去感悟,但回過頭來想想,我們的課堂里有體驗嗎?如果一位教師都不能以真實的人生體驗示人,又如何能夠?qū)W生從課堂引向生活、文學和文化呢?
剛參加工作時,覺得上一堂課很難,但是現(xiàn)在發(fā)現(xiàn),最容易打發(fā)的就是那四十分鐘,從一篇篇課文中抽出知識點,解說概念,舉出實例,指導解題便可以了。其實許多老師也就是這樣做的。曾看過華中科技大學中文系教授王乾坤所著的《文學的承諾》一書,有幾句話讓我深思:“一切定義都被中止,才可以無礙地‘看,純?nèi)坏亍^,才有可能進入一種大澄明”;“因此必須有視域的提升,這相當于佛學的‘轉(zhuǎn)識成智?!R在這里就是知識,就是定義。然而知識、定義所揭示的不過是一種物與物之間的外在關(guān)系,而不是物本身,因而不是智。所以一定要破識”。起初,我也有疑問,課堂里不教知識、定義,那樣的課堂還是有意義、言之有物的課堂?有一位媽媽送自己五歲的孩子去培訓班學英語,回來后不無牢騷地說,一百多塊錢,一個小時,只學了三個單詞,其他時間都是玩游戲。而我卻從中開悟了,培訓班的老師并沒有追求課堂的知識容量,而是在游戲中,反復引導小朋友去體驗、去感受那三個對我們成年人來說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單詞,或許更重要的不在于小朋友們學到了多少單詞,而在于他們體驗的過程,這是一種生命參與的過程,對于人的成長、豐富、成熟來說,是不能缺少的寶貴財富。那么,這位不知名的培訓班老師真值得我們尊敬,他(她)以成年人的身份,回到幼兒的狀態(tài),以天真快樂、爛漫歡愉的情意展示著體驗,又引導著體驗,去嘗試著達到王乾坤教授“無礙地‘看,純?nèi)坏亍^”的目標。
而回到我們的課堂,抽走所謂“知識”“定義”之后,課堂中還剩下什么?蔣勛在《美,看不見的競爭力》中說道:“校園很大,整個大度山都是它的校園,校園里到處都是花,每年四月開到滿眼繚亂。教室的窗戶打開,學生們根本不聽我講課。剛開始我有一點生氣,可是我想,要講美,我所有的語言加起來其實也比不上一朵花。所以我就做了一個決定:‘你們既然沒辦法專心聽課,我們就去外面。他們?nèi)w歡呼,坐在花樹底下。我問:為什么你覺得花美?有說形狀美,有說色彩美,有說花有香味……把這一切加起來,我們赫然發(fā)現(xiàn):花是一種競爭力?!?/p>
蔣勛不愧為一位智者,還“視”“觀”于學生,還“體驗”于學生,而這一切若無他先前對“美”“生活”最真切的體驗、最深切的感悟,恐怕就很難做到。原來,相對于課堂而言,“破識”之后,教學并不一定會走向虛空,教師發(fā)掘自身的“體驗”,熔鑄學生的“體驗”,充實、延續(xù)四十分鐘的課堂以“成智”,讓一堂課“綿延成貫通過去、現(xiàn)實和將來的永恒”。但我們不得不面對一個現(xiàn)實,許多教師在“體驗”上是蒼白的,對生活的感受僅局限于雞毛蒜皮的瑣碎、逢迎應酬的庸常和體閑娛樂的淺俗上,對文學的感受僅停留在故事梗概的了解、公式化的專家解讀上,對文化的感受也僅滿足于假大空的定論和意識形態(tài)的強加上。對于這樣的教師,只有充分利用知識與定義的崇高性,才能彰顯其權(quán)威和價值,這樣,就完全割裂了教師與課堂的統(tǒng)一,虛假和空洞也隨之產(chǎn)生。而正是這樣,我們才能從張世程老師身上找到他每一次停留、每一次流連的意義。
正如劍氣與人氣的契合,一堂課與教師應該也是契合的,這種契合的基礎或許就是體驗,而這種體驗則是打開廣闊精神世界的一把鑰匙。我抬頭看坐在講臺上的張世程老師,他和他所做的報告之間的統(tǒng)一,讓你感覺到從他嘴里吐露出的每一個詞語都是真誠的。我們常常說字若其人,報告亦若其人,那么我們的課堂也應若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