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在南方
看汪曾祺先生寫鴨蛋,是他老家高郵的名產(chǎn)—
端午節(jié),我們那里的孩子興掛“鴨蛋絡(luò)子”。頭一天,就由姑姑或姐姐用彩色絲線打好了絡(luò)子。端午一早,鴨蛋煮熟了,由孩子自己去挑一個。鴨蛋有什么可挑的呢?有!一要挑淡青殼的。鴨蛋殼有白的和淡青的兩種。二要挑形狀好看的。別說鴨蛋都是一樣的,細看卻不同,有的樣子蠢,有的秀氣。挑好了,裝在絡(luò)子里,掛在大襟的紐扣上。這有什么好看呢?然而它是孩子心愛的飾物。鴨蛋絡(luò)子掛了多半天,什么時候孩子一高興,就把絡(luò)子里的鴨蛋掏出來,吃了。端午的鴨蛋,新腌不久,只有一點淡淡的咸味,白嘴吃也可以。
很多人寫吃食,周作人的文章平淡,寫些紹興的吃食,大多是些舊念想。咸鴨蛋,他也寫過:“我在十歲以前,生過的病很多……瘦弱得要死,可是好像是害了饞癆病似的,看見什么東西又都要吃。為的對癥服藥,大人便什么都不給吃,只準吃飯和腌鴨蛋—這是法定的養(yǎng)病的唯一的副食物。”唐魯孫的文章廣博,他本身是舊王孫,端的臺面不同。本身是吃貨這不算事兒,問題在于他能寫,并且寫得入微,愣是成了美食家。他寫高郵鴨蛋:“蛋黃柔紅暈艷,脂映金髓,用筷子一戳,黃油能摽出多遠?!边@一個“摽”字,讓人垂涎三尺。汪曾祺的文章入味,大約是因為他會下廚。他說有的鴨蛋樣子蠢,有的秀氣。其實,大多數(shù)鴨蛋是好看的,《紅樓夢》里寫探春:“削肩細腰,長挑身材,鴨蛋臉面,俊眼修眉,顧盼神飛,文彩精華,見之忘俗?!敝皇呛髞聿徽f鴨蛋臉了,以前說人是鴨蛋臉,人家高興,現(xiàn)在這樣說簡直要記仇了,得說瓜子臉。
新鮮鴨蛋不管怎么做,總是腥。讓它變咸是個辦法,《齊民要術(shù)》管咸鴨蛋叫“咸杬子”,用杬樹汁浸,“咸徹則卵浮”。這種是泡的,咸夠味了,鴨蛋就浮起來。只是這種杬樹如今不知是啥樹了,詞典里說它是古書里記載的一種喬木。只是這個浸的法子,現(xiàn)在也有人用—鴨蛋用酒擦一遍,放在鹽水里,六七天就咸了,只是過于速成,除了咸味,別無他味,不好吃。
我們那兒的咸鴨蛋不是這樣做的,當然這種法子也是古人的—元代陶宗儀在《輟耕錄》中講:“今人以米湯和入鹽草灰以團鴨卵,謂曰咸杬子?!?/p>
我老家沒河沒塘,自然也沒有鴨子。小時候喜歡去外爺家,他的房后就是河,養(yǎng)了一只白鵝和幾只鴨子。公鴨不會叫,母鴨會嘎嘎叫,不過,只要白鵝一叫,母鴨就噤聲了,當聽眾,白鵝的叫聲確實清越。
白鵝領(lǐng)著這幾只鴨順河而下半里,那里有個出水洞,水旺,奇妙的是源源不斷地流出小蝦米。它們伸長脖子扎在水里,撅著屁股找蝦米。別家的鵝鴨也來,有時它們會打架,很熱鬧。它們舒服了,把頭彎在翅膀下面,在水上睡了,看上去怡然自得。
大約是蝦米的原因,外爺家那一帶的鴨蛋很出名,有人跑很遠來買幾個鴨蛋回去腌著,貪戀鴨蛋里的油黃。祖母在世時,偶爾托外婆買一籃子鴨蛋回來腌著。
先是煮一鍋釅釅的米湯,用竹笊籬過了,只要米湯,涼涼,下鹽,不停地攪,鹽化不動了,就好了。然后把鴨蛋放在鹽米湯里浸著,過一會兒抓一個出來,放在草木灰里一滾,順手放在壇子里,滾完了,把壇子封起來。一般來說,兩個月后就可以煮了來吃,蛋白富態(tài),蛋黃紅潤。這種腌法,鴨蛋可以放很久,不過,放得太久,蛋液會滲掉一些,蛋清會變老變硬,自然,這也是一味。
草木灰含堿,這種腌法與鹽泥差不多,只是味道不同。這種法子也可以腌雞蛋。有一年,我從鄉(xiāng)下弄了一包草木灰,白生生的,是硬木灰。買了10斤雞蛋,放在盆里腌了。腌好了,來了幾個客人,煮幾個,切成小瓣裝盤,紅蓮花似的。幾個客人吃了,有點兒納悶:“這鴨蛋怎么這么秀氣?”又問:“蛋清怎么這么細嫩?”我說是腌雞蛋??腿藝K嘖稱奇,要了法子回去,也腌成了。
閑著沒事,洗幾個咸鴨蛋,敲個小孔倒出蛋清,再把蛋黃集中放在碗里,開火把油燒熱,澆在蛋黃上,趕緊拿筷子攪,攪成蛋黃醬,白水煮了面條,或者就一碗白米飯,來兩勺,拌著吃。哎呀,人間值得!